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的小徑蜿蜒,帶著鹹腥氣,通向炊煙裊裊的漁村。

陳凡提著分量十足的魚簍,刻意避開村中大道,揀了條僻靜小路走。

清晨趕海歸來的村民三三兩兩,多數人挎著空癟的籃筐,偶有收穫,也不過是幾隻瘦螃蟹或些許雜魚。

偶有村民瞥見陳凡,腳步便不自覺地一頓,目光直勾勾落在他那鼓脹的魚簍上。

“阿凡,今早運氣不賴嘛?”一個面熟的漢子終是忍不住開口,眼裡透著幾分羨慕。

陳凡腳步未停,只含糊地嗯了聲:“瞎貓碰上的。”

他無意多言。重生的隱秘,此刻絕不能洩露分毫。

越近村口,人影漸多。投來的目光,也從起初的漠然,悄然轉為驚訝,最終匯成低低的私語。

陳凡微低著頭,加快了腳步,只想快些回到那方簡陋的家。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陳凡嗎?”

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自身前響起,話裡帶著毫不遮掩的譏誚。

陳凡抬眸望去,正是隔壁的二嬸,一個顴骨高聳、嘴唇削薄的婦人。

她雙手叉腰,像根樁子似的杵在路中央,一雙三角眼將陳凡從頭到腳溜了一遍,最終死死釘在他的魚簍上。

“怎麼?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升了?你這出了名的懶骨頭,也捨得下海了?”

二嬸撇著薄唇,刻意拔高了嗓門,頓時引得附近幾個尚未走遠的村民駐足,好奇地張望過來。

“哼,我說,你這簍子裡的東西,別是瞧著誰家網眼密,順手牽來的吧?”

這話,已然透著一股子惡毒。

前世的陳凡,在村裡的名聲確實狼藉。偷雞摸狗的勾當雖未曾做過,但嗜賭成性、累債纏身,早已將自己的形象敗得一乾二淨。

換作從前,他多半會憋得滿臉通紅,要麼懦弱地繞道走,要麼就是色厲內荏地回嗆幾句,反倒更落人話柄。

可此刻,陳凡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眼神無波無瀾。

他將沉甸甸的魚簍往地上一放,發出“咚”一聲悶響。

隨即,伸手掀開了蓋在上面的破布。

嘩啦!

滿滿一簍灰褐色、生猛鮮活的海知了,驟然暴露在清晨的陽光下。

它們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甲殼相互摩擦,發出細碎而清晰的“沙沙”聲響。每一隻都個頭飽滿,光澤油亮,一看便知是難得的上等貨色。

周遭頓時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是海知了!”

“我的天,這麼多!個頭還這麼大!”

“這玩意兒可金貴了,鎮上的大飯店都搶著要哩!”

村民們不由自主地圍攏上來,一雙雙眼睛幾乎要粘在那魚簍上。他們平日趕海,能僥倖碰到三五隻海知了,便足以吹噓半天,像陳凡這般滿滿當當的一大簍,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陳凡不慌不忙地重新蓋上破布,拎起魚簍,目光平靜地迎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二嬸。

“二嬸,”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聽見,“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這一簍東西,是我陳凡,憑自己的力氣,一顆、一顆,從礁石縫裡摳出來的。”

他語氣沉穩,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坦蕩,沒有半分惱怒或激動,只有一種令人無法質疑的平靜。

二嬸被他這平靜的目光看得一窒,再掃過周遭村民們驚訝又探究的神色,臉上更是火辣辣地燒起來,彷彿被人當眾摑了一巴掌。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堵了團棉花,想反駁幾句場面話,卻是一個字也未能吐出。

“哼!”

最終,她只能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像是洩憤,又像是掩飾窘迫,隨即訕訕地扭過頭,幾乎是腳步凌亂地快步走開了。

看著二嬸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圍觀的村民面面相覷,再望向陳凡時,眼神裡已然大不相同。

不再是過往那種根深蒂固的鄙夷和不屑,而是摻雜了濃濃的驚訝、探究,甚至還有那麼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這個一向被視作爛泥扶不上牆的陳凡,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陳凡並未理會周遭變幻的目光,提著他的魚簍,徑直朝著自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走去。

推開那扇一動便“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

蘇晴正端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微垂著頭,專注地縫補著一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衣裳。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

當她的視線觸及陳凡,以及他腳邊那個沉甸甸的魚簍時,那雙總是盛滿憂愁與疲憊的清澈眸子,倏地睜大了幾分。

陳凡將魚簍穩穩放在地上,裡面攢動的海知了依舊發出不安的細微聲響。

蘇晴放下手中的針線,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了過來。

她走到近前,目光緊緊鎖著那滿滿一簍鮮活的海貨,眼底深處,驚訝與疑惑交織,更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光…那是期待嗎?

她生平第一次,這般主動地,帶著難以掩飾的探尋意味,開口問他。

“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

聲音很輕,帶著她慣有的幾分遲疑和怯生,卻不再是往日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與警惕。

陳凡的心,彷彿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微微一顫。

他抬起頭,迎上她投來的視線,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水,只是水面上始終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慮。

他凝視著她,一字一頓,語氣清晰而鄭重。

“晴兒。”

“從今天起,我會讓你和孩子,都過上好日子的。”

他沒有直接點明腹中的孩子,但他知道,她一定聽得懂。

蘇晴的身子微不可察地輕輕一顫,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垂落下來,遮掩住了眼底瞬間翻湧的複雜情緒。

她沒有應聲。

低矮的土坯房裡一時間靜得出奇,唯有魚簍裡海知了偶爾爬動甲殼所發出的細微“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然而,陳凡卻分明感覺到,那層長久以來橫亙在兩人之間,冰冷而堅硬的無形隔閡,似乎…終於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

與此同時。

漁村村口不遠處,一棵枝葉不算茂密的老槐樹下。

先前被黑皮派去盯梢陳凡的那個矮胖跟班,此刻正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對著黑皮和另一個瘦高個比劃著。

“老大!千真萬確!我親眼瞅見的!那陳凡小子,提溜著滿滿一大簍子!全是活蹦亂跳的海知了!個頂個的肥實!”

矮胖子語氣激動,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乖乖!那分量,少說也得有四五斤!這要是拿去鎮上賣,得值多少錢啊!”

黑皮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他狠狠地嘬了一大口旱菸,將剩下的小半截菸頭往地上一扔,用破舊的布鞋底狠狠碾滅了火星。

“媽的!還真讓這不爭氣的小子走了這種狗屎運!”旁邊的瘦高個憤憤地啐了一口唾沫。

黑皮眯縫起眼睛,眸子裡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兇光。

“狗屎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看…未必吧。”

他清晰地記得,陳凡之前是如何篤定地斷言東邊沙灘有貨,又是如何準確地說出西邊礁石區捕撈有時辰講究。這接二連三的精準,絕非單憑一個“運氣”就能解釋得通。

這小子,要麼是一直在藏拙,要麼就是…身上透著一股子邪門!

“劉疤瘌那邊,話遞到了嗎?”黑皮壓低聲音,沉聲問那矮胖子。

矮胖子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遞到了,老大,放心!疤瘌哥說了,他心裡有數,會讓手底下的人多留意著那小子的動靜。”

黑皮緩緩點了點頭,目光陰鷙地投向漁村深處陳凡家的方向。

“滿滿一簍子海知了…”他低聲喃喃自語,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充滿了不懷好意的陰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