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回 結綵樓嬪御評詩 遊燈市帝后行樂

人們常說“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大概是因為有德的男子往往兼具才華,而有才華的女子未必都有德行。雖說如此,有才華的女子難道真的不如愚鈍的婦人嗎?周朝的邑姜能位列“十亂”(輔佐周武王的十位治國能臣),正是因為她的才華。才華又怎會成為女子的負累呢?只是擔心她們依仗才華肆意行事,讓人感嘆其有才無德,這才令人惋惜。男子若才華勝過德行,尚且不足稱道,更何況身為女子,若德行穢亂卻廣為人知,即便早有卓越才華、創造風雅之事、流傳為佳話,終究不值得認可。所以,有才華的女子若能不炫耀自己的才華,這便是德行;然而女子炫耀才華,往往是男子縱容的緣故——縱容她們炫耀才華,就如同縱容她們炫耀姿色。這在普通家庭尚且不可,何況是皇家的嬪御,更應懂得自重,怎能輕易炫耀才華,以至於褻瀆文人士大夫、輕慢國家體統呢?無奈唐朝宮禁不嚴,朝臣都能見到后妃公主,陪宴賦詩也不覺得奇怪,更何況是嬪御之流呢?甚至宦官、官妾與俳優、侏儒混雜在一起戲謔,言語輕狂無忌,不忌憚帝王尊嚴,實在令人嗤笑。

如今暫且不說中宗昏聵、韋后弄權,且說當時朝臣中有兩位有名的才子:一位姓宋,名之問,字延清,汾州人,官任考功員外郎;另一位姓沈,名佺期,字雲卿,內黃人,官任起居郎。若論這兩人的文才,可謂八兩與半斤,不相上下。宋之問更生得丰神俊朗、文雅俊秀,加之性格風流,在男女之事上也頗有手段。他在武后時期就已為官,見張易之、張昌宗等人都因容貌俊美受武后寵幸,富貴無比,便心生羨慕。又常在御前奏對時,見武后目光頻頻流轉,看向自己,似有愛慕之意,卻始終不見召他入內侍奉。他心癢難耐,託一位極相熟的內監在武后面前從容舉薦,說他內外才學都很出色。武后笑道:“朕並非不欣賞他的才華,但聽說他有口臭,所以不便讓他入侍。”原來宋之問雖容貌俊雅,卻自小患有口臭,曾有人在武后面前提及,因此武后不願與他親近。內監將武后所言告知宋之問,他十分羞慚惱恨,從此每日口含雞舌香,希望能獲得寵幸。僅從這一點,就可知他是個有才卻無品行的人。沈佺期也曾與張易之等人交往,後來又在安樂公主門下走動,曾因受賄被彈劾,長期流放歡州,後攀附安樂公主才得以重新被召用。

安樂公主強行奪取臨川長寧公主的舊宅,改建成新府第,邀請中宗駕臨遊賞,召沈佺期陪同侍宴,命他賦詩紀此事,限押“天”字韻。沈佺期應命立即寫成一首七律:

“皇家貴主好神仙,別業初開雲漢邊。

山出盡如鳴鳳嶺,池成不讓飲龍川。

妝樓翠晃教春住,舞閣金鋪借日懸。

敬從乘輿來至此,稱觴獻壽樂鈞天。”

中宗與公主看了十分讚賞。公主說:“你與宋之問齊名,外人都稱‘沈宋’,今日賦詩,有沈就不能無宋。”於是派內侍立刻宣宋之問前來,也要他作詩一首,並先將沈佺期所作的詩給他看過。公主說:“沈卿已作七言律詩,你就作五言排律吧。”宋之問道:“佺期蒙皇上賜韻,臣今日也請公主賜一韻。”公主笑道:“你才名冠絕一世,就用‘空’字為韻如何?”宋之問領命,當即賦詩曰:

“英藩築外館,愛主出皇宮。

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

玳梁翻賀燕,金埒倚長虹。

簫奏秦臺裡,書開魯壁中。

短歌能駐日,豔舞欲嬌風。

聞有淹留處,山阿花滿叢。”

詩成後,公主十分欣賞,中宗看了也極力稱讚,命各賞賜彩幣二端,公主又額外加以賞賜。二人謝恩而出。沈佺期心中卻怏怏不樂,你道為何?因為當時“沈宋”齊名,不相上下,如今見公主獨稱宋之問“才空一世”,因此心中不服。

到景龍三年正月的最後一天,中宗想去昆明池遊賞,大宴朝臣。這昆明池是漢武帝所開鑿,當初漢武帝好大喜功,想征伐昆明國,因該國擁有方圓三百里的滇池,地勢極為險要,所以特意開鑿此池以練習水戰。此地廣闊壯觀,池中有樓臺亭閣,可供登臨觀景。中宗欲來遊宴,提前兩天傳諭朝臣,當日每人各獻即事五言排律一首,選中的佳作將作為新翻的御製曲詞。於是朝臣們都爭相創作,力求勝過他人。

韋后對中宗說:“外朝眾臣自負才高,恐怕不信我宮中嬪御有才華勝過男子的。依臣妾愚見,明日將眾臣所作之詩,命上官昭容當殿評閱,讓他們知道宮中有有才的女子,以後應制作詩,就不敢不盡心盡力了。”中宗大喜道:“這正合我意。”上官婉兒啟奏說:“臣妾以宮婢之身評品朝臣的詩,怎能讓他們心服口服?”中宗笑道:“只要你評品得公道恰當,不怕他們不服。”於是傳旨在昆明池畔另設一座帳殿,帳殿之間高結綵樓,等候上官昭容登樓評詩。

這道旨意一下,眾朝臣紛紛私下議論:有的不樂意,認為這是對朝臣的褻瀆;有的卻覺得歡喜,認為這是風流雅事。到了那天,中宗與韋后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長寧公主、上官昭容等人都到昆明池遊玩,大排筵宴,眾臣齊聚朝拜,隨後在池畔賜宴。帝后與公主們在帳殿中飲宴,酒過三巡,眾臣各自獻上詩篇。中宗傳諭說:“你們雖都有美才,但所作之詩怎會沒有高下之分?朕一時無暇批閱,昭容上官氏才冠後宮,朕想讓才女評閱你們才子的詩,可成就一段千秋佳話,你們不要認為這是褻瀆。”眾臣叩首稱謝。

中宗命眾臣都在帳殿綵樓前的左邊站立,詩不入選的,逐一站到右邊去。不一會兒,只見上官婉兒頭戴鳳冠,身穿繡服,輕裙飄飄,長袖搖曳,恍若仙子降臨凡間。她先向中宗與韋后謝恩,然後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登上彩樓,臨著樓檻坐下。樓前掛起一面硃筆書寫的大牌,上面寫道:“昭容上官氏奉詔評詩,只選其中最佳者一篇進呈御覽;不入選的,即刻發下樓來,付還本官。”

綵樓的欄杆前擺放著書案,文房四寶整齊排列,內侍將眾官的詩篇呈放到案上。上官婉兒提筆開始評閱,樓下的眾官都仰頭望著樓上。不一會兒,那些未選中的詩稿紛紛飄下樓來,每一張紙落下,眾人就爭先搶著觀看。看到自己的名字,便默默將詩稿收進袖中,走到右邊站立。只有沈佺期和宋之問二人,任憑詩稿如飛雪般落下,依舊站在左邊不動,也不去拾取檢視——他們自信詩作與眾不同,必定能中選。

沒過多久,所有詩稿都飄落完畢,果然只剩下沈、宋二人的詩稿未見落下。沈佺期私下對宋之問說:“旨意說只選一篇,這兩首詩中必然要再淘汰一首。我們二人向來才名相當,難分優劣,今日就看誰的詩被選中,以此定高下,日後不再爭強。”宋之問點頭應允。很快,又有一張詩稿飄飄落下,眾人爭相取來觀看,竟是沈佺期的詩作,其詩曰:

“法駕乘春轉,神池像漢回。

雙星遺舊石,孤月隱殘灰。

戰蟻逢時去,恩魚望幸來。

山花緹綺繞,堤柳帳城開。

思逸橫汾唱,歌流宴鎬杯。

微臣彤朽質,差睹豫章才。”

詩後有評語寫道:“評閱沈、宋二詩,功力相當。但沈詩結尾辭氣已盡,宋詩卻陡然健舉,故舍去此篇,選取彼篇。”

眾人正聚在一起觀看時,婉兒已下樓覆命,將宋之問的詩呈上。中宗與韋后及諸位公主傳閱後,都稱讚是好詩,更讚歎婉兒的評閱才能。中宗隨即召眾臣到御前,將宋之問的詩傳給大家看,其詩曰:

“春豫靈池會,滄波帳殿開。

舟凌石鯨動,槎拂鬥牛回。

節晦囗全落,春遲柳暗催。

像溟看浴景,燒劫辨沉灰。

鎬飲周文樂,汾歌漢武才。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原來漢武帝開鑿昆明池時,池中掘出數萬斛黑灰,無人知曉其來歷,便召東方朔詢問。東方朔說:“這需等西域梵教中人來才能知曉。”後來西方有位號竺法蘭的人入中國,眾人將黑灰給他看,他說:“世界終盡時,劫火焚燒,這是劫燒後的餘灰。”池中有豫章臺,臺下刻石為鯨魚,每到雷雨天氣,石魚就會鳴吼震動,旁邊還有二石人,傳聞是隕星所化,因而刻成人像。正因有這些奇蹟,所以二詩中都有提及。

當下眾官見了宋之問的詩,無不稱羨,沈佺期也自認不及。中宗又索要沈佺期的詩和婉兒的評語來看,笑道:“昭容評詩,二位以為如何?”二人奏稱評閱公允恰當。中宗又問眾官:“你們的詩多被批落,心服嗎?”眾官都奏道:“昭容高才卓識,連沈、宋二人都服其公明,何況臣等。”中宗大悅,當日宴飲盡歡而散。從此沈佺期每逢此事都讓宋之問一分,不敢再與他爭名。

中宗被韋后等人迷惑,心思蠱惑,又有俳優、謅佞之臣趨承陪奉,因此全不關心國政,只知每日嬉遊宴樂。時光飛逝,轉眼臘盡春回,又是景龍四年正月。京師風俗,每逢上元燈夕,燈事極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遊人往來如織,金鼓喧闐,笙歌鼎沸,通宵達旦,金吾不禁。有“金奴嬌”一詞為證:

“煌煌火樹,正金吾弛禁,漏聲休促。月照六街人似蟻,多少紫騮雕轂。

紅袖妖姬,雙雙來去,嬌冶渾如玉。墜釵欲覓,見人羞避銀燭。

但見回首低呼,上元佳勝,只有今宵獨。一派笠歌何處起?

笑語徐歸華屋。斗轉參橫,暗塵隨馬,醉唱昇平曲。

歸來倦倚,錦衾帳裡芬馥。”

韋后聽聞宮外燈景盛大,忽發奇想,與上官婉兒及諸公主邀請中宗一同微服出外觀燈,中宗笑著應允。於是眾人換上便裝,打扮成街市男女模樣,又命武三思等近臣也換衣相隨,一夥人遍遊街市,與看燈的人挨擠在一起,毫無顧忌。有細心的軍民士庶竊議:“這班看燈的男女,像是從大內出來的,不是公主嬪妃,就是王孫公侯。可笑大唐皇帝,難道宮中沒有好燈賞玩,卻放他們出來與百姓混雜,如此人山人海、貴賤無分,成何體統!”

眾人雖如此議論,中宗與韋后卻率領眾人專揀熱鬧處遊玩,全不顧旁人矚目。他們還縱放幾千宮女結隊出遊,任其隨意走動。回宮查點時,發現不見了許多宮女,因不便追緝,只得不了了之,落得個“君王大度”的名聲。

燈事過後,春色漸濃。中宗與后妃公主駕臨玄武門,觀看宮女水戲,賜群臣筵宴,命各人呈獻技藝取樂。於是眾人或投壺、或彈鳥、或操琴、或擊鼓,紛紛獻技。獨有國子監祭酒祝欽明自請表演八風舞,他捲起衣袖走到階前,彎腰屈足,舒臂聳肩,晃目搖身,姿態醜陋。中宗與韋后、諸公主見了撫掌大笑,內侍宮女也無不掩口。吏部侍郎盧藏用私下對同坐之人說:“祝公身為國子先生,卻作此醜態,五經的尊嚴都被掃地盡了!”

當時國子監司業郭山暉也在座,見祭酒如此出醜,不勝慚憤。不久,中宗問:“郭司業可有長技,讓朕一觀?”郭山暉離席叩首道:“臣無他技,請歌詩侑酒。”中宗問:“卿善歌何詩?”山暉道:“臣為陛下歌《詩經》中《鹿鳴》《蟋蟀》之篇。”說罷肅容高聲而歌。

先歌《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又歌《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太康,職思其居。

好樂無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

無已太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太康,職思其憂。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郭山暉歌罷,肅然退下。中宗聽後,回頭對韋后說:“這是郭司業以詩勸諫,用心深遠啊。”於是不再命他人獻技,撤宴而罷。

安樂公主趁機請求將昆明池作為自己的私沼,中宗說:“先帝從未把它給過別人。”公主很不高興,於是自己開鑿了一個池子,名叫定昆池,意思是想要勝過昆明池,所以取名“定昆”,表示可以與昆明池抗衡。司農卿趙履溫負責修建,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財,動用了多少民力,才把這池子鑿成。又在池上建造樓臺,極其巨大華麗。

中宗聽說池子已經建成,就率領后妃以及內侍、俳優、雜技藝人等前來遊玩。公主擺設宴席,款待聖駕,跟隨聖駕的眾臣也都受到賞賜參加宴席。中宗觀賞這個池子,果然宏闊壯觀,勝過昆明池,心中很高興,傳命眾臣就在筵席上各賦一首詩來讚美它。眾臣領命,正要構思,只見黃門侍郎李日知離席起身,徑直走到御前啟奏說:“臣奉詔賦詩,還沒寫成,先有兩句俗語,冒昧奏呈。”於是高聲朗誦道:“所願暫思居者逸,勿使時稱作者勞。”

中宗聽了笑道:“你也效仿郭山暉用詩來勸諫嗎!”於是沉吟了半晌,命內侍傳諭:“眾臣不必賦詩了,只管飲酒。”等到酒喝得很暢快時,優人一起表演回波舞。中宗看了非常高興,就命眾臣各自吟回波辭來勸酒。

那天宋之問因病請假,沈佺期卻在被賜宴的眾臣之中。他原任給事中考功郎,自從落職流放後,雖然有幸被重新召用,但還沒有得到升遷,如今想趁機借回波辭自嘲,來感動君心,於是吟道:“回波爾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幸蒙齒錄,袍笏未復牙排。”

中宗聽了微微而笑。安樂公主說:“沈卿才學高超,賞他牙笏緋袍確實不過分。”韋后說:“陛下應當立即任命他。”中宗說:“即將提拔他為太子詹事。”沈佺期於是叩首謝恩。

當時有個優人叫臧奉,向中宗、韋后叩頭奏道:“臣也有俗語,但近乎詼諧戲謔,有冒犯聖上之處;如果皇帝皇后赦免臣萬死,臣才敢奏上。”中宗與韋后都說:“你可以奏來,赦免你無罪。”臧奉於是用柔長的聲音吟道:“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外頭只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

原來那時有個御史大夫裴談,最信奉佛教,而他的妻子極其嫉妒強悍,裴談怕她就像怕嚴厲的君主。他曾說妻子有三怕:當她年輕漂亮時,看她像活菩薩,哪有人不怕活菩薩的;等到兒女滿堂時,看她像九子魔母,哪有人不怕九子魔母的;等到她年紀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看她像鳩盤茶,哪有人不怕鳩盤茶的。這話傳在人們耳中,都當作笑談,因此稱他為“裴怕婆”。當時韋后的舉動想要一步步效仿武后,也會挾制丈夫,中宗很怕她,因此臧奉敢於唱這樣的詞,他是在為韋后張威,不怕中宗治罪。

當下中宗聽了放聲大笑,韋后也欣然含笑,顯得很得意。座席間卻惹惱了一個正直的官員,是諫議大夫李景伯,他因為看不順眼,聽不進去,猛然起身,上前奏道:“臣也有一首詞奏上。”詞是:“回波爾持酒卮,微臣職在箴規。侍宴不過三爵,喧譁或恐非儀。”

中宗聽罷,臉上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同三品蕭至忠奏道:“這真是諫官啊,希望陛下想想他說的話。”於是中宗傳命罷宴,起駕回宮。第二天,朝臣中有人想責治優人臧奉,卻聽說韋后已經先派人送金帛賞賜給臧奉,於是嘆息著停止了。

第77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宮闈之亂在春秋時期較為多見,周襄王娶翟女為後,翟女卻與襄王之弟叔帶私通,最終引發禍患。其他侯國的夫人,像魯國的文姜、衛國的南子等,此類事情更是不勝列舉。到了秦漢晉以及前五代,這樣的事情也有很多。這些事在當時會讓宮闈蒙羞,傳到後世則會玷汙史冊,但都比不上唐朝武后和韋后時期的混亂程度。有了武后這樣的人,又有韋后接踵而至,再加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諸位公主,以及上官婉兒等宮嬪,她們成了一群寡廉鮮恥、敗德喪倫的女人。可笑的是唐高宗與中宗,對此安然處之,不覺得羞恥,不僅不禁止,反而縱容,最終釀成了篡權竊國、弒君叛逆的禍事,前者幾乎讓子孫難保,後者更是自己殞命,被後人嗤笑唾罵,令人嘆息痛恨。

如今且說上官婉兒,自從綵樓評詩之後,才名遠揚,中宗對她更加寵愛,將她升為婕妤,她的服飾和宮室都如同妃子一般。她越發恃寵而驕,又倚仗著皇后和諸位公主都喜歡她,更是橫行無忌。中宗還特意設定修文館,挑選公卿中擅長詩文的人,如沈佺期、宋之問、李嶠等二十餘人擔任修文館學士,時常在宮內設宴,讓他們吟詩作賦,爭奇鬥豔,都命上官婉兒評定優劣,將優秀作品傳給文林,或者譜成樂府。因此天下士子爭相崇尚文采,而那些儒學正人和公正直言的人,卻無法得到重用。

上官婉兒又與韋后、公主們私下商議,啟奏中宗,說自己在宮外設立私宅,以便學士們時常能來討論詩文。於是那些品行不端的官員,大多奔走於她的私宅,希望能得到引薦任用。婉兒趁機勾結其中年輕有為的人,讓他們潛入宮中,與韋后、公主們交好。於是朝臣中的崔湜、宗楚客等人,都先與婉兒交好,之後成為韋后和公主們的心腹。

中宗自從去市裡觀燈之後,時常微服出遊,或者去上官婉兒的私宅,或者與韋后、公主們一同前往。婉兒既然在宮外有私宅,宮女們日夜往來,宮門出入沒有節制,眾人議論紛紛,卻沒人敢直言進諫。只有黃門侍郎宋璟上了一道密疏,大致內容是:“臣之前聽路人說,天子與后妃公主微服夜遊市裡觀燈,士庶百姓都覺得驚異。臣起初以為必定沒有這種事,後來知道人們說的是真的,不勝驚駭。《周禮》說: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命婦過市罰一帷,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免。這確實是因為市裡喧囂,是追逐利益的人去的地方,不是君子應該去的。國君、世子、命夫、命婦、夫人等經過市中尚且有罰,何況皇帝、皇后、妃嬪、公主如此尊貴,卻改妝易服,結隊夜遊,招搖過市呢!至於放出三千怨女出宮,是太宗皇帝的美政,陛下不效仿此法,反而縱容數千宮女出遊,導致有逃亡的也無法追查,成何體統?而且宮妃怎麼能住在外第,外臣怎麼能與宮妃往來,這些都是嚴重褻瀆國體的事,懇請陛下立刻改正之前的過失,迅速下令禁止,嚴格區別內外,稽查宮門出入;更不可化身平民,不合時宜地出遊;也不可無端宴集,讓諂媚之徒閒吟浪詠,相互唱和;尤其不可讓俳優侏儒與朝臣在帝后妃主面前混雜,戲謔無忌。看輕帝王身份而褻瀆百官,導致眾人議論紛紛。”

中宗看了奏疏,既不批發,也不召問,竟然置之不理,宋璟也無可奈何。韋后等人更加肆無忌憚,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都已奉詔各自開府第,自行設定官屬。這班無恥的鑽營之徒,大多謀求成為公主府中的官員。

安樂公主府中有兩個年輕官員,一個姓馬名秦客,一個姓楊名均。馬秦客精通醫術,楊均則最善於烹調。二人都生得英俊,被安樂公主寵愛,安樂公主將他們推薦給韋后,他們也極受韋后喜愛。於是馬秦客憑藉關係升為散騎常侍,楊均也升為光祿少卿。崔湜與宗楚客既與上官婉兒交好,又轉而求助韋后、公主,在中宗面前交口稱讚,說這二人可以做宰相。中宗於是任命宗楚客為中書令,崔湜為同平章事。自此小人各自援引黨羽,濫竽充數的官員日益增多,朝堂都被擠滿了,當時的人認為“三無坐處”,就是說有三種官因為做的人多,朝堂中坐不下。你知道是哪三種官嗎?就是宰相、御史、員外郎。這三種官是何等重要的職位,竟然因人多而坐不下,那麼其餘官員的泛濫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當時吏部侍郎鄭愔掌管選官,貪贓枉法,聲名狼藉。有個候選官員在靴帶上繫了百錢,鄭愔問他原因,他回答說:“當今選官,沒有錢是不行的。”鄭愔默默無言。

中宗又被小人的話迷惑,認為朝廷應當破格用人,於是在吏部銓選之外,另用墨敕授官。於是太平公主、安樂公主與長寧公主、上官婉兒都開始攬權。當時突厥默啜侵擾邊界,多次被朔方總管張仁願打敗。默啜秘密與宗楚客勾結,宗楚客接受了他的重賄,阻撓邊防事務。監察御史崔琬上疏彈劾宗楚客,當殿朗讀彈章。按照唐朝舊例,大臣被言官當殿彈劾,就應俯身退出,立於朝堂待罪。這一天宗楚客竟然不退出,而且面帶怒色,自稱忠誠卻被崔琬誣陷。宋璟厲聲說:“宗楚客怎麼能強辯,故意違反朝廷法制!”中宗卻不追問,只命崔琬與宗楚客結為兄弟來和解此事,當時的人傳為笑談,稱中宗為“和事天子”。

當時處士韋月將上疏直言,說武三思與宮中有私情,必定會引發叛亂。韋后聽說後大怒,勸中宗趕緊殺了他。宋璟說:“他說中宮與武三思有私情,陛下不追究他說的話,卻要殺他,如何讓天下人信服?如果一定要殺韋月將,請先殺了臣,不然臣終究不敢奉詔。”中宗於是下令赦免韋月將的死罪,將他長期流放到嶺南。自此中宗心裡也有些懷疑,傳旨查察宮門出入的人,群小因此也大多不安。太子李重俊有明斷,中宗卻只是應著,沒有決斷。

次日魏元忠入內殿奏事,中宗秘密詢問他立太女、廢太子的事。魏元忠說:“太子起初沒有失德的行為,陛下怎麼能輕易動搖國本。‘皇太女’的稱號以前從未有過,而且公主稱太女,駙馬該作何稱號?這絕對不行。”中宗醒悟,將這兩件事都擱置不辦。韋后與公主很不高興,安樂公主又急切地希望韋后專政,讓自己成為皇太女,卻一時沒有辦法。

一日,楊均因烹調之事入宮供應,韋后將他召至密室,屏退左右後私下商議。韋后說:“皇上近來聽信外臣之言,對宮中之事多有疑惑,這不可不慮。”楊均道:“我看娘娘容貌光彩,將來必有喜慶。待皇上百年之後,娘娘自然能臨朝稱制,何必多慮。”韋后驚訝道:“若他心意已變,我怎能等到他百年之後?”楊均沉吟片刻說:“若按娘娘所說,此事便需謀劃一番了。”韋后附耳問道:“有沒有好藥可以解決此事?”楊均道:“藥需問馬秦客便有,但此事非同小可,需相機而行,不可輕率。”

且說太子李重俊聽聞韋后欲謀廢黜自己,心中疑慮恐懼,又擔心被武三思、上官婉兒等人陷害,便決定先發制人。他與東宮屬官李多祚等人假傳聖旨,率領御林軍殺入武三思私宅。恰逢武崇訓在三思處飲酒,二人都被擒住,太子仗劍親手斬殺了他們,又命軍士將其屍體亂剁,武家閤家老幼男女盡皆被誅。隨後太子勒兵至直門,欲殺上官婉兒。中宗聞變大驚,急忙登上玄武門樓宣諭軍士,同時令宮闈令楊思勖與李多祚交戰。李多祚戰敗兵潰,自刎而死,太子也死於亂軍中。

武崇訓被誅後,中宗命武延秀為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是武崇訓的弟弟,以嫂妻叔,倫常掃地。自此韋氏與武氏的權勢更加深重。許州參軍燕欽融上疏,稱韋后淫亂干政,宗楚客等人圖謀危害社稷。中宗覽疏尚未批發,韋后便傳旨將燕欽融撲殺。中宗心中怏怏不悅,神色間難免流露,韋后十分疑忌,密對楊均說:“皇上漸已心變,此前所說進藥之事,若不緊急施行,恐將有不測之禍。”楊均道:“馬秦客有一種末藥,人服後腹中作痛,不能言語,再飲人參湯便會身死,不露傷跡。”韋后道:“既有此藥,可速取來。”楊均笑道:“事成之後,要封我為武安君。”韋后道:“不必多言,自會與你同享富貴。”楊均遂與馬秦客密謀取藥進宮。

韋后知中宗喜吃三酥餅,便將藥放入餅餡,乘中宗在神龍殿閒坐未進膳時,親自將餅獻上。中宗連吃幾枚後,頓覺腹脹微痛,少頃便劇痛難忍,坐立不寧,倒在榻上亂滾。韋后佯裝驚問,中宗說不出話,只以手指口。韋后急忙呼內侍道:“皇爺想是要進湯,速取人參湯來!”此時人參湯早已備好,韋后接過灌入中宗口中。中宗喝下人參湯後便不再滾動,至晚間便駕崩了。

韋后弒君後秘不發喪。太平公主聞中宗暴死,明知死得不明不白,卻難以發覺,只得隱忍,急忙與上官婉兒商議草擬遺詔,意欲扶立相王,但韋后與安樂公主都不肯,最終議立溫王李重茂。遺詔草定後,韋后召大臣入宮,託言中宗暴疾而崩,稱遺詔立李重茂為太子嗣,即皇帝位。李重茂年方十五,由韋后臨朝聽政。宗楚客勸韋后效仿武后故事,以韋氏子弟掌管南北軍,又深忌相王與太平公主,謀欲除去他們,還妄引圖讖稱韋氏當革唐命,於是與安樂公主及都知兵馬使韋溫等人密謀作亂,約定日期舉事。

相王第三子臨淄王李隆基曾為潞州別駕,罷官回京後見群小猖獗,便暗中聚集才勇之士,志在匡正。兵部侍郎崔日用此前依附韋黨,今畏臨淄王英明,又忌宗楚客獨擅大權,得知其有逆謀,恐日後連累自己,便密遣寶昌寺僧人普潤至臨淄王處告變。臨淄王大驚,即刻報知太平公主,一面與內苑總監鍾紹京、果毅校尉葛福順、御史劉幽求、李仙鳧等人計議,決定乘其未發先事誅之,眾人皆奮然願以死效命。太平公主亦遣其子薛崇行、崇敏、崇簡來相助。葛福順道:“賢王舉事,當啟知相王殿下。”臨淄王道:“我舉大事為社稷計,事成則福歸父王;如不成,我以身殉之,不累及父親。今若啟奏,若父王聽從,便讓他預危事;若不從,將壞大事,不如不啟。”

於是眾人易服,潛入內苑。時近夜半,忽見天星落如雨。劉幽求道:“天意如此,時不可失。”葛福順拔劍爭先,直入羽林營,典軍韋溫、韋浚、韋璿、高嵩等人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俱被福順所殺。劉幽求大呼道:“韋后鴆弒先帝,謀危宗社,今夜當共誅奸逆,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懷兩端助逆黨者,罪及三族。”羽林軍士叩首聽命。臨淄王引眾出南苑門,鍾紹京率苑中匠丁二百餘人,執斧鋸跟隨,諸衛兵俱來接應。

其時中宗梓宮停於太極殿,韋后亦在殿中。臨淄王勒兵至玄武門,斬關而入,宿衛梓宮的軍士鼓譟響應。韋后大駭,一時無措,只穿小衣單衫奔出殿門,正遇楊均、馬秦客,便急呼救援。二人左右攙扶,走入飛騎營,指望暫避,卻被本營將卒先將楊均、馬秦客斬首,砍為肉泥。韋后哀求饒命,眾人嚷道:“弒君淫賊,人人共憤!”一齊舉刀亂砍,韋后登時死於亂刀之下。

臨淄王聞韋后已誅,傳令掃清宮掖。武延秀正與雲從在玉樹軒私宿,被李仙鳧搜出,雙雙斬首。劉幽求將上官婉兒挾至臨淄王前,說她曾與太平公主共草遺詔,議立相王,可免一死。臨淄王道:“此婢妖淫,瀆亂宮闈,不可輕恕。”即命斬訖,隨遣劉幽求收捕安樂公主。時天已破曉,安樂公主深居別院,尚未知外變,正早起新沐,對鏡畫眉,劉幽求率眾突入,揮兵從後砍去,安樂公主頭破腦裂而死,家屬盡皆被誅。宗楚客逃奔至通化門,被門吏擒獻,即時腰斬於市。

內外既定,臨淄王叩見相王,謝不先稟白之罪。相王道:“社稷宗廟不墜於地,皆汝之功。”劉幽求等請相王早正大位。是日早朝,少帝李重茂方將升座,太平公主手扶他下座道:“此位非兒所宜居,當讓相王。”於是眾臣共奉相王為皇帝,是為睿宗,改號景雲元年。重茂仍為溫王,進封臨淄王為平王,祭故太子重俊,贈恤李多祚、燕欽融等,追復張柬之等五人官爵,追廢韋后、安樂公主為庶人,搜捕韋黨諸人。惟崔日用以出首叛逆有功,仍舊供職,其餘俱治罪。

韋后之妹崇國夫人為秘書監王邕之妻,王邕恐因妻被禍,以鴆酒毒死其妻,自白於官。御史大夫竇從一之妻是韋后乳母,俗呼乳母之夫為“阿奢”,竇從一每自稱“皇后阿奢”,恬然不以為恥,至此竟自殺其妻以獻。

景雲元年議立東宮,睿宗以宋王成器居嫡長,而平王隆基有大功,遲疑不決。宋王涕泣叩首固辭道:“從來建儲之事,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今隆基功在社稷,臣死不敢居其上。”劉幽求奏道:“平王有大功,宋王有讓德,陛下宜報平王之功,以成宋王之讓。”睿宗乃降詔立平王隆基為太子。後人有詩稱讚宋王之賢,言儲位本應推嫡長,然論功辭讓最為稱賢,若建成昔日知此,同氣三人或可保全。

第78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酒、色、財、氣這四個字,世人都難以超脫,而財與色更是如此。無論富貴貧賤、聰明愚鈍,好色貪財的念頭幾乎人人都有。貪財之人,既愛自己的財物,又想奪取他人的財物,於是在不知不覺中被人籠絡。好色之人,不僅男子喜好女色,女子也喜好男色;男子喜好女色尚可理解,女子喜好男色,竟至無恥喪心、滅倫敗紀,無所不為,像武后、韋后、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等人便是如此。

太平公主與太子李隆基共同誅殺韋氏,擁立睿宗為帝,功勞卓著。睿宗既看重她的功績,又念及她是親妹妹,對她極其憐愛。太平公主生性聰慧,多有權謀韜略,朝廷之事睿宗必定與她商議。自宰相以下,官員的進退都由她一句話決定。她所引薦的人,很多都驟然登上顯要職位,依附權勢謀求晉升的人,像鬧市一樣聚集在她門下。薛崇行、崇敏、崇簡都被封為王,他們的田園家宅遍佈京城附近。太平公主依仗恩寵獨攬大權,生活驕奢放縱,私下將美貌少年帶到府中,與他們交往密切。奸僧慧範尤其受她喜愛。那些倚仗權勢作威作福的小人,總是生事擾民。幸虧朝中有姚崇、宋璟等剛正不阿的大臣,直言敢諫,不畏強權。太子李隆基更是嚴明英察,令群小畏懼,因此他們還不敢太過橫行。

太子原本憑藉兵威平定叛亂,所以即便在平靜時期,也不忘武事。一日閒暇,他率領內侍及護衛東宮的軍士前往郊外圍獵。一行人來到曠野,佈下一個大大的圍場。太子傳令,眾人各自放馬射箭,縱鷹驅犬,喧鬧了許久,獵得許多飛禽走獸。正馳騁間,只見一隻黃獐遠遠地在山坡下奔跑。太子勒馬向前,親自射了一箭,卻沒有射中,那黃獐向前亂跑。太子不捨,緊緊追趕,一直追到一個村落,黃獐不見了蹤影,只見一個女子正在那裡採茶。太子勒馬問道:“你可曾看見一隻黃獐跑過去?”那女子並不回答,只顧採茶。此時太子只有兩個內侍跟隨,內侍便喝道:“你這婦人好大膽,殿下問你話,怎麼竟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指著茶籃說:“我心思只在茶上,哪裡顧得上獐,又怎知什麼殿下?”說罷,便提著籃子走進一個柴門裡去了。太子見那女子舉止不凡,吩咐內侍不許無理,又望見那柴門內景緻頗為雅緻。

正看著,只見一個書生騎著蹇驢走來。他見太子頭戴紫金冠,身披錦袍,知道是貴人,急忙下驢拜謁。內侍道:“這是東宮千歲爺。”書生叩拜道:“臣身處偏僻鄉村,愚昧無知,不知殿下駕臨,未能迎接,乞請寬恕。”太子道:“我因出獵,偶然來到這裡。”於是指著柴門內問道:“這是你居住的地方嗎?”書生道:“臣暫時住在這裡,雖然草廬簡陋,但若殿下鞍馬勞頓,稍作停留,便是臣的榮幸。”太子聞言,欣然下馬,走進柴門。只見花石錯落有致,庭院臺階幽雅別緻,草堂之上,圖書滿案,琴匣寶劍排列整齊。太子滿心歡喜地坐下,便問書生姓名。書生答道:“臣姓王名琚,原籍河南。”太子道:“看你器宇軒昂,門庭雅緻,定然是位才士。剛才見到採茶的女子,言行謹慎,想必是你的妻子吧。”王琚叩首道:“村婦無知,應對不當,罪該萬死。”太子笑道:“你家既然以採茶為業,必定擅長烹茶,希望能借一杯茶解渴。”王琚領命,急忙進去取茶。太子偶然翻看他案上的書籍,見書中夾著一張紙,是姚崇勸他出仕寫的信,大致內容是:“足下奇才異能,我早已知曉,把握時機出來做官,正是時候。如果始終隱藏才能,將才能棄之不用,這不是有志之士所希望的。我一言勸你出來做官,希望你能幡然醒悟。”

太子看罷,仍舊把信夾在書中,心想:“此人與姚崇相知,被姚崇賞識,必定是個奇人。”不一會兒,王琚捧出茶來獻上,太子飲了一杯,賜王琚坐下,問道:“士人懷才想要施展,正應及時出仕,為何隱居山野?”王琚道:“大凡士人出仕與否,不可苟且,必須審時度勢,覺得能夠實現自己的志向,才可以出仕。我私下聽聞古人不輕易出仕、但一旦出仕就不輕易退隱的氣節,不敢輕易求官,並非故意隱居來傲視世人。”太子點頭道:“你真可說是有品節計程車人了。”正閒話間,那些射獵的人馬轟然而至,太子便起身出門,王琚拜送到門外。太子上馬,珍重道別。

太平公主畏懼太子的英明,圖謀廢黜他,日夜在睿宗面前進讒言,說太子許多不好的地方,又虛妄地稱太子私結人心,圖謀不軌。睿宗心中懷疑,一日坐在便殿,秘密對侍臣韋安石道:“近來聽聞朝廷內外多傾心於太子,你應當察訪此事。”韋安石道:“陛下怎麼會有這亡國之言,這必定是太平公主的陰謀。太子仁愛明智、孝順友善,對社稷有功,希望陛下不要被讒言迷惑。”睿宗驚覺道:“我知道了!”從此讒言不得施行,但太平公主的陰謀更加急切,她派人散佈流言,說眼下將有兵變。睿宗聞知,對侍臣道:“術士說五日內必有急兵入宮,你們要為我做好準備。”張說奏道:“這必定是奸人造謠,想要離間東宮。陛下若讓太子監國,流言自然平息。”姚崇也奏道:“張說所言,真是安定社稷的良策,希望陛下聽從。”睿宗依奏,即日下詔,命太子監理國事。

太子受命監國後,便派遣使臣帶著禮物,前往聘請王琚入朝。王琚不敢違命,立即同使臣來見。當時太子正與姚崇在內殿議事,王琚進入殿庭,故意慢行。使臣搖手製止道:“殿下在殿內,不可怠慢。”王琚大聲說道:“今日哪裡知道什麼殿下,只知道有太平公主罷了!”太子聽聞此言,立即快步出簾外相見。王琚拜罷,太子道:“恰好有你的故人在此,可與他相見。”便引王琚入殿內,指著姚崇道:“這不是你的故人嗎?”王琚道:“姚崇確實與臣有交情,不知陛下如何知道?”太子笑道:“前日在你家,見案頭有姚卿的信,所以知道。信中所說的話,你如今能聽從嗎?”王琚叩首道:“臣並非不想做官,只是未遇知己。如今蒙陛下恩遇,怎敢不獻身報國。但我剛才所說的話,殿下也聽到了嗎?”太子道:“聽到了。”王琚於是奏道:“太平公主擅權放縱,所寵信的奸僧慧範,倚仗權勢橫行霸道,路人都敢怒不敢言。公主兇狠無比,朝臣多被她利用,她將謀劃對殿下不利,怎麼能不早做打算?”姚崇道:“王琚初到,就能進獻這忠言,這就是我樂意與他交往的原因。”太子道:“所言甚是,但父皇只有這一個妹妹,若有傷害,恐怕有虧孝道。”王琚道:“孝道中最大的,應當以社稷宗廟為重,怎能顧及小節。”太子點頭道:“應當從長計議。”於是任命王琚為東宮侍班,常與他商議事情。

太極元年七月,西方天穹出現彗星,其軌跡延伸至太微垣。太平公主授意術士向睿宗呈遞密啟,稱:“彗星乃除舊佈新之兆,如今逼近帝座,此星象示有變故,皇太子將繼登天子之位,陛下應早做防備。”她本想借此激怒睿宗,藉機中傷太子,卻不料睿宗正因天象變異心懷憂懼,聽聞術士所言反而欣然道:“天象徵兆如此,天意已然明晰。傳位給有德之人以消除災異,朕意已決!”於是降詔傳位於太子。太平公主聞訊大驚,極力勸諫不可,太子亦上表力辭,睿宗皆未應允,擇定八月吉日,命太子登基為帝,是為玄宗。玄宗尊睿宗為太上皇,冊立妃王氏為皇后,改太極元年為先天元年,重用姚崇、宋璟等賢臣,任命王琚為中書侍郎。此時朝政廢黜奸佞、提拔賢能,氣象一新,天下百姓欣然期盼治世。唯有太平公主仍依仗太上皇權勢,肆意妄為不守法度。玄宗對其稍加約束,公主便心生怨恨,遂與朝臣蕭至忠、岑羲、竇懷貞、崔湜等人結為黨羽,私下謀劃假傳太上皇旨意,廢黜玄宗另立新君。她密召侍御史陸像先共謀,陸像先大驚失色,連聲道:“不可!這等逆謀大事,怎可妄為?”公主道:“棄長立幼本就於禮不順,何況當今聖上德行有失,廢黜又有何不可?”像先反駁道:“若因功績而立為君主,必當因罪愆而廢黜。今上剛登帝位,天下歸心,且並無失德之舉,何罪之有?此事我不敢參與。”說罷拂袖離去。

太平公主與崔湜等人商議,擔心假傳旨意廢立之事會引發眾怒,恐生變故,便圖謀暗下毒藥行弒逆之舉。她們私結宮人元氏,計劃在御膳中投放毒藥。王琚得知此陰謀,於開元元年七月初一早朝後,趁玄宗駕臨便殿時密奏:“太平公主謀逆之事已迫在眉睫,陛下不可再遲疑!”玄宗仍在猶豫,此時張說正出使東都,特意派人獻上佩刀,長史崔日用奏道:“張說獻刀,是望陛下行事果斷!陛下往昔身為東宮太子時或有舉動不便,如今大權在握,下令誅討逆黨,名正言順,為何如此遲疑?”玄宗道:“卿言有理,但唯恐驚動太上皇。”王琚進言:“若讓奸人得逞,國家社稷危殆,太上皇又豈能安心?”正議論間,侍郎魏知古急趨殿階,稱有密報上奏。玄宗召至案前,知古道:“臣探知逆黨將於本月四日舉事作亂,陛下應立即派兵誅討。”

於是玄宗定下計策,與岐王李範、薛王李業、兵部尚書郭元振、龍武將軍王毛仲、內侍高力士,以及王琚、崔日用、魏知古等人率領禁軍進入虔化門,在朝堂之上擒獲岑羲、蕭至忠並斬首,竇懷貞自縊而亡,崔湜與宮人元氏皆被處死。太平公主逃入寺院,被搜捕而出後賜死家中,奸僧慧範亦被誅殺,其餘逆黨大多伏法。太上皇聽聞變故驚駭不已,乘輕車出宮登上承天門樓詢問緣由,玄宗急令高力士回奏,稱太平公主結黨謀亂,如今已全部伏誅,局勢已定,請勿憂慮。太上皇聞言嘆息著返回宮中。

玄宗誅滅逆黨後,聽聞唯有陸像先不肯從逆,深為嘉許其忠誠,擢升他為蒲州刺史,當面獎諭道:“歲寒方知松柏堅貞。”像先趁機奏道:“《尚書》有言‘殲厥渠魁,脅從罔治’,如今首惡已誅,懇請陛下對其餘黨羽從寬處置,以安人心。”玄宗依言赦免了許多人。又因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簡常勸諫其母,屢次遭鞭打羞辱,特降恩旨免其死罪,賜姓李氏,官爵依舊。其餘功臣也論功行賞。

此後朝政安定,玄宗有意任命姚崇為宰相,張說心生忌妒,指使殿中監姜皎入奏:“陛下欲選河東總管,一直難覓合適人選,臣如今已找到合適之人。”玄宗問是誰,姜皎道:“姚崇文武全才,正是最佳人選。”玄宗笑道:“這定是張說的主意,你怎敢當面欺瞞?”姜皎惶恐叩首認罪。玄宗當日便降旨,任命姚崇為中書令。張說聞訊大為驚懼,便私下與岐王結交,尋求庇護。姚崇得知後頗為不滿。

一日,姚崇入便殿奏對時,故意步履蹣跚。玄宗問道:“愛卿是患了足疾嗎?”姚崇趁機奏道:“臣患的是腹心之疾,並非足疾。”玄宗追問:“何謂腹心之疾?”姚崇道:“岐王是陛下的愛弟,張說身為朝廷大臣卻私下與他往來,臣擔憂他會因此誤事,故而憂慮。”玄宗怒道:“張說究竟想做什麼?明日便命御史查辦此事。”

姚崇返回中書省後,並未提及此事,張說全然不知,安然坐在私署中。忽然門役遞進一張名帖,是賈全虛求見,稱有急事相告。張說驚愕道:“自他與寧醒花離去後,久無音訊,今日突然前來,必有緣由。”遂整衣出見。賈全虛拜謁後說道:“我蒙明公昔日厚恩,遁隱山野,近來因貧困重返京城,改名換姓在一位內臣家中抄書。方才與那內臣閒談時,聽聞明公私下與岐王往來,已被姚相上奏,皇上大怒,明日便要查辦,恐怕大禍臨頭。我聽聞此訊,特來報知。”張說大驚失色:“這可如何是好?”全虛道:“如今為明公著想,唯有懇請皇上寵愛的九公主從中說情,方可免禍。”張說道:“此計甚妙,但急切間如何能與九公主搭上線?”全虛道:“我已尋得一條捷徑可通九公主,但需明公一件珍寶作為信物。”張說大喜,列舉所藏珍玩,全虛皆稱無用。張說忽然想起:“雞林郡曾進貢夜明簾一具,可用嗎?”全虛道:“取來看看。”張說命左右取出,全虛看後道:“此物可行,事不宜遲,需在今夜辦妥。”張說當即寫下一封情真意切的手啟,連同夜明簾交予全虛。全虛連夜拜見九公主,詳述來龍去脈,獻上寶簾與手啟。九公主見此寶簾十分歡喜,當即應允幫忙。

次日,九公主入宮覲見時,玄宗已傳旨命御史中丞同赴中書省查辦張說私交親王之事。九公主奏道:“張說昔日為東宮侍臣,對陛下有輔佐之功,如今不宜輕易責罰。況且若因懷疑他與岐王往來便派人查辦,恐讓親王心生不安,也違背了陛下平日友愛兄弟的心意。”原來玄宗與兄弟情誼極深,曾特製長枕大被與諸王同寢,在宮中相聚時只行家人之禮。薛王患病時,玄宗親自為其煎藥,吹火時不慎燒了鬍鬚,左右侍從驚呼,玄宗道:“但願王兄飲此藥能早日痊癒,我的鬍鬚何足惜。”正因如此,聽聞九公主之言,玄宗惻然動容,即刻命高力士前往中書省傳諭,免去對張說的查辦,將其貶為相州刺史。張說深感賈全虛救命之恩,欲厚加酬謝,誰知全虛此後再未露面,也無處尋訪,真是一位奇人。

姚崇擔任宰相數年,後告老退休,特意推薦宋璟接替自己。宋璟在武后時期就正直不阿,等到擔任宰相,更是風采品格端莊穩重,令眾人敬畏。當時,內臣高力士、閒廄使王毛仲都因誅殺叛逆有功,得到玄宗的寵信。王毛仲又因牧馬繁殖眾多,被加封為開府儀同三司,榮寵無人能及,許多朝臣都爭相投奔他的門下,唯獨宋璟對此不以為意。

王毛仲有個女兒要與朝中顯貴聯姻,正在置辦嫁妝準備出嫁。玄宗聽聞此事,問道:“你嫁女兒的事情,都準備齊全了嗎?”王毛仲回奏說:“臣其他事情都已備齊,只是想延請嘉賓來增光添彩,只是正難以找到這樣的人。”玄宗笑著說:“其他客人容易找到,你不能請到的只有一個人,必定是宋璟了,朕來為你請他。”於是下詔書讓宰相和各位大臣,第二天都去王毛仲家中赴宴。

第二天,眾官員都早早到了,只有宋璟沒有立即前來,王毛仲派人接連去探視。宋璟藉口身體不適,不能早來,容許他慢慢前來,眾官員只得靜靜地坐著等候。直到午後,宋璟才來到,他不與主人和眾賓客行禮,先讓人取來酒,拿起酒杯說:“今日奉詔來此飲酒,應當先謝恩。”於是面向北方拜謝,然後舉杯飲酒,酒沒喝完一杯,忽然大喊腹痛,不能入席,向眾官員作了個揖,就上車離開了。王毛仲十分慚愧,無奈宋璟向來以剛正著稱,深受朝廷禮遇敬重,他也無可奈何,只能敢怒不敢言,只是和眾官員飲宴到晚上才散。

後來王毛仲依仗寵信而驕橫,與高力士有了嫌隙。他的妻子剛生下一個兒子,到第三天時,玄宗派高力士賞賜珍奇物品給他,並且授予新生兒五品官。王毛仲雖然謝恩,但心裡很不高興,他抱著小兒出來給高力士看,說:“這個孩子難道不能做三品官嗎?”高力士沉默不答,回宮覆命時,將這句話上奏給玄宗,還添了些壞話。玄宗大怒道:“這個賊子受朕深厚恩德,竟敢如此怨恨!”於是降旨削去他的官爵,流放到偏遠州郡。高力士又派人揭發他許多驕橫不法的事情,玄宗下旨賜他死罪,這是後話。

再說姚崇罷相之後,以梁國公的封爵退居私宅。到開元九年時,他年紀已高,偶然感染風寒,得了一場病,延請醫生調治,完全沒有效果。他平生不信佛道二教,不許家人為他祈禱。過了幾天,病情加重,自知不能痊癒,就把兒子叫到床前,口授遺表一道,勸諫朝廷罷免冗員、修訂制度、收斂兵器、禁止異端,官員應該長期任職,法律應該寬鬆,洋洋數百字,都是治國的關鍵要道,兒子隨即謄寫好上奏。姚崇又囑咐了一番家事,留下遺命,身故之後,不能依照世俗慣例延請僧道,為他追修冥福,並將此永遠作為家法。兒子一一領命。

等到臨終時,姚崇又對兒子說:“我做了數年宰相,雖然沒有什麼大的功業,但人們都稱我為‘救時宰相’,所言所行也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我死後,這篇墓碑文字,必須得有大手筆來寫,才能傳於後世。當今被推崇為文章宗匠的,只有張說了。但他與我不和,如果直接去求他寫,他必定推託不肯。你可以依我的計策,等我死後,你把一些珍玩之物陳列在靈座旁邊。他聽聞死訊必定來弔唁,如果看到這些珍玩,頭也不回地離開,說明他記著我以前的怨恨,將會圖謀報復,這很令人擔憂。如果他逐件把玩,有羨慕喜愛的意思,你就說是先人遺留的物品,盡數送給他,隨即求他寫碑文,他必定欣然答應,你就求他快點寫。等他的文字一到,立即刻在石碑上,一面就進呈給皇帝御覽,這樣才好。這個人貪財且多智謀,但看事情稍遲。如果不即日鐫刻,他必定後悔,定要改作。既然已經過皇帝御覽,就不可再改了。而且碑文中既然有很多讚美的話,以後即使想找茬批評,來圖謀報復,也不能了。記住,一定要記住!”說完,姚崇瞑目而逝。

公子捶胸頓足,哀聲痛哭,隨即上表奏報朝廷,訃告同僚下屬,治理喪葬物品。大殮之後,就設靈堂接受弔唁,在朝的各官員都來祭奠。張說當時擔任集賢院學士,也備了祭禮前來弔唁。公子遵照父親的遺命,預先將許多古玩珍奇之物排列在靈座旁邊的桌子上。張說祭奠弔唁完畢,公子叩頭拜謝。張說忽然看見座旁桌子上排列著許多珍玩,就指著問道:“陳設這些是什麼意思?”公子說:“這些都是先父平日愛玩的東西,留有他的手澤,所以陳設在這裡。”張說說:“令先公所喜愛的,必定不是尋常物品。”於是走近桌子,逐件拿起來細看,不停地稱讚。公子說:“這幾件物品不足以供先生清玩,如果不嫌棄,就奉送給先生放在案頭。”張說高興地說:“承蒙厚意,但怎麼能奪令先公之所好呢?”公子說:“先生是先父的摯友,先父今日如果還在,怎麼會吝惜贈送。而且先父曾有遺言,想求先生大手筆為他寫墓道碑文。倘若先生不吝惜筆墨,那麼先父死了也會不朽,我正應當結草銜環來報答,區區玩物,何足掛齒。”說罷,哭拜在地。張說扶起他說:“我的拙筆哪裡值得看重,既然承蒙囑託,怎敢不宣揚令先公的盛德美譽。”公子再次拜謝。

張說離去後,公子把陳設的物品全部撤下,派人送給張說,又託人婉轉請求他快點寫碑文。他預先讓石工磨好一座石碑,只等碑文來就鐫刻。張說接受了姚公子所贈的物品,心中歡喜,於是寫了一篇極好的碑文,文中極力稱讚姚崇的人品和宰相功業,並且敘述自己平日對姚崇的愛慕欽服之意。文章剛脫稿,恰好姚公子派人來領取,於是就交給了來人。公子得了文字,讓石工連夜刻在碑上。正想進呈御覽,恰好高力士奉旨來取姚崇生前所作的文字,公子趁機將張說這篇碑文託他轉呈給玄宗。玄宗看了稱讚道:“只有這篇文章才足以表揚姚崇!”

卻說張說過了一天,忽然想起:“我與姚崇不和,幾乎遭受大禍。如今他身死,我不報復就夠了,怎麼反而寫文章稱讚他?今日既然稱讚了他,以後怎麼好改口貶低他?就是別人貶低他,我也只得要回護他了,這太不值得了。”又想:“文字付去不久,還沒有鐫刻,可以立即索回,另作一篇,在褒獎中暗含貶損的文章就好了。”於是派使者到姚家索取原文,只說還要增改幾筆。姚公子當面告訴來使說:“昨日承蒙學士賜予大作,一字都不能更改,就立即刻在石碑上了。而且已經上呈皇帝御覽,不可以再改了。感激之情,還容以後叩謝。”使者將這話回覆了張說。張說頓足道:“我知道這都是姚相的遺計啊,我一個活張說,反而被死姚崇算計了,可見我的智識比不上他啊!”

姚崇死後,朝廷賜諡號為“文獻”。後來張說與宋璟、王琚等人相繼去世。又有賢相韓休、張九齡二人,都被天子敬畏,也不上幾年,告老的告老,身故的身故,朝中正直的人漸漸都凋謝了。玄宗在位時間久了,對政事感到倦怠。他即位之初,力求崇尚節儉,曾在殿前焚燒珠玉錦繡,又放出宮女千人。到了後來,卻習慣崇尚奢侈,對女寵日益看重。在各位嬪妃中,只有武惠妃最受寵愛。皇后王氏遭到她的讒言誣陷,無故被廢。武惠妃又誣陷太子李瑛及鄂王、光王,三人同日都被賜死,一天之內殺了三個兒子,天下人沒有不驚歎的。不想武惠妃也因產後血崩突然去世,玄宗不勝悲悼。從這以後,後宮中沒有稱意的人。高力士勸玄宗廣選美人,以備侍御。玄宗於是降旨採選民間有才貌的女子入宮。

第79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人生在世,不過情與理二字。忠臣孝子行事遵循道理,不必多說;大奸大惡之徒做事違背常理,也不必多言。而情感卻是人之常情,正如孟夫子所說“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古往今來皆是如此,沒有能斷絕情慾的人。試看蘇子卿困居北海,齧雪吞氈,將生死置之度外,仍不免娶胡婦生子;胡澹庵被貶海外十年,歸來後每日在湘潭胡氏園飲酒,喜愛侍姬黎倩並作詩相贈。由此可知情慾能改變人,即便是賢者也難以避免,更何況生逢盛世、貴為天子之人呢?

且說閩中興化縣珍珠村,有位秀才姓江名仲遜,字抑之,他風度不凡,家境殷實,年過三十卻尚無子嗣。夫人廖氏只生了一個女兒,小名阿珍,九歲便能誦讀《詩經》中的《周南》《召南》,還對父親說:“我雖為女子,卻期望以此為志向。”仲遜對此感到驚奇,於是為她取名採蘋。江采蘋生得花容月貌,縱使月裡嫦娥也得讓她幾分顏色。她不僅文才淵博,諸子百家無一不曉,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她生性喜愛梅花,仲遜便派人到江浙山中遍尋各種古老梅樹,栽種在庭院中,還題寫匾額為“梅亭”。採蘋朝夕觀賞,於是自號“梅芬”。她沉迷文藝,作有《蕭蘭賦》《梨園賦》《梅亭賦》《叢桂賦》《鳳笛賦》《玻杯賦》《剪刀賦》《綺窗賦》八篇,被時人傳誦,聲名遠揚。

高力士從湖廣到兩粵各處採選美女,都沒有滿意的。到了興化,聽聞江采蘋的名聲,便將她帶回宮中進獻給玄宗。此時採蘋正值二八年華,美貌無雙,玄宗一見之下龍顏大悅,立即命嬪妃隨侍她入宮,又賜給江仲遜黃金千兩、綵緞百端,讓他回家養老,還命高力士陪他到光祿寺飲宴,仲遜含淚出朝。玄宗入宮後,立刻命左右擺宴,與江妃共飲,飲了一會兒,便一同歇息。

一日,玄宗回到宮中,見江妃正在看《梅亭賦》,因知道江妃喜愛梅花,便命人在宮中各處栽種梅樹,以便朝夕遊玩,還賜她“梅妃”的稱號。玄宗說:“朕幾日來被朝政困擾,如今見梅花盛開,清芬拂面,彷彿玉宇生涼,胸懷頓時覺得開闊清爽;嬪色花容,令人留戀,縱使世外佳人,也不如你淡妝之下的靈動之美。”梅妃說:“只恐有朝一日落梅殘月,到時只剩冷落淒涼。”玄宗說:“朕有此心,花神可以為證。”梅妃說:“但願陛下不負此言,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玄宗說:“妃子才高,先前所作八賦,翰林諸臣無不歎賞;如今你可為《梅花賦》,待朕頒示給詞臣。”梅妃說:“賤妾出身蓬門閨閣,資質淺陋,怎敵得過藝苑鴻才,既然陛下有旨,定當獻上拙作。”

話未說完,只見內侍報道:“嶺南刺史韋應物、蘇州刺史劉禹錫,各選奇梅五種,星夜進呈。”玄宗十分高興,吩咐高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賞,隨後便同梅妃回宮。不久,玄宗在梅園宴請諸王,命梨園子弟演奏,絲竹之聲迭起,果然清音響亮、節奏舒緩。諸王飲到半席間,忽然聽到宮中笛聲嘹亮,便問道:“笛聲清妙,不知是何人所吹,彷彿從天上飛來。”玄宗說:“是朕的江妃所吹,諸兄弟若不嫌棄,宣她一見如何?”諸王說:“臣等願洗耳恭聽。”於是玄宗命高力士宣梅妃前來。

不一時,梅妃來到,與諸王見禮畢,玄宗說:“朕常稱妃子是梅精轉世,吹白玉笛、作驚鴻舞,能讓滿座生輝,今日宴請諸王,妃子便試舞一回。”梅妃領旨,裝束齊整,到筵前慢舞。她舞姿輕盈,如紫燕般靈動,似海棠般嬌美,羅衣長袖緩緩交橫,輾轉飛翔穩重優雅,纖巧的裙襬如飛蛾般可愛,騰躍的身姿似仙蹤般縹緲,衣衫隨風飄動,恍若飛龍舞鳳。舞罷,諸王連聲讚美。

玄宗說:“既觀妙舞,不可不快飲。今有嘉州進獻的美酒,名叫‘瑞露珍’,味道極佳,當共同飲之。”隨即命內侍取酒,斟於金盞,讓梅妃遍酌諸王。當時寧王已醉,見梅妃送酒來,起身接酒時,不覺一腳踢到了梅妃的繡鞋。梅妃大怒,登時回宮。玄宗問:“梅妃為何不辭而去?”左右說:“娘娘珠履脫綴,換了就來。”等了一會兒,再去宣召,梅妃說:“一時胸腹不適,不能起身應召。”玄宗說:“既然如此就算了。”便令撤席。

寧王驚得魂不附體,猛然想起駙馬楊回足智多謀,又是聖上寵愛的,便秘密差人請來商議。楊回到來後,寧王道:“寡人在梅園侍宴,只因多喝幾杯酒,做了一樁天大的錯事。”楊回道:“可是戲耍梅妃之事?”寧王道:“你如何知道?”楊回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今哪一個不知道,只有聖上不知。”寧王道:“請你來商議此事,倘若梅妃在聖上面前說些是非,叫我如何安穩?”楊回想了想,附在寧王耳邊低語,說只需如此這般。

次日早朝,寧王依計肉袒膝行,向玄宗請罪道:“蒙皇上賜宴,臣力不勝酒,失錯觸了妃履,臣出於無心,罪該萬死。”玄宗說:“此事若討論起來,天下人都會說我重色輕天倫,你既無心,朕也不予計較。”寧王叩頭謝恩。

楊回又密奏玄宗道:“臣見諸宮嬪妃約有三萬餘人,為何還要令高力士遍訪美人?”玄宗道:“嬪妃雖多,絕色者少,朕願得傾國之色,以博一生之樂。”楊回道:“陛下若必得傾城美貌,莫如壽王妃子楊玉環,她姿容蓋世,實為罕有。”玄宗問:“與梅妃相比如何?”楊回道:“臣未曾親見,但聞壽王作詞贊她,中一聯雲‘三寸橫波回慢水,一雙纖手語香弦’。開元二十一年冬至壽邸時,有人見了讚道‘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陛下莫若召來一見。”

玄宗聞言大喜,即差高力士去宣楊妃。楊妃來到壽王宮中,慘然道:“妾事殿下,祈訂白頭,誰知聖上著高力士宣妾入朝,料想此去,必與殿下永訣矣!”壽王執楊妃之手大哭道:“勢已如此,料不可違,倘若此去不中上意,或者相逢有日,望你百凡珍重。”

高力士領著楊妃覆旨,楊妃含羞忍恥參拜畢,俯伏在地,玄宗賜她平身。此時宮中高燒銀燭,階前月影橫空,玄宗在燈月之下定睛一看,但見她黛綠雙蛾眉,鴉黃半額妝,蝶練裙不長不短,鳳綃衣宜寬宜窄,腰枝似柳,金步搖曳,鬢髮如雲,玉簪斜插,面如白雪,春山含情,幽妍清麗,依稀似越國西施,婉轉輕盈,絕勝那趙家合德,豔冶銷魂,容光奪魄,真個是“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玄宗吩咐高力士,讓楊貴妃自己以個人意願請求成為女道士,賜號“太真”,居住在內太真宮。隨後對楊回說:“兩位暫且回府,明日朕自有重賞。”寧王這才放下心來,與楊回叩謝後出朝。天寶四年,玄宗又為壽王娶了左衛將軍韋昭訓的女兒為妃,同時將太真秘密納入宮中,命百官在鳳凰園冊封太真宮女道士楊氏為貴妃。

楊貴妃的父親楊元琰是弘農華陰人,後來遷居到蒲州的獨頭村,開元初年擔任蜀州司戶。楊貴妃出生在蜀地,早年喪父,由叔父河南府士曹楊元珪撫養長大。冊封貴妃之日,玄宗追贈楊元琰為兵部尚書,封其母李氏為涼國夫人,叔父楊元珪為光祿卿,兄長楊銛為侍御史,堂兄楊釗被授予侍郎之職。這楊釗原本是張昌宗的兒子,寄養在楊氏家中。玄宗因為“釗”字有“金刀”之象,便賜他名為“國忠”。從此,楊氏一族權傾天下。

楊貴妃進見玄宗的那個夜晚,進獻了《霓裳羽衣曲》,玄宗授予她金釵鈿盒,還親自拿著麗水鎮庫的紫磨金琢成的步搖,到妝閣親手為她插在鬢邊。自從寵愛楊貴妃後,玄宗就疏遠了梅妃。

一日,梅妃問貼身宮女嫣紅:“你可知道皇上這兩天為何不到我宮中?”嫣紅說:“奴婢哪裡知道,除非把高力士叫來,才能知曉詳情。”梅妃說:“你去把他找來,我問問他。”嫣紅領旨出宮尋找,走到苑中,看見高力士坐在廊下打瞌睡。嫣紅心想:“待我耍他一耍。”見旁邊有一棵千葉桃花,嬌紅鮮豔,便折下一小枝,插在他頭上,又取了一根嫩枝,塞進高力士的鼻孔。高力士猛然驚醒,見是嫣紅,問道:“嫣紅妹子,你來做什麼?”嫣紅笑著說:“我家娘娘特來召你。”高力士便同嫣紅來到梅妃宮中,叩頭拜見。

梅妃問高力士:“聖上這幾日為何不進我宮中?”高力士說:“哎呀!聖上在南宮新納了壽王的楊妃,寵幸無比,娘娘難道還不知道嗎?”梅妃說:“我哪裡曉得。且問你,聖上待她如何?”高力士說:“自從楊妃入宮,龍顏大悅,親自賞賜金鈿珠翠,她的家族也都加官進爵,宮中稱她為‘娘子’,禮儀規格堪比皇后。”梅妃聽了,不覺雙淚交流,說:“我初入宮時,就疑心會有此事,不想果然如此。你先出去吧,我自有道理。”高力士出宮後,嫣紅把剛才在苑中看到的情形,包括玄宗如何與楊貴妃相處快活,一一說給梅妃聽。梅妃聽了,心中充滿怨恨。

嫣紅說:“娘娘不要愁煩,依奴婢愚見,娘娘不如梳妝打扮,步行到南宮去,看皇爺怎麼說。”梅妃覺得有理,便走到妝臺前整理雲鬢。她對著菱花寶鏡嘆息道:“天啊!我江采蘋如此才貌,為何竟憔悴至此,怎能不令人腸斷!”說著淚水又流了下來,提不起精神梳妝。嫣紅和其他宮女再三勸慰,幫她重新施以朱粉,整理花鈿,打扮得齊齊整整,隨後跟著七八個宮奴,向南宮緩步走去。

到了南宮,只見玄宗獨自站在花陰下。梅妃上前朝見,玄宗說:“今日是什麼好風,把你吹來了?”梅妃微微一笑,說:“時節正值陽和,忽然南風甚勁,所以循步至此,排解寂寥罷了。”玄宗說:“名花在側,正要派人去宣你,一同暢飲。”梅妃說:“聽說陛下納寵楊妃,賤妾一來賀喜,二來求見新人。”玄宗說:“這不過是朕一時偶惹的閒花野草,何足掛齒。”梅妃卻堅持要見,玄宗不得已說:“愛卿既然不嫌棄,就讓她來拜見你吧。但她來時,你可不能著惱。”梅妃說:“妾遵尊命,只是需要她拜見我。”玄宗說:“這也不難。”

隨即召楊貴妃出來,楊貴妃向梅妃叩頭行禮。玄宗命人擺宴,酒過三巡,玄宗說:“梅妃有謝女之才,能否不惜佳句,為楊妃贊一首?”梅妃說:“只怕不能表揚萬一,還望恕罪。”楊貴妃說:“妾乃蒲柳之姿,怎當得起娘娘的翰墨褒揚?”玄宗說:“二妃不必過謙。”讓左右取來一幅錦箋,放在梅妃面前。梅妃只得提筆寫下一首七絕:

“撇卻巫山下楚雲,南宮一夜玉樓春。

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

寫完呈給玄宗,玄宗看了連聲讚美,又遞給楊貴妃。楊貴妃接來一看,心中暗想:“此詞雖佳,卻多有譏諷。她說‘撇卻巫山下楚雲’,是笑我從壽邸而來;‘錦繡江天半為君’,是笑我體態豐腴。待我也回她幾句,看她怎麼說。”於是對梅妃說:“娘娘美豔之姿絕世無雙,待奴回贊一首如何?”梅妃說:“俚詞不過描寫萬一,若得美人不吝名言,正是妾的心願。”楊貴妃也取過箋紙寫道:

“美豔何曾減卻春,梅花雪裡亦清真。

總教借得春風早,不與凡花鬥色新。”

玄宗見楊貴妃寫完,讚道:“也來得敏快得體。”拿給梅妃看:“妃子你看如何?”梅妃取來一看,暗想:“她稱‘梅花雪裡亦清真’,是笑我身形瘦弱;‘不與凡花鬥色新’,是笑我已經過時了。”兩人臉色漸漸有些不和。

高力士見狀說:“娘娘們詩詞唱和,奴婢有幾句粗言俗語,為大家解和解和。”玄宗說:“你且說來。”高力士說:“皇爺今日同二位美人,步步嬌走到高陽臺,二位娘娘雙勸酒,飲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賀新郎,大家沉醉東風。皇爺卸下皂羅袍,娘娘解下紅袖襖,忽聞一陣錦衣香,同睡在銷金帳,那時節花心動將起來,只要快活三,哪裡管念奴嬌惜奴嬌。皇爺慢慢做個蝶戀花,魚遊春水,豈不是萬年歡天下樂?”

聽到高力士說到“花心動,快活三”,兩位妃子不覺都嘻嘻笑了起來。玄宗說:“力士之言有理。朕今日二美俱在,正當取樂,休得爭論。”於是挽著兩位妃子的手回宮。梅妃性情柔緩,後來終究被楊貴妃讒言陷害,遷居到上陽東宮。

一日,玄宗在梅園漫步,忽然想起了梅妃,便派高力士去探望。高力士領旨來到上陽宮,只見梅妃正在那裡黯然神傷。他連忙上前叩頭行禮。梅妃說道:“高常侍,我自從與聖上分別以來,長久沒有音訊,今日是什麼事勞動你前來?”高力士回答:“聖上今日偶然走到梅園,心中十分思念娘娘,特意派奴婢前來探望。”

梅妃聽聞此言,臉上頓時露出歡喜之色,向高力士問道:“聖上派你來探望,終究沒有拋棄我。你可為我叩謝皇恩,就說我沒有一天不渴望見到聖上的容顏,還希望皇恩能始終如一,不要改變。”高力士領命,隨即返回梅園,將梅妃所說的話上奏給玄宗。

玄宗聽後,不禁嘆息道:“我怎能就忘了她呢!高力士,你去梨園挑選一匹最快的戲馬,秘密將梅妃召到翠花西閣相聚,不可延誤。”高力士應聲準備離去,玄宗又連忙叫住他:“轉來,你一定要悄悄去,不能讓楊妃知道。”高力士答道:“奴婢明白。”

於是,高力士到梨園選了一匹上等駿馬,徑直來到東樓見梅妃。梅妃疑惑地問:“高常侍,你怎麼又回來了?”高力士說:“奴婢把娘娘的話告訴了皇爺,皇爺長嘆道:‘我怎能忘了她。’於是讓奴婢選上等駿馬,秘密召娘娘到翠花西閣敘話。”梅妃追問:“既然是君王寵召,為何要暗地裡來?”高力士解釋:“只是怕楊娘娘得知,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梅妃忍不住說:“陛下為何要怕那個肥婢?”高力士催促道:“娘娘快上馬吧,皇爺等很久了。”

梅妃隨即上馬,來到閣前。玄宗親自將她從馬上抱下,說道:“愛卿,我哪一天不想著你啊。”梅妃參拜道:“賤妾有罪,以為會被永遠拋棄,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聖上。”玄宗命宮女擺上酒席,兩人對飲數巡後,梅妃斟滿一杯酒,敬給玄宗:“陛下如果終究沒有拋棄賤妾,就請飲下這杯酒。”玄宗飲下後,也斟了一杯回賜給梅妃。

梅妃飲至半醉,玄宗雙手捧著她的面龐細細端詳:“妃子的花容,似乎略微消瘦了些。”梅妃感慨:“懷著這樣的心情,怎能不消瘦?”玄宗說:“瘦是瘦了些,卻更顯得清雅了。”梅妃笑道:“只怕還是胖的好吧!”玄宗也笑著回應:“各有各的好處。”

兩人又飲了幾杯,便一同進房休息,不知不覺間天色破曉。楊妃在宮中不見玄宗前來,問念奴:“聖上在哪裡?”念奴回答:“奴婢聽說萬歲讓高力士把梅娘娘召到了翠花西閣。”

楊妃聽聞,立刻步行來到閣前。負責通報的常侍驚慌地跑來報告:“楊娘娘已到閣前,這可如何是好?”玄宗急忙披衣起身,將梅妃藏到夾幕後面。楊妃走進內室行禮後,問道:“陛下為何起得這麼遲?”玄宗含糊道:“還是妃子來得早。”楊妃緊追不捨:“賤妾聽說梅精在這裡,特意前來探望。”玄宗謊稱:“她在東樓呢。”楊妃不依不饒:“今日把她宣來,一同去溫泉享樂吧。”玄宗只是看著左右侍從,沒有回答。

楊妃怒道:“桌上菜餚狼藉,御榻下有婦人的珠鞋,枕邊還有金釵翠鈿,昨夜是何人侍奉陛下就寢,歡睡到日出還不上朝,這成何體統?陛下該出去接見群臣,妾就在此閣中,等陛下回來。”玄宗羞愧難當,拽過被子面向屏風又躺下:“今日身體不適,不能上朝。”

楊妃怒火中燒,將金釵翠鈿擲在地上,徑直回了自己的居所。這時,一個小黃門見楊妃氣勢洶洶,擔心生出其他事端,便步行將梅妃送回了宮中。

玄宗見楊妃離去,本想與梅妃再續歡顏,卻得知她已被小黃門送走,不禁大怒,下令將小黃門斬首。他親自拾起地上的金釵翠鈿包好,又將夷使進貢的一斛珍珠交給永新,讓她送去給梅妃。

永新領旨來到東樓,梅妃問道:“聖上讓人送我回來,是何等嫌棄我啊?”永新解釋:“萬歲並非嫌棄娘娘,只是怕楊娘娘性情乖戾,那個送娘娘回來的小黃門已經被斬首了。”梅妃說:“恐怕是憐惜我又惹得那肥婢動怒,這難道不是拋棄我嗎?原來的物品我都已領受,所賜的珍珠不敢接受。這裡有詩一首,煩你進獻給御前,就說妾並非故意違抗聖旨不接受珍珠,只是怕楊妃得知後,又讓聖上受氣罷了。”

永新領命返回,將珍珠和詩一同獻上。玄宗拆開詩箋,念道:“柳葉蛾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溼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玄宗覽詩後,悵然若失,又欣賞詩的精妙,便令樂府用新的曲調演唱,取名為《一斛珠》。楊妃本就心懷前恨,又得知此事,便日日盤算著如何加害梅妃。

第80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士子的困頓與顯達,向來與時代命運相關,難以僅憑智謀求取。即便命中註定會顯達,若時機未到,仍可能橫遭壓抑,這是常理。但奇怪的是,女子的貴賤品格,卻不取決於身份地位——有的人身處下賤卻立志高潔,有的人位居尊貴卻做出無恥之事。像唐朝的武后、韋后、太平公主、安樂公主,這群行為不端的女性攪亂朝綱,早已令人可笑可恨,誰曾想玄宗時期又出了個楊貴妃。她深受天子寵愛,享盡尊榮,何況玄宗又是風流不俗之人,本應知足,卻偏偏看上塞外蠻奴安祿山,與其有不正當往來,攪亂宮闈,最終釀成大禍,這難道不是怪事?

且說安祿山,本是營州夷人,原姓康,初名阿落山。因其母改嫁安氏,便冒姓安,改名祿山。他為人奸猾,擅長揣摩人心。部落破散後,逃到幽州,投靠節度使張守珪。張守珪喜愛他,收為養子,讓他隨侍左右。

一日,張守珪洗腳,安祿山在旁侍奉,見他左腳底有五個黑痣,便盯著發笑。張守珪問:“我這五顆黑痣,有識之人說是貴相,你笑什麼?”安祿山說:“我乃賤人,沒想到兩腳底板都有七顆黑痣。今日見恩相貴人腳下也有黑痣,所以暗自發笑。”張守珪聞言,讓他脫鞋來看,果然兩腳底板都有七顆痣,形狀如北斗七星,比自己的更大更黑,十分驚奇,對他愈發親愛,屢次借軍功舉薦,直至薦他做了平盧討擊使。

當時東夷別部奚和契丹作亂犯邊,張守珪傳令安祿山督兵征討。安祿山自恃勇猛,不按張守珪的謀略行事,率兵輕進,被奚和契丹殺得大敗。張守珪軍令嚴明,諸將有違令敗績的,必按軍法處置。安祿山兵敗,張守珪顧不得養子情分,一面上疏奏聞,一面將他押到軍前正法。安祿山臨刑時,對張守珪大叫:“大夫想滅賊,為何輕易殺大將!”張守珪覺得他言語豪壯,便命緩刑,將他解送京師,等候聖旨定奪。

安祿山賄賂內侍,讓他們在玄宗面前說情。當時朝臣多言安祿山喪師失律,按法當誅,且他相貌有反相,不可留為後患。但玄宗先入為主聽了內侍的話,竟不準朝臣所奏,降旨赦免安祿山死罪,讓他仍赴平盧原任,戴罪立功。安祿山本就乖巧善媚,在平盧時,凡是玄宗左右偶至平盧的,他都厚禮相贈。於是玄宗耳中常常聽到稱譽安祿山的話,越發覺得他賢能,屢次提拔,讓他官至營州都督、平盧節度使。

天寶二年,玄宗召安祿山入朝,留京侍駕。安祿山內藏奸狡,外貌卻假裝愚直,玄宗信以為真,對他寵遇日隆,允許他非時謁見,宮苑嚴密之地也能自由出入。

一日,安祿山覓得一隻最會人言的白鸚鵡,置於金絲籠中,想獻給玄宗。聽聞玄宗駕幸御苑,便攜籠前往,正遇玄宗同太子在花叢中散步。安祿山望見,將鸚鵡籠掛在樹枝上,趨步向前朝拜,卻故意只拜玄宗,不拜太子。玄宗問:“卿為何不拜太子?”安祿山假意奏說:“臣愚鈍,不知太子是何等官爵,是否能在至尊面前謁拜?”玄宗笑道:“太子是儲君,怎能論官爵?朕千秋萬歲後,繼朕為君的就是太子,卿等怎能不拜?”安祿山說:“臣愚鈍,向來只知有皇上一人,應當盡忠報效,卻不知還有太子,應當一體敬事。”玄宗回頭對太子說:“此人竟如此樸誠。”

正說間,鸚鵡在籠中叫道:“安祿山快拜太子。”安祿山這才望著太子下拜。拜畢,將鸚鵡攜至御前。玄宗問:“此鳥不但能言,還曉人意,卿從何處得來?”安祿山撒謊道:“臣前徵奚、契丹至北平郡,夢見先朝已故名臣李靖向臣索食,臣為他設祭時,此鳥忽從空中飛來。臣以為是祥瑞,便收養了它,如今已馴熟,才敢進獻。”話未說完,鸚鵡又叫:“且莫多言,貴妃娘娘駕到了。”

安祿山舉眼望去,只見許多宮女簇擁著香車緩緩而來。車到近前,貴妃下車,宮人擁至玄宗前行禮,太子也行禮完畢,各就坐位。安祿山待要退避,玄宗命他留下,他便不避,望著貴妃拜了,拱立階下。玄宗指著鸚鵡對貴妃說:“此鳥最能人言,又知人意,是安祿山所進,可交宮中養著。”貴妃說:“鸚鵡本是能言的鳥,白色的不易得,何況又能曉人意,真是佳禽。”即命宮女念奴收去養著,又問:“這就是安祿山嗎?現居何官?”玄宗說:“此兒本是塞外人,極其雄壯,往年歸附朝廷,官拜平盧節度。朕賞識他忠直,留京隨侍。”又笑道:“他曾是張守珪的養子,今日侍朕,就如朕的養子一般。”貴妃說:“誠如聖諭,此人真所謂可兒。”玄宗笑道:“妃子以為可兒,便可收為義子。”

貴妃聞言,仔細打量安祿山,笑而不答。安祿山聽了這話,即趨至階前,向貴妃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玄宗笑道:“祿山,你的禮數差了,欲拜母先須拜父。”安祿山叩頭奏道:“臣本是胡人,胡俗先母后父。”玄宗對貴妃說:“由此可見他樸誠。”

說話間,左右排上宴席,太子因小病初愈,不耐久坐,先辭回東宮。玄宗即命安祿山侍宴。安祿山奉觴進酒時,偷眼看貴妃的美貌:脂粉濃淡相宜,身材高矮適中,看似豐腴卻甚輕盈,舉止嬌憨又不失溫雅,果然有傾國傾城之貌。他久聞楊妃之美,今日得見,十分欣喜,何況又認作母子,將來正好親近,便心生不良之念。而貴妃本就風流,不愛以貌取人,只愛少年壯士,見安祿山身材壯實,鼻準豐隆,英銳之氣可掬,也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且說當時正值大比之年,禮部上奏請求開科取士,一面發文到各州郡,召集舉子來京應試。當時西蜀綿州有位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原是西涼主李暠的九世孫。他的母親因夢見長庚星入懷而受孕,故為他取名李白。李白天資聰慧,性格清奇,嗜酒愛詩,輕視錢財,為人狂放俠義,自號青蓮居士。人們見他有飄然出世的氣質,稱他為“李謫仙”。他不求仕途,一心想遨遊四方,看盡天下名山大川,嚐遍天下美酒。他先登峨眉山,後居雲夢澤,又隱居在徂徠山竹溪,與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陶沔每日酣飲,號稱“竹溪六逸”。後來聽聞湖州烏程酒極佳,便不遠千里前往,在酒肆中暢飲高歌,旁若無人。恰好州司馬吳筠路過,聽聞這狂放的歌聲,派人詢問,李白隨口吟出四句詩: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吳筠聽聞詩句驚喜道:“原來李謫仙在此!我聞名已久,今日何其有幸得遇。”當下便請李白到行齋相聚,一同飲酒賦詩,盤桓了幾日。吳筠再三勸說李白進京應試,李白認為近來科舉之路全無公道,本不想去。正猶豫時,恰逢吳筠升任京職,即日啟程赴京,便拉著李白一同前往京城。

一日,李白在紫極宮閒逛,與少監賀知章相遇,兩人互通姓名後,彼此心生愛慕。賀知章當即邀請李白到酒樓,解下腰間的金魚配飾換酒同飲,盡歡而散。試期將近,朝廷任命賀知章為主考官,又特旨命楊國忠、高力士為內外監督官,負責檢點試卷並錄送主試官批閱。賀知章心想:“我今日奉命主考,若李太白來應試,定當首薦。但他性格高傲,若與他通關節,反而會觸怒他,不肯入試。他的詩文有目共睹,不必通關節自然能中選。只是所有試卷須由監督官錄送,我只需囑託楊、高二人留心照看便好。”於是一面告知楊國忠、高力士,一面託吳筠力勸李白應試。李白被勸不過,只得答應,打點入場。

誰知楊、高二人與賀知章並非同類人,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賀知章收了別人賄賂,有了關節,卻來向他們討人情,便私下商議,專記著李白名字的試卷,偏不錄送。考試當日,李白隨眾入場,這幾篇試作對他而言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的就是他。楊國忠見卷面上有“李白”的名字,不管好歹,一筆抹倒道:“這等潦草的惡卷,怎能錄送?”李白正要爭論,楊國忠謾罵道:“這樣的舉子,只配給我磨墨!”高力士插口道:“磨墨都不配,只配給我脫靴!”喝令左右將李白扶出考場。

李白出得場來,怨氣沖天,吳筠再三勸慰。李白立誓:“若他日得志,定教楊國忠為我磨墨,高力士為我脫靴,方出胸中惡氣!”這邊賀知章在闈中閱卷,暗中選拔了許多真才,本以為李白必在其中,等到放榜,偏偏李白不在榜上,心中十分疑惑。直到出闈,才知是被楊、高二人排擠,此事反因自己的叮囑而起,賀知章的懊恨自不必說。

且說榜上第一名是秦國楨,其兄秦國模中在第五名。二人是秦叔寶的玄孫,少年有才,兄弟同中高科,人人稱羨。殿試之日,二人入朝對策,剛到午時便交卷出朝。家人們接著,行至集慶坊,只聽得鑼鼓喧天,原來是民間走太平會的隊伍。霎時間,看客蜂擁而至,將秦國楨兄弟擠散。等隊伍過去,秦國楨不見了哥哥,連家人們也沒了蹤影,只得獨自行走。

正行間,忽然有個童子叫道:“相公,我家老爺有請,在花園中相候。”秦國楨問:“是哪位老爺?”童子道:“相公到了便知。”秦國楨以為是某位朝貴,或許與科名之事有關,不敢推卻。童子引他進入一條小巷,穿過一扇小門,走了幾步,見一堵極高的粉牆。從牆邊側門而入,只見裡面綠樹參差,紅花絢爛,一條小徑由白石子砌成。前方有一池塘,兩岸遍植桃花楊柳,池畔彩鴛白鶴成對嬉戲。池上有座小橋,朱欄蜿蜒。走進又一重門,童子隨即將門鎖上。

門內有一帶長廊,庭中千竿修竹,將廊簷映得碧翠。轉進去是一座亭子,匾額上題著“四虛亭”三字,落款是“西州李白題”。亭後又是一帶高牆,有兩扇石門緊緊閉著。童子道:“相公且在此稍坐,主人馬上就來。”說罷飛跑而去。秦國楨心想:“這是誰家,竟有如此精美的園亭?”正遲疑間,石門忽然開啟,走出兩個青衣侍女,看了秦國楨一眼,笑吟吟地說:“主人請相公到內樓相見。”

秦國楨問:“你家主人是誰,為何讓女使來相邀?”侍女也不回答,只是笑著將他引入石門。遠遠望見畫樓高聳,樓前花卉爭奇鬥豔,樓上又走下兩個侍女,將秦國楨簇擁上樓。只聽樓簷前籠中鸚鵡叫道:“有客來了!”秦國楨舉目看那樓上,陳設極其華美,琉璃屏風、水晶簾幕照耀得滿樓光亮。桌上博山爐中燃著龍涎香,氤氳撲鼻,卻不見主人。

忽然侍女傳呼“夫人來”,只見左壁廂一簇女侍擁著一位美人徐步而出。這美人眼橫秋水,眉掃春山,楊柳腰輕柔似擺,桃花面豔色如酣。寶髻玲瓏,恰合綠雲高挽;繡裙穩貼,最宜翠帶輕垂,果然是金屋嬌姿、香閨麗質。秦國楨見了,急忙想退避,侍女們擁住道:“夫人正欲相會。”秦國楨道:“小生是何人,怎敢輕易與夫人見面?”夫人問:“郎君究竟是何身份,還請通名。”

秦國楨心中驚疑,不敢實說,便將“秦”“楨”二字拆開,謊稱:“姓餘名貞木,未入郡學,恰逢春遊,被童子誤引入府,望夫人恕罪,速放我離去。”說罷深深一揖,夫人連忙還禮,一雙俏眼打量著秦國楨,見他儀容俊雅、禮貌謙恭,心中十分憐愛,便移步向前,伸出如玉的手,拉著他留坐。秦國楨遲疑退避道:“小生冒昧闖入香閣,蒙夫人不呵斥已是萬幸,怎敢共坐?”夫人道:“我昨夜夢見一青鸞飛集小樓,今日郎君至此,正應其兆。郎君將來定當大貴,何必過謙。”

秦國楨只得坐下,侍女獻茶後,夫人即命擺酒。秦國楨起身告辭,夫人笑道:“我丈夫遠出,此間並無外人,只管住下無妨。況且重門深鎖,郎君能往何處去?”秦國楨聞言便放下心來。少頃,侍女排下酒席,夫人拉著他同坐共飲。席間佳餚美味不可勝數,侍女輪流把盞。秦國楨問:“不敢動問夫人何氏,尊夫何官?”夫人笑道:“郎君有緣至此,有美人相伴自足怡情,何必多問。”

兩人一杯接一杯,直飲至日暮,又點上蠟燭,彼此都有了半分酒意。秦國楨道:“酒已喝盡,可否容小生離去?”夫人笑道:“酒興雖盡,春興正濃,怎能言去?今日之會絕非偶然,如此良宵,豈容虛度。”

到了第二天,夫人仍不肯放秦國楨離開,而秦國楨也戀戀不捨,不忍道別。兩人就這樣流連了四五天。此時殿試放榜,秦國楨考中狀元,其兄秦國模中了二甲第一。金殿傳臚大典上,眾進士齊聚,唯獨不見了新科狀元秦國楨。禮部上奏請求派官員尋找,玄宗得知秦國模是秦國楨的兄長,傳旨道:“不能讓弟弟排在哥哥前面,既然國楨不到,就改國模為狀元,即日赴瓊林宴。”秦國模啟奏說:“臣弟在延試日出朝,行至集慶坊時,遇上民間集會,人群擁擠,與臣失散,至今未歸。臣已派家僮四處尋找,仍無蹤跡,心中十分惶恐。如今懇請陛下破例施恩,暫緩瓊林宴的日期,等臣弟找到後再補宴,臣不敢冒用他的科名。”玄宗准奏,暫且寬限宴期,命高力士率領役吏在集慶坊一帶挨街挨巷查訪狀元秦國楨,限兩日內找到見駕。

這件奇事轟動了京城,很快傳到了夫人耳中。她只當是件新聞,說給秦國楨聽:“你可知道外邊新科狀元不見了,朝廷派高太監沿路尋訪,好不好笑?”秦國楨問:“新科狀元是誰?”夫人說:“就是會榜第一的秦國楨,本貫齊州,附籍長安,是秦叔寶的後人。”秦國楨聞言,又驚又喜,急忙問:“如今狀元不見,瓊林宴怎麼辦?”夫人說:“聽說朝廷要把二甲第一的秦國模改為狀元,可他推辭了,奏請暫寬宴期,等找到狀元再開宴。”

秦國楨聽罷,慌忙向夫人跪下求救:“好夫人,救救我吧!”夫人一把將他扶起:“這是為何?”秦國楨說:“實不相瞞,前日初相見時,不敢說出真名,我其實就是秦國楨。”夫人聞言,呆立半晌,對他說:“你如今是狀元公了,朝廷正緊著追尋,我不便再留你,只能與你道別了,好不讓人苦楚。”說著便掉下淚來。秦國楨道:“你我如此恩愛,日後定有相見之日,不必愁煩。但如今聖上派高太監尋我,這事鬧大了,倘若追究起來,如何是好?”

夫人想了想:“不妨,我有一計。”她叫侍女取出一軸畫圖展開,只見畫上五色絢爛,繪著許多樓臺亭閣,還有一位美人憑欄看花。夫人指著畫圖說:“你到御前,就說遇到一位老婦,稱奉仙女之命召你,引至這般所在,見到這般美人,被她留住。所吃的東西、所用的器皿,都是外邊絕少的。她留你數日,不肯自報姓名,也不問你姓名,今日放你出來時,用帕矇住你的頭,讓人扶著行走,竟不知往來的門路。你如此奏聞,包管無事。”

秦國楨問:“這是什麼畫圖?畫上美人是誰?為何說遇了她便可無事?”夫人說:“不必多問,你仔細看了,牢牢記著,依我所言啟奏。我再託人賄賂內侍,從中周旋。本該設席為你送行,但欽限兩日尋到,今日已是第二日,不可遲誤,只奉三杯吧。”她將金盃斟滿酒遞過來,淚珠兒不覺落在杯中,秦國楨也悽然落淚,兩人共飲了這杯酒。

秦國楨道:“我已告知真名,你的姓氏也須說與我知道,好讓我時時念誦。”夫人說:“我夫君也是朝貴,不便明言。你若不忘恩愛,且圖後會吧。”說罷,兩人依依難捨。夫人親自送秦國楨出門,卻不是來時的路,從一條曲徑開啟小門讓他出去。

原來這位夫人複姓達奚,小字盈盈,是朝中一位貴官的小夫人。這貴官年老無子,又出差在外,盈盈獨居於此,便有了這般打算,想為自己尋個依靠。

秦國楨出門時已是傍晚,踉踉蹌蹌走上街坊,只聽人們三三兩兩地傳說著新聞:“怎麼新科狀元不見了,尋了兩日還沒找到?”“朝廷現在派高公公在城內外寺觀、茶坊酒肆、妓女人家各處挨查,像搜捕強盜一樣。”秦國楨聽了,暗自好笑。

又走過一條街,忽見一對紅棍、二三十個軍牢擁著一個騎馬的太監匆匆行來。秦國楨心忙,不慎衝了前導,軍牢們呵喝著舉棍欲打,他急忙叫道:“呵呀!不要打!”只聽側首小巷裡也有人喊:“呵呀,不要打!”原來騎馬的太監正是奉旨尋狀元的高力士,他一面親身追訪,一面差人同秦家的家僮分頭尋覓,此時剛從小巷出來。那家僮望見主人,正待呼喊,見軍牢扭住國楨要打,忙跟著嚷不要打,與國楨的喊聲相應。家僮喊道:“我家狀元爺在此!”眾人聞言一齊擁住,高力士忙下馬相見:“不知是殿元公,多有觸犯。高某各處都尋遍了,殿元這兩日在哪裡?”

秦國楨道:“說也奇怪,不知是遇怪逢神,被阻滯了這些時日,今日才得出來,有勞公公尋覓,實在有罪。如今想入朝見駕,還求公公方便。”高力士道:“此時聖駕在花萼樓,可即刻去朝參。”

於是兩人乘馬同行至樓前,高力士先入內啟奏,玄宗宣秦國楨上樓。朝參畢,玄宗問:“卿連日在哪裡?”秦國楨依著達奚盈盈的話,婉轉奏上。玄宗聽了,微微含笑:“如此說來,卿真遇仙了,不必深究。”

原來當時楊貴妃有三位姊妹都有姿色,玄宗因貴妃之故,推恩她們,都賜了封號,稱她們為姨:大姨封韓國夫人,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諸姨常因貴妃宣召入宮,與玄宗諧謔調笑,無所不至,其中虢國夫人更風流倜儻,玄宗常與她親近,宮中的服食器用她時常蒙賜,玄宗還另賜她一所宅第在集慶坊。這夫人頗多情,常勾引少年子弟到宅中取樂,玄宗也有所耳聞,卻不去管她。

達奚盈盈的母親曾在虢國府中做針線養娘,熟知此事,這軸圖畫也是府中之物,其母偶然帶來給女兒觀玩,畫上美人便是虢國夫人的小像。所以秦國楨照著畫圖說法,玄宗竟疑心是虢國夫人所為,不便追究,卻不知是盈盈的巧計脫卸。

玄宗傳旨,狀元秦國楨既已找到,即刻赴瓊林宴。秦國楨奏道:“昨日已蒙陛下改臣兄國模為狀元,他推辭不就,今懇請陛下賜改,使臣不致以弟先兄。”玄宗道:“卿兄弟相讓,足見友愛。”遂命兄弟二人都賜狀元及第,秦國楨謝恩赴宴。內侍捧著兩副官袍、兩對金花到瓊林宴上宣賜,秦家兄弟榮耀無比。

此時已日暮,宴上四面張燈,諸公方才就席,從來都是杏苑看花,今科卻是賞燈。玉殿傳金榜,竟出了兩個狀元,真是奇聞異事。次日,兩位狀元率新科進士赴闕謝恩,奉旨秦國模、秦國楨都任翰林承旨,其餘諸人照例授職。

一日,宮中賞花開宴,貴妃宣召虢國夫人同宴。明皇見了虢國夫人,想起秦國楨所奏之語,乘貴妃起身更衣時,私向夫人笑道:“三姨為何私藏少年在家?”誰知虢國夫人近日正勾引一個千牛衛官的兒子藏在家中,聽聞此言,以為玄宗說的是這事,便斂衽低眉,含笑說道:“兒女之情,不能自禁,乞陛下免究。”玄宗笑著用手指點她:“姑且饒你這遭。”說罷,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