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官家,秀王求見,說是有關於京東東路諸將叛國投敵之事上奏。”

七月底的一天,就在趙桓為濟南府和青州相繼投敵、滄州德州敗勢進一步糜爛擴大的事兒焦頭爛額時,他身邊的宦官突然來報,說趙子稱求見。

趙桓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授意:“快快有請!”

趙子稱很快來到皇兄面前,然後誠懇請罪:“請皇兄恕臣弟用人不當之罪!”

趙桓還有些懵逼,沒反應過來其中邏輯:“近日國勢傾頹,四方擾攘,確是有的,但是與卿何干?卿今日所言究竟為了何事?”

趙子稱再叩首請罪:“臣弟自然是為濟南府、青州駐軍先後喪膽、不戰而降的罪過,來向皇兄請罪的。臣弟在執掌登萊時,曾平叛宋江,帶兵深入青州、濟南府。

濟南兵馬都監關勝、青州兵馬都監秦明,都曾與臣弟並肩作戰,臣弟也曾如實表奏他們前功,他們才得以坐到如今高位。

沒想到這些人如此不忠不義,心中全無半點忠君愛國!見金人勢大、滄州德州被屠戮一空,便懼怯投敵,不敢一戰。

臣弟明不知人,恤事多暗,表舉不當,授任無方。請皇兄託臣弟以退敵之任,彌補前過;不效則治臣之罪,以督厥咎。”

趙桓怎麼聽怎麼覺得耳熟,

這些話怎麼像是諸葛亮出師表和打完敗仗後回來為馬謖問題請罪自貶的說辭?

趙子稱這也是要求兵權?可能麼?

趙桓忍不住眉毛一擰,森然道:“卿是想問朕要兵權去平叛?”

宗室不得領兵!這是大宋的鐵律!趙子稱要是敢開這個口,那他之前的一切就都是演的!趙桓絕不容他!哪怕江山已經傾頹至此也不行!不過趙子稱的下一句話、立刻讓趙桓放鬆了一些戒備:“宗室不得掌兵,此自然之理也,國家雖多事,臣弟又豈敢妄請兵權?臣弟只是覺得,那些叛國賊將,或許本心並未卑劣到不可挽救,或許只是一時糊塗。

臣弟想要請命前去勸說他們棄暗投明、重歸大宋,便如郭子儀單騎退回紇,臣弟不要兵馬,只求皇兄給個機會,讓臣弟前往贖罪,能勸回幾個算幾個。如若不效,縱然死於敵營,也是臣弟該死。

因此行過於兇險,臣弟的妻小便留在京城,若臣弟殉國了,還請皇兄早晚看覷孤寡!”

又來一次?不要兵權?還是單身去說服?

趙桓幾乎立刻就想到了幾個月前,這位遠房堂弟只帶寥寥數人進金營談判,最後又殺出來。

莫非他還是對自己的武功那麼有信心,想要斬首威懾、折服那些叛將?但這種事情,做過一次了,天下人都知道他武藝絕倫,哪裡還可能給他機會?真要是拒絕見他,大軍層層迭迭千軍萬馬圍護,趙子稱又能如何?不過趙子稱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趙桓也無話可說。一個宗室王爺,都託妻獻子做好殉國的準備了,皇帝還能再怎麼苛刻?再苛刻的話,傳出去天下人都會覺得皇帝不當人了。

一個親王不要兵權也要試著為國家乾點事、挽回點損失,這是攔不住的,攔了也不義。

趙桓並不覺得趙子稱能靠個人威望勸多少人回心轉意,不過這種事情,試試也無妨,萬一有效果就是純賺,沒什麼效果,以趙子稱的武藝,估計也能突圍回來。他要是真的證明自己武功天下無敵,那下次趙桓是絕對不敢再放他出去了。

趙桓想了想,只是最後確認一句:“不論事成與否,賢弟到時候都要儘快回京。賢弟的勇武,已是人所共知。金兵既然襲擾屠滅了滄州、德州,隨時有可能再犯其餘各地。

朕還指望賢弟回來,一起拱衛京畿呢。此去主要是及時止損、利用賢弟的威望穩住其餘、讓叛軍不至於糜爛開來,便是大功一件了,快去快回。”

趙子稱:“那是自然,臣弟若能託皇兄洪福,贖得前罪,必然星夜兼程,趕回東京。”

趙桓再三思量,最終還是相信了趙子稱妻兒都留在汴京的含金量。

主要是趙子稱之前表現得一直太過剛直不阿,赤誠忠義了。履歷那麼漂亮的人,攔了顯得皇帝沒氣度。

趙桓也沒覺得形勢有惡劣到那種程度、需要完全不顧顏面地提防。

再信任堂弟一次,要是這次他落下什麼執行旨意打折扣的把柄,將來也有合適的理由拒絕他再請命了。

趙桓:“既如此,朕給一道旨意,若真能勸得那些一時糊塗的文武回心轉意,朕許卿便宜行事、自行決定對那些文武的處置意見。

不過最多也就是贖回前罪,不可貿然許諾升官,否則天下人都會覺得叛而復降也沒什麼,朝廷還如何服眾?另外,朕再許卿臨時兼任京東路經略宣撫使,儘快安定當地人心。”

最後這個差遣,也只是一個臨時差遣,因為如果不給的話,趙子稱也沒個勸降的名義,別人也不會相信皇帝的誠意。

這個頭銜就跟之前的兩浙路經略宣撫使一樣,都是等趙子稱回京後可以隨時拿掉、再換個清貴閒職安置的。

趙子稱:“臣弟遵旨!”

……

領到旨意之後,趙子稱終於如願以償,當天回府,連夜都沒過,就急匆匆安排行裝,隨後就要帶著岳飛和些許護衛,直奔出城,前往山東。

妻子慕容妍見他收拾倉促,也知道分別在即了,並沒有阻攔他。

“夫君離去之後,可需要妾身與其他王妃、公主走動?這樣也好讓官家安心,知道夫君沒有攜妻離京。”

慕容妍很清楚自己的作用是什麼,她就是扮演人質的。不過她也並沒有怨恨之心,她知道夫君對自己情深義重,這些年也著實讓她們一家享盡了榮華富貴。

姐姐讀書多見識廣,知謀善斷能夠在文治上幫到夫君,自己就只是個直性子的習武丫頭,別的也做不了。

這次夫君走後,金兵真要是打過來,自己就突圍出城,也算是一展所長了。她相信自己的實力,所以沒什麼可怨念的。

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嘛。

趙子稱跟她也老夫老妻了,趙子稱已經二十四五歲,慕容妍也二十二三,沒什麼好客氣的。夫妻倆平時不用說,都知道對方大致在想什麼。

趙子稱最後只是讓她保重:“我把護衛中那些家丁都留下了,這些人都是你們慕容家的故舊,到時候你調遣起來也如臂使指。不要等到金兵完全圍城,汴京城池廣大,金人一上來圍不全的,提前看準時機就能走。”

慕容妍不是很懂政治,也不懂皇族之間那點勾心鬥角的監視牽制,還有些擔心自己走早了會不會壞了夫君名聲:

“那如果官家就是約束宗室,不得突圍呢?大宋對宗室的看管可是很嚴的,諸王府都有皇城司的兵馬統一看管。如果有人攔著,難道妾還要對皇城司的自己人動手?”

這確實是個問題,哪怕到了急切之際,跟大宋自己的兵動手,總歸是壞名聲的。雖然真到了那一刻,也不拘這種小節了,但能避免最好還是避免。

趙子稱思前想後,又給妻子吃了顆定心丸:“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便是對皇城司的看管士卒動手又如何?就明著告訴他們,皇親國戚不願坐以待斃,這些人本就欺軟怕硬,兵荒馬亂時不敢攔的,攔了就動手。

而且,我最近對皇兄頗有了解,他這人是喜歡病篤亂投醫的。真到了打不過的時候,說不定會亂信妖人,或是讓不知兵的外人胡亂指揮。到時候,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局面了,皇帝信用奸邪,還不許下面的人自救了?

而且既然娘子要提前和宗室王妃、公主走動,也可以跟她們拉拉關係,孤不信真到了兵荒馬亂的時候,這些人不想著一起逃——嗯,那些王妃還是少結交,因為只要牽扯到王妃,你要拉著她一起逃,就會牽扯到親王一起,那犯的忌諱就大了,容易被官家重點追殺。

但如果只是結交一些尚未嫁人的帝姬,你就以嫂子的身份,勸她們抱團取暖自救。到時候只要有幾個肯當出頭鳥的,娘子就只需要負責動手的事兒即可,官家也怪不到我們家頭上了。”

慕容妍轉念一想,這個辦法確實不錯。如果是皇室女眷之間走動、跟那些妯娌商量逃命,那肯定會牽扯到其他親王,沒道理女人能捨棄丈夫自己逃的。但如果只是結交幾個小姑子,到時候嫂子動手、以小姑子想逃命的名義順帶著一起逃,仇恨值和“拋棄君父、兄長”的惡名就讓那些小姑子們承擔好了。

慕容妍完全可以把自己偽裝成搭便車的。

夫妻倆終於把金兵再臨時的逃命計劃談妥,趙子稱這才帶著岳飛和少數護衛啟程趕路,直奔山東。

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

離開汴京後,趙子稱帶著岳飛等二十騎一路狂奔。

他把當初俘虜、招降的燕雲劍客全部帶在了身邊,而把慕容家丁都留給了妻子。

一路上,幾乎是日行兩三百里,沿途在驛站換馬。

岳飛怕他精力不濟,還勸他:“殿下,雖然京東路軍情緊急,但也要注意身體。兵法雲,百里而趣利者可厥上將軍,若是我等趕到時已精疲力竭,恐怕也難以勸說關勝他們迷途知返。”

很顯然,岳飛還不知道趙子稱與關勝已經達成了默契,是趙子稱提前勸關勝虛與委蛇、先保住有用之身保住將士百姓再說。

所以在岳飛心裡,他此時此刻對關勝等人是極為不齒的。當年岳飛還是一個小兵時也是被關勝先招進來的,關勝當時只是一個營指揮使。要不是跟著趙子稱立功、趙子稱賞罰分明,他和關勝如何能一路升遷那麼快?

現在關勝居然背叛了朝廷,這對得起秀王殿下嗎?

岳飛此刻的心態,大約就跟古城重相會之前的張飛那般、對於投了曹操的關羽極為憤恨。你居然背叛大哥!真讓他見到了關勝,他簡直恨不得鑌鐵雙鉤槍直接一槍捅過去先!等把關勝釘住了,再慢慢講道理!

趙子稱稍稍放緩了馬速,一伸手,岳飛立刻遞過去一皮囊淨水,趙子稱噸噸噸喝了幾口,才長嘆一聲:“官家猜忌心太重,我為國出生入死那麼多次,但身為宗室,終究是不可能親自直接統帥大軍、禦敵報國的了。亡國者,肉食者謀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責。我欲為保天下出力,也只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此番得離汴京,正如鳥上青天,魚入大海,再不受籠網羈絆。從此只求對得起天地良心,如何有利於保天下、匡扶宋室,孤就如何行事。”

岳飛聞言也是微微一愣,此話怎似劉玄德逃出許都時所言?

那不是把官家身邊那些奸佞,比喻成曹操了麼?如今之世,雖然也奸臣當道,似乎並沒有到曹操級別的……算了,不管了,反正事到如今,只有秀王能救天下,救大宋!忠於秀王和匡扶宋室,是永不矛盾的。

隨後趙子稱又給岳飛吃了顆定心丸,告訴他關勝只是與敵人虛與委蛇,不用太擔心,也不要仇恨關勝。此去不一定要廝殺,所以趕路可以急一點,不用像之前出使金營那樣養精蓄銳調整狀態。

聽說大機率不用血戰、可以和平解決,岳飛的擔心也削減了數成,不再勸阻趙子稱日行兩三百里了。

……

趙子稱和岳飛一路疾行,不過兩天時間,就從汴京趕到了濟南府附近——汴京到濟南,其實也就七百多里,如果只是抵達濟南府邊境附近,兩天多也足夠了。

當然,濟南的府城已經被新晉大漢奸劉豫獻給了金國。而且就在訊息往返、趙子稱趕來的這段時間裡,

因為累計又過了五六天,金兵的推進進度比趙子稱最初預期的更遠了。

金人在名義上全佔了濟南府和青州的基礎上,又侵奪了再南邊相鄰的鄆州、兗州各幾個縣的地盤,甚至還拿下了鄆州的治所鄆城——

說來也巧,或許是因為之前趙子稱快速撲滅宋江的蝴蝶效應,所以鄆城縣的知縣如今還是時文彬,也就是宋江做押司時的老上司。由於趙子稱快速撲滅了宋江,此人沒有被宋江牽連到,一直官運順利,可惜沒什麼氣節,金兵一來他就投了。

如此一來,當趙子稱和岳飛趕到時,形勢已經非常危急了。

他要想趕到濟南城外,號召關勝,必須穿過近百里的敵佔區。

不過趙子稱並沒有懼怕,他仍然堅持只帶岳飛和獨孤劍,外加其餘十九騎,晝伏夜出。先在進入敵佔區之前找個白天睡一覺好好恢復體力、吃喝酒肉滋補一下。

然後趁夜走完最後近百里路,奔襲到濟南城下,聯絡關勝。

白天睡覺的間隙,他還抽空打探了一下最新情況。岳飛也不辱使命,幾乎沒有驚動敵人,就幹掉了金人一小隊巡邏斥候,並且拷問到了想要的情報,沒有放任何一個活口逃脫回去報信。

岳飛道:“稟殿下,末將探知金人派了兩個奚族猛安,約摸兩千人的規模,控制新降各州府,並伺機繼續南下舉動、威懾迫降各縣。

金人的女真本族主力倒是沒有再往南邊侵擾,應該是收縮兵力另有圖謀。金人的駐軍位置,主要是在黃河、濟水各處渡口,外加濟南、臨淄、鄆城等要津府城。其餘各處,金人或是沒有駐軍,或是隻有寥寥百十人僕從軍。

因為京東路三州府陷落時日還不久,金人也無力再抽調更多軍隊來這邊控制局面,就算派了也都是讓奚人幹這種差事。”

趙子稱聽取彙報時,一邊還啃著乾肉餅,一邊拿著個皮囊灌點淡甜酒解渴、送服餅子。喝了幾口順順喉嚨,他才仔細追問:

“有探明負責監視劉豫等人的金將是誰麼?好不好對付?”

岳飛:“只知道這兩個奚人猛安的主帥,名叫完顏鶻懶,是當今金國國主的第九子。如今負責金國全部奚族兵馬整編、排程的是金國國主的從弟完顏撻懶,完顏撻懶就分派了他侄兒完顏鶻懶統帥其中兩個猛安,負責穩住在京東路取得的戰果。

最近兩天,聽說完顏鶻懶已經開始催逼投降各州府搜刮劫掠民財、集中糧草走濟水逆流運去上游,似乎是要支援金人即將在上游開闢的又一場戰事。以常理度之,金人可能又要準備攻打東京了!

而且,末將還打探到一個訊息,之前濟南府、青州失陷時,官家已經緊急下旨京東路官員自行守禦,但前天鄆州也失陷了,剛剛來到前線督促備戰的京東路都總管胡直儒胡相公,及其心腹統兵將領隋師元,都被金人俘虜了。”

趙子稱摸了摸自己的粗短但濃密齊整的三角胡,心中暗暗盤算。

金人在倉促緊急之際,一共抽了兩千人的奚族士兵負責整個京東東路的佔領區維持。

主將是金國皇帝的第九子、年輕小將完顏鶻懶。此人雖然年紀輕、沒什麼軍功和經驗,但血統確實足夠尊貴了,畢竟是皇子嘛。

說句難聽的,“皇九子”這個身份放在大宋這邊,那就是對標“完顏構”了,絕對能算一號人物。

兩千人分佈在三座州府內,還要控制各處渡口要津,每個據點至少佔用幾百人。所以趙子稱單次要面對的敵人還是不算多的,只要有關勝及時做內應,應該還挺有希望。

當然,偷襲的事情最多隻能做一次,等第一個目標拿到手後,其他地方要想再弄回來,敵人就會提防了。

到時候還是要想辦法把登萊那邊趙子稱經營了數年的心腹軍隊調過來,讓登萊兵幫著一起打,把最後幾塊硬骨頭啃下來。

而且,趙子稱也未必就要把被金人佔住的土地完全收復——比如鄆州、兗州那些地方,在濟南和青州的更西邊,也正好堵在京東東路通往京東西路的要道上。

這些地方暫時收不回來,將來就很有可能導致“皇帝下旨求趙子稱搞定了京東東路後,趕快回援勤王”時,趙子稱有心無力。

不是咱不想救皇兄,實在是救援的道路被金兵切斷了,趙子稱必須重新把鄆州、兗州打回來,才能通往汴京。

要怪,也只能怪金人斷了他的來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