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燈芯燒得低,煤油燈罩被風吹得哆嗦,昏黃一團光影在牆上搖晃,像個走形的老影子,晃晃悠悠,似人非人。

張連山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門板不再作響,風聲回落,這才將那道門閂緩緩扣上,轉身回了屋。

孩子還在炕上睡著,側身縮成一團,被褥蓋得嚴實,卻止不住輕微的顫動。

他走過去,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還是發熱,面板下冒著一股子燥意。不是那種燒得滾燙的高燒,卻偏偏夾著一股沉悶氣,像是從骨縫裡往外冒的。

張連山心頭微沉,站起身,走到院裡井臺邊打了半桶水回來。屋角的老櫃子裡還放著一條棉布巾,洗得發白。他把布巾浸在涼水裡,擰乾,輕手輕腳地覆在孩子額頭上。

那孩子睡得不安穩,一會兒哼一聲,一會兒眉頭一皺,嘴裡還咕噥幾句含糊夢話。

“媽……不行……他一直看著……”

張連山沒出聲,只是坐在炕邊,點了根菸,望著那孩子看了片刻。

從炕頭望去,屋角擺著他們帶來的包袱,凌亂堆著,隱隱透出些說不清的味道。不是黴味,也不是藥味,像是風裡帶來的泥土腥氣,混著一點點血的鐵鏽味兒。

張連山抬手撣了撣膝蓋灰塵,嘆了口氣,站起來走過去,開始清點床上的東西。

第一堆是衣物,小孩的舊襯衫、棉褲、毛線襪子,疊得整整齊齊。

第二堆是常用物——算盤、體溫計、小藥瓶、口罩,還有一塊用紅布包著的符袋。

剩下的,是一本書還有一個紅色的布包。

一本黑封皮的線裝本,封面無字,卻厚實沉重,皮面上還能聞到一股微弱的福爾馬林氣味。

張連山猶豫了一下,抽出那本書,走到燈下翻開。

第一頁,是熟悉的筆跡。

張惠的字,工整細瘦,寫得極有章法——她小時候寫字就帶股子“考據味兒”,一筆一畫跟誰也不學,自己鑽。

他眯起眼,順著文字往下看。

“距前次任務一個月,今日在xx以北嶺地勘探時,於舊石窟下部發現可疑夯土層,挖出殘磚片三枚,器物殘跡一件,疑為墓門所設。”

張連山皺了皺眉,繼續翻看。

“第三日挖出側門,有封磚封條,形制奇特,其上刻文不詳。拍照存檔。”

“第五日,大型墓穴初現。結構非漢非唐,偏古怪,像是自鑄格局。墓中出土一黑銅盒,盒記憶體一珠,顏色烏黑如漆,光滑溫潤,不像玉,也非石,奇而不祥。”

他眼皮輕跳,手指翻書時有些僵。

接下來的記錄越看越讓他坐不住。

“珠下藏一書,上書殘文,內容似記述某種‘登仙之法’,文意與傳統典籍不符,有‘換身’、‘脫形’、‘以殼養魄’等語。語言古怪,不全似道家。”

“第八日,有人失蹤。守夜的老宋凌晨失聯,只剩下一灘血跡。”

“第九日,氣氛緊張,撤離人員三人,隊內爭執激烈,林哥提出銷燬珠子,被否決。”

“第十日夜,大亂,死兩人,餘者分散。專案即刻叫停,檔案封存,地點抹除。”

張連山猛地合上書,心跳“咚咚”兩聲沉響。

他低頭盯著這本書,半晌沒動。

燈火忽明忽暗,他臉色鐵青,終於緩緩起身,走到屋角火盆邊,拿出火柴,將那本記錄冊撕成幾段,一頁頁投進去。

火苗吞卷著紙頁,燃得極快,那些字跡在火光裡一閃而滅,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你們到底跟他們挖了什麼東西……”

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像從地下冒出來的。

盆裡的火燒得急,很快就發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像是紙張之外混了什麼異物——就彷彿那珠子氣息未散,在灰裡仍作祟。

他站在火盆前,一動不動,眼神冷得像雨夜門外的石獅子。

孩子那邊突然又哼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哭腔:“別進去……別挖了……他在看我們……”

張連山回頭望了一眼,發現額頭上的毛巾已經乾透,趕忙又擰了冷水換了一塊。

孩子體溫還是偏高,但沒有再惡化,呼吸也漸漸平穩。可那種說不出的焦躁仍在空氣裡徘徊,像是屋裡藏了什麼張牙舞爪的東西,只等你一鬆懈,就撲上來咬你一口。

他坐在孩子身邊,把那隻紅布包解開。

裡頭是符紙兩張,一小瓶硃砂,還有一根紅線,線的另一頭綁著一枚銅錢。

張連山指尖一抖,輕輕摩挲那枚銅錢的邊——上頭的刻字竟不是乾隆,也不是道光,而是“中統元寶”。

“挖得真深啊……”

他心裡有了數。

那一帶原本沒什麼大墓,戰亂年間的破墳倒是不少,可真要說有這麼完整的封土、墓室、護符、器物,還帶古法登仙之術……那就不是普通王侯將相了。

這肯定不是簡單的考古,這是摸進了別人留下來的“局”。

張連山低頭看了眼孩子——那孩子臉上冒汗,嘴唇泛青,但依舊熟睡。

他坐在炕邊,沉思半晌,忽然像是被什麼念頭攫住了,目光倏地轉向炕頭那把小銀鎖。

那東西方才他看過一眼,只覺得眼熟,此刻再看,卻總覺得不對勁——女兒隨身佩戴十多年的護身鎖,怎麼捨得摘下來?再說,他親手打的鎖,裡頭是空心的,用來藏一道護命符,可現在鎖卻鼓鼓囊囊,沉得出奇。

他起身走過去,抄起銀鎖,放在手心裡掂了掂。

分量不對,太重。

他將銀鎖靠近耳邊,輕輕一晃——

“咚。”

裡面傳出一聲悶響,像是什麼東西撞在金屬壁上。

又晃了晃——“咚、咚。”低沉、鈍響,有迴音,不像是紙符,更不像硃砂。

張連山眉頭緊蹙,鼻翼輕微一動,似乎在嗅什麼。

忽然,他抬手一按,將銀鎖橫握在掌中,用拇指一挑,找到了當年自己留的那道暗縫。

“難道說......”

說罷,他五指一緊。

“咔噠!”

銀鎖應聲裂開,裂縫處一縷暗氣緩緩升起,肉眼難辨,卻叫人心頭猛跳。

下一刻,一顆烏黑的珠子“咕嚕嚕”從銀鎖中滾出,在他掌心輕輕一頓。

珠子不大,比黃豆略大一圈,圓潤飽滿,通體黝黑,沒有一絲雜色,表面光滑得過分,像是人皮打磨而成,冷得徹骨,彷彿死水中泡出來的眼珠子。

張連山盯著它,指腹一動,珠子似有餘溫,甚至隱約在皮下顫動一下。

他目光深沉,心底翻江倒海,卻沒露出一絲表情,只將那顆珠子扔進桌邊銅盂中,用銅蓋蓋上,沉沉地扣死。

“原來藏的是它。”

他咬了咬牙,眼神轉向那本早已燒盡的考古筆記,腦海中迴盪著那幾句夢話、那幾行殘文:“換身”、“以殼養魄”……

“這不是個珠子,這是個藏著魂的殼!”

他再不遲疑,把銅盤收回,手指劃過封印符邊緣,略一停頓,低聲念道:“生門閉,死門開,山神未應,不可出也!”

聲音不高,卻彷彿壓住了整間屋子的氣。

他轉身走向窗前,抽出一張黃符,沾了硃砂,在窗欞正中貼下。

夜,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