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

天邊殘陽灑落在城隍廟前廣場上,托出一片斜長的金紅影子。

粥香猶在,熱氣繚繞。

第三頓粥也基本施得差不多了。

粥鍋底已見米粒,施飯的案臺前只剩下零星幾人。

而李北玄站在廟前的臺階上,翻著手裡的賬冊。

賬冊上是各棚今日的施粥記錄。

從早飯第一鍋到現在的晚飯,合共發出粥食九十六鍋。

前來取粥的災民人次,約在七千到七千五百之間。

而帳下的糧食庫存,也已被精確地分裝登記。

明日再施三頓勉強可撐。

但若要加設更多棚點,就得重新調撥儲糧。

不過他們從潞川帶來的糧食不少。

再施兩個月都沒有問題。

“現在每天的消耗,約莫在二十石左右。”

贏高治一邊念著,一邊用炭筆在竹簡上做記號,末了抬頭道:“再加上雜料、清水、油鹽這些,一整天下來,三棚共計耗糧二十二石。”

說罷,贏高治嘆了口氣,道:“咱們現在不是沒糧食,是來吃糧的人太少了。”

一萬多石糧食,完全夠養活整個晉陽。

但現在的問題是,他們有糧食,但沒人!

李北玄聽贏高治這麼說,也覺得有些無語。

“白給的飯都沒人吃,武朝風氣真是高尚,不吃嗟來之食……”

“李兄,莫要玩笑。”

贏高治有些無奈。

而李北玄聳了聳肩,也沒再說什麼。

只是繼續算賬。

一邊記賬,一邊吩咐兵卒整理案几器具,把空罐、餘糧、剩器分批封存入庫,熱鍋冷灶也都重新清洗、入架。

火頭兵按班輪換,提前安排次日的灶位分工。

廣場上,熬粥的灶火熄了,夜色徹底沉下來。

恰在這時,廟前街口一陣腳步聲響起。

回頭看去,只見馮威快步走入廟前廣場。

腳步沉穩,但步伐極快,顯然是一路小跑趕回來的。

而他的身後,還有兩名兵士,正押著一個灰頭土臉的中年男子,一路跟著走來。

那人看起來跟尋常逃難災民無異。

穿著破棉襖,腳上是沾滿泥的草鞋,臉上還有幾道風霜裂口。

一副憔悴至極的模樣。

可當他被帶到廟前石階下時,李北玄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協調。

“馮威。”

李北玄收起賬冊,站起身,看了看那中年男子,又看了看馮威,問道:“這人,是哪個單位的?”

“回伯爺。”

馮威拱手,神情中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亢奮與古怪,“哪個單位不知道,但這人,是我們從城外抓回來的。”

聞言,李北玄微微挑眉:“你不是下午分頭打探去了?怎麼還出了城?”

馮威點頭道:“是的。今天下午,我們兄弟幾個按照您的吩咐,去坊間各處、幾條主巷都繞了好幾遍,可幾乎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坊門緊鎖。”

“連城裡那些出來領粥的百姓,咱們當街去問,也都是一個字都不肯說。”

“有幾個看起來還有點膽子的,一聽我們打聽晉陽城情況,直接二話沒說,轉頭就跑,跟見了鬼似的。”

“卑職看這架勢,就感覺這晉陽城,怕是真的出了什麼邪門事,得繞遠點從外圍看看。”

“於是我們幾人就悄悄出了北門。”

李北玄聞言略一點頭。

晉陽南亂,北門守得松,馮威倒是選了個好方向。

“然後呢?”

李北玄問道。

而馮威撇撇嘴,臉上露出更納悶的神情,道:“不出不知道,一出真是特麼嚇老子……把卑職嚇了一跳。這晉陽城外方圓十里的村子,幾乎是十室九空。”

“不光人沒了,連地也沒人種。雞犬不聞,井口結冰,一些屋門還是敞開的,但裡頭全是灰塵、灶冷、床塌。”

“我們繞了三四個村,全是這樣,連個活人影子都見不到。”

李北玄皺起眉頭,低聲喃喃:“……全走了?還是死……”

馮威搖了搖頭:“應當不是全死了,因為各家各戶雖然都沒人,但也沒有被劫掠的痕跡,更沒有血跡,家中半點財物不剩,但很是齊整,應當是主動離開的。”

李北玄聞言,臉色微變。

但並未多言,只是繼續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繞到了一處破廟後山,終於找到了一小群逃難的災民。”

“那幫人是從晉陽裡頭逃出來的,說是城裡實在待不下去了了,又冷又餓,所以他們就帶著老小跑了。”

“卑職當時心說,總算找到能打聽話的了,正準備上前好好問問,結果……就在那兒看見了這貨。”

說罷,他抬手一指身後那個灰衣男子。

聞言,李北玄和贏高治順勢也望了過去。

見那人一直低著頭,神情慌張,身子僵硬得厲害。

李北玄見狀,若有所思。

但贏高治卻有些不解,問馮威:“這貨……啊不是,這位百姓怎麼了嗎?”

馮威聞言,頓時冷笑了一聲,道:“殿下有所不知,這傢伙看著跟其他災民沒兩樣,衣裳破、臉髒、瘦得跟猴一樣,可我們幾個剛去的時候,他蹲在樹後頭拉屎。”

“原本沒人注意,但我在旁邊順口一瞟,就多看了一眼。”

“結果就看到他拉完之後,他居然,擦了屁股!”

贏高治一聽,頓時嗆了一口茶,咳得滿臉通紅:“咳咳咳……他、他擦了屁股?這也能成抓人的理由?”

“晉王殿下。”

馮威一本正經地拱手,解釋道:“您若是常跟災民打交道,就知道這在災區是多離譜的事。”

“現在晉陽城裡那些真災民,吃的是稀粥,喝的是雪水,一天只能拉出半條酸水來,哪還有多餘的力氣擦屁股?”

“而這位——”

馮威說著,走過去,一把提起那人破衣角,“衣服是做舊的,但裡襯是細麻,而且他擦屁股的方式,不是隨手抹、也不是用的草葉樹皮,是事先準備好的草紙!”

“而且最關鍵是,他拉出來的屎,巨他媽臭!”

“……噗。”

李北玄聞言,也忍不住哼笑了一聲。

不過笑歸笑,他當然也明白馮威話裡意思。

在這等大災之年,老百姓幾近斷炊。

吃不飽睡不暖,體內空空如也。

能拉得出臭屎的,那不是剛吃了肉,就是胃裡從沒空過。

看來這貨,應當不是實打實的災民。

起碼,昨天還吃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