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恩和孔奇塔·沃倫

大家庭我已見怪不怪了,可這也太離譜了吧,我翻著當天的工作安排,心中嘀咕道。二十四次懷孕!肯定有哪裡不對,應該是第一個數寫錯了。這可不像朱麗恩修女一貫的作風。病歷證實我猜得沒錯。只有二十四歲,那絕不可能。看來大家都像我一樣會犯錯,我心中暗自欣慰道。

今天要去探視一位孕婦,對她和她的住處進行評估,看是否適合家庭分娩。我很不喜歡做這種事,要求我看別人的臥室、衛生間、廚房、如何燒熱水、寶寶的嬰兒床和床上用品,似乎過於無禮了,可這事必須有人去做。要拜訪的人家說不定在貧民窟,條件也許非常不盡如人意,但我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如果環境的確糟糕,我們有權拒絕家庭分娩,那樣孕婦就只能去醫院。

孔奇塔·沃倫太太,這名字聽上去真與眾不同,我一邊騎車向萊姆豪斯區趕去,一邊琢磨著。大多數本地女子會叫桃瑞絲、溫妮、埃塞爾或格蒂這樣的名字。絕不會叫孔奇塔!這名字透著“一杯南國的溫暖……杯緣明滅著珍珠的泡沫”1的韻味。這個孔奇塔為何會置身於乏味的灰霧之中,頂著灰濛濛的天空,跑到灰突突的萊姆豪斯區呢? 我下了主路,拐進側街,在必不可少的地圖的幫助下,找到了要拜訪的人家。這家人的住處位於一片寬敞不錯的房子之間—一棟三層高的樓,外加一間地下室,每層有兩間房,再加上通往花園的地下室—一共七間房。情形看起來不錯。我敲了敲門,沒人應門。對此我早習以為常了,只是奇怪沒聽見有人喊“進來吧,親愛的”。我聽見屋子裡有吵吵鬧鬧的聲音,於是又用力敲了敲門。依然沒人應門。沒辦法,只好自己擰開門進去了。

狹窄的走廊,人勉強可以透過,牆邊並排放著兩架梯子,三輛大嬰兒車。一個七八月大的寶寶正在一輛嬰兒車裡酣睡,另外一輛瞧過去像是裝滿了洗好的衣物。第三輛嬰兒車裡裝的則是煤。那個年代的嬰兒車都是龐然大物,有巨大的輪子和高高的擋板,我不得不邊側身擠過嬰兒車,邊推開頭上飄揚著的洗好的衣服。走廊正前方是位於一樓的樓梯,樓梯上也掛著五顏六色的洗好的衣服。肥皂、潮溼的衣物、嬰兒的排洩物、牛奶的味道與飯菜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令我覺得噁心的討厭味道。越早離開這裡越好,我心中暗道。

吵鬧聲來自地下室,可沒瞧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於是我進了走廊裡的第一個房間。這顯然是我祖母會稱之為“最棒客廳”的那種房間。祖母的那個房間裡擺著她最好的傢俱、各種小玩意、瓷器、照片、蕾絲,當然還少不了鋼琴。我們只在每個週日和特殊場合才能進去。

如果眼前這漂亮的屋子也被別人稱為最棒的客廳,那這家驕傲的主婦肯定會痛哭流涕。漂亮的灰泥頂棚飛簷下方的鏡框上繫了大約六根晾衣繩,每根晾衣繩上都掛著洗好的衣服。陽光透過褪色的單幅窗簾照進屋裡,窗簾貌似直接釘在窗戶上,用來擋住大街上的人,顯然無法拉動。木地板上到處扔著東西,好似垃圾。幾臺壞收音機、嬰兒車、傢俱、玩具、一堆圓木、一麻袋煤、摩托車零件和看上去像是修理發動機的工具、機油和汽油。除此之外,板凳上還堆著大量家用油漆、刷子、滾筒、衣服、酒壺、幾瓶稀釋劑、幾卷牆紙、幾罐幹膠水和一架梯子。窗簾一角用安全別針固定在大約四十六厘米高的地方,藉助透過窗簾的光線可以清楚瞧見長桌旁擺著一臺勝家牌2縫紉機。桌上四處散落著女裝樣板、大頭針、剪刀和棉花,除此之外,竟然還擺了些價格昂貴、精美的絲綢料子,桌旁立著一個女裝模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屋子裡有件和我祖母客廳裡一樣的東西—靠牆擺著一架鋼琴。鋼琴蓋子開著,露出髒兮兮、發黃的按鍵,幾根白色琴鍵已經不見了。我愣愣地盯著鋼琴製造者的名字—施坦威3。這不可能—這樣的屋子裡竟然會出現施坦威鋼琴!我忍不住想衝過去,彈上一曲,可我還要想法子去地下室,吵鬧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我關上房門,走進第二個房間試試運氣。

第二個房間裡有道門可以通向地下室。我踩著木樓梯向下,儘量弄出聲響,屋裡的人還不知道我進屋了,我可不想嚇到他們。我大喊了一聲“你好”,沒人回應。“有人嗎?”我傻傻地用力喊道。地下室裡顯然有人,可就是沒人回答。通向地下室的門半開半掩,沒辦法,我只好推門而進。

地下室裡瞬間安靜了下來,大約有十二雙眼睛正瞪著我。多是孩子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可有雙墨黑的眼睛,那屬於一位留著黝黑濃密披肩發的漂亮女人。她的面板真漂亮—白皙,略顯黃褐色。雙臂勻稱,因為洗衣服看著溼漉漉的,手指上還沾著肥皂沫。她終日操勞洗衣,看上去卻並沒疏於打扮。身材不瘦,但不臃腫。胸部高挺,臀部大但不鬆弛。樸素的衣服外面圍著一條帶花圍裙,腦後繫著一根深紅色頭繩,面板和頭髮在頭繩的襯托下越發賞心悅目。女人個子高,頸部細長,頭部線條優美,散發著西班牙世襲伯爵夫人般自豪的美麗。

女人和孩子瞧著我一言不發。窘迫的我只好做起自我介紹,說我是街區助產士,敲了門但沒人應答,我是來做家庭分娩評估的。女人聽了沒任何反應,於是我又重複了一遍。女人依然毫無反應,只一臉平靜地盯著我。我正懷疑她是不是耳朵聾或聽不到我的話,這時兩或三個孩子開始和女人講起話來。那幾個孩子飛快地講著西班牙語。女人臉上露出一絲精緻的笑容。她向我走來,說道:“si。bebe。”我詢問是否可以瞧瞧臥室,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我瞧著剛才和她講話的一個孩子,一個大約十五歲的小女孩兒。她和母親講了幾句西班牙語,她母親美如雕塑般的頭輕點,優雅客氣地說道:“si。”

顯然,孔奇塔·沃倫太太不會講英語。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和孩子們講話之外,只聽她說過“si”和“bebe”。

這個女人給我的印象極為奇特。即便以20世紀50年代的標準,眼前的地下室也足夠簡陋的。一個石制水池,洗好的衣物,一個咕嚕冒泡的熱水器,一個熨斗,到處掛著衣服和尿布,一張擺著碗碟和些許食物的大桌,煤炭爐上架著髒兮兮的深平底鍋和煎鍋,一股難聞的混合氣味。可這位驕傲美麗的女人幹起活來卻駕輕就熟,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母親跟那個女孩兒講了幾句,女孩兒帶我從樓梯上到一樓。臥室的環境堪稱完美:一張大雙人床—我坐了一下,絲毫沒有下陷—可以用來分娩;三張小床—兩張木製正常小床和一張有圍欄的嬰兒床;兩個大五斗櫥和一個小衣櫃;屋裡有電燈,地上鋪著地毯。女孩兒道:“媽媽把這兒都準備好了。”她開啟一個抽屜,裡面滿是雪白的嬰兒衣服。我要求看下衛生間。房子裡有的不只是衛生間,而是間浴室—這簡直太棒了!我可以結束評估了。

待離開主臥時,對面屋的房門大開,我飛快地瞥了眼對面屋裡的情況。三張雙人床看上去已塞滿了整個房間,沒瞧見其他傢俱。

我們下了兩節樓梯進了廚房,腳踩在木製臺階上發出咔嗒咔嗒聲。我謝過沃倫夫人,告訴她一切令人非常滿意。沃倫夫人對我的話回以微笑。她的女兒翻譯了我的話,她的母親說道:“si。”我還需要給沃倫夫人做檢查,做產科記錄,可如果互相聽不懂,這工作顯然沒法完成,而且這也沒法要求孩子們做翻譯。於是我決定等她丈夫回家後再來。我問我的小翻譯她父親什麼時候在家,她告訴我“晚上”。於是我讓她告訴她母親,六點後我會再來,然後就離開了。

那天早上我還去了其他幾家,可腦子裡總會想起沃倫太太,那個極不尋常的女人。我們見過的產婦大多與她們的父母、祖父母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倫敦人,極少碰到外國人,尤其是外國女人。倫敦本地女子過的是集體生活,經常要和別人打交道。沃倫夫人不會講英語,自然也無法融入這個圈子。

另外,讓我好奇的是她的嫻靜高貴。相比之下,我在倫敦東區碰到的多數女人都顯得粗糙許多。另外,還有她那充滿拉丁風情的美麗。地中海地區的女人往往老得早,尤其在生完孩子後,按照風俗她們的打扮通常是從頭到腳一身黑。可這個女人卻一身紅飛翠舞,看上去也不像四十歲的人。南方人的面板之所以顯老也許是拜南方過度日曬所賜,或許是北方潮溼的天氣令她看上去駐顏有術。沃倫太太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打算趁午餐時從修女那裡打探一下她的故事。另外,我還要取笑一下朱麗恩修女,她竟然將一十四寫成了二十四。

農納都修道院的午餐是一天的主餐,也是修女們和非神職工作人員聊天的場合。午餐只是普通的家常飯菜,不過味道不錯。我天天盼著吃午餐,因為我總是飢腸轆轆。每天的午餐大概有十二到十五人。做過感恩祈禱後,我提起了孔奇塔·沃倫太太。

儘管沃倫太太不會講英語,大家都沒和她打過太多交道,但修女們都對她不陌生。她大部分時間顯然都生活在倫敦東區。可她不會講英語,這是怎麼做到的呢?修女們也不清楚。有人說也許不需要,或者不想學新語言,或者只是因為頭腦不靈光。這種猜測也並非完全不可能,我就曾注意到有些人會透過沉默來掩飾自己智力的不足。這令我想起了特羅洛普4小說中那位副主教的女兒,全巴塞特郡和倫敦都為之傾倒,迷戀頌揚她的美麗和心靈,可實際上她卻是個極其愚蠢的女子。只因她地位顯赫,美麗動人,而且沉默寡言,所以就備受人們美譽。

“她到底是怎麼來倫敦的呢?”我問道。這個問題修女們倒是能回答。沃倫先生是倫敦東區人,這點毫無疑問,他生在碼頭區,命中註定要走父親和叔叔們的老路。可由於某種原因,年紀輕輕的沃倫先生心生叛逆,不願意再走父輩的老路,他擺脫了命運的束縛,跑去參加西班牙內戰。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為何而戰,因為20世紀40年代的勞動人民對外國事務一無所知。他這麼做或許純粹出於政治理想主義,至於為共和黨還是保皇黨而戰則無關緊要。他只想有一場年輕的歷險,而一個遠在異鄉的浪漫國家的戰爭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幸運地活了下來。不但活了下來,回倫敦時還帶著一位只有十一二歲,如花似玉的西班牙農村姑娘。他帶著女孩兒住在母親家裡,兩人顯然在一起生活。沃倫先生的親戚和鄰居會如何看待這種前所未聞的事,那隻能憑空想象了。不過沃倫先生有母親這個堅強的後盾,所以對眾多鄰居的流言蜚語毫無畏懼。不管怎樣,沃倫先生無法把姑娘送回西班牙,因為他不記得女孩兒的家在哪兒,而女孩兒貌似也不知道。更重要的是,他愛這個姑娘。

待時機成熟,沃倫先生娶了女孩兒。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女孩兒沒有出生證明,也不確定自己叫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或父母是誰。但不管怎樣,當時他們已經有了三或四個孩子,看上去她也貌似已滿十六歲。因為猜測她可能是天主教徒,所以當地牧師被說服,無奈地為這段早已開花結果且碩果頗豐的婚姻祝福。

我聽得津津有味。這真是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個鄉下姑娘!她看著可一點也不像農民的女兒,倒像是被共和黨驅逐出宮的西班牙皇家公主。難道不是勇敢的英國人挺身而出救了公主,然後把她帶回倫敦了嗎?多麼棒的故事!每個情節都那麼的離奇,我期盼著今晚再見到沃倫夫人。

突然,我想起了沃倫夫人的孩子。於是我大不敬地對朱麗恩修女道:“我終於抓到你犯錯了。你在工作日誌裡寫的是第二十四次懷孕,可你想寫的肯定是第一十四次。”

朱麗恩修女眨眨眼。“噢,不是,”修女道,“沒寫錯。孔奇塔·沃倫確實已經懷了二十三次孕,這次是第二十四次。”

我目瞪口呆,這整件事情太荒謬了,比瞎編的還離奇。

再次來到沃倫夫人家,大門依然沒鎖,於是我徑直進了屋。房子裡幾乎到處都是年輕人和孩子。今天早上我只見到了特別小的孩子,還有一個小女孩兒,此刻所有上學的孩子也放學回家了。還有幾個年齡更大一些的少年,應該是下班了。房子裡的氣氛像在開派對,所有人看上去都那麼歡樂。年齡大的孩子舉著小孩子四處走,有些孩子在大街上玩,還有些好像正在做家庭作業,沒瞧見有人打架,在我和這個家庭接觸的時候,從未見過孩子們互相打架或吵架。

我貼著梯子和嬰兒車擠過走廊,直接下到地下室廚房。倫恩·沃倫正坐在桌旁的木椅子上,美美地吸著自制手卷香菸。他的腿上有個孩子,還有一個孩子正在桌上爬,倫恩不得不一直抓住孩子的褲子把他拉回來,以免寶寶掉下去。幾個剛學走路的寶寶坐在倫恩腳上,倫恩把他們顛上顛下,嘴裡唱著“馬兒,馬兒不要停”。孩子們哈哈大笑,倫恩也跟著放聲大笑。倫恩笑起來時眼睛和鼻子上滿是皺紋。他比妻子年齡大,大約五十多歲,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的相貌英俊,可看上去極其坦誠開明,讓人看著舒服,願意和他相處。

我們微笑對視,我告訴他,我需要給他夫人做檢查以做記錄。

“沒問題。孔正在做晚飯,但我想她可以讓溫替她一會兒。”

孔奇塔站在蒸鍋旁,面色嫻靜,容光煥發,早上我見到洗衣服的那口鍋此刻正煮著一大鍋義大利麵。銅製蒸鍋在那個年代司空見慣。它們的樣子像個桶,大到能裝下約二十加侖水,下有支腳和煤氣口。鍋前面有個水龍頭用來排水。蒸鍋本用來洗衣服,我頭回見有人用來做飯。不過要想為如此一大家人做飯,蒸鍋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廚具。若不是有悖常理,不失為一個聰明實用的想法。

“嘿,溫,你來替媽媽做晚飯,好嗎,親愛的?護士要給媽媽做檢查。提姆,過來,夥計,你抱著寶寶,別讓他們靠近蒸鍋。我們可不想家裡發生意外,明白嗎?還有桃瑞絲,寶貝,你給溫打打下手。我要帶你們的媽媽和護士上樓。”

女孩兒們飛快地和媽媽講了幾句西班牙語,孔奇塔向我走過來,面帶微笑。

我們上了樓梯,倫恩一路上和不同的孩子說個不停,“過來,西里爾,我們把卡車從樓梯上拿走,可以嗎?真聽話。我們可不想護士摔到脖子,是不是?”

“真棒,彼特,你正在做你的家庭作業。他是個學者,我們的彼特。他會成為教授的,等著瞧吧。”

“你好,蘇,我的寶貝。來親親你的爸爸,好不好?”

倫恩總在不停地講話。事實上,在我認識倫恩·沃倫的時間裡,可以說從來沒見他停過嘴。即便偶爾無話可說,他也會吹口哨或唱歌—與此同時,嘴裡永遠叼著一根細長的自制手卷香菸。現在健康委員會的人強烈反對當著寶寶和孕婦的面吸菸,但在50年代,人們還不知道吸菸有害健康,人人幾乎都抽菸。

我們走進臥室。

“康妮,親愛的,護士要檢查你的肚子。”

倫恩撫平床,讓太太躺下,幫她向上拉起裙子,她脫掉了其他衣物。

肚子上有妊娠紋,但不多。僅從外觀上判斷,好像才是第四次,而不是第二十四次懷孕。我摸了摸子宮—懷孕大概有五到六個月了。

“肚子裡有動靜嗎?”我詢問道。

“哦,有的,你可以感覺到那個小傢伙一邊動,一邊踢腿。他真是個小足球運動員,那個小傢伙,尤其夜裡當我們想睡一會兒的時候。”

胎兒目前頭向上,不過現在是正常的。聽不到胎心,但聽了小傢伙亂踢亂動的描述,應該沒問題。

我繼續為沃倫太太做檢查。她的胸部豐滿堅挺—沒有腫塊或其他異常。腳踝不腫,略微有些靜脈曲張,但沒有太大關係。脈搏血壓正常,一切跡象顯示她非常健康。

要確定孕期,僅憑臨床觀察也許會有誤差。相同的孕期僅憑臨床判斷,大寶寶和小寶寶能出現四到六週的誤差,所以還需要進行日期驗證。不過,我在樓下見到過七八個月的寶寶,所以孔奇塔應該不可能來過月經。我還不習慣問男人這種私密的問題。20世紀50年代,這種事情在所謂的“男女混合”場合,也就是男女之間從不會被提及,我問的時候感覺自己滿臉通紅。

“啊,哈,沒有。”倫恩答道。

“請你問她一下好嗎?也許她沒有跟你說過。”

“護士,你問吧,她已經幾年沒有來過月經了。”

這就足夠了。如果說誰知道,那就只有倫恩了,我心中暗想。

我告訴他們,每週二我們都有產前門診,我們希望孕婦能去門診檢查。倫恩面露難色。“嗯,她不喜歡出去。不會講英語。我不想她迷路或被嚇到。另外,你也知道,她要在家裡照顧孩子。”

倫恩說得沒錯,於是我將孔奇塔的名字寫在需要產前家訪一欄下。

整個過程中,孔奇塔一句話也沒說過,只是面帶微笑,溫順地任由我檢查,聽我說著外國語言。孔奇塔優雅從容地從床上起身,走到五斗櫥前,翻找著梳子。瞧著她梳頭,那一頭黑髮好像變得更加迷人了,無論如何仔細瞧也找不出一根白頭髮。她動了動頭上深紅的頭繩,驕傲、充滿自信地轉身面對丈夫,倫恩伸手抱住她,嘴裡唸叨道:“我的康妮,親愛的。哦,你看著真可愛,我的寶貝。”

她心滿意足地微微一笑,依偎在他的懷抱裡。倫恩不停地吻著她。

在波普拉,這種毫不掩飾的夫妻恩愛簡直千年不得一見。夫妻無論私下裡感情多深,在眾人面前,男人總會板著臉。沃倫夫婦兩人經常有很多親暱的舉動,我覺得這很有趣,可兩人從不公開談論愛。我覺得倫恩和孔奇塔溫存體貼和脈脈含情的表情十分動人。

接下來的四個月裡,我多次到他們家檢查孔奇塔的懷孕進展。為了告知倫恩懷孕的情況,我總選擇晚上拜訪。不管怎樣,我喜歡和倫恩在一起,喜歡聽他聊天,喜歡沉浸在這個家庭的歡樂氣氛中,也想對他們所有人多一些瞭解。要做到這點並不難,因為倫恩總是滔滔不絕。

倫恩是名油漆裝飾工。他一定是個好油漆裝飾工,因為他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在倫敦西區的好地段。用他自己的話說“都是大人物的房子”。

他的三個或四個年長的兒子和他一起工作,他顯然不缺活幹。這份工作本小利大,所以家中收入頗豐。倫恩在家中和後院的小棚子裡工作,棚子裡放著他的手推車。

那個年代工作的人還沒有汽車或卡車這種交通工具。他們只有手推車,通常自己動手用木頭製成。倫恩的手推車是用一輛舊嬰兒車的底盤改造的,將嬰兒車的嬰兒鬥卸掉,取而代之的是狹長的木盒子,裝在彈性好的底座之上,一輛完美的手推車就做成了。彈簧讓車子更輕盈,有了上好油的大輪子,車子推起來也更容易。接到新的工作,倫恩和他的兒子們就將工具裝在手推車上,推到工作地點。他們也許要推車走上十六公里或更遠,但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說,油漆裝飾工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往往需要幹上一週左右,所以可以將工具留在客戶家裡,然後坐地鐵最遠可以坐到阿爾蓋特,接下來再步行。

相比之下,水管工和泥水匠這類工作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的工作一般當天就能幹完,所以只好推著工具去工作,晚上再推著車回來。過去在倫敦到處都能看見費力推車而行的工人。他們只能靠步行,這嚴重阻礙了交通。不過司機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把這當成倫敦風景的一部分。

我曾問過倫恩,戰時是否曾應徵入伍。

“沒有,因為佛朗哥5對我乾的好事。”他指著受過傷的腿答道,因為腿傷他無法參軍。

“你的家在倫敦經歷了整個戰爭嗎?”我問道。

“絕不可能,抱歉我這麼說,護士,”倫恩道,“我才不會讓炸彈靠近康妮和我的孩子們。”

倫恩人精明,訊息靈通,最主要的是有膽量。1940年,在目睹了對空軍基地和軍工廠轟炸計劃的失敗後,他預見了不列顛戰役的發生。

“我對自己說,那個希特勒,那個狡猾的渾蛋是不會就此罷休的,他不會的。接下來就會轟炸碼頭。1940年當第一枚炸彈落在米爾沃時,我就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我對康妮說,我要帶你離開這裡,我的女人,還有我們的所有孩子。”

沒等國家實施疏散計劃,一貫精力充沛的倫恩搶先在貝克街乘坐火車離開倫敦,一路向西抵達了白金漢郡。當他覺得走得足夠遠之後,他下了車,瞧著眼前這片充滿希望的鄉村地區。那個地方正是阿默舍姆,現在差不多算是倫敦郊區,位於大都市線上。可在1940年,那是極其偏僻、遠離倫敦的鄉下。倫恩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敲門,對房主人說他想把家搬出倫敦,問是否有房間可以租給他。

“我當時詢問了起碼有幾百家。瞧得出來,他們都認為我是瘋子,都對我說沒有。有的人甚至話都不講,當著我的面就把門關上了。但我沒有放棄,誰也不能讓我放棄。我想著總會碰到一個人願意租房子給我。你只需堅持下去,倫恩,夥計。我心中給自己打氣。

“天漸漸黑了。我一整天都在走來走去,瞧著門當著我的面關上。我可以告訴你,我也開始感到絕望了。正準備回火車站,就像我跟你說的,我很沮喪。我走在一條兩邊是商店,樓上是公寓的街上,那情景我這輩子也忘不了。我只問過那些看起來有很多房間的房子,沒有試過公寓。”

“有一個女士,我絕不會忘了她。走進一家商店旁邊的門,我問那個女士:‘你有房間可以租給我嗎,女士?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就是這樣說的,然後她說‘有’。”

“那個女士就是天使,”倫恩陷入沉思道,“若不是她,我們早死了,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天是星期六。倫恩和那位女士商定,他週日接上家人,週一搬進來,之後也正是這樣做的。

“我告訴康和孩子們,我們要去鄉下度假。”

倫恩只對房東說要搬家。他們留下所有的傢俱,只帶上能拿在手裡的東西。

那位女士租給他們的房間被稱為後廚房,是一間位於一樓,地面鋪著石頭,相當寬敞的房間。房間通往一個小後院,從那裡可以上到樓上的公寓,也可以去旁邊的商店。房間裡有一個水池、自來水管、一個鍋爐和一個煤氣爐。樓梯下還有一個大櫥櫃,沒有任何取暖裝置,也沒有插座式電暖器。房間裡有電燈和室外廁所,但沒有任何傢俱。我不知道孔奇塔當時是怎麼想的,但那時她年輕、適應力強,只要和她的男人還有孩子們在一起,其他事都不在乎。

他們在那裡生活了三年,期間倫恩回過幾次倫敦,拿了一些能用手推車推走的傢俱和床上必需品。不久,他母親也和他們住在了一起。

“我不能把我的老媽媽留給炸彈,是不是?”

顯然,每個白天和夜晚,倫恩母親是在角落的扶手椅上打發時光的。歲數大的孩子們開始上學了。倫恩當上了送奶工。他之前沒騎過馬,不過那是一匹溫順識路的老馬,本就聰敏的倫恩很快學會了騎馬,可以一路悠閒地吹著口哨。孩子們一有機會就陪倫恩去送奶,小傢伙們坐在馬後感覺自己像是山大王。

孔奇塔負責照顧孩子,做女人分內的事—洗衣服和打掃房間。家庭的裡外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之後又迎來了兩個寶寶。當第九個孩子要出生時,當地疏散機構的官員認為該給倫恩家分配更多的房間,於是他們擁有了兩個房間、一個廚房和一間浴室。

用現在的標準來衡量,這環境聽起來依然很糟—三個大人,八個孩子,只有兩個房間。但事實上,他們是幸運的。當時時局艱難,你瞧瞧舊新聞短片裡那悲慘的畫面就知道了,成列的火車載著東區的孩子,他們身上貼著標籤,揹著小包,被分批從倫敦疏散。多虧他們的父親,沃倫家的孩子們才能在整個戰爭時期一直有父母照顧。

倫恩和孔奇塔的子女個個漂亮。很多孩子遺傳了母親烏黑的頭髮和大大的黑眼睛。歲數大的女孩兒們個個美麗動人,輕鬆就可以成為模特。孩子們在一起時說奇怪的混合語言,和母親只說西班牙語,和父親或其他說英語的人則說地道的倫敦方言。這種講兩種不同語言的能力令我歎為觀止。可惜我沒能對他們有更深入的瞭解,主要是因為他們的父親太健談了,一直和我聊個不停。麗茲是沃倫家唯一和我有聯絡的孩子,她大概二十歲,是個非常有天賦的女裁縫。我對衣服總是情有獨鍾,所以我成了麗茲的老客戶。幾年裡,她給我做了好幾件漂亮衣服。

沃倫家裡永遠人滿為患,但據我所知,家人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不快。如果小孩子之間發生爭執,倫恩會心平氣和地說“不,不,我們要避免這樣”,僅此而已。我曾目睹過其他人家的兄弟姐妹互相打架,可沃倫家的孩子們從不這樣。

他們如何睡覺,這對我來說是個謎。我曾見過一間臥室裡擺著三張雙人床。我猜樓上的兩間臥室裡也一樣,大家都睡在一起。

孔奇塔臨產的最後一個月,我每週都會去探視。某天晚上,倫恩提議我和他們一起吃點晚餐,我很開心。飯菜聞著很香,我和平常一樣,正飢腸轆轆。對於吃用早上洗寶寶尿布的鍋做出的飯這件事,我並不反感,於是我欣然接受了邀請。倫恩說道:“我覺得我們的護士需要一個碟子,麗茲,你給她拿一個好嗎,我的寶貝?”

麗茲用碟子盛了一堆義大利麵遞給我,然後又遞給我一個叉子。只有這時你才能看出孔奇塔確實出身於農家。因為所有人共用一個碗吃飯。桌上放著兩個大淺碗,是那種過去臥室裡用來做老式馬桶的碗,碗裡滿滿裝著義大利麵。大家每人手拿叉子,從公用的碗裡吃飯,只有我單獨拿個盤子。這種情形我以前見過,那時我住在巴黎,和一個搬到巴黎來找工作的義大利農民家庭生活過一週,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吃飯的,從放在桌子中間的一個大碗裡吃飯。

孔奇塔已臨近分娩。但因為不清楚最後月經時間,無法確定預產期。不過胎兒胎位正常,孔奇塔看上去也馬上就要生了。

“我很開心有了這個寶寶。她太累了。我不準備再出去工作了,活兒可以交給孩子們。我準備休息,照顧康和孩子們。”

令我吃驚的是,倫恩說到做到。那個年代,自尊的倫敦東區男人是絕不會屈尊去做被其稱為“女人的工作”的。大多數男人連桌上的髒碟子或馬克杯都不碰,甚至不會撿自己丟在地上的髒襪子。可倫恩所有家務活樣樣精通。孔奇塔天天早上或是很晚起床,或是早起坐在廚房舒適的椅子上。她有時會和小傢伙們玩,但倫恩總在一旁監督,發現孩子太吵,就堅決帶他們去別的地方玩。十五歲,剛從學院畢業,還沒參加工作的薩麗在家給父親幫忙。儘管如此,倫恩所有活兒都要幹:換尿布、給蹣跚學步的孩子餵飯、收拾爛攤子、購物、做飯,還有無休止地洗熨衣服。一切家務活總伴著倫恩的歌聲或口哨聲,還有他那無窮無盡的好脾氣。順便說一句,倫恩是我見過的唯一可以一隻手喂寶寶,另一隻手卷菸捲的人。

孔奇塔的第二十四個孩子是在夜裡出生的。晚上大約十一點我們接到電話,羊水破了。我蹬著腳踏車儘快向萊姆豪斯區趕去,因為我估計這次分娩會很快。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

趕到沃倫家,一切已準備就緒。孔奇塔正躺在乾淨的床上,身下鋪好了棕色防水紙和膠皮墊。房間溫暖,並不過熱。嬰兒床和嬰兒衣服已備好。廚房裡正在燒著熱水。倫恩躺在孔奇塔身邊,為她按摩肚子、大腿、後背和胸部。他準備了一塊涼毛巾給孔奇塔擦臉和脖子,每次宮縮,他都緊緊抱住夫人,嘴裡唸叨著鼓勵的話語:“我的女孩兒,我的寶貝。馬上過去了。我抱著你呢,抱緊我。”

看到倫恩在場我吃了一驚。我本以為陪著孔奇塔的會是鄰居,或是倫恩的母親,或是年長的女兒。我之前從沒見過分娩時有男人在場,醫生除外。可這次正如其他事一樣,倫恩行事總是出人意料。

一眼瞧過去,我知道孔奇塔馬上要進入第二產程了。我快速換上手術衣,擺好我的盤子。胎兒心率穩定,不過摸不到胎兒的頭,肯定是進入骨盆底部了。因為羊水已經破了,我不打算做宮檢,現在任何體內檢查都可能導致感染,除非有必要,否則應該避免。宮縮的頻率大約為每三分鐘一次。

孔奇塔正在出汗,嘴裡輕輕呻吟,但並不強烈。每次宮縮間隙她都徹底放鬆地躺在丈夫懷抱裡,微笑瞧著他。她沒有服用任何止痛藥。

沒過多久,孔奇塔面色突然一變,神情變得專注起來。她先用力哼了一聲,第二次一用力,整個胎兒就離開了母體。這一個小寶寶,分娩速度之快讓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只接住了寶寶。小傢伙就這樣出來躺在床單上,根本無須我的任何幫助。我清理了寶寶的呼吸道,倫恩把臍帶鉗和剪刀遞給我。該怎麼做倫恩一清二楚,他其實可以自己接生了,我心中暗道。胎盤很快也出來了,沒有大出血。

倫恩用暖和的毛巾輕輕包住寶寶,將它放在嬰兒床上。他衝樓下喊要熱水,並通知大家剛生了一個小女孩兒。接著給夫人洗了澡,熟練地換好床單。他給夫人梳理了黑髮,紮上白色頭繩,以和她今天穿的白色睡袍相配。他稱呼夫人為他的寵物,他的愛,他的寶貝。夫人對他回以陶醉的微笑。

倫恩衝著樓下喊:“上來,麗茲,把這些帶血的床單放進鍋裡,好嗎?接下來,我們也許該喝杯好茶,怎麼樣?”

隨後,他回身面對夫人,從嬰兒床裡抱起寶寶,將她遞到夫人手裡。孔奇塔欣慰地笑著,撫摩著寶寶小小的頭,親著她的小臉。她沒說話,只是開心地咯咯笑。

倫恩欣喜若狂地又開始閉不上嘴了。分娩時,他幾乎一句話也沒說。那是我所知的他唯一一次那麼久沒說過話。現在什麼也無法阻止他說話了。

“哦,瞧瞧她。詹,瞧瞧她,護士,漂不漂亮?瞧她那雙小手。看,她有指甲。噢,她正睜開小嘴呢。噢,你這個小甜心。瞧,她的長睫毛真像她媽媽。她真是漂亮極了。”

倫恩歡喜得仿如剛迎來第一個寶寶的年輕父親。

他把其他孩子都叫起來,圍坐在媽媽身旁,孩子們說著西班牙語和英語。除了剛蹣跚學步的孩子們依然在夢鄉中沉睡,剩下的人都醒著,興奮不已。

我收拾好我的助產包,悄悄溜出房間,不想打擾他們的團聚和歡樂。倫恩瞧見我離開,客氣地陪我出來。等我們一走,我發現其他人不知不覺地就說起了西班牙語。

儘管我幾乎什麼都沒做,倫恩依然對我表示感謝。他幫我拎著包下樓,說道:“一起喝杯茶,怎麼樣,護士?”

喝茶時,倫恩快樂地說個不停。我告訴他我有多喜歡和羨慕他的家庭。作為一名父親,他值得驕傲。還有,瞧著他們流利地說著西班牙語我有多欽佩。

“他們很聰明,我的孩子們。他們比我這個父親都聰明。我一直都學不會。”

一語點醒夢中人,忽然間我明白了他們婚姻幸福的秘訣。孔奇塔不會說英語,而倫恩則一句西班牙語也不懂。

1出自英國著名詩人濟慈的詩歌《夜鶯頌》。

2勝家公司為世界第一臺電動縫紉機的製造者。

3施坦威鋼琴是世界頂級鋼琴之一。施坦威公司於1853年在紐約成立,其創始人為亨瑞·施坦威(henry steiny)。

4安東尼·特羅洛普,19世紀英國經典作家之一,其以寫實手法揭露譏諷了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中上層社會灌輸道德教育的意圖。代表作品有《巴徹斯特養老院》和《巴徹斯特大教堂》。

5弗朗西斯科·佛朗哥(1892-1975),西班牙國家元首,大元帥。1936年發動西班牙內戰,推翻民主共和國的民主政權,自1939年開始到1975年,獨裁統治西班牙長達三十年。前文提到倫恩曾參加過西班牙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