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憩不過半個時辰,丞相便又回到了前堂繼續理事,呂崢不敢叨擾,便自堂後默默離了。

“大人,廷尉入府請見來了。”

“請之入堂。”

丞相置筆遣茶已候,未過多會兒門前侍者便引了廷尉入堂。

“下官拜見丞相大人!”

請禮時廷尉語氣鏗鏘更勝尋常,丞相淡然抬眼瞥了她的神色,便輕然笑道:“近來秋風初至,暑氣漸消,大人何故憤怨若此?今日前來又是欲以何事與我相辯?”

“依國中律典,為官事朝當各司其職,雖權重亦不可逾職行事。”

丞相點頭,“確是如此。”

廷尉正視著丞相深深沉下一口氣,鎮言問道:“敢問此番審御鑄府掌府一事,下官可曾偏斜決事?”

“此事猶未案決。”

“未案決,且據有戮害之證,廷尉府憑之押審嫌犯,可有何處不妥。”

“未有不妥。”

“既無不妥,丞相何故擾之?”

丞相頷首笑了笑,反問道:“大人倒是說說,我相府如何幹擾貴屬辦案了?”

“刑使依律章審訊重嫌之犯乃職事之責,卻在律刑司未存逾矩之行時,相府屢派決官前往斷擾審訊,此乃不宜一也;且聞丞相大人素來公正,居朝待士皆無偏私之邪,此番卻頻頻無故擾斷司審,旁人若未知事全,恐怕還將以為大人乃有意私庇百里允容,此事若外傳之,或損大人聲諱。”

丞相溫和無怨的聽罷她的數落,而後仍是心平氣和的飲了口茶後,才不急不緩的問道:“依君所見,相府既居百官之正,於百官可有監察之責?”

“自當監察。”

“相府內建曹屬十三,分應朝中樞機各府,則於各部可存審證之權?”

“此皆相府職權。”

“律刑司自百里允容家宅之中搜出絞繩,故疑之以此絞殺楚士紳,而將其押入獄中加以審訊,卻偏偏也有另一段或為兇器的絞繩被人送入了相府。”

聞言至此,廷尉大為驚愕的瞧住了丞相,而看著她這意料之中的震驚,丞相則只淺淺勾了勾唇角。

“此案審訊之初便現此重疑,且細加斟酌,便不難揣知此中或存誣惑詭算,如此觀來,此事則不僅為你律刑司審訊之責,更關乎朝堂儀事之正,若此,相府難道還不應置之以事?”

廷尉來之前千猜萬想,卻是怎麼也沒料到丞相手上竟也有一條絞繩。

卻怔愕不過須臾,廷尉又還是收回了思緒,厲言駁道:“便是物證有疑,也應由廷尉府調查除疑,何勞相府出手,且大人又如何能知那送入相府的絞繩便是真正的殺人兇器?”

“那廷尉又如何能知,自百里允容家中搜出的便是真的兇器?”

丞相之問,廷尉開口便欲駁,卻是布舌啟齒的又陡然給噎住了。

“案實罪定自然皆屬廷尉府之職,而相府之所司則乃禁邪除私。我也不欲與閣下爭辯何物為真,此事乃是你廷尉府之責,而偽證之疑關乎朝堂之紀,此事相府絕不可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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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瀾河畔的命案很快便已流入城中,尤其南城沿水之畔的柳巷花樓裡,幾乎每日都能聽得諸多傳聞。

夜間燈火輝煌時,襄南侯府的馬車又於雲湘樓前止行。

早熟識了侯君貴客的鴇母大老遠的就候在了門前,待得襄南侯下了車便立馬迎著一面笑顏的上前去引貴客入門。

“早知侯君今日要來,今夜本將巡河的畫舫柳拂都給推了,就等著您來呢!”

襄南侯也頷首應了其一笑,又順手遣得身後隨從給了她幾塊銀錠,即入了樓子,卻方進門,便見柳拂正著一身華裳站在二樓廊間,瞧見了襄南侯便笑將廣袖一拂慵解了身姿半倚欄邊,“侯君今日可算是想起我來了。”

“你若再不書信予我,我還真快忘了你了。”

荀孚蓁笑著戲嗔的步上階梯,柳拂自然而然的便迎過去單臂環攬了她的腰肢,又微微俯首,近在她耳畔低低的幽怨道:“侯君就只怨我好了,我日日念著侯君茶飯難思,若盡將這相思訴與書信,只怕侯君早都厭了我了。”

柳拂伴著侯君入了閣,隨侍的人便退去了樓外,候在車旁。

入閣後,荀孚蓁解了外袍便靠在小榻上望著階前的香爐出神,柳拂在旁備好點心端來,掀簾時稍稍留意了她的神色,將碟子擺上小几,便坐下身來習以為常的為她捏腿。

忽聞柳拂在旁嘆了一聲,荀孚蓁回過神來便瞧了過去,“你嘆氣作甚?”

“侯君難得來一趟,竟寧可盯著那香爐,也不願多看我一眼。”

荀孚蓁笑著坐起身來,慵軟了身子的勾住他的脖子,柔言道:“你方才也不在我身邊,還不許我瞧瞧別處?”

戲謔之下,柳拂卻靜靜的凝視了她的雙眼片刻,微微蹙眉問道:“侯君這是有心事?”

“這都叫你看出來了?”

“豈能看不出來?”

荀孚蓁解開了勾住他的雙臂,又倚回了靠手,稍稍嘆了口氣,“其實倒也算不得什麼心事,只是攪得有些煩亂罷了。”

“侯君所愁,莫非便是月瀾河下游那事?”

“是啊,我那任性的小侄只因與百里允容不善,便行此惡事,眼下不但廷尉府書文調查,就連相府都插進了手來……”

柳拂一邊輕輕按著她的腿,一邊細細揣摩著此事,“此事不論是百里允容,亦或是那倒黴的師長,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縱是相府插手也總不至於刨根問底吧。”

“那可不好說。”

“便是他們欲刨根問底,那營中不還有長婿坐鎮嗎?侯君長婿既為統帥,總不至於還能叫母家受此牽連吧?”

說起她那“出息”的長婿,荀孚蓁便氣不打一處來,原本還和顏悅色的神色霎然凌厲了幾分,嗤笑一聲道:“那餘大統帥我還敢去求他?打他入門以來,這侯府的正門就沒見他登過幾回。”

“既為人婿,便是於外如何威風,也不得不顧母家體面,何況若非長君所護,長婿何得如今風光。”

柔聲撫慰著,柳拂又將襄南侯此刻凝重的神色細細揣摩了一番,於是拈了塊點心喂至她唇前,趁她轉眼來瞧住自己時,又笑言慰勸道:“侯君乃是主母,豈當與晚輩計較些細枝末節,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應先全侯府聲譽要緊,至於長婿,侯君若怨他孝道不濟,將他喚至府中責言便是,何須置氣呢?”

到底還是這如花似玉又還嘴甜的花魁善哄人,他一番柔言細語之下,荀孚蓁終於也緩釋了這口淤堵的怨氣。

且柳拂所言也確實在禮,不論如何餘蕭到底是她襄南侯府的長婿,而他自入侯府這十餘年來,從未在府中盡過夫儀孝道,難得一回需他出點力,總不至於還遣不得他。

於是當夜回至侯府,襄南侯便吩咐了下去,遣傳使明日晨間便去將信送達,讓長婿攜子入侯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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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那絞繩交予相府後不過兩日,廷尉府再呈上的奏本中便一反先前幾乎篤定百里允容便是殺人兇手之言意,而稱此事還需繼續詳查。

見奏如此,花非若即遣侍官詔了廷尉入殿,詳問此事。

“你於奏本中稱,百里允容此案又現反證,而你親往現屍地詳查後亦確定那河畔方為殺人之地,而非先前報稱的百里允容家宅——何故謬誤若此?”

花非若將奏本翻閱在手,言問時並未抬眼瞧她。

“啟稟陛下,此案調查之初,律刑司確往百里允容家宅之中搜出了疑為兇器之繩,刑使便依例將百里允容請入府中審訊,而刑使遞呈的口供中百里允容亦承認其於家中縊殺了楚士紳,後棄屍河中……”

“棄屍之地在月瀾河上游還是下游?”

“……上游……家中縊死後便於城中棄屍……”

“所以新查的結果中又反其言,稱發現楚士紳屍體的下游建有溯渠,而屍體卻卡在那木架之間,故自破了上游拋屍之說,因屍體絕無可能隨水流淌至那鑄架縱橫之間?”

花非若面無表情的合起奏本撇去一旁後便冷冷的瞧住了堂下此臣,“廷尉府此案查的,還真是頗為精彩哪。”

廷尉提袍落跪,叩首請罪,“臣辦事不利,願候陛下責罰!”

“幸而此案至今未定,倘若你不加以詳查,便依前誤定其死罪,屆時就算責你重罰,又如何能償逝者冤怨?”

廷尉俯首在地,不敢應言。

“行了,別跪在這了,眼下當務之急是先結案以償公道。之後如何朕就看你表現,你若能將此案查明冤底,今日之事朕既往不咎,否則便以誤法之罪處!”

“臣領命,謝陛下隆恩!”

“退下吧。”

“遵命,臣告退。”

廷尉起身俯首拱禮,一路退行至門邊方才轉身出殿,卻方踱下殿前階梯,便見丞相迎面走來,廷尉憂然瞥之一眼,行過禮後便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