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崇道觀。
晨霧尚未散盡,簷角的銅鈴在微風中輕響。
太淵和張靜定在談玄論道。
說是論道,但是太淵敘說居多,畢竟他的道行境界更高,所言皆是自身修證所得,張靜定偶爾插言幾句,或提出疑問,或補充見解,竟也時常能給太淵帶來幾分靈光。
“太淵,破開【玄關一竅】後,老道發現這天地啊,也不是那麼單一空曠。”張靜定捻著長鬚,目光悠遠。
“師叔說的是。”太淵道,“玄竅一開,天地入心、內景有成,生命本質蛻變,修者可以用心神之力深入天地元氣之海,如弄潮兒般搏擊風浪,氣海漸漸成真,種種神異秘術也隨之顯現…“
“只是人力有窮,心力有限…”
“剛破關的修者,不可能無時無刻的煉化天地元氣…”
這個境界的修者雖然厲害,也難抵群毆——若被幾十個後天大成、意志凝練的武者圍攻,心神稍散,便可能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如果說後天境界是在煉精化氣。
那麼先天境界,重在煉氣還神。
“待心神日漸壯大,能做到天心入微,通神入化,內景外顯,如山如嶽,亦真亦幻,其中玄奧,妙不可言…”
“內景層次是弄潮搏擊,出入風波,那麼外景階段便是操舟衝浪,挾風帶雨,天地之勢加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上的《道德經》,道:“其實無論內景外景,本質皆是“煉神”,只是各家法門不同,路徑有異罷了。”
張靜定對此瞭然。
他自己年歲過大,是不指望了,好在還有後來人。
“對了,太淵啊,你如今功行愈深,道統傳承方面可也得上點心。”
太淵低語:“道統傳承麼……”
是了,這些年光顧著自身修行了,還有創設學宮,竟真沒細想過這事。
道家的道統傳承,與尋常收徒不同。他雖有幾位弟子,卻無一人能真正承接他南宗一脈的衣缽。
大弟子林平之,以內家拳入門,久在沙場廝殺,武道四煉皆通,走的是兵家路子。
二弟子緋村劍心,劍禪合一,是純粹的劍士,於道學僅涉皮毛。
三弟子白鳳,本體禽類,雖已通人言,會人事,但此世終究不是神魔位面。
四弟子朱秀榮,皇家嫡女,先天不足,能頤養天年已是幸事。
五弟子李時珍,醫武同修,日後或能成為一代道醫,卻非傳道之材。
如此一數,太淵目前需要一位真正能夠傳承南宗道統的傳人。
這般細數下來,太淵不禁暗歎:“弟子好收,傳人難尋啊!”
他南宗一脈的道功,要求傳人先天之氣充足,心神力量天生強大,更重要的是,心性過關。
三者要同時滿足,太少太少!
“這點上,師叔倒是無此之憂,以常月師弟的稟賦,可為全真龍門再興百年氣象。”
張靜定哈哈一笑,眼中滿是欣慰:“這小子確是塊好料。不過啊,要有好弟子,還得出去遊歷尋訪才行。這些年,你就是在京城待的太久了。”
張靜定此言一出,太淵心神一動。
恍惚中一陣心血來潮。
他靜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笑道:“靜極思動,或許,是該回天台山看看了。”
此京的崇道觀雖也清淨,終究不是他自幼長大的那座天台山崇道觀。那裡的一草一木,一泉一石,才是他道心初萌之地。
…………
“龍游麗水,仙居天台。”這句流傳百年的俗語,道盡了浙東山水的靈秀。
沿溪北行,兩旁山壁對峙,山勢崢嶸峻峭,奇峰紛呈,怪石錯列,且愈入愈奇。
行至靈溪百丈坑,一道白瀑自崖頂奔湧而下,形如游龍探爪,轟然注入下方深潭。
潭水晶瑩如黛,名“龍潭“。
如今從潭邊到山頂,早已闢出一條平整的石路,青石板鋪得齊整,每隔數十步便有一方青石歇腳臺。
當朝國師太淵真人出身於此,當地縣官自然要盡心修繕,既是表敬意,也是盼著能沾幾分仙緣。
仙人騎鶴下江南。
以白鳳如今的速度,不到半天,就返回了天台山。
俯瞰山腳的府城,只見街巷縱橫,屋舍儼然,比之往年繁華了數倍。
朝廷因國師的緣故,對臺州府多有政策傾斜,疏通河道,減免賦稅,鼓勵農商,才有了今日這般興旺景象。
崇道觀的山門依舊古樸,門前那棵老松比記憶中更顯蒼勁。太淵緩步踏入,一眼便望見庭院裡那個熟悉的身影——陸兆根正佝僂著背,給香爐添著香灰。
“陸老哥,我回來了。”
陸兆根猛地回頭,渾濁的眼睛盯著太淵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位容顏未改的道長,頓時激動得直拍衣襟:“啊!是真人回來了!”
他快步迎上來,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快進屋,快進屋,我這就燒水泡茶!”
陸兆根,是山下坎頂村裡的大夫,說是大夫,其實就是藥師,懂得幾張方子,認得一些草藥,治一些頭疼腦熱的小病。
後來太淵的師父靈風子教過對方一些醫理,時日一久,也就熟悉了。
現在算是崇道觀的廟祝,太淵當年在離開時,託他平日照看一下道觀香火。
這一晃,也幾十年了。
兩人一番敘舊。
太淵才知道對方不僅有了兒子,就連孫子都已經八歲了。
“恭喜陸老哥,兒孫繞膝,正是天倫之樂。”
陸兆根卻嘆了口氣,眉宇間攏上一層愁雲:“唉,真人有所不知,我這心裡啊,一直擱著件事……”
“哦?陸老哥有何煩心事?”
太淵繼續詢問,陸兆根說明情況。
原來,當初他孫兒陸安剛出生那會兒,他就一眼看出來不對——先天不足,為此,陸兆根拋棄了家傳下來的三十二字輩分,就單單取了一個“安”字。
只願孫兒一生平平安安長大。
太淵沉吟道:“孩子的父母可有舊疾?”
“沒有沒有!”陸兆根連連擺手,“我那兒子壯得跟頭牛似的,兒媳婦也是莊稼地裡摔打出來的實誠人,兩人都學過幾招莊稼把式,怎麼就生了個弱不禁風的娃?”
嘆了口氣後,陸兆根繼續道:“老哥我懂點藥理,當初懷這孩子的時候,因為是第一胎,我還特地調配了滋補的藥羹,三天兩頭的進補著,全家不可謂不重視……”
原本想著,就算出生時比不上小牛犢子,那也得是正常孩子,怎麼就會先天不足了呢?
陸兆根苦著臉道:“這八年來,我這苦命的孫兒每年小病不斷,受不得熱,又受不得冷,要不是老哥我還懂點藥理,這孩子可能就沒了!”
太淵道:“陸老哥,帶我去瞧瞧吧。”
聽到太淵如此說,陸兆根喜上眉梢。
“多謝真人,多謝真人!”
對這位年少時結識的道長,他的心態是從好奇、尊重,再到敬佩、驚歎,現在完全是崇拜、信仰。
拋開國師地位不談,幾十年容顏不老,這是成仙了啊!
太淵和陸兆根結伴下山。
村中老槐樹下,幾個孩童正在嬉戲,唯獨一個瘦小的身影獨自坐在石碾上,捧著一本《悟真篇》輕聲誦讀。
“安子,到這兒來。”陸兆根遠遠招手。
“爺爺。”孩童抬頭,露出一張清秀卻略顯病態的臉龐。
太淵緩步走近,目光在童子身上一掠,眉頭微挑。
這孩子骨相清奇,鶴頂龜背,翠眉鳳眼,額闊身圓,鼻樑聳直,只是面白色黃,身子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安子,快向真人磕頭請安。”
“……是。”
陸安見是位仙風道骨的道長,心中生出一絲親近。
雖不知為什麼爺爺要讓自己行大禮,但想來爺爺不會害自己。
“罷了,都是虛禮。”太淵笑道,“不用多禮。”
陸安正要跪下叩首,卻發現自己膝蓋被一股無形之力托住,怎麼也跪不下去。
“……”
少年目光一亮,生出好奇之意。
“不知小居士如何稱呼?”太淵裝作不知其姓名。
“我叫陸安,道長您叫我安子就行。“陸安聲音清亮,眼神不卑不亢。
“好,安子,可願讓貧道為你診脈?“
陸安略顯遲疑。
陸兆根道:“聽道長的話。”
陸安這才伸出小手,掌心瘦瘦的,乾乾淨淨,沒有尋常孩子的泥垢。
太淵引陸安至槐樹下石凳坐定。
他三指輕搭孩童腕間,閉目凝神。片刻後,眉頭漸漸皺起。
“奇怪……“太淵喃喃自語,“脈象細弱卻綿長,五臟之氣充盈,不該是體弱之症。“
“對是,我診的脈象也是如此。”陸兆根附和道,“可這孩子的身子……”
太淵心中微動,暗運望氣之術。
只見陸安眉間隱現靈光,可週身氣息卻紊亂不堪,似有一道無形枷鎖束縛著體內蓬勃的生機。
他忽然睜開雙眼,右手結劍指輕點陸安眉心。孩童渾身一顫,卻未掙扎,只是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道長?“陸安聲音微顫。
“莫怕。“太淵語氣凝重,“貧道且問你,平日可會突然暈眩?夜間是否多夢?夢中可見奇異景象?“
陸安驚訝地睜大眼睛:“道長怎知?我常夢見自己站在高山之巔,四周雲海翻騰,有時還能……還能飛起來。“
太淵眼中精光大盛,突然起身繞到陸安身後,一掌輕按在他後心。一股溫和的先天真氣渡入,陸安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如沐春風。
“果然如此!“太淵收回手掌,轉向陸兆根,“陸老哥,你這孫兒並非體弱多病,恰恰相反,他是天賦異稟。“
陸兆根一臉困惑,道:“天賦異稟?真人此言何意?“
“常人精氣神三寶大致均衡,而安子……“太淵頓了頓,“精神力量過於強大,肉身反倒成了樊籠。就像將一江春水裝入瓦罐,久而久之,水滿則溢,罐體自然不堪重負。“
如此例子,民間也有流傳。
不過那通常都是“形強神弱”,比如某些天生神力者,腦子就不夠靈光。
陸兆根恍悟,“原來如此,我只當是先天不足來治,卻不知癥結在於神強形弱。”
陸安聽得似懂非懂,卻見太淵突然俯身,與他平視:“看著我的眼睛。“
四目相對。
陸安的目光澄澈得像山巔的積雪,映著天光,瞳孔深處,肉眼不可見之處,隱有星光流轉,先天之氣竟然未散。
“好一雙明目!“太淵不禁讚歎,“尋常人七歲後先天之氣漸散,而你年已八歲,眼中神光不滅,實屬罕見。“
陸安被看得有些不安,小聲問道:“道長,這……這是好事嗎?“
太淵直起身子,仰天大笑:“天賜良材,豈非好事?“
陸兆根連忙問道:“真人,安子這症狀,能治?”
太淵止住笑聲,看向陸安手裡書冊,忽然問道:“你方才在看《悟真篇》,有什麼心得嗎?”
《悟真篇》當年是太淵將其印刷,傳遍天下的。
前部分言“養命固形之術”,為內丹修煉之命功,後一部分述“達本明住之道”,為內丹修煉之性功,然而只有理論,並無關竅。
陸安撓撓頭,訕笑著,一副怕說錯的樣子,“也沒什麼心得,就是感覺這律詩和歌頌挺讀著挺順口的。”
太淵神情不變,只是心下一暗。
唉,畢竟只是八歲幼童,自己期待過高了。
“可是……”
陸安眼珠子一轉。
“我看我爹練功,打熬筋骨那麼辛苦,可我覺得內煉養氣,要是這麼刻意,會不會太累了?要是內氣能自己綿綿不絕,像呼吸一樣自然,是不是更好?”
唰!
太淵眼睛亮起。
所謂內煉,一言以蔽之曰,綿綿若存而已矣。
這可是多少修者苦修多年都悟不透的真諦,現在竟被一個黃口小兒隨口道出。
太淵望著他澄澈的眼眸,又想起自己一直在尋覓的道統傳人標準——先天之氣充足,心神力量天生強大,心性純良。
眼前這童子,竟一一契合。
“安子,可願拜我為師,貧道教你調和身心之法,如何?”
陸安不太懂“調和身心”是什麼意思,他看向太淵,“道長,這事兒我需與爹孃商議……“
啪!
一巴掌輕輕蓋在陸安肩膀。
陸兆根急道:“商議個屁!安子你還不跪下拜師!”
他急的臉都紅了。
拜師太淵啊,這意味著什麼?
這可是天大的福源!
尋常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
陸兆根深怕太淵只是臨時起意,快步走到陸安身旁,直接拉著他磕了三個響頭。
太淵受了禮,嘴角微揚。
“對了,陸老哥,陸安是這孩子的大名嗎?可取了字?”
“取了取了,”陸兆根連忙道,“想著給孩子保平安,就取了個乳字‘西星’。老話不是說嘛,‘西星名,鬼不驚’。”
陸安,陸西星……
太淵望著眼前這個眼神清亮的童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絲明悟,彷彿冥冥中自有定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