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的時間倏忽而過,轉眼已是四月。
四月初二一早,一艘小船從蘇州沿著大運河南下,輕車熟路來到秀州南湖趙家莊。
開船的是鄧嶽,船上還有楊志。楊志是奉朱勔之命,提前來喊趙子稱回去的。但楊志不諳水性,慕容家的人又擔心趙子稱的近況,就派船幫他接人。
黃裳那邊補發的道藏經書很快就要抵達蘇州了,朱勔不想再多耽誤哪怕一天的起運時間。
鄧嶽半個月前送趙子稱時就來過這地方,楊志則是第一次來。
所以抵達趙家莊時,看著莊子裡雞犬相聞的和諧景象,楊志並不覺得詫異,而鄧嶽則是嘖嘖稱奇。
楊志看他感慨之狀,也不由好奇:“鄧保正這是何意?這種安居樂業的莊子,在江南很少見麼?”
鄧嶽點點頭:“才半個月,感覺已經變化不小了,莊子上人多了不少,而且如此忙碌,看來這趙公子真是文武雙全,在哪裡都能搞出一番動靜來。”
兩人說著,停好了船,便上岸往趙子稱家走去。
剛走沒幾步,鄧嶽就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喊住:“這不是上次送六叔回來的那位……”
鄧嶽對對方沒什麼印象,便禮貌地拱了拱手:“你是……”
對方倒也自來熟:“在下趙伯琦,官人可是要找我六叔?我帶你去。”
幾人攀談了兩句,楊、鄧二人才知道,這個趙伯琦是趙子稱二伯的孫子。
趙子稱的二伯當年是庶出的,所以雖然年長,但在族中地位仍然很低。他那一支也就傍著趙子稱父親過活。
之前趙子稱外出遊學那兩年,自家田地缺人照料,農忙採桑時節,趙伯琦一家也經常過來幫忙。這次趙子稱在縣城裡另外接業,就把鄉下的田地都託付給趙伯琦一家管理。
趙家下一輩都是伯字輩,並且以玉/王字旁取名,所以這個“伯”字倒是跟長幼排行沒有關係。
歷史上趙子稱後來生了兩個兒子,分別叫趙伯圭和趙伯琮,趙伯琮後來被過繼成了宋孝宗,就改名趙昚,避免常用字被皇帝的名字避諱。
一行人沿著莊邊的湖岸走著,眼前很快出現了一片作坊,煙霧騰騰的。
鄧嶽覺得不對勁,一連丟擲幾個疑問:“這不是去趙公子家的路吧?莊上看起來繁忙了不少,前面那排作坊是打鐵的麼?”
趙伯琦得意道:“客官真是眼尖,那排作坊正是六叔想的新營生,剛找了幾十家佃戶的女眷來幫工。
如今他白天都在那邊,等他走後就讓我幫著打點,我原先走南闖北做過點小買賣。客官是蘇州來的豪客,以後也要多照顧咱的生意。”
宋朝商業繁榮,江南尤其昌盛。宗室子弟有旁支庶出的,家裡不培養讀書,很多都會選擇做買賣。
“若有新奇好貨,自然不成問題,卻不知是做什麼的?”鄧嶽滿口答應。
他知道趙子稱是自家主母和少主看重的人,趙家的生意自然要無條件照顧。
趙伯琦還沒來得及解說,一行人已經到了工坊,趙子稱剛好出來,迎頭便撞見了。
鄧嶽和楊志連忙上前行禮,然後好奇地看著這煙霧繚繞的地方:“這是做什麼的?”
趙子稱指了指旁邊那堆大鍋和勞作的婦人們:“這是在煮鴨絨,就是讓人收四里八鄉的鴨毛來做綿襖和被子。”
原來那天回老家後,趙子稱蓋了兩夜蘆花被,就難受得不行,趕忙花錢讓人去縣城買了蠶絲被。
然後他想著蠶絲昂貴,用棉花會不會好一點。
但南方種不了棉花,讓他如骨鯁在喉、很是難受。
習武發洩了幾天後,他一邊觀察鄉居生活,忽然就有所得。
他發現,如今的百姓,對於部分家禽的羽毛,利用率極低。
鵝毛因為潔白,而且纖維比較長比較硬挺,還有不少人用,主要是拿去做扇子,做羽織,價錢也比較昂貴。
不然哪來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呢,可見古人也是把鵝毛視為正經財物的。
比鵝毛更硬的羽毛,則是戰略物資,可以拿去做箭矢的尾羽。
但偏偏家鴨和其他毛質柔軟的雜色水禽,羽毛非常不值錢,宋朝人也幾乎沒有利用。
很多時候赤貧百姓也會直接拿來胡亂填充被子、襖子,但不會製造羽絨,非常不耐用,還騷臭。
講究一點的百姓,受不了這股氣味,就直接拿吃鴨子剩下的毛,去堆肥了。
十天前,趙子稱親眼看到作為族長的大堂兄趙子岳家擺了一次流水席,用掉了一堆水禽,最後要把鴨毛全部拿去堆肥,趙子稱大感惋惜,就稍微花了幾個銅錢,把鴨毛弄來了。
鄧嶽也是南方人,見多了各種水禽,聽完之後,便覺得有些不靠譜:“所以,公子是打算讓人用這些鴨毛來替代絲綿,製造綿襖綿被?但鴨子騷臭,羽毛悶在布里,不用多久就漚爛了,豈不是連布一起糟蹋了?”把鴨毛不經處理,直接就塞進密閉的布套裡,減少空氣流通,那效果簡直就跟直接在衣服裡堆肥一樣,也難怪別人不看好。
若非實在過不下去的窮人,趁著冬天最寒冷的時候,塞進去頂幾天,尋常宋朝人是不會用鴨毛保暖的。
但這些對趙子稱而言,卻不是問題。
後世羽絨工業,基本上到十九世紀才成熟,但如今在西方的北歐地區,小規模用羽絨已經初見端倪了。
他前世作為歷史老師,很愛玩歷史戰略類的遊戲。他記得玩《大航海時代》的時候,北歐哥本哈根奧斯陸那一大堆港口,都有羽絨特產。
要把鴨毛處理到不臭不易腐爛,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難度。無非就是用鹼性的材料去煮鴨毛,去掉其中容易酸敗反應的油脂和一部分蛋白質。
只是宋朝的人,普遍沒想到要去那麼幹。
趙子稱點破了這層窗戶紙之後,具體要動手實施,其實是非常簡單的。
因為江南尤其蘇杭湖秀一帶,本就家家戶戶種桑養蠶。蠶繭在收下來之後,也要經過鹼性的水煮繭,去掉蠶絲裡的絲膠,留下絲素,這樣蠶絲才能儲存得持久。
說到底,蠶絲也好,鴨毛也好,都是動物纖維,都要去掉其中容易腐爛的成分,然後才能用。
而且蠶絲嬌貴,原材料值錢,當時人只能拿鹽水泡鹼,或者用蒸籠蒸,不敢太暴力。
鴨毛比蠶絲要皮實耐操得多,而且原材料便宜,不在乎加工環節的少量損耗,處理起來其實也就更容易。
趙子稱也不跟自己人藏私,幾句話就簡明扼要把重點說清楚:“……所以,這事兒說穿了也沒什麼難的。如今還沒到飼養春蠶的繁忙季節,佃戶們家的女眷也都還算清閒。我就找了幾十個原本擅長煮繭抽絲的蠶娘,幫著煮鴨毛、梳絨、打散、晾曬。
如今別人都只拿鴨毛漚肥,一個錢能收好幾斤,做成不臭又輕軟耐用的保暖被襖,其利何止十倍。只可惜眼下已經過了天氣寒冷的時節,要是等到冬天,生意絕對好。”
趙子稱侃侃而談,讓鄧嶽和楊志都有一種被信任的感覺。
而實際上,趙子稱也略去了一些對方不感興趣、也不容易聽懂的細節沒介紹。
比如最關鍵的,煮鴨毛除臭防腐的水,該如何調配。
若是近代,有了制鹼工業,拿純鹼小蘇打或者其他工業鹼來煮羽毛,是最方便的。
但宋朝沒有純鹼,需要用其他原料替代。
趙子稱首先就想到了隨處可見的草木灰。
草木灰就是碳酸鉀嘛,用來去除油膩瓦解動物脂肪本來就好用。
再做實驗加入一點其他容易搞到的原料,配在一起反覆試,就鼓搗出煮鴨毛的配方了。
這個秘方,趙子稱當然不會告訴別人。這些日子他都是自己採購原料,還故意採購了一些用不著的、將來可以挪作他用的原料。他自己挑一些有用的,按比例配好,再讓人拿去煮毛、操作後續工序。
趙子稱隨口講解之間,又有幾大鍋鴨毛處理好了,幾個僱傭來的蠶娘便開始瀝水,然後把鴨毛攤開晾曬,梳理處置。
鄧嶽和楊志看了全部生產過程,也不由震驚於趙子稱的豁達。
尤其鄧嶽,他是幫著慕容家操持過家族生意的,也懂點經商。他當然知道這樣一門新巧的生財之道,若是放到別計程車紳人家,哪怕是官宦人家,該有多麼敝帚自珍。
趙子稱卻這麼大大方方隨便給自己人看,這份信任和氣度,已經不是仗義疏財可以形容的了。
鄧嶽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公子就不怕人偷師?”
趙子稱一愣,隨後大笑:“這東西,沒你們想象的那麼有前途,眼下有十倍之利百倍之利,只是因為別人都不識貨,鴨毛賤如肥土。
等將來市面上鴨毛被襖多了,世人知道了這東西的好處,鴨毛就不會那麼便宜了。我們又不可能專門為了拔毛去多養鴨,這個錢賺不了幾年的。
我是想著江南魚米之鄉多水禽,搞出這個東西,對民生有好處,也不怕胡虜學去,北方苦寒之地,沒那麼多水禽,遼狗夏賊不能從中受益。所以此番進京,或是下次有機會時,我就把這個法子獻上去,請朝廷推廣,也算是利國利民了。”
趙子稱知道這個錢不可能長久賺,而且這個行當的產能擴張非常受限制。
打個時間差賺一筆快錢之後,後續就該考慮用它來邀買名望、換取政績了。
“真是君子坦蕩蕩,佩服,佩服。”鄧嶽和楊志都歎服得五體投地,對趙子稱的境界欽佩得無以復加。
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君子,想出一個賺錢的妙法之後,自己稍微賺一票,然後就開始想著推廣造福天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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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有罪,本來想寫得簡練一點的,結果一個種田情節又寫了一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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