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被推開,發出輕微的、不再刺耳的摩擦聲。

陳凡的身影被落日餘暉鑲上了一道金邊,肩上扛著鼓囊囊的米袋,左手拎著油桶和泛著油光的豬肉,右手還小心翼翼地護著一包東西和那匹嶄新的布料。

他跨過門檻,將東西一股腦兒放在靠牆的舊桌上。

嘩啦——

白花花的大米從破了個小口的袋子裡流出少許,像細碎的雪。

黃澄澄的豆油在半透明的塑膠桶裡晃盪。

那塊肥瘦相間的豬後臀肉,鮮紅扎眼。

還有那匹天藍色的細棉布,如同從天上扯下的一角,靜靜躺在最上面,旁邊是一包用油紙裹著的紅糖,以及幾尺柔軟的白色絨布。

蘇晴正坐在灶膛前,添著柴火,準備燒晚飯的熱水。聽到動靜,她下意識地回過頭。

目光觸及桌上那堆東西的瞬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她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視線從白米掃到肥肉,再從豆油落到那抹清亮的藍色布料上,最後定格在那幾尺柔軟潔白的絨布上。

這些東西……這些平日裡只敢在夢裡奢望一下的東西,此刻竟真實地堆在眼前。

她的手還保持著往灶膛裡添柴的姿勢,柴火滑落在地,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她卻渾然未覺。

陳凡放下空癟的魚簍,將背後滲出的汗甩了甩。

他看到蘇晴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頭微動,卻沒多說什麼。

只是走過去,將那匹藍布和白絨布拿起,輕輕放在炕沿,離她近一些的地方。

“藍的是給你做身新衣裳的。”

“白的……軟和,給娃做幾件貼身的小衣裳正好。”

他的聲音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蘇晴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猛地低下頭,似乎想掩飾什麼,肩膀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

陳凡從懷裡掏出那一沓厚厚的鈔票,抽出大約一半,走到蘇晴面前,將錢塞到她手裡。

錢的厚度與粗糙的質感,讓她指尖一顫。

“晴兒,這些錢你收著。”

蘇晴猛地抬頭,眼眶泛紅,眸子裡盛滿了震驚與茫然,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惶恐。

“家裡的開銷,以後你看著辦。”陳凡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想吃啥,想添置啥,別虧了自己,也別虧了肚子裡的娃。”

蘇晴看著他,看著他臉上從未有過的認真與鄭重,看著他眼底那片沉靜的湖水,似乎想從中分辨出真假。

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她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用近乎痙攣的力道,攥緊了手裡那沓對她而言彷彿有千斤重的鈔票。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陳凡不再看她,轉身走向那堆食物。

他拿起那包特意留下的海蝦,蝦還在簍底的溼海草裡活蹦亂跳。

“這蝦鮮活,給你補補身子。”他拎著蝦走到水缸邊,開始清洗。

嘩啦的水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蘇晴攥著錢,站在原地,目光怔怔地落在陳凡忙碌的背影上。

他挽著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動作熟練地處理著海蝦,抽蝦線,去蝦殼,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一種踏實感。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線從視窗溜進來,溫柔地灑在他身上,也照亮了桌上那些象徵著溫飽與希望的食物。

她看著看著,眼底那層堅硬的冰殼,彷彿被這溫暖的光線,被這突如其來的富足,被他此刻專注的身影,一點一點地融化、龜裂。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錢小心翼翼地貼身收好。

然後,她默默地走到灶臺邊,拿起旁邊的菜筐,開始揀菜。

陳凡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她的動作,心頭一鬆。

她沒有問錢的來路,沒有質疑,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並且……開始參與進來。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很快,蘇晴開始燒火,陳凡則掌勺。

他將肥肉切下一小塊,扔進燒熱的鐵鍋裡。

滋啦——

油脂被高溫逼出,香氣瞬間瀰漫了整個簡陋的小屋。

蘇晴的動作頓了頓,眼圈又有些發熱,她趕緊低下頭,用力地拉著風箱。

陳凡用煉出的豬油炒了兩個家常小菜,又將處理好的蝦用薑絲蔥段爆炒,蝦殼瞬間變得通紅,香氣四溢。

最後,他將剩下的豬肉仔細地用鹽醃好,掛在屋樑下通風處。

白米飯在瓦罐裡燜得噴香,粒粒分明。

飯菜很快端上桌。

一盤油汪汪的炒青菜,一盤蒜末炒豆角,一盤紅彤彤的油爆蝦,中間是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

算不上多麼山珍海味,但對於這個長久處於飢餓邊緣的家來說,已是前所未有的豐盛。

兩人相對而坐。

昏黃的油燈下,飯菜的香氣氤氳繚繞。

蘇晴默默地給陳凡盛了一大碗米飯,又給自己盛了小半碗。

她先是夾了一隻蝦,慢慢地剝開,將飽滿的蝦仁放進自己碗裡,卻沒有立刻吃,而是猶豫了一下。

陳凡自顧自地吃著,他餓壞了。

忽然,一雙微顫的筷子伸過來,將那隻剝好的、白嫩的蝦仁,輕輕放進了他的碗裡。

陳凡扒飯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蘇晴。

蘇晴迅速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扒拉著自己碗裡的米飯,耳根卻悄悄紅了。

陳凡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緩緩淌過四肢百骸。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夾起那隻蝦仁,放進嘴裡。

鮮,甜,彈牙。

是他兩輩子加起來,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隻蝦。

這頓飯,兩人吃得異常安靜。

沒有客套,沒有寒暄,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的輕響,以及滿足的咀嚼聲。

但空氣裡,卻瀰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與平和。

飯後,蘇晴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陳凡想幫忙,被她輕輕擋開了。

“我來吧。”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帶著疏離和戒備。

陳凡看著她在燈下忙碌的身影,心中那份暖意更甚。

但他並未沉溺於這短暫的溫馨。

吃飽喝足,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但潛在的危機感如同附骨之疽,並未消失。

他走到門口,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

村口那兩個潑皮無賴的嘴臉,那囂張又色厲內荏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瘦高個和矮胖子吃了虧,回去必定會添油加醋地向黑皮告狀。

以黑皮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報復,恐怕很快就會來臨。

今天能嚇退那兩個嘍囉,靠的是出其不意,靠的是言語間的恫嚇,也靠著重生帶來的那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勁。

但黑皮本人,絕非那兩個草包可比。

他更狡猾,更狠毒,手下也遠不止那兩個跟班。

硬碰硬?自己現在不過是孤身一人,蘇晴還懷著身孕,根本不是對手。

必須想個萬全之策。

一個能一勞永逸解決麻煩的法子。

不能只靠蠻力。

陳凡回到屋裡,坐在那張修補過的板凳上,拿起漁網和網梭,手指習慣性地穿梭起來,思緒卻早已飛遠。

前世……八十年代初……

這個時期,社會上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動向?

記憶如同蒙塵的舊膠片,開始在他腦海裡緩緩轉動、回放。

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起,但具體到青溪村這樣的偏僻角落,感受並不明顯。

個體經濟開始萌芽,但投機倒把的帽子依然沉重。

社會治安……對了,治安!

他猛地想起來,大約就是這一兩年,全國範圍內會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嚴打”運動!

專門打擊各種刑事犯罪,流氓團伙、打架鬥毆、搶劫盜竊……都會是重點整治物件。

黑皮和他手下那幫人,平日裡敲詐勒索、欺行霸市,甚至可能牽涉更嚴重的事情,簡直就是完美的“嚴打”目標!

如果能抓住他的把柄,在合適的時機,捅到上面去……

借用“政策”這把最鋒利的刀,來斬斷這顆毒瘤!

這,或許是唯一能徹底扳倒黑皮,而又不至於讓自己和家人陷入直接暴力衝突的辦法!

但,這需要證據。

需要確鑿的、能把黑皮釘死的證據。

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一個能讓這把火燒得最旺的時機。

陳凡的眼神越來越亮。

他開始仔細梳理關於黑皮的記憶。

這傢伙仗著人多勢眾,在村裡和附近幾個村子橫行霸道,魚市上的欺行霸市只是小打小鬧。

他還控制著附近幾條出海的航道,向漁民強收“保護費”。

甚至……陳凡隱約記得,前世似乎聽說過,黑皮還偷偷幹過倒賣緊俏物資,甚至可能涉及走私的勾當!

這些,任何一條坐實了,都夠他喝一壺的!

只是,這些事情都做得極為隱秘,外人很難抓到實質性的證據。

需要時間,需要機會,更需要小心謹慎地去查探。

他看向裡屋。

蘇晴已經收拾完,坐在油燈下,正拿起那匹白色的絨布,藉著昏暗的光線,比劃著,似乎在構思怎麼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

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輪廓,她的神情專注而寧靜,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屬於母親的溫柔光暈。

她的手輕輕撫過微微隆起的小腹,動作輕柔得如同呵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夜色漸深,海風嗚咽著掠過破舊的窗欞。

屋內,一燈如豆,映照著一個重新燃起希望的小家,也隱藏著一個男人心中洶湧的暗流與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