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韓非微微一笑,摩挲著茶杯,眼中閃爍著智者的光芒,說道:

“他越急,露出的破綻才會越多。司寇之位……未嘗不是一把趁手的刀。”

隨後,他轉向一直沉默的年輕張良,說道:

“子房,相邦大人似乎對你有所保留。關於‘百越舊事’和‘王上關聯’,相府的檔案庫裡,或許能找到一些……被刻意遺忘的卷宗?”

“我需要你回去查一查!”

聞言,張良身體一震,迎上韓非深邃的目光,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起身,對著韓非和紫女深深一揖,說道:

“良……明白了。相府書庫,良自幼便熟,今夜我便去尋。”

…………

相府書庫,幽深如海。

高大的木架上,堆積著如山般的竹簡、帛書,空氣裡瀰漫著塵埃與故紙堆特有的陳腐氣息。

只有幾盞青銅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張良屏退侍從,獨自一人置身於這知識的迷宮。

他並非漫無目的,祖父張開地今日在韓非面前諱莫如深的態度,以及那句“有些事不便讓子房知曉”,讓他有些不舒服。

他聰慧過人,早已察覺祖父近期頻繁調閱一些塵封多年、標記著“昭武”、“百越平亂”等字樣的卷宗,且每次都親自鎖閉,神色凝重。

“祖父……究竟在隱瞞什麼?王上……又與此有何關聯?”

張良心中疑竇叢生,一股對真相的執著和對祖父行事的不解交織在一起。

他憑著記憶和細緻的觀察,找到了祖父常去的那幾排書架。

他像一隻機敏的書蠹,藉著微弱的光,手指在冰冷的竹簡上快速掠過,辨識著上面模糊的墨跡。

時間一點點流逝,汗水浸溼了他的鬢角,灰塵沾染了他的衣袍。

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被幾卷厚重律令文書刻意掩蓋的破舊漆木匣引起了他的注意。

匣上沒有標記,鎖釦卻異常精巧。

張良深吸一口氣,取出隨身攜帶的、祖父早年所贈用於解機關九連環的細銅絲,屏息凝神,憑著對機關術的瞭解和指尖的敏銳觸感,小心翼翼地探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書庫中格外清晰。

匣蓋彈開!

裡面並非完整的卷宗,只有幾張殘破不堪、邊緣焦黑的帛書碎片,上面的字跡潦草而倉促,像是緊急記錄。

…月…日,王命密至。

驅百越遺民…斷其水源…火攻…務必斬草除根,不留活口…尤其…巫祝血脈…事關…秘寶…切不可令其落入他國之手…劉意部執行…有功…

然有漏網者…攜秘寶信物…遁入深山…王恐其洩密…令張開地、姬無夜…暗查…十年為期…務必尋回…或滅口…

胡氏女…疑為…巫祝後裔…入宮…監視…

帛書至此戛然而止,關鍵處或被焚燬,或被刻意撕去。

但殘存的文字,已如同驚雷在張良腦中炸響。

驅趕、斷水、火攻、斬草除根……這哪裡是平亂?

分明是滅絕人性的屠殺,而執行者正是劉意。

而祖父張開地和大將軍姬無夜,竟奉王命參與了後續十年的追殺和滅口。

胡美人入宮,竟也是被監視的物件?

她送出的火雨瑪瑙……難道就是那秘寶的信物?劉意之死……是否與這血腥的舊債有關?

張良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指因用力攥著帛書碎片而指節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他明白了祖父的恐懼和韓王的“旨意”。

這真相,一旦揭開,不僅是劉意案,更是要將韓王安、張開地、姬無夜乃至整個韓國朝廷都會被聲討,足以引發滔天巨浪。

就在這時,書庫沉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推開。

張開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對著廊下的燈籠,面容隱在陰影裡,只有那雙歷經滄桑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冰冷而失望的光芒。

“子房……”

張開地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壓抑的怒火。

“你在找什麼?”

張良猛地轉身,將帛書碎片下意識地藏入袖中,強自鎮定:

“祖父……良只是查閱一些舊日律法……”

“夠了!”

張開地一聲低喝,打斷了張良的話。

他一步步走進書庫,腳步聲在空曠中迴盪,如同重錘敲在張良心上。

他走到張良面前,目光如刀,掃過那個被開啟的漆木匣,最後定格在張良強作鎮定的臉上。

“老夫說過,有些事,不是你能碰的!”

張開地的聲音帶著痛心和不容置疑的威嚴,說道:

“你可知你手中之物,足以讓整個張氏家族萬劫不復!讓韓國天翻地覆!”

“可是祖父!”

張良心中壓抑的悲憤與對真相的執著噴薄而出,說道:

“那是數百萬條人命,是滅絕人性的屠殺!劉意是劊子手,可下命令的是……”

“住口!”

張開地厲聲打斷,眼中閃過一絲驚惶,猛地揚起手,卻最終沒有落下。

他胸膛劇烈起伏,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

“王命!是王命!你懂什麼?在這新鄭,在這韓國,王命就是天!是法!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則!為了張家,為了韓國表面的安寧,有些血,必須白流!有些債,必須永遠埋在土裡!”

他指著張良,手指顫抖,說道:

“收起你那不合時宜的正義感!此事到此為止!若你再敢追查,休怪祖父……家法無情!”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重。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一個張良平日把玩的羊脂玉珏,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玉珏四分五裂!

“從今日起,你禁足府中,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相府半步,更不得再見韓非。”

張開地丟下冰冷的命令,拂袖轉身,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佝僂而沉重。

張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祖父決絕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著袖中那幾張滾燙的帛書碎片,再望向地上那攤刺目的碎玉。

忠?孝?真相?

這些曾經清晰的信念,此刻卻如同亂麻,將他緊緊纏繞,幾乎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