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林站在廟堂門口,望著灰濛濛的天色,一陣長嘆。

說句心裡話,梁士林這輩子在衙門裡摸爬滾打了十來年,見慣了推諉扯皮、勾心鬥角。

最擅長的,就是兩頭圓。

但最怕的,就是夾板氣。

偏偏這回,直接被兩塊大板夾得死死的。

一邊是晉王殿下和定遠伯。

另一邊,是這亂得不成樣子的晉陽百姓。

但活兒落在自己頭上了,吐槽歸吐槽,事還是得辦。

於是梁士林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硬著頭皮坐回桌案。

提筆蘸墨,把手頭這份剛剛對完的人口冊重新翻開。

一邊翻,一邊在心裡盤算。

“不能亂找,不許洩密……那就只能這麼辦了。”

轉念之間,辦法就來了。

梁士林想了一下,決定乾脆拿“冬季人口清查”和“戶籍重整”的由頭,再掛上“賑濟名單複核”、“年末各坊勞力整理”和“個人技藝補錄”這三頂大帽子,在衙門貼了幾道告示,又命人到坊間吆喝了一圈。

訊息傳開,百姓倒沒多起疑。

畢竟最近官府,已經貼出過幾次施粥放糧的佈告。

有補糧、有暖衣,登記個戶口不算什麼。

再加上今年實在太冷,人人都盼著再來一輪賑濟。

巴不得趕緊報上名來。

於是很快,城中百姓紛紛踴躍報名。

會做木匠的登記做木匠,多領了一斗米。

會打鐵的也不甘落後,報了名後拿了兩尺粗布。

有識得藥草的老翁,更是被記了名,官府允他春後進山採藥可免稅三年。

訊息越傳越廣。

短短三日,前來登記的百姓,便已擠滿了縣署前院。

每日裡人頭攢動,排隊如龍。

而梁士林卻在後堂,親自坐鎮。

他不急不躁,翻閱冊子,聽口音,看穿著,問出身、探細節,逐一篩查。

看似問的無關痛癢,實則重點卻落在那幾道“技藝補錄”的問題上。

是否曾上山狩獵?

是否識草辨藥?

可曾越嶺遠行?

對太行支脈熟不熟?有沒有聽說過麻谷嶺?

這些問題,全藏在一張表格裡。

看似隨意,實則佈滿鉤子。

而為了掩人耳目,梁士林甚至下令。

要求全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皆須入冊。

這一下,把原本只是找人的活兒,硬生生擴成了“清人口、查戶籍、統勞力、補技藝”的綜合大專案。

衙門裡的胥吏們罵聲連天,一個個哀鴻遍野。

“梁老爺,這都第六天了,我寫字的手都抽筋了!”

“真寫不動了,真寫不動了!”

“梁老爺,我們是胥吏,不是牲口啊……”

“這都三天沒睡整覺了,還得查戶口、背糧號、念職業……”

然而梁士林聽著這些抱怨,卻只裝作沒聽見。

依舊穩坐如山。

只在心裡默默唸叨:“忍一時,風平浪靜,熬幾日,升官發財……”

在梁士林的暴力壓榨下,這場晉陽全城技藝大普查,終於在第五天初現成效。

整座晉陽城,將近七成的百姓戶籍資料全都被過了一遍。

而梁士林,也從密密麻麻的幾千張登記中,初步篩出了三十七人。

這三十七人,都在登記時自稱有山行經驗。

其中還有十二人明確表示,自己曾往麻谷嶺採藥、設陷、打柴。

而其餘二十餘人則或稱“曾遠獵至太行支脈”、或“少年時曾隨父兄進山為生”。

梁士林對此也不敢大意。

而是先把這三十七人又分了三批,每批悄悄叫來。

分別由他和幾個心腹老胥吏,單獨面試。

先問山路,再問積雪。

再問哪處水源結冰最晚,哪處山坳出沒野獸最多。

答不上來的、虛報誇口的、言語閃爍的,全都一一剔除。

曬了整整兩日。

到第七日時,三十七人只剩下了五個。

其中三個是老獵戶,一個是藥農。

還有一個看著身材單薄,卻最沉穩寡言。

據說是年輕時在山裡獨居過三年,靠砍柴換鹽過活。

對麻谷嶺一帶極熟。

而這五人裡,有三個是外鄉人,另兩個是晉陽西南土著。

甚至其中一人,正好就出生在麻谷嶺腳下的舊村莊。

梁士林捏著這份名單時,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那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看著面前厚厚的一沓戶冊、資料、問答記錄、篩查草表,還有一堆還沒清完的糧戶賑濟名單,梁士林深深吸了口氣。

“這破活兒,別說拿賞了,回頭不給我升官……我非得……我非得好好求求他們!”

說罷,梁士林狠狠揉了揉酸脹的眼睛。

捧著那一沓厚重的資料冊,走得輕快。

也不知是不是這幾日累的得太狠。

此時的梁士林,竟隱隱有種“千金壓頂、輕若無物”的錯覺。

他咬牙熬了七天七夜,幾乎把整座晉陽的底褲都翻了個底朝天。

好不容易才從人海茫茫中,摳出五個能用的活寶。

此刻,捧著這份沉甸甸的名單走向正堂,心裡竟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吱呀——!”

推門而入時,堂中爐火正旺。

贏高治正靠在暖榻上歪著身子,一邊翻看文書,一邊跟李北玄聊閒話。

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抬:“是梁士林?”

“是,殿下。”

梁士林快步走上前,雙手將厚冊呈上。

贏高治隨手接過,隨意翻了幾頁。

看到那最後篩出的五人,頓時眼睛一亮。

“喲,動作挺利索啊!是個能吏!”

贏高治笑著誇了一句。

說著,隨手從袖中摸出一塊巴掌大的金餅,徑直丟了過去。

“拿著,賞你的。”

梁士林手忙腳亂地接住,眼神頓時有些發直。

這金餅分量不輕,純度也高。

陽光一照,幾乎晃得他睜不開眼。

他低頭看了又看,頓時眉開眼笑,連連作揖:“謝殿下賞,小人……小人真是感激涕零……”

“好了好了,別謝了,趕緊回去幹活,把這五人帶來吧,剩下的就沒你的事兒了。”

“是,是!”

梁士林連連點頭,但剛要告退,一抬頭,便見李北玄正捧著一杯溫茶,此時,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