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玄靜靜地看著帳外呼嘯的風雪,沒再說話。

他不想繼續跟贏高治講道理。

也不是說不想講,而是沒必要講。

他來自未來,知道亂民起義的根、知道底層的苦,知道一場鎮壓和一場哄抬,會把民意引到什麼方向去。

但贏高治不是穿越者。

他是這個世界的本地人,是王侯之後,是皇子宗親。

他生下來就坐馬車吃羊羔,聽太傅講書論經。

他知道“天命”,知道“社稷”,知道“統御術”,但他不知道真正的窮,也不知道餓瘋了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不是贏高治的錯,他沒做錯什麼。

他甚至比很多人好太多了。

性格不算惡劣,有良知,也願意親自來賑災,還知道信使受襲是大事。

但他理解不了百姓為什麼敢動手。

這就是侷限。

李北玄沒有打算罵他。

講反賊的理,對一個皇子來說沒意義。

講歷史的教訓,他也不會懂。

不是智力問題,是認知系統不一樣,說不通。

所以李北玄換了種說法,換一個這個時代的人能聽懂的方式。

“殿下,咱們先不談什麼民心,社稷,道義這些虛的。”

“你說要調三萬兵進晉陽鎮壓,那我問你,晉陽現在有多少人?”

贏高治被他突然一問怔了一下,皺眉:“你什麼意思?”

“我問你人頭數。”

李北玄不緊不慢地說:“晉陽原本多少人口,加上災後避入城中的,加上流民,加上軍戶、親眷、醫匠、衙役、駐兵,再刨掉一路餓死凍死逃的,剩下多少?”

“這賬不難算吧,你算算?”

贏高治沉了口氣:“……二十來萬吧。”

“你少說了。”

李北玄搖搖頭:“光原居民和逃入城中的難民就超過二十四萬。加上城防守軍、輜重工匠、幫役、屯兵眷屬,至少三十萬。”

“你說有餓死逃散的,沒錯。但你再減個十萬,也還剩二十萬。”

“而你能調的兵呢?三萬。”

他盯著贏高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三萬打二十萬,你打得動?”

“你說他們是亂民,是烏合之眾,沒受過訓練。”

“但你要記住,他們不是一堆待宰的牲口。”

“他們手裡有柴刀、鐵鍬、斧頭、尖鋤和殺豬刀。他們沒紀律,也沒隊形,但他們知道一個事,誰讓他們餓肚子,他們就砍誰。”

“你兵力有限,還得守糧倉、護軍營、封巷道、盯後路。”

“你真以為調兵鎮壓就是兵過如梳、十步一斬?”

“別做夢了。”

李北玄停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

“難不成,你準備在晉陽打巷戰?圍剿整個晉陽?滿城屠殺,只為了一個穩定?”

他走近一步,眼神鋒利如刀:“你就算打贏了,你還是欽差嗎?”

“你還是來賑災的嗎?”

“你是帶聖命來的,是皇子,是奉旨安民的欽差大臣。你要是親手把災民殺了,你算什麼?”

“你想造反嗎?”

“你想給朝廷遞上一張血淋淋的政績單,讓你父皇在金鑾殿上看到晉陽屍山血海,然後對你說一句‘辛苦了’?”

……

贏高治不吭聲了。

帳中安靜得只剩下風聲卷著雪粒拍打帷幕的細響。

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那……怎麼辦?”

李北玄沒立刻回話,只是抬手按了按額角。

他其實有點困,也有點煩。

不是身體的累,是那種剛把一件大事勸住了的後勁疲。

閉著眼站了一息,揉了揉眉心,李北玄才緩緩開口:“咱們不是從潞川帶來了一萬三千多石糧麼?”

“明天一早,去晉陽城門口,設粥棚。”

贏高治抬頭:“現在就開始發糧?”

“對。”

李北玄睜開眼,盯著他道,“明天早上,你我一起過去,聲勢做大一點,粥熬稠一點,姿態放低一點。”

“咱們得讓百姓明白,朝廷不是來殺人的,是來賑災的。”

聽到這話,贏高治若有所思。

但很快又皺了皺眉,有些忐忑的問到:“這……能行嗎?萬一……萬一咱們去了,他們揍咱咋辦?”

“忍著唄,還能咋辦?”

李北玄翻了個白眼。

而贏高治頓時訕訕,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風雪就已經停了。

李北玄和贏高治二人同時出發。

帶著隨行官兵和一車車熱粥乾糧,沿著南門大路一路進了城。

挑了條最寬闊的街道,當街紮了粥棚,立了紅旗,擺下案臺。

還命人高高懸起一塊牌子,寫著“朝廷賑濟,施粥救人”八個大字。

再旁邊,又插了塊白布旗,上頭寫得更直接。

“粥米不限、吃飽為止”

看手筆,像是李北玄的字跡。

贏高治咂了咂嘴,本想誇一誇這筆字寫的好看。

但一扭頭,便見李北玄已經走遠了,正在指揮官兵吏員們佈置粥棚,看上去格外熟練。

見狀,贏高治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李兄,你好會啊,怎麼像是……幹過這個?”

“……”

廢話。

也不看看他穿越前是幹什麼的?

這老本行好吧!

但李北玄並未多言,只是咳了一聲:“我以前看過別人這麼搞。”

“你看得還挺細。”

“那不然呢。”

兩人說著,就看著粥棚搭起來。

灶臺升起火頭。

大鍋一架,咕嘟咕嘟地冒起了熱氣。

旁邊的兵士早已卸了乾糧麻袋,和著溫水把面塊、米糠熬成了濃稠的一鍋。

而隨著熱氣蒸騰,周圍很快有了動靜。

先是一兩個孩子從巷口露出頭來,遠遠地看。

再然後,街角那邊接連探出腦袋。

有婦人、有老人、還有披著破麻袋的小夥子。

看樣子是來看動靜的災民。

贏高治見狀,心頭一喜:“哇,他們居然沒打人誒!”

“……”

居然因為沒捱打就這麼高興嗎?

真是個好伺候的皇子呢。

李北玄扯了扯嘴角,剛想調侃贏高治幾句,跟他逗逗悶子。

但眯著眼睛瞧了那夥災民一眼後,李北玄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咱們這粥熬了也快半個時辰了,怎麼……沒有一個人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