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別愛上任何人》(57)
科 林
救援前
我告訴她,我們要出去走走。當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外面漆黑一片。
“現在嗎?”她問,彷彿我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似的。
“現在。”
她試圖爭論,但我沒搭理她。我不想在這時候和她爭。
我幫她穿上我的外套,朝門外走去。雪花輕盈地飄落,溫度徘徊在0c左右。雪很輕,正是打雪仗的絕佳時期。這讓我回想起了童年。在媽媽買固定住房之前,我們住在拖車房裡1,冬天我會和住在那裡的其他孩子一起扔雪球。
她跟著我下了臺階,停在臺階底部,感受著戶外的一切。天空黑濛濛的,湖泊已被夜色淹沒。如果沒有白雪的清輝,它會變得很黑——非常黑。她用雙手接住雪花,雪花還落在她的頭髮和睫毛上。我伸出舌頭舔了舔雪。
暗夜無聲。
雪花照亮了屋外的一切。天氣很清爽,而且不冷。在某些夜晚,雪花還會讓人覺得溫暖。她站在臺階底部,雪沒過了她的腳踝。
“到這兒來。”我說。我們在雪中跋涉,朝屋後的簡陋小棚走去。我撬開了門,要在雪中推開這該死的門進去並不容易。
她幫著我使勁,進屋後,她說:“你要找什麼?”
“這個。”我說著拿起一把斧頭,我之前曾在這兒見過它。如果是兩個月前,她會以為這斧頭是給她準備的。
“要用這幹什麼?”她問。她並不害怕。
我有一個計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現在積雪肯定有十厘米厚了,也許更深。我們雙腳在雪中艱難前行,褲腿都浸溼了。我們走了一會兒,小屋漸漸淡出視線。我們是有任務的,但其實這只是臨時起意。
“你砍過自己的聖誕樹嗎?”我問。
她像看瘋子一樣看我,好像只有瘋狂的鄉巴佬才會自己砍聖誕樹。但後來,她的遲疑不見了。她對我說:“我一直都想自己砍一棵聖誕樹。”她的眼睛像孩子般亮了起來。
她說在她家裡,聖誕樹總是用假樹。真樹髒兮兮的,她媽媽永遠不會買。她家的聖誕節一點兒都不好玩,一切都只是為了好看。聖誕樹用各種易碎的水晶裝飾品打扮起來。她一旦靠近這棵樹一米內就會被吼。
我讓她選棵樹,想要哪棵都行。她指了指一棵約一米八高的冷杉。
“再選一次。”我說。然而我盯著那棵樹看了一會兒,能否把它砍下來。
我讓自己相信她玩得很高興。她沒有在意寒冷或者雪花落在她襪子裡面凍到了她的腳踝。她說她手都凍冰了,並把手貼在我臉頰上讓我感受一下。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的臉頰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我告訴她,小時候我和母親總會忘記聖誕節。她會拖我去做彌撒,但關於禮物、聖誕樹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哎,我們沒有錢買。我也不想讓母親為此而自責。於是我就讓十二月二十五日像個尋常日子一般過去。回到學校後,所有孩子都在炫耀自己得到的禮物,而我總會編些謊話。我不會可憐我自己,我不是那種自艾自憐的人。
我告訴她,我從不相信聖誕老人。一天都沒信過。
“你想要什麼?”她問。
我想要一個父親。一個可以照顧我和我母親的人,這樣我就不必自己來做這件事了。但我告訴她的是,我想要雅達利遊戲機。
她找到一棵樹,大約一米五高。“你想試一下嗎?”我問。我把斧頭遞給她。她拿著斧頭笑了起來。我之前從沒見她這樣笑過。她朝樹砍了一斧頭。
砍了四五下之後,她把斧頭還給我。我檢查了一下樹的底部。她略微削了些樹幹,但也僅此而已。這事做起來並不簡單。我讓她後退,然後重重地朝樹掄斧頭。她像個五歲孩子般睜大眼睛看著。如果我砍不倒這棵樹,那我真是太沒用了。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一切都很平靜。我確信我之前從未經歷過如此完美的夜晚。她告訴我,她很難相信外面世界的某處在打仗,人們在捱餓,孩子被虐待。我們遠離了文明。她說:“就像被孩子翻過來的玻璃雪花球裡的兩個裝飾小人。”我想象著這種場景:我們在陶瓷堆裡跋涉,而閃爍的雪花環繞著我們。
我確信我聽到了遠處貓頭鷹的叫聲。我攔下她,說:“噓。”我們聽了一會兒。冬天雪鴞會遷徙到這裡。這裡快把我們凍死了,但對它來說,卻是個溫暖過冬的好地方。我們聆聽著,四周很安靜。她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雲層脹破,白雪下落。
那棵樹很重,我們一起拖著它。她拖前頭,我拖後頭。我們拖著它穿過雪地,在雪地上滑倒了四五次。我們的手太冷,幾乎抓不住樹幹。
當我們抵達小屋的時候,我抱著樹根往後退,將它高舉過臺階。她站在底部,假裝在幫忙,但我們都知道她什麼也沒幹。
我們把它推過前門,靠牆放好。我累癱了。這樹溼透了,滿是重重的積雪,肯定有六十八公斤重。
我踢掉腳上溼透的鞋子,直接從廚房水龍頭接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她用手撫摩著幼嫩的樹葉,上面仍殘留著積雪。她身上有股松樹味。這是我們第一次誰都沒有抱怨寒冷。我們的手擦傷了,鼻子和臉頰都凍得通紅,但層層衣服之下,身體卻出了汗。我盯著她,她的肌膚開始變得容光煥發。
我走進浴室清理一番,並換了衣服。她擦了地上、樹下和鞋邊的水跡。我能聞到自己手上的松樹味,感受到那黏黏的汁液。我喘著氣,試圖緩過氣來。回到房裡我直接倒在了沙發上。
她走進浴室,脫去溼衣服,穿上另一條之前掛在窗簾杆上晾乾的秋褲,走出來的時候她說:“之前從沒有人給過我一棵樹。”
她走過房間的時候,我正在重新生火。她看著我用幹練的雙手巧妙地擺弄著木頭,生起火來。她說我做每件事情都是這樣,明明很專業,卻假裝並不會。我什麼都沒說。
我坐回沙發上,用毯子蓋住雙腿,把腳擱在咖啡桌上。我仍然在大喘氣。
“真想來杯啤酒。”我說。
她看著我坐在那裡,我不知道她看了多久。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視線注視著我。
“你也想嗎?”過了一會兒,我問。
“想喝啤酒?”
“是的。”
“想啊。”她說。
我記得我們兩個並肩坐著,在酒吧裡喝啤酒的情景。我問她是否還記得,她說記得。她說這好像是一百萬年前,或者很久以前有人把我們粘在了一個空的嬰兒食品罐蓋上,在我們的世界裡撒滿亮晶晶的東西2。
“現在幾點了?”她問。
我的手錶躺在腳邊的桌子上。我身體前傾著去看時間,說現在是深夜兩點。
“你累不累?”她問。
“你問到點子上了。”
“謝謝你的樹。”她說,“謝謝你給我們弄了棵樹。”她補充了一句,不想顯得很冒昧。
我盯著那棵斜倚在牆上的樹。它很醜,很不好看,但她卻說它很完美。
“不。”我說,“這是給你的。這樣你就不會看起來那麼難過了。”
我保證會給它找些裝飾燈來,我不知道上哪兒去弄,但我保證我會去找的。她讓我不必擔心。“它現在這樣就很完美。”她說。但我說,我會找到裝飾燈的。
她問我是否乘過l線列車。我無語地看了她一眼。我說我當然乘過。l線列車是紐約市的地鐵系統,不乘坐它幾乎無法在紐約走動。她說她大多數時候都乘紅線列車,在城市下方飛馳,彷彿地面上的一切喧囂都不存在。
“那你乘過公交車嗎?”她問。
真不知道她問這些該死的問題做什麼。“有時候乘。”
“你去酒吧之類的地方嗎?”
“有時候去。”我聳聳肩,“我不太適應那類地方。”
“但是你會去?”
“我想是吧,有時候。”
“那你去過湖邊嗎?”
“我認識個傢伙,他在貝爾蒙港有艘船。”我說的是某個像我一樣為達爾馬工作的下層人,他住在船上。那是一艘二手巡洋艦,他給船加滿油,拴在碼頭上,萬一需要逃跑就能派上用場。他在船上放了充足的補給,夠他至少維持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從五大湖區一直開到加拿大。我們這類人就是這樣生活的,總是隨時準備逃命。
她點點頭,貝爾蒙港她當然知道。她說她總是會去那裡。
“我之前本該見過你的。我們也許在街道上擦肩而過,或者乘過同一輛公交車,也許還等過同一輛l線列車?”
“在芝加哥有數百萬人。”
“但也許我們見過呢?”
“我想可能吧。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在想……”她的聲音越來越弱。
“什麼?”我問。
“我們是否會遇見。如果沒有……”
“這場綁架?”我搖搖頭。我不想說蠢話,但這是事實。“也許不會。”
“你認為不會?”
“我們不會遇見。”我再次說。
“你怎麼知道?”
“我們不會遇見。”
我別過頭,把毯子拉到頸部,側身躺下。
我讓她關了燈。她還在廚房裡走來走去。我說:“你不睡嗎?”
“你怎麼能如此確定?”她反問。
這場對話正朝著我不喜歡的方向發展。
“這有什麼區別嗎?”我問。
“如果我們遇見了,你會過來跟我說話嗎?那天晚上,如果你沒有任務在身,你會來跟我說話嗎?”
“那我一開始就不會出現在那家酒吧。”
“但——假設你在那裡。”
“不會。”
“不會?”
“我不會來跟你說話。”
這個拒絕猶如一個耳光扇在她臉上。
“哦。”
她走過房間,關上燈。但我不能就這麼閉嘴,我不能讓她帶著怒火上床。
在黑暗中我坦白道:“這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很戒備,我傷害了她的感情。“我想什麼了?”
“這與你無關。”
“這當然與我有關。”
“米婭——”
“那是怎樣?”
“米婭。”
“什麼?”
“這與你無關。這沒有意義。”
但是這有意義,對她來說有。她朝臥室走去時,我承認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正從自己的公寓走出來。我坐在街對面某個四居室公寓的臺階上,在那裡蹲守著。我之前見過你的照片。我在街角用付費電話給你打了電話,你接起來我就結束通話了。我知道你在那裡。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四十五分鐘?也可能一小時。我得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樣的人。
“然後我從前門一側的小窗戶裡看到了你。我看到你戴著耳機慢跑下樓。你開啟門,坐在外面繫鞋帶。我記得你的頭髮落在你的肩上,你伸出修長的手臂把它繫到腦後。一個女人帶著四五條狗經過,跟你閒聊了幾句。你微笑了一下,我覺得我從沒見過如此……我不知道……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笑容。你沿路跑著離開,而我原地等候著。我看著計程車開過,看著街角的公交站臺上湧下許多回家的人。當時是晚上六點,也許七點,天開始變黑了。那是秋天最迷人的天空之一。你步行回家,從我面前經過,然後慢跑著過馬路,朝一輛放慢速度讓你先走的計程車揮手致謝。我幾乎都肯定你看到了我。你站穩腳跟找鑰匙,開門進樓,走到我看不見的臺階上。我看到你窗戶裡的燈光亮了起來,照出了你的影子。我想象著你可能會在屋內做些什麼,想象著自己與你一起待在屋內。如果我可以不必做這件事情,一切會如何呢?”
她很安靜,然後她說她記得那一晚。她說她記得當時的天空,陽光四散,明媚得如此振奮人心。她說那片天空是柿子和桑格利亞汽酒的顏色,那紅色的光影是隻有上帝才能畫出的手筆。她說:“我記得那幾只狗,三隻拉布拉多,一隻金毛獵犬。那個女士只有八十幾斤,被幾條糾纏著的繩子猛拉著向前。”她說她記得那個電話,儘管當時她並不在意。她記得獨自坐在屋內的孤獨感,因為她那個討厭的男朋友又在工作,而她居然很高興他在工作。
“我沒有看見你。”她低聲說,“如果我見過,我會記得的。”
她在我身側的沙發上躺下,我替她掀開毯子,她鑽了進來,後背緊貼著我,毫無縫隙。我可以感受到她心臟的跳動,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湧上耳朵。我敢肯定她也聽到了我血液沸騰的聲響。我用毯子包裹住她,伸手越過她的身體,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回握著我,令人很安心,那一刻,我的手不再顫抖。我把我的下臂墊在她的脖頸下面,她嵌入我身體的每個縫隙,直到我們合二為一。我的頭枕在她糾結在一起的深金色頭髮上。我湊得那麼近,她都能感受到我撥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肌膚上,這讓她確信我們兩個都還活著,儘管我們內心幾乎都已無法呼吸。
我們就這樣忘卻了外界的一切,這裡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們兩個。
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我不再能感受到她緊貼著我的情形。我若有所失,儘管在不久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東西可以失去。
我看到她在屋外,坐在走廊的臺階上。她快凍僵了,但她似乎並不在意。
她把毯子裹在肩上,腳上穿著我的鞋。鞋很大。她踢走了臺階上的積雪,但是毯子的一頭還浸在雪裡,變得溼漉漉的。
我沒有馬上走出去。
我從容地煮了咖啡,找出外套。
“嗨。”我光腳走出屋外,遞給她一杯咖啡。“我想這會讓你暖和些。”
“噢。”她嚇了一跳。她看著我的光腳說“你的鞋子”。但在她脫下鞋前,我阻止了她。我說我不介意。我喜歡看她穿著我鞋子的樣子,也喜歡她躺在我身側的樣子。我會習慣這一點的。
“這裡很冷。”我說。天冷極了,也許只有零下7c左右。
“是嗎?”她問。
我沒有回答。
“我讓你一個人待會兒。”我說。我覺得在這種天氣裡還選擇在外面挨凍的人,肯定是想獨自待會兒的。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不過是在她身邊躺了幾小時而已,不過是接近了她而已:感受到她柔軟的肌膚和她打呼時胸膛的起伏,僅此而已。
“你的腳肯定很冷。”
我瞥了眼自己的腳。它們站在一層薄薄的冰雪上。“是的。”我說著轉身走回屋內。
“謝謝你的咖啡。”
我不知道我希望她說些什麼,但我希望她能說些話。
“不謝。”我說。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開始生氣,氣我自己居然生她的氣。我不應該關心的,我不應該在意的。
不過她出現了。她的臉頰被凍得通紅,頭髮瀑布似地披散下來。“我不想一個人待著。”她說。
她把毯子扔到門邊。
“我已經記不起上一次有人說我美麗是什麼時候了。”
用美麗來形容她還遠遠不夠。
我們在屋子兩頭相互打量著,將對方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一時忘卻了呼吸。
她溫順地走向我,雙手小心翼翼地觸碰我。上一次我推開了她,但上一次情況不同。
當時她不是現在這個女人。
我也不是現在這個男人。
我伸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一路向下放到她的胳膊上。那雙手仍記得她手指的觸感和背部的輪廓。她以一種我之前從未見過的目光注視著我,這樣的眼神我沒有在其他任何女人身上見過。信任、尊重、渴望。我默默記住她臉上的每個雀斑和瑕疵,記住她耳朵的輪廓並伸手撫摸她嘴唇的弧度。
她牽著我的手將我引向臥室。“你不必這麼做的。”我說。天知道她已經不再是我的囚徒。我想要的是她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裡。
我們停在門口。她雙唇吻向我,我用手捧住她的頭。我的手指撫摸著她的長髮,她的胳膊緊緊抱住我的後背。她不願放手。
我們相處的方式發生了改變。我們會有之前所迴避的一些肢體接觸。進房間的時候我們會輕輕擦過彼此的身體;她會用手指梳理我的頭髮,我則把手放在她背上;她摸索著我臉部的輪廓。我們共睡同一張床。
我們的雙手和手指記得那些眼睛不能瞭解的東西:凹凸的頭皮和乾燥面板上的斑塊。
這種關係一點都不輕佻。我們不會調情,我們超越了這樣淺薄的感情;我們不會追憶過往的戀情試圖讓對方嫉妒;我們不會給彼此起暱稱,不會提起“愛”這個詞。
我們消磨時間,談天說地。我們列出在城市中所見的一切瘋狂景象:流浪漢到處推著購物車;耶穌迷揹著十字架四處走動;成群的鴿子飛來飛去。
她問我最喜歡什麼顏色,我說我沒有喜歡的顏色。她問我最喜歡哪種食物。我把一勺殘羹剩飯扔進碗裡。“除了這個什麼都好。”我說。
她問如果我們沒來這兒,如果我把她交出去領了酬金,她會遭遇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
“我會死嗎?”
我們知道了一些從前不瞭解的事情:肌膚接觸可以幫助我們取暖;義大利麵和烘豆可以混著吃;那張搖晃的扶手椅可以坐下我們兩個人。
我們吃著飯,至於吃的是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們吃東西只是因為必須要吃。這裡並沒有早餐、午餐或晚餐之類的東西。它們全都是一樣的,味道都是一樣糟糕。
她用雙眼盯著我,等待著答案。“我不知道。”我重複道。我彷彿看到她被人扯出我的車裡,扔進貨車,綁住雙手矇住眼。我彷彿聽到她的哭聲。
我推開了我的碗,我並不餓,而且也沒有食慾。
她站起來去拿我的碗。她說今晚讓她來洗碗。但我輕輕握住那觸手可及的手腕,對她說:“放著吧。”
我們在窗邊坐下,看著天空裡那一輪彎月,在雲層裡若隱若現。
“看看這些星星。”她說。她知道那些星座的名字:白羊座、天爐座、英仙座。她說在芝加哥的時候她常常對著飛機許願,因為它們在夜空中劃過的次數遠比星星來得多。
有時候我覺得她遠在天邊,哪怕她跟我在同一間房裡。
她教我用西班牙語數到一百。我教她跳狐步舞。等湖面完全凍住的時候,我們就去冰上釣魚。我們從不會在外面待太久。她不喜歡幹看著,因此她會在湖面上走著,像摩西分海3那樣。她喜歡那最新飄落的雪,有時候地面上會有動物的腳印,有時候我們會聽到遠處傳來雪地車的聲音。當她被凍僵的時候,她會回到屋裡去。那時候我會覺得很孤獨。
我把她帶到屋外,帶著槍。我們在樹林裡走了一會兒,走到了非常荒涼的地方。在那裡,子彈射出槍口的聲音肯定不會被聽到。
我告訴她我想教她如何開槍。我直接把槍給她,雙手奉上,彷彿那是一件名貴的珠寶。她並不想碰那該死的東西。
“拿著。”我輕聲說。
“為什麼?”她問。
“以防萬一。”
我想讓她學會開槍,這樣她就能保護自己了。
“你在這兒就夠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呢?”我問。我把一縷頭髮別到她凍紅的耳朵後面,看著風又一次把它吹起。“它沒裝子彈。”
她把拇指和食指扣在扳機護環上,舉起槍,它很重,金屬在冰點溫度下非常涼。地面被大雪覆蓋。
我將她的手指放在扳機上,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我按著她的拇指向下,拉過她的左手放在右手之上。我讓她放心,告訴她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的手和我一樣冰冷。但不像之前那樣有所保留—— 輕輕一碰就躲開了。
我給她介紹了槍支的各個部分:槍管、槍口和扳機護環。我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彈匣,演示給她看要怎麼裝上。我告訴她槍支的種類:步槍、手槍和半自動式槍。這一把是半自動式槍。一槍開完後,彈匣裡就會把另一發子彈上膛,只需要按下扳機就好。
我告訴她,永遠不要去瞄準她不打算殺的目標。
“我付出了慘痛代價才懂得了這點。”我說,“當時我七歲,也許八歲。鄰居家有個小孩,他父親有把槍。他常常到處炫耀這事。我說他是個騙子,他想要證明給我看,於是放學後我們去了他家。當時他家沒人,他爸爸把那玩意兒放在床頭櫃上,沒上鎖但裝了子彈。我從抽屜裡抓過那把槍,當它是個玩具。我們玩了一輪警察抓小偷的遊戲。他是警察,但我有槍。在那孩子說‘舉起手來’的時候,我轉身朝他開了一槍。”
然後我們就那樣站在凜冽的寒風裡。她低頭盯著槍管,我確信她看到我眼裡有愧疚和懊悔,確信當我說“我沒想要殺你”的時候,她也從我聲音裡聽出了我的內疚。
我盲目地抓著她的手。
“但你可能會殺我。”她說。我們都知道,這是實話。
“是的。”我承認。我不是那種會道歉的人,但我肯定我臉上的表情已經說出了我所有的歉意。
“但這不一樣。”她說。
“怎麼不一樣?”我問。
她讓我在身後護住她。我抬起她的手臂,我們一起瞄準附近的一棵樹。我分開她的雙腿,教她如何站立,然後我們豎起擊錘,按下扳機。那槍聲震耳欲聾。子彈射出的衝力幾乎讓她摔倒在地。樹上的樹皮突然破裂。
“因為如果我當時有機會,我也會殺了你。”她說。
我們就這麼和解了我們之間最初發生的事情,彌補了曾經所有的惡言相向,抹去了腦中閃過的一切可怕念頭。我們就這樣消除了早期的暴力和恨意,現在小屋的原木牆內已經變成了我們的家。
“你那個朋友怎麼樣了?”她問。我衝她手裡的槍點點頭。這一次,我想讓她自己試一試。
“他很幸運,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沒有準頭。子彈只是擦破了他的手臂,一個小擦傷。”
1 拖在汽車後面的移動房屋,因價格便宜受到窮人歡迎。
2 此處寫的是玻璃雪花球的diy自制方式,對應前文雪花球的比喻。
3 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時,被埃及法老率兵追趕。耶和華分開紅海,讓以色列人順利透過。當埃及人追到紅海中間時,摩西把手杖指向紅海,海水合起來,淹沒了埃及人。以色列人看見耶和華顯示的奇蹟,就敬畏上帝,服從了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