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秋。

長江口天穹如洗。

萬里碧波之上,數艘鋼鐵鉅艦列陣如峰巒疊嶂,漆黑的複合裝甲在正午驕陽下泛著冷硬幽光,恍若從墨家機關術圖卷中掙脫的洪荒巨獸。

長江渾濁的濁流與東海湛藍的潮水在此交匯,激盪出磅礴渦流,而艦隊如山嶽般巋然不動,唯有船頭高揚的赤金龍旗獵獵翻飛,昭示著這絕非凡塵之物。

終於,等到了今天!

居中的旗艦“墨翟號”甲板之上,燕王朱棣一身玄色勁裝佇立如松。

這一年的朱棣,也不復昔年青年模樣,眉宇間多了數分沉穩,站在船頭巋然不動,宛若砥柱中流。

他手按腰間獅蠻金帶,目光如鷹隼般刺向水天交接處無垠的深藍。

海風裹挾著鹹澀水汽灌入他蟒紋箭袖,卻吹不散眉宇間灼熱的豪情。

眸光中,翻滾著對遠方未知海域的渴望,亦燃燒著對掌中力量的驚歎。

朱棣的視線掠過舷側:一排碗口粗的青銅主炮炮管從裝甲炮窗中探出,在日光下流轉著青銅器特有的幽綠寒芒。

這些以墨家地宮秘法鑄造的殺人兇器,此刻靜靜蟄伏如眠龍,卻令朱棣血脈賁張。他彷彿已聽見它們咆哮時撕裂滄海的轟鳴。

“殿下,萬事俱備。”

工部侍郎楊開天的聲音在輪機艙嗡鳴中傳來。

他鬢角沾染烏黑機油,灰藍工服袖口卷至肘間,正半跪在傳動主軸的青銅齒輪箱旁。

楊開天佈滿老繭的指腹撫過一道新刻的榫卯接縫,對圍聚身邊的年輕學徒沉聲道:“汽缸密封需再驗三次!蒸汽輪機非比木牛流馬,差之毫釐便是檣傾楫摧!”

那些學徒不過弱冠之年,此刻卻眼神熾熱如信徒,緊盯楊開天用炭筆在甲板勾勒的傳力線圖。

他們是從萬千匠戶中遴選的菁英,有人擅鍛銅,有人精算學,而此刻皆屏息凝神,將“風火輪”的每一條氣路刻進骨髓。

差之毫釐,則謬以千里!

這個道理,國師大人在很早之前,就曾經一再強調,對於每一個將國師奉若神明的大明人來說,當然也早就記在了內心深處。

秦楓靜立朱棣身側,一襲素白長衫在鐵甲叢中皎若孤月。

他目光穿透翻湧的浪沫,投向更遙遠的深藍——那裡蟄伏著香料群島的馥郁、印度次大陸的梵音、紅海隘口的暗礁,甚至歐羅巴震顫的尖塔。

袖中一枚青銅司南緊貼腕脈,磁針始終固執指向北方,那是故土的烙印,亦是遠航的錨點!

終於,等到了今天!

此時此刻,秦楓的內心盤亙著的,也是同樣的一句話。

穩固東南亞,乃至橫掃帖木兒汗國,都只是為了今日鋪墊。

大明的未來,應是星辰大海!

從後世而來的秦楓,甚至海洋的重要,甚至制海權的重要,畢竟正是因為喪失了對海洋的爭奪和霸權,導致了那個偉大身影的一度沉淪,百年血火……

“時辰到——”

禮官長喝刺破江風,應天城門洞開,朱元璋九龍袞服的身影出現在高臺。

他未乘鑾駕,徒步踏過鋪至江岸的猩紅氈毯,身後文武百官如潮水分列。

當帝王立於艦首投下的巨大陰影中,長江兩岸驟然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

百萬黎庶匍匐跪拜,聲浪震得江鷗驚飛。

“吾皇萬歲!大明萬年!”

“敕命!”

朱元璋古井無波的沉穩神色,此刻也難掩一絲激動,聲如洪鐘,彷彿可以震開萬頃碧波,“燕王朱棣為徵海大將軍,持節開洋!”

話音未落,早有太監捧上嵌七寶的鎏金節杖,被朱元璋擎在手中,親手交給自己的第四個兒子,勉勵道:“龍旗所指,風波皆平!揚天威於八荒,布仁德於四極,納寰宇利濟萬民!”

“啟航!!”

驚天動地的金屬嘶鳴,撕裂長空!

嗚——嗡——

“墨翟號”艦體深處爆發出洪荒巨獸般的咆哮。

三層樓高的青銅汽缸內,百鍊精鋼活塞以開山之力往復衝撞,將鍋爐中沸騰的“墨家火髓”化作狂龍之力。

粗若殿柱的傳動軸開始旋轉,帶動船身兩側巨大槳輪緩緩攪動江水。

剎那間,濁浪排空,翻滾的漩渦如深淵巨口吞噬浮沫,蒸汽裹挾煙塵從三座鑄鐵煙囪噴薄而出,濃黑煙柱直衝雲霄,彷彿為巨龍插上垂天之翼!

“動了!鐵船動了!”

兩岸百姓瞠目結舌。老漁夫手中祭海的酒碗砰然墜地,碎瓷混著酒漿滲入沙土。

他們見過巨大寶船長帆蔽日的雄姿,卻從未目睹不需帆槳的鉅艦犁開滄海!

幾個金髮碧眼的波斯商人跪地撫胸,用顫抖的胡語喃喃道:“真主啊……這是挪亞方舟再現嗎?”

朱棣感受著腳下甲板傳來的、深沉如大地心跳的震顫,玄鐵戰靴在嗡鳴中微微發麻。

他驀然想起撒馬爾罕地宮前,秦楓撫摸著青銅巨樹說過的話:“殿下可知?此物轉動之日,便是滄海成坦途之時。”

此刻,老師的預言,再次化為現實!

他抬眼望向秦楓,只見白衣拂動,唇角噙著一絲洞悉天機的微笑,彷彿這劃時代的轟鳴不過棋枰落子。

“龍騰號”、“大風號”緊隨其後。鐵甲艦隊如移動的鋼鐵山脈碾碎波濤,身後拖曳的白色航跡如同天神以巨筆在藍綢上揮毫。

浪花飛濺上青銅炮管,水珠順著陰刻的夔龍紋路滑落。

楊開天貓腰鑽出底艙,油汙滿面的臉上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駭人。

他懷中緊摟一卷鮫綃圖紙,那是他熬了三百晝夜繪製的星海航路,墨線間標註著潮汐、磁偏與未知兇險。

艦隊駛過金川門碼頭時,一幕奇景令萬民屏息:八十老翁攜垂髫稚子,將寫滿祈願的桃木符繫於長竿頂端,竭力伸向經過的鉅艦。

朱棣默然按劍,忽聞風中飄來童謠。

“鐵鯨吞海浪,龍旗卷西風!童子何須問?普天沐聖功!”

聲浪從江岸迭起,最終匯聚成撕裂雲層的狂潮:大明萬勝!燕王千歲!國師佑我蒼生!!

薄暮漸染蒼穹時,艦隊已化作海平線上一列黢黑的剪影。

唯餘煙囪噴吐的濃煙在霞光中蜿蜒如龍,混著尚未散盡的“萬歲”呼喊,久久盤旋在長江口翻滾的濁浪之上。

秦淮河畔畫舫初上燈火,歌女猶抱琵琶輕唱《破陣樂》,而千里外深海之下,一群被驚動的銀魚正竄向幽暗淵藪。

鋼鐵時代的巨浪,悍然拍碎千年帆影。

秦楓再次親歷這個偉大的歷史程序,心中感慨萬千。

嶄新的海洋史,在自己手中,正徐徐誕生。

這一次,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大明王朝,將是海洋霸權的唯一話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