屋子裡只剩下夜風穿梭。張連山坐在牆角,靠著破舊的門框喘息。傷口火辣辣地疼,血早已凝在衣服上,他也顧不得了,只從炕下找了塊乾淨些的布條,把胳膊粗粗纏了兩圈,擰緊了打結。
傷沒破骨,可拉扯著筋肉,整條手臂沉得像灌了鉛。他咬著牙,從屋角的水缸裡舀了點水洗了洗臉,又將頭髮攏到後腦,稍微收拾了收拾,看著地上的屍狼。
那狼的身軀,果然如那矮子所說,正一點點縮小。
原本足有牛犢般大,如今不到一個時辰,骨架已經變形收緊,肌肉乾癟,毛髮泛灰,一點點塌了下去。狼嘴合攏,獠牙縮回,身形已與常見野狼無異,唯有那身皮毛仍泛著黯淡的屍光。
張連山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屍體的溫度,冰冷得像塊石頭。
“真是邪物。”
他低聲罵了一句,轉頭看向門口。記得那矮子臨走前,從這狼肚子裡掏出過什麼,還隨手往門邊一扔。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月光下,在青磚角落處找到了那一坨已經風乾的血肉團。
他蹲下身,用刀尖小心地撥開外頭包裹的血筋。
裡面是一塊黑色的碎片。
不過掌心大小,邊緣殘缺如破鏡斷角,表面佈滿了細細的紋路,看上去像是刻字,又像某種複雜的法印。
張連山眯了眯眼,將表面泥汙與殘肉刮乾淨,隱約看到上頭的線條中,有些並非常規筆劃,而是彎曲扭結、轉折如陣。
他看不懂,也不敢隨便亂碰,只用碎布包好,小心收進懷裡。
風吹了過來,夜已深。
張連山沒有再耽擱,回頭看了眼滿屋狼藉,輕輕嘆了口氣。
“老張家的命,怕是徹底栓上這事了。”
他不敢多想,抄起牆角那杆木杖,邁開步子,一路向山上奔去。
此刻天邊已有一點點魚肚白,可山林間霧氣仍重。
山路泥滑,他受了傷,不如平日利索,走得慢了不少。偶有野鳥撲翅飛起,他便緊了緊手中刀柄,隨時準備應對潛藏的危險。
好在直到踏上山神樹那一圈石階時,四周都未見異動。
山神樹下,仍是那棵老得發黑的大樹,枝幹虯結如蛇,根鬚盤踞石中,籠罩著四下的濃霧彷彿靜止。
他放輕腳步,走近。
顧雲正安安穩穩地躺在樹下,頭髮略溼,臉色已有血色,額頭不再滾燙,胸口也有了起伏。
在孩子身旁,青牛臥伏如山,一動不動。看到張連山上前,它微微偏了偏頭,眼中那抹青光仍如潭水深沉。
“回來了?”它開口,聲音從虛空中緩緩傳來。
“回來了,神爺。”張連山點點頭,長出一口氣,“那頭邪狼是他們放的,想逼我離開,好下手找‘殼’。”
青牛未答,只低頭看了看顧雲。
“孩子沒事,發燒退了。”張連山伸手探了探孩子額頭,“就是睡得沉。”
“沒事。”青牛道,“你走後,我守著他,有煞氣靠近便被清掉了。”
“多謝神爺”
張連山抱拳躬身,“今夜若不是神爺出手,這孩子怕是……”他沒往下說。
沉默片刻,他將那塊用布包著的黑色碎牌拿了出來,雙手遞上,“在那狼肚子裡找到的,看著像是他們搞邪術用的東西。”
青牛低頭,牛鼻輕哼,布片緩緩張開,露出那塊殘牌。
他凝視片刻,蹄尖在石面上輕輕一點,殘牌飛起,在空中旋轉了一圈。
“唔……”
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從風中傳來。
“神爺認得這個?”張連山問。
“認得幾分。”青牛道,“上頭刻的是‘禁行符骨’,是一種古時逆煉之法,能把魂與骨氣封入其中,做器、養屍、控命……但這碎了,已成了廢物。”
“他們用這個控制那狼?”
“可能。但也可能,是用來做胎。”
“胎?”
“養下一個殼。”青牛目光深沉,“你家孩子那種體質,若是被他們盯上,不會輕易放過。”
張連山沉默,良久才道:“我知道。”
他低頭看著顧雲,腦中卻迴盪著夢中那道門、那句“你擋不住的”。
“張惠和她男人……”他聲音低了下去,“當初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他們自己惹下這禍,卻把孩子扔給我收拾……我不怨他們,只求孩子能活。”
青牛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連山沉了口氣,道:“從今往後,這孩子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
他緩緩地,將手覆在顧雲胸口,聲音低卻堅定:
“顧雲,從此你叫顧雲,天顧之命,雲中藏身。”
青牛輕輕點了點頭:“改名可避三煞,一換氣運,二斷因果,三封神識。此舉可保一時清淨。”
他語氣一頓,忽又道:“你家血脈,自你祖上起便年年不缺香火,這山,這樹,我都記著。”
他低頭看了顧雲一眼,牛角微顫,一道淡金色的符影自他眉心處緩緩浮現。
“此子體質雖屬陽靈,卻魂門敞露,易引魄侵。我賜他一道‘隱靈符’,埋於背骨,外人看不見,也無感應,唯在生死一線之時方會顯形。”
他說著,牛鼻輕噴,一縷青光從他口中吐出,輕輕落在顧雲後背衣衫處,宛若山風拂柳,毫無聲息。
緊接著,張連山就看到顧雲背上衣料緩緩鼓起,一道隱約符文在面板下若隱若現,如泉紋漾動,轉瞬即逝。
青牛緩聲道:“這符不過一命一解,救他一回,不能再多。命若再險,就看他自身造化了。”
張連山長跪不起,雙手扶地,重重磕了一個頭。
“張家感山神厚恩,銘記三生。”
青牛卻搖了搖頭,語氣不悲不喜:“我只護山,不護命。你若真要他活,就得撐到他能走出這山,自己護自己命去。”
張連山額頭貼地:“我會。”
“只要活著,他便有命。”青牛緩聲道,“天未定,此子氣數尚在。”
張連山深吸一口氣。
他從不信命,但今夜之後,他信了一個理:
有些命,是你信不信都輪不到你說了算的。
天邊已有晨光微露,山風帶著些清冷。
張連山脫下外袍,將顧雲包得嚴嚴實實。他站起身,拄刀眺望山下,村莊還沉睡在未醒的薄霧中,一切寧靜如常。
他這一身老骨頭,或許還能再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