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香案,開中門,迎天使。”

許琅的聲音平靜無波。

中庭香案高設,青煙嫋嫋。

一位面白無鬚、身著緋色宦官袍服、手持明黃卷軸的內侍監,神情倨傲地站在香案前。

他身後跟著兩隊盔甲鮮明的禁軍護衛,與周圍黑袍軍將領沉凝的氣質格格不入。

許琅身著國公蟒袍,江庭嶽則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象徵侯爵身份的麒麟補服,兩人並肩立於香案前。

身後,張定方、周淮安、陳苗、牛大力、秦虎、文先生等核心人物肅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捲明黃的聖旨上。

內侍監清了清嗓子,尖細而拖長的聲音在肅靜的中庭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福王無道,勾結外邦,禍亂海疆,罪不容誅!”

“幸賴祖宗庇佑,將士用命,終蕩平妖氛,還宇內以清平!”

“茲有功之臣,特加封賞,以昭天恩!”

“原水軍三大營破浪營主將江庭嶽承祖遺志,力挽狂瀾於既倒,身先士卒,浴血奮戰,保海州門戶不失!”

“其功甚偉,其志可嘉。特晉封一等忠勇侯,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擢升為水軍三大營大都督,總督海州及沿海諸州一切軍務!”

“賜黃金千兩,明珠十斛,蜀錦百匹!”

“欽此!”

內侍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隆重感。

他念完後微微停頓,目光掃過江庭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某種深意。

江庭嶽面色平靜,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臣,江庭嶽,領旨謝恩!”

聲音清越,聽不出絲毫波瀾。

但她心中卻如同明鏡,這份賞賜太重了!

重得讓她瞬間嗅到了濃濃的、來自京都的權謀氣息。

內侍監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展開聖旨:

“追贈原水軍三大營大都督、定遠侯江淵為太師、上柱國、忠烈公!

“配享太廟!蔭其三子!”

“水軍三大營有功將士,著忠勇侯江庭嶽核實具奏,兵部從優議敘,厚加撫卹!”

一連串對水軍系統的追封、撫卹和封賞同樣厚重無比,足以讓任何將領動容。

然而,當聖旨的內容轉向許琅和他麾下的黑袍軍時,那語調卻陡然變得平淡、簡略,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描淡寫。

“鎮國公許川統兵有方,協剿有功。著賜金百兩,帛五十匹。”

“其麾下黑袍軍諸將及士卒,忠勇可嘉,著兵部酌情敘功。”

沒了。

沒有具體的封賞,沒有額外的爵祿,甚至連一句像樣的褒獎都沒有。

彷彿黑袍軍在這場決定國運的平叛戰爭中,只是扮演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協剿角色。

中庭內,死一般的寂靜。

牛大力銅鈴般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呼吸變得粗重,握著宣花斧柄的大手骨節捏得咯咯作響。

一張黑臉漲得發紫,顯然在極力壓制著滔天的怒火。

秦虎年輕氣盛,更是氣得劍眉倒豎,牙關緊咬,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張定方、周淮安、陳苗三位大將,臉色鐵青,眼神冷冽如冰。

文先生輕搖的羽扇也停了下來,眉頭緊鎖。

這哪裡是封賞?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

是刻意的打壓!

是將潑天的功勞強行抹殺!

更是明目張膽地在許琅和剛剛獲得重賞的江庭嶽之間,釘下一根鋒利的楔子!

內侍監似乎完全沒感受到這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憤怒和寒意,他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後的輕鬆。

“鎮國公,忠勇侯,接旨吧。”

“陛下還等著鎮國公早日回京述職呢。”

許琅緩緩上前一步,他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彷彿那輕描淡寫的封賞和刻意的冷落並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漣漪。

他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那捲明黃的聖旨。

“臣,許川,領旨謝恩。”

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身後的將領們,看著許琅那挺拔如松、卻彷彿承受著無形重壓的背影,心中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澆過,瞬間轉化為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忠誠。

夜幕低垂,書房內只點了一盞孤燈。

跳躍的燭火在許琅沉靜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也將他手中那份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聖旨映照得一片昏黃。

門被輕輕推開,沒有通傳。

江庭嶽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已換下那身麒麟侯服,只穿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箭袖常服。

但眉宇間那股勃發的英氣卻絲毫未減,反而因卸去了華服的束縛,顯得更加銳利逼人。

她反手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夜色,徑直走到許琅的書案前。

啪!

她將手中那份謄抄的、記載著她獲得厚賞的旨意副本,重重地拍在了許琅面前的書案上。

那聲響在寂靜的書房裡格外刺耳,燭火猛地一跳。

“許川!”

江庭嶽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直視著許琅,“這算什麼?離間計?還是把我江庭嶽當成了三歲孩童,見著點金子綢緞就挪不動腿、分不清親疏遠近的蠢貨?!”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顯然氣得不輕:“水軍大都督?一等忠勇侯?總督海州軍務?哈!好大的手筆!好毒的算計!”

她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起來。

“我江庭嶽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仇是你幫我報的!海州城是你守下來的!”

“這新帝坐享其成也就罷了,如今竟用這等下作手段,這離間計是當我瞎,還是當我傻?!”

燭光下,她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美得驚心動魄,也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寶劍。

許琅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怒髮衝冠、卻句句肺腑的女侯爺,眼中終於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漾開了一絲真實的、帶著暖意的漣漪。

他拿起案上那份聖旨副本,看都未看,隨手丟進了一旁的炭盆裡。

明黃的絹帛在通紅的炭火上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縷青煙。

“庭嶽,你的心意,我懂。”

許琅沉聲道:“這海州的天,這袍澤的情誼,不是一道旨意就能割裂的。”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江庭嶽面前。

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

“這位新帝,他怕了。”

許琅的目光投向窗外,“他怕我在海州根基已深,怕黑袍軍鋒銳難當,怕我功高震主,更怕我與手握水軍重兵的你,真正連成一體。”

“所以,他要用這道旨意,在你我之間,在黑袍軍與水軍之間,在京都與海州之間埋下一根刺。”

“這根刺,扎不扎得進去,能扎多深,就看你我如何應對了。”

他頓了頓,收回目光,看向江庭嶽。“他給我金帛,讓我回京述職,是催命符,也是試探。”

“他想把我調離海州,想看看我敢不敢回去。”

江庭嶽眼中的怒火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擔憂。

“那你...”

許琅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其淺淡、卻鋒利如刀的弧度。

那笑容裡沒有畏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棋逢對手、甚至帶著幾分期待的冰冷戰意。

“新帝下旨召我回京,自然是要回去的。”

“我倒要看看,這位新帝有什麼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