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22 1929年,澳大利亞塔姆伯林山

薇薇安在麥克維先生的店鋪外跟人打架,被抓了個現行。大家其實都看得出來,父親並不想懲罰她。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心中最後一點狠勁也在世界大戰中消磨殆盡,再說,他一直特別喜歡小女兒身上那股鬧騰的勁兒。但家規不容更改,麥克維先生一直鬧著要用棍子責打薇薇安,說她被大家慣成這副無法無天的樣子。人群聚集過來,如同地獄,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地底下沒這麼熱……但隆美爾家的孩子不論做錯了什麼,大人都不會動手打人。至少,父親不會自己動手,不會因為薇薇安和那個叫瓊斯的小惡霸打架而責打她。因此,父親只好當眾宣佈了一個決定——禁足薇薇安。這項懲罰是匆忙之間不得已而為之的決定,不料後來卻成為父親悔恨的源頭。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經常為此吵架,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大家都聽見了他的決定。才八歲的薇薇安一聽到父親的話,就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只好高傲地揚起下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告訴所有人,她才不在乎呢。她根本不想出去玩。

於是,1929年夏季最熱的這天,薇薇安獨自一人待在家裡,其他人都去紹斯波特參加野餐聚會。早餐的時候,父親嚴肅地宣佈了許多規矩,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都事無鉅細地告訴薇薇安。母親看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輕輕擰了她一把。孩子們一人喝下一勺蓖麻油,免得貪嘴吃多了回來難受,薇薇安享受特別待遇,喝了兩勺——沒人管著,她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之後,大家慌亂又興奮地收拾好東西,鑽進福特小汽車裡,沿著狹窄崎嶇的山路慢慢離開。

屋子裡少了那麼些人,頓時安靜下來,光線似乎也暗了些,細細的灰塵因為沒人來回跑動靜靜地浮在空中。幾分鐘之前,大家還圍坐在餐桌邊歡笑打鬧,如今,桌上的盤子都收起來,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裡面裝著母親做的果醬。父親還在桌上留了幾張白紙,方便薇薇安給麥克維先生和保利·瓊斯寫道歉信。到現在,信紙上還只有“親愛的麥克維先生”幾個字。薇薇安想了想,又把“親愛的”劃掉,改成“給”字。之後,她就呆坐在椅子上,看著空白的信箋出神,不知究竟還要寫多少字才能填滿信箋。希望父親回家之前,它們會自動浮現在紙上吧! 後來,薇薇安明白,道歉信是不會自己出現在信箋上的,她沮喪地放下自來水筆,伸了個懶腰。她晃著兩隻光腳丫,打量著整間屋子——牆上的畫框,暗色的紅木傢俱,鋪著針織小毯的藤條床。屋子就是這樣,她厭惡地想著,只是大人的地盤,孩子們做作業的地方,在這裡每天還要刷牙洗澡,孩子們被要求“保持安靜”“不要跑來跑去”。母親用梳子細細地打理頭髮,穿著蕾絲衣服和埃達姑姑喝茶,牧師和醫生有時會來拜訪。這個地方死氣沉沉又無趣,薇薇安一直竭力想逃出這兒,但今天——薇薇安咬著腮幫子,心裡突然跳出一個主意——今天,這個地方是自己的,自己一個人的。這應該算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時刻吧!

薇薇安先翻了翻姐姐伊芙的日記,然後瞧了瞧哥哥羅伯特最愛讀的雜誌,看了看小弟皮蓬收集的石頭。最後,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母親的衣櫥上。她把腳伸進冰涼的鞋子裡——這雙鞋是她出生以前母親買的;將臉蛋貼在母親最貴的絲綢襯衣上,感受那光滑的質感;從鋪著全絲硬緞的核桃木首飾盒裡拿出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脖子上比畫著。她在抽屜裡找到了爸爸的太陽勳章,還有小心翼翼迭好的退伍檔案、一沓用絲帶紮好的信件,還有爸爸和媽媽的結婚證,上面印著他們倆的名字。那時候,媽媽還是來自英國牛津的伊莎貝爾·卡爾揚,還不是他們家的一員。

蕾絲窗簾被風掀起又落下,屋外甜蜜的氣息從敞開的垂直推拉窗裡飄進來——有桉樹和檸檬香桃木的味道,還有父親最珍愛的芒果樹上熟透的果子味道。薇薇安把東西迭好放回抽屜裡,跑到窗戶邊。天氣很好,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既像蔚藍的大海,又像繃緊的鼓面。無花果樹的葉子在明媚的日光中閃閃發亮,粉紅明黃的雞蛋花勾著人的眼睛,屋後茂盛的雨林裡,鳥兒們一唱一和地鳴叫著。薇薇安意識到,要變天了,不久之後應該會有一場暴風雨。她喜歡暴風雨,喜歡重重迭迭的烏雲和厚重的雨滴,喜歡乾涸的紅土地被雨水打溼的味道,還有雨滴拍打在牆上的聲音。每當這時,爸爸就會在陽臺上來回踱步,他嘴裡叼著煙管,眼睛裡閃著光芒。看見棕櫚樹在風雨中慟哭折腰,他有些憂心忡忡。

薇薇安轉過身,她已經在家裡待得夠久了,再也不想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屋裡。她在廚房待了一會兒,裝好母親給她留的午餐,然後四處搜尋,想多帶點安扎克餅乾。一隊螞蟻沿著水槽往牆上爬,它們也知道馬上要下大雨了。薇薇安看都沒看那封沒完成的道歉信,跳著舞跑到後面的陽臺上。她從來都不肯好好走路。

外面還是很熱,空氣非常悶。光著腳踩在陽臺的木地板上,薇薇安立馬感到一陣灼熱。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去海邊了,不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姐姐他們現在在哪兒,他們到紹斯波特了嗎?參加聚會的父母和孩子們是不是正在游泳,正在笑著擺好午餐?她的家人可能划著遊船在玩耍吧?羅伯特說,海邊新修了一座棧橋——他也是偷聽父親和戰友的談話才知道的。薇薇安想象自己站在棧橋上,猛地跳入海水中,“撲通”一聲,像枚澳洲堅果一樣飛快地沉入水中。她的面板會感到刺痛,冰涼的海水會灌進她的鼻子裡。

平時,她可以去女巫瀑布游泳,但今天這種天氣,岩石上的小泳池哪裡比得上迷人的大海呢?再說,她不能離開家,鎮子上多嘴的長舌婦肯定會發現的。最糟的是,保利·瓊斯也會看到她,他說不定正在太陽底下像只又肥又老的大白鯊一樣曬著他白白的肚皮呢。一看到他薇薇安就來氣,他要是敢再欺負皮蓬的話,薇薇安一定會讓他好看。

薇薇安鬆開攥著的拳頭,瞧了瞧外面的小棚屋。流浪漢老麥就住在那裡,給人修修補補,他那兒倒是值得去一趟。但爸爸明令禁止薇薇安用奇奇怪怪的問題打攪老麥工作。他的活兒很多,爸爸又沒付他錢,他才沒必要喝著茶跟一個小姑娘耍嘴皮子。再說了,薇薇安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老麥知道今天只有薇薇安一個人在家,他聽著屋裡的動靜。但是除非薇薇安病了或是摔傷了,否則他是不會管她的。

如此一來,只剩一個地方可去了。

薇薇安蹦跳著走下寬闊的樓梯,穿過草地,繞過苗圃——母親堅持在那兒種了些玫瑰,爸爸好心提醒她這不是英國——然後,薇薇安連著翻了三個跟頭,興沖沖地朝小溪出發。

*** 薇薇安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知道慢慢地朝這條小溪踱步了。她在銀色的膠樹叢裡自由穿梭,一邊採摘金合歡花和紅千層,一邊注意別踩到螞蟻和蜘蛛。走著走著,她離人群和建築越來越遠,老師和學校裡的條條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後。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裡了。這是她一個人的天地,她屬於這裡,這裡也屬於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著急到達目的地。穿過第一重巖壁,地面變得陡峭起來,到處都是螞蟻堆一樣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緊裝著午餐的小包,飛跑起來,享受著心臟在胸腔裡怦怦跳動和雙腿傳來的讓人驚心的興奮感。她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差點被絆倒在地上。她靈活地避開路邊伸出來的樹枝,跳過一塊又一塊岩石,踩著乾枯的落葉順勢往前一滑。

鞭鳥在頭頂唱著歌兒,死人溝裡的瀑布發出嘈雜的聲響。陽光穿過密林,碎碎地篩在色彩斑斕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來就像萬花筒一般有趣。灌木叢裡生機勃勃——樹木用乾渴蒼老的聲音慢慢交談,樹枝和倒在地上的樹幹後面藏著數千雙看不見的眼睛,它們正看著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腳步,把耳朵貼在堅硬的地面上,就能聽見大地呼喚她的聲音,還有遠古時候的歌聲。但薇薇安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她心裡全是蜿蜒著穿過峽谷的小溪。

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但不得不說,這是條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處拐彎,兩岸的河床特別寬,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幾百萬年之前就已經形成,那時候,大地的面貌在嘆息聲中發生了變化,大塊大塊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參差不齊的峭壁。峭壁邊原來是一片淺灘,它變深變幽暗,那就是薇薇安發現寶藏的地方。

那天,她從媽媽的廚房裡偷了幾個玻璃罐子,用來裝抓住的小魚——如今,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齒草後面的爛樹幹裡,薇薇安所有的寶貝都藏在那裡。小溪裡總會有各種各樣令人驚喜的發現:鰻魚、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鏽水桶。有一次,她還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進小溪裡,想抓住那條她從未見過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裡伸得更深了些,臉幾乎都碰到了水面。這時,她忽然發現水裡有東西在閃光。那東西有好幾個,都是橙色的,閃閃發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還以為是太陽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陽光燦爛的天空,但天空靜靜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閃光明顯不同。那些光亮來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床上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當中。那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另一種東西。

薇薇安想了許多關於那些光的事,她不是個愛鑽研的人——那是羅伯特和媽媽喜歡做的事——但她很擅長提問。她從老麥和爸爸那兒旁敲側擊,然後碰到了爸爸的戰友——在戰爭中負責偵察的布萊克·傑基,他對叢林的瞭解遠遠超過了其他人。傑基停下手裡的活,一手扶在後腰上,一面彎下結實的身子:“你看見水塘裡有東西在閃光,是嗎?”

薇薇安點點頭,傑基端詳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錯開。最後,他輕輕笑了笑:“你去過水塘下面嗎?”

“沒有。”薇薇安趕走鼻子上的蒼蠅。“水太深了。”

“我也沒下去過。”傑基把手伸進寬大的帽子裡撓了撓頭,他本來打算繼續挖土的,還沒來得及把鐵鍬插進土裡,忽然又扭頭對薇薇安說道:“既然你沒有親眼看到,你怎麼確定真的有那麼個閃光的東西?”

這時候,薇薇安忽然意識到,她的小溪裡有一條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邊,這是唯一的解釋。她聽爸爸說,在澳大利亞挖一個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國。現在,她就要去探尋這條暗道,那是一條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還有時間的來源,從那兒還可以去往佈滿閃閃星子的遙遠蒼穹。問題在於,她找到這條秘密通道要幹什麼? 探索其中的秘密。對,就是這樣。

灌木叢和小溪中間有一塊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橋,把二者連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腳步。水面很平靜,岸邊淺灘裡的溪水顏色渾濁厚重。水面上浮著上游漂來的一層汙物,像是一層油膩膩的面板。太陽正當空,地面被曬得滾燙,高大的膠樹樹枝在炙熱中畢剝作響。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齒草下面,灌木叢中有不知名的小東西一閃而過。

她光著腳走進溪水中,起初的時候還覺得微微有些涼。她用腳趾緊緊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過這片淺灘,石板上有時會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計劃是先看看溪水裡的閃光,確定它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然後再儘量潛入水底,仔細看看它們。她已經在家練了好幾個星期憋氣了,還帶來了媽媽的木頭晾衣夾子。羅伯特告訴她,只要能避免空氣進入鼻孔,就能憋更長時間。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夾子夾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盡頭,低頭凝視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幾秒鐘時間,不停變換姿勢,終於看見那些東西還在那裡!

薇薇安忍不住咧開嘴笑了,差點沒站穩。岩石那邊有兩隻小翠鳥,它們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邊上,溼漉漉的腳底板拍打著平坦的岩石。她在包裡翻找夾子。

她正在思考怎麼才能把夾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見自己腳背上有個黑色的小東西——一條肥肥胖胖的螞蟥!薇薇安彎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這個小東西,用力拉扯,但這滑膩的玩意兒還是不肯鬆口。

她坐下來,接著擺弄腳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無論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紋絲不動地伏在薇薇安的腳背上。溼漉漉的螞蟥在手指間滑動,發出噁心的吧唧聲。薇薇安坐直身子,閉上眼,使勁兒一拽。

她把平時禁止使用的每一個罵人的詞語都用上了——屎玩意兒!該死!渾蛋!——這些詞都是她在過去的八年從父親那兒偷聽來的。螞蟥終於鬆開嘴,但薇薇安的腳背上忽然湧出一股鮮血。

她一時間有些頭昏眼花,真慶幸自己此刻是坐著的。她還見過老麥殺雞呢,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斷手指頭那次,是她把斷指送到法雷爾醫生的診所。和羅伯特在內蘭河邊比賽殺魚的時候,她的動作乾淨又麻利。但此刻,看見自己的鮮血,她還是有些犯暈。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邊,把腳放進去晃動著。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腳,卻發現還是在流血。沒辦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開啟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著閃閃發光的醬汁,醬汁已經涼了,薇薇安用手指撮著軟軟的土豆和甘薯往嘴裡送。除了這些,還有一片面包,上面塗著媽媽新做的果醬。此外,還有三塊安扎克餅乾和一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血橙。

昏暗的樹叢裡忽然出現幾隻烏鴉,它們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後將殘渣抖進灌木叢中,烏鴉揮舞著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撣了撣裙子,伸了個懶腰。

她的腳背終於不流血了。她本來想去探尋水塘下面的隧道,但忽然覺得很累,特別累,就像媽媽講的故事裡的小姑娘一樣。媽媽講故事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像她自己的聲音,薇薇安覺得媽媽的聲音有些奇怪。對於媽媽的聲音,她既喜歡又嫉妒。

薇薇安又打了個哈欠,眼睛開始忍不住流淚。

或許,她應該躺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薇薇安爬到岩石邊上,鑽進茂密的羊齒草叢。然後,她翻過身,仰面朝上,又朝左邊挪了挪,這樣,羊齒草就把天空全部蓋住了。石板上的落葉軟乎乎,涼沁沁的,蟋蟀在灌木叢裡竊竊私語,不知哪兒傳來青蛙喘氣的聲音。

天氣很暖和,薇薇安還是個小孩,所以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夢見了水塘底下的閃光,夢裡她知道要遊多久才能到中國。她還夢見了一座長長的木頭棧橋,被太陽曬得滾燙。她和哥哥姐姐站在橋頭,跳進大海。她夢見了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夢見了在陽臺上踱步的父親,夢見母親那英國人的面板受不了海邊的烈日,起了斑點。她還夢見一家人聚在餐桌邊吃晚飯的場景。

炙熱的陽光穿過灌木叢,篩下斑斑點點的影子。溼氣讓鼓膜變得更緊繃,薇薇安的頭髮上出現了細密的汗珠。蟲子在一旁叫個不停,羊齒草的葉子碰到臉上,熟睡的孩子扭動了一下身子。這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薇薇安!”

有人從小山坡上走過來,穿過灌木叢中,一邊朝她藏身的地方靠近,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薇薇安立刻驚醒了。

是埃達姑姑,父親的姐姐。

薇薇安坐起來,把額前打溼的頭髮順到腦後。附近有蜜蜂在嗡嗡轉悠,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小公主,你要是在這兒的話就快出來吧!”

大部分時間薇薇安都是個叛逆的小孩,但埃達姑姑一向鎮定,她慌里慌張的聲音勾起了薇薇安的好奇心,她從羊齒草中爬出來,抓起午餐盒子。天空暗了下來,烏雲遮蔽了蔚藍的天空,峽谷裡一片昏暗。

薇薇安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裡發誓一定會盡快回來,然後抬起腳步朝家裡跑去。

*** 薇薇安從灌木叢裡鑽出來時,看見埃達姑姑坐在屋後的臺階上,腦袋埋在手心裡。姑姑好像有種第六感,覺得薇薇安並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圍看了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薇薇安,臉上滿是困惑,好像出現在草地上的是來自叢林的精靈。

“過來,孩子。”埃達姑姑一邊朝薇薇安揮手,一邊勉強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種奇怪的眩暈感,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恐懼。埃達姑姑面色緋紅,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那樣子像是要吼罵薇薇安,或是伸手擰她的耳朵,但她沒有。相反,她忽然淚流滿面地說道:“謝天謝地,快進屋洗洗臉吧!你那可憐的媽媽要是看見你這樣會有多難過!”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裡。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後,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第一週,那些木頭匣子——就是埃達姑姑說的棺材——就放在客廳裡。漫漫黑夜裡,薇薇安的臥室伸手不見五指,連牆壁都隱沒在黑暗當中。天氣依舊悶熱潮溼,來弔唁的大人們小聲交談,感嘆悲劇來得太突然。屋外下著大雨,屋內悶熱不堪,窗戶被霧氣糊住。他們穿著被雨打溼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牆邊給自己築了一個巢,她就躲在餐具櫃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來的牆縫中。頭頂汙濁悶熱的空氣中傳來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談聲——福特小汽車……從山脊上摔了下去……燒成了光架子……難以辨認——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靜地想著池塘裡的暗道,還有暗道正中央的發動機艙——地球旋轉的動力就來源於此。

整整五天時間,她都一動不動地待在這裡。大人們也遷就她,給她端來飯菜,同情地對她搖搖頭。但最終他們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強行拖出來,回到這個真切的世界。

這時候正值雨季,天氣又溼又熱,但這天太陽卻十分明媚,薇薇安聽見曾經的自己在輕聲呼喚。於是她走到後院當中,迎接眾人的目光,發現老麥還待在那個小棚屋裡。老麥簡單問候了幾句之後,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後老麥交給她一把錘子,讓她幫忙修理籬笆。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消磨過去。薇薇安本來想去小溪邊看看,但她沒有。之後,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達姑姑搬了一堆盒子來收拾屋裡的東西。姐姐最喜歡的那雙緞面鞋還像一週前她出門時那樣隨意地丟在門口的地毯上,媽媽說,這鞋子這麼漂亮,穿去野餐實在是糟蹋東西。如今,這雙鞋子被隨意丟進盒子裡,和爸爸的手帕、舊皮帶混在一起。接下來,門前的草地上豎起了一塊“甩賣”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臥室的地板上。這地方對她來說有點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薇薇安。

*** 埃達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樣。牆上的漆沒有一塊塊往下剝落;長凳上沒有螞蟻在閒逛;長勢茂盛的花朵不會從花瓶裡鑽出來,爬得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房子裡,任何調皮搗蛋的行為都不會被原諒。就像埃達姑姑常說的那樣,所有的東西在這裡都有自己的位置。埃達姑姑說話的時候,聲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繃得太緊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舊,薇薇安躺在“好房間”的沙發底下,身子緊緊貼著牆上的踢腳板。沙發上鋪著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從門那邊看不到薇薇安。破舊的沙發底下是個很舒服的地方,總會讓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裡的物件破舊雜亂,卻總讓人歡喜。待在這裡,薇薇安總是想哭。大部分時間,她都摒棄一切雜念,專心呼吸,每次只吸進去一點點空氣,然後又慢慢吐出來,她的胸腔幾乎一動不動。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裡嘩啦啦直響,薇薇安閉上眼,胸脯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有時候,她幾乎相信自己這樣的舉動可以讓時間停止。

這房間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有旁人來打擾。薇薇安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埃達姑姑就給她立了規矩——“好房間”是姑姑專享的休閒地方,身份貴重的客人來拜訪的時候也會在這裡招待——薇薇安神情肅穆地點點頭,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確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掃之外,沒人會來這個房間,她可以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獨處的時光。

但今天是個例外。

法雷牧師已經在窗戶邊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鐘,埃達姑姑熱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發和地板之間——確切地說,是埃達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來了也會這樣勸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師的聲音甜得發膩,好像是在對襁褓之中的耶穌說話一樣,“即便是對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為你不知道,她會不會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話,那我就是英國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聽見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噹聲,“那個孩子已經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點糖嗎?”

“不用了,謝謝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達姑姑嘆了口氣,沙發又往下陷了一些。“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損失,牧師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麼慘……葬身山谷……載著所有人的福特汽車從山上徑直摔了下去……找到他們遺體的哈維·沃特金斯說,車燒得只剩了個光架子,他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個悲劇……”

“極大的悲劇。”

“是的。”埃達姑姑把鞋子脫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見她用大拇指撓著另一隻腳上磨出來的水泡。“我不能把她養在家裡,我自己已經有六個孩子了,而且我母親最近要搬來和我們同住。您是知道的,自從做了大腿截肢手術之後,她的身體一直病懨懨的。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牧師,我每週日都會去教堂做禮拜,復活節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時候,我都盡了自己的一份力,但這次我真的沒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頭不是盞省油的燈。”

談話忽然中斷,大家靜靜品著茶,想著薇薇安不讓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話,”埃達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沒辦法。請您原諒我,我知道這樣說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把這一切怪到她頭上。她要是沒犯錯受罰的話,就會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樣的話,他們也不會著急趕回來。我哥哥是個心腸特別軟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那麼久——”姑姑忽然慟哭失聲,薇薇安想象著大人哭泣的醜相和脆弱模樣——他們習慣了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知道首要的事情應該是勇敢和堅強。

“好了,請您節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聲變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媽媽注意時的故意號哭。牧師的椅子發出咯吱的響聲,薇薇安看見他往沙發這邊走過來,交了什麼東西給埃達姑姑——肯定是這樣的,因為她聽見姑姑說:“謝謝您。”然後是擤鼻涕的聲音。

“您自己留著吧!”牧師說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嘆了口氣,“那這個女孩該怎麼辦?”

埃達姑姑止住哭聲,輕輕抽了抽鼻子,然後小心翼翼地試探說,“我覺得圖文巴那邊的教堂學校不錯。”

牧師把雙腿迭在一起。

“修女們把學校裡的姑娘照顧得很好,”埃達姑姑接著往下說,“雖然嚴厲了些,但也是為了她們好。規矩對她不會有任何害處——戴維和伊莎貝爾一直太溺愛她了。”

“伊莎貝爾。”牧師忽然唸叨著這個名字,他往前傾了傾,“伊莎貝爾家還有哪些人?你能聯絡上他們嗎?”

“她沒多說自己的家庭……但您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她還有個哥哥。”

“哥哥?”

“他在英國當老師,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辦了。”

“什麼好辦了?”

“我們可以從這裡入手。”

“您的意思是……聯絡他?”埃達姑姑的聲音忽然變輕了。

“只能試一試了,弗洛斯特夫人。”

“給他寫信嗎?”

“我親自給他寫信。”

“牧師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說服他了。”

“說服他作出正確的選擇。”

“這是他的家族責任。”

“對,家族責任。”埃達姑姑的聲音輕飄飄的,“誰能拒絕自己的家族責任呢?我要是有這個能力的話,就自己把她撫養長大了,但我母親要搬過來,家裡已經有了六個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發解脫地長吁一聲。“牧師先生,我再給您拿塊蛋糕吧?”

*** 伊莎貝爾的確有個哥哥,他接受了牧師的勸導,於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變。事情很順利。埃達姑姑的朋友認識一個人,他妹妹要遠渡重洋去倫敦應聘家庭教師的職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們談過幾次就匆匆作出決定,細枝末節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發底下,他們的談話聲永遠縈繞在她頭頂。

出發那天,姑姑給她穿上一雙幾乎全新的鞋子,頭髮利落地編成兩條辮子,身上穿了一條中規中矩的裙子,腰上還繫著絲帶。姑父開車把她們送到山下,然後大家一起去車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車。大雨仍舊不停歇,空氣中十分悶熱。薇薇安用手指在霧氣瀰漫的窗戶上寫寫畫畫。

車站旅館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但他們很容易就在約定的地點找到凱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視窗旁邊的大鐘下面。

薇薇安從沒想過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多人。人類無處不在,他們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來去匆匆,就像裹著爛木頭的潮溼汙泥裡的工蟻一樣。黑色的大傘,巨大的木頭集裝箱,還有長著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翹起的馬兒。

對面的女人咳嗽了一聲,薇薇安這才反應過來,她剛才在對自己說話。她回想她的說話內容,但腦子裡全是馬兒和雨傘,還有溼地裡的螞蟻,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問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點點頭。

“注意你的行為舉止。”埃達姑姑替她理好衣領,責備道,“這也是你父親和母親希望的,回答問題的時候你應該說‘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話,就說‘不是的,小姐’。”女人輕聲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這兩張充滿期待的臉龐,埃達姑姑眉頭緊鎖,她已經不耐煩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說道。

“今天早上過得好嗎?”

順從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聽到她的問題就想大聲喊出自己的心聲——她一點兒都不好,她不想離開這裡,這不公平,他們不能強迫自己……但這顯然不是時候。薇薇安意識到,還是說出他們想聽的話比較省事。再說,自己說了也無濟於事,對嗎?言語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個詞語,可以描述內心的無底深淵。聽見父親走進客廳的腳步聲,聞見母親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見她曾經心不甘情不願地和皮蓬分享的東西時,薇薇安的內心都在發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說道。面前的這個紅頭髮女人穿著一條幹淨的長裙子,看上去很活潑。

埃達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給腳伕,摸摸外甥女的頭,叮囑她路上小心。凱蒂·埃利斯小姐仔細看了看車票,不知道面試時穿那條裙子究竟合不合適。火車一聲長嘯,即將啟程。一個梳著辮子,穿著不合腳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鐵梯。站臺上煙霧瀰漫,人們揮手朝車上的乘客呼喊道別,一隻流浪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沒人注意到,那個小女孩跨過昏暗臺階的身影。埃達姑姑也沒注意到,人們本來以為她會將這個可憐的孤兒撫養長大。薇薇安·隆美爾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來,消失在內心深處。世界依舊繁忙,沒人看見她心裡的動向。

23 1941年3月,倫敦 薇薇安埋頭走路,不料卻撞上了一個人。她走路的速度向來很快,所以倫敦三月份灰暗冰冷的一天,兩個人就在富勒姆街和悉尼街的拐角處撞到了一起。“抱歉,先生。”薇薇安心中的驚嚇變成了懊惱。“我沒看見你。”男人臉上一副暈乎乎的表情,薇薇安以為自己嚇著他了,於是趕緊解釋道:“我走得太快了,我一直都這樣。”小時候,薇薇安歡呼著在灌木叢中穿梭奔跑的時候,父親常說,她走路都帶著風。薇薇安搖搖頭,甩開兒時的回憶。

“是我的錯。”男人揮揮手,“我不容易被人注意到——有時候甚至像個隱形人,你不知道,這是件多麻煩的事情。”

他的反應出乎薇薇安的意料,她心中有小小的驚喜,忍不住想笑。男人靠過來仔細打量薇薇安的模樣,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著。“我們見過面的。”

“你搞錯了。”薇薇安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我們沒見過。”

“見過的,我確定。”

“你認錯人了。”她點點頭,想結束這場談話,“祝你好運。”說完,薇薇安繼續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她快要走到凱爾街的時候,男人忽然在她身後喊道:“還記得肯辛頓的婦女志願服務社食堂嗎?你看了我的照片,還跟我介紹你朋友的醫院。”

薇薇安停下腳步。

“那家收留孤兒的醫院,你還記得嗎?”

薇薇安的臉頰一下變得又紅又燙,她轉過身,急促地走到男人面前。“住口!”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暗示他小聲點,“別說了。”

男人皺了皺眉,有些不解。薇薇安看了看他和自己身後,確定沒人注意他們才把男人拉到一家被炸成廢墟的店鋪後面,避開大街上偷窺的目光。“我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訴過你,不許把我的話告訴別人嗎?”

“這麼說你是記得囉?”

“我當然記得,你覺得我看上去像個白痴嗎?”薇薇安掃了一眼街道,等一個拎著購物籃的女人慢悠悠地走過去,然後才小聲說道,“我告訴過你,不許對任何人提到那家醫院。”

男人也配合著小聲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薇薇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男人繃著臉,一副很嚴肅的樣子,但他的語氣讓薇薇安覺得他是在逗自己。她不想點破,那樣只會讓他更加得寸進尺,她才不想這樣。“那好吧!”她說道,“的確包括我在內。”

“那我明白了,謝謝你的解釋。”男人嘴角浮起淺淺的微笑,“希望我把你的秘密告訴你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薇薇安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抓著他的手腕。她像被燙著了似的趕緊丟開,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滿是碎石的地面上。她伸手理了理前額散落的鬈髮。結婚一週年的時候,亨利送給她一枚紅寶石髮卡,這小東西雖然漂亮,卻不像普通髮卡那樣牢固。“我得走了。”她敷衍了一句,然後飛快地轉身走向街道。

兩人相撞時,薇薇安馬上後退了幾步。看到男人的臉,她立馬想起來,自己的確認識他,她感覺兩人之間的默契像電流一般迅速傳遍了全身。他們在食堂相遇的那天晚上,薇薇安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直到現在薇薇安都想不明白箇中緣由。但第二天回想夢境的時候,天哪,薇薇安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倒不是春夢,卻比春夢更讓人沉醉迷戀,也更危險。這個夢讓薇薇安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切渴望,她想遠離這裡,過著不問世事的生活,長大成人的薇薇安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薇薇安意識到那只是一場夢,自己不會擁有那樣的生活,頓時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一位摯愛的親人。她想方設法擺脫這個夢,但它總是如影隨形般跟著她。早餐的時候,薇薇安幾乎不敢直視亨利的眼睛,她害怕他看見自己心中的秘密。她一向把自己的秘密埋藏得很好,亨利從不知情。

“等一下。”

天哪,又是他,他竟然跟上來了。薇薇安微微揚起下巴,加快腳步往前走。她不想讓他跟上來,那是最好的結局。但她心中還殘留著以前的薇薇安的影子——衝動、魯莽,充滿好奇,給小時候的她帶來了那麼多麻煩,埃達姑姑因此對她失去信心,但這部分薇薇安是父親親手培養出來的。如今,那個年幼的薇薇安被她埋藏在心裡,不論遭遇任何打擊,都不會破碎死亡。現在,內心深處的薇薇安來自夢境的這個男人究竟想說什麼。

薇薇安埋怨自己不該有這種念頭,她穿過街道,沿著石板路走得更快了。鞋跟敲擊著路面,發出冰冷的響聲。自己真傻,不就是那天晚上見過他一面,然後夢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嗎? “等等。”男人離她很近了,“天哪,你走路的速度太快了,你考慮過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嗎?要是得了冠軍還能振奮國民士氣呢,你說對吧?”

男人走到薇薇安身邊,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但還是不正眼看他,只靜靜地聽他說話。“抱歉讓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想捉弄你,只是——能以這樣的方式遇見你我覺得很開心。”

薇薇安掃了他一眼:“噢?為什麼?”

男人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很嚴肅,薇薇安也只好停下來。她朝街道前後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跟著。男人說道:“不用擔心,只是……上次見面時你提到醫院和妮拉——就是照片中那個小女孩——我後來想了很多。”

“我知道妮拉是誰,”薇薇安怒氣衝衝地說道,“我這周才去看過她。”

“你的意思是,她還在醫院?”

“是的。”

薇薇安看見,自己的惜字如金讓男人眉頭微蹙,但他很快就換上一副笑臉,似乎想要融化她心中的堅冰。“我也想去探望她,僅此而已。我不想打攪你,我發誓不會礙手礙腳的。如果你能抽空帶我去一趟的話,我會感激不盡。”

理智告訴薇薇安,她應該拒絕男人的要求,她不希望自己去見托馬林醫生的時候有人跟著。這樣做很危險,亨利已經起了疑心。但這個男人的目光如此熱切,臉上全是善意、友好還有希望。薇薇安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夢裡閃著光芒的希望好像又回來了。

“求你了,好嗎?”他伸出手。如果這真是一場夢的話,薇薇安願意握住他的手。

“你得跟上我的腳步。”她冷冷地說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什麼?現在就去?你原來是要去醫院?”

“是的,而且我已經遲到了。”薇薇安沒說出口的是——“這都怪你。”但她覺得男人應該懂自己話中的含義,“我……我跟人約好了。”

“放心吧,我保證不會誤了你的事。”

薇薇安不想讓他得意,但從他臉上的笑容來看,他的尾巴已經翹起來了。“我帶你去醫院,但到那兒之後你就在我面前消失。”

“我剛才說自己是隱形人是在開玩笑,你不會當真了吧?”

薇薇安沒有笑:“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忘記那天晚上我在食堂跟你說的話。”

“我保證。”男人友好地伸出手,“我叫——”

“不必了。”薇薇安飛快地丟下這句話。她看得出來,男人對此非常意外,“別告訴我你的名字——朋友才交換姓名,我們不是。”

他眨眨眼,然後點點頭。

她的話聽上去冷冰冰的,薇薇安對自己很滿意,她已經犯了太多愚蠢的錯誤。“還有一件事。”她補充道,“見過妮拉之後,你永遠都不許再出現在我面前。”

*** 吉米的話並非全是玩笑——薇薇安·詹金斯走路的樣子就像揹負著什麼重要使命一樣。更確切地說,她好像想加快腳步,甩掉身後這個累贅。薇薇安健步如飛地穿過河邊狹窄密集的小巷,吉米只好一陣小跑,才勉強跟上她的腳步。走這麼快,他根本沒法開口說話。這樣也好,他們之間的交流沒必要太多。就像薇薇安自己說的那樣,他們不是朋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吉米很高興薇薇安點明瞭這一點——她的提醒非常及時,吉米總喜歡跟所有人保持友好關係,但他並不想了解薇薇安,就像薇薇安也不想了解他一樣。

他最終還是同意了桃兒的計劃,主要是因為桃兒保證,這個計劃不會傷害任何人。“我的計劃非常簡單。”在馬伯拱門附近的里昂街角餐廳,桃兒緊緊握著他的手。“你假裝無意中遇見她——你要裝作很意外很巧合的樣子——然後告訴她,你想去看望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轟炸中失去家人的孤兒。”

“她叫妮拉。”窗外的陽光從餐桌邊緣上鑲嵌的金屬逐漸淡去。

“薇薇安會同意的,你告訴她,你聽說那孩子的境況後非常感動——這本來也是大實話,對吧?你不是跟我說,你想去看看妮拉,看她過得好不好嗎?”

吉米點點頭,還是不看桃莉的眼睛。

“這樣你就能和她一起去醫院,然後找個機會跟她再次見面,這時候就該我出場了——我拍一張你們看上去很親密的照片,然後給她寄一封匿名信,讓她知道我們手裡的籌碼,她肯定會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件事情壓下來。”桃莉把菸頭使勁按熄在菸灰缸裡,“明白了嗎?就是這麼簡單,絕對萬無一失。”

事情的確簡單,的確萬無一失,但還是不道德。“桃兒,這是扭曲事實。”吉米扭過頭看著桃莉,柔聲勸道,“咱們這是在騙人。”

“不,”桃莉回答得很堅決,“這是正義,她罪有應得。你不知道她對我,對我們做了什麼,吉米,更別說她的確背叛了她的丈夫。再說了,她很有錢,我們要的這點兒小錢對她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她丈夫會——”

“他不會知道的,這就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所在。吉米,整個計劃都只和薇薇安一個人有關。他們在坎普頓叢林的那棟房子是她的私人財產……薇薇安的外婆把房子留給她的時候說了,即便結婚,薇薇安也是這棟房子的絕對主人。你應該聽格溫多林夫人說過這件事,她覺得這個主意簡直太棒了。”

吉米沒有回答,桃莉看出他的不情願,一時間竟然有些慌了。她漂亮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合十,像在祈禱一般,滿是祈求的神色。“你難道不明白嗎?她不會在意這點小錢的,但我們可以用這些錢生活在一起,結婚生子,過著幸福的生活。”

吉米仍舊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言不發,緊張的氣氛在兩人中間逐漸蔓延。他擺弄著一根火柴,思緒早就飄到了天外。他緊張的時候就會出神,就像菸圈飄離菸頭一樣。此刻,吉米想起了父親。想起他們以前一起擠著住的那個小房間,想起父親坐在窗邊凝視街道,唸叨吉米的母親知不知道該來哪兒找他們父子,以為這就是她遲遲不出現的原因。每天晚上,父親都要問吉米,可不可以搬回以前住的公寓。有時候,父親會獨自哭泣,聽著他老人家把頭埋在枕頭裡小聲啜泣,嘴裡還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他想回到過去,讓一切都恢復老樣子,吉米的心都要碎了。要是自己有了孩子,吉米希望在孩子們傷心哭泣,好像世界就要毀滅的時候自己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但這個哭泣的人是他的父親,吉米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這種戰火紛飛的日子裡,每天都有很多人躲在枕頭裡哭泣。吉米忽然想起戰爭開始以來,自己照片中所有逝去的靈魂,他們失去的一切,遭遇的悲痛,他們的無助和勇敢。吉米看著桃兒,又點燃一支菸,鬱鬱寡歡地抽著。桃兒早已不是海邊那個眼睛裡都充滿笑意的女孩了,吉米想,可能有很多人都像他父親那樣,希望回到過去吧! 或者一路向前——火柴棍在他的指間折斷——但人怎麼能回到過去?那不過是美好的願望罷了,但現在還有一條路擺在眼前,那就是向前。吉米回想起桃莉拒絕嫁給他之後的那幾個星期,自己簡直是度日如年。天地間全是茫茫然的虛無感,孤獨讓他整夜整夜都無法入眠,只好聽著父親的哭泣聲,還有自己悲哀卻一下復一下的心跳。吉米忽然覺得,或許桃莉的建議也沒那麼難以接受。

倘若在平時,吉米可能不會答應她的要求,他向來是個是非分明的人。但現在,外面正在打仗,戰爭把一切都撕成碎片——吉米有些不確定——事情早就和原來不一樣了。現在的時代,墨守成規的人冒著巨大的風險。

他把斷成幾截的火柴棍拼起來,桃兒在旁邊嘆了口氣。他看見她跌坐回皮椅裡,用小巧的雙手捂著臉。他注意到她手臂上的傷痕,她近來瘦了許多。“對不起,吉米。”她捂著臉說道,“對不起,我不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只是想想而已,因為——因為……”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低,好像不忍聽見自己說出那簡單又殘忍的真相一樣,“……她讓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吉米。”

桃莉喜歡演戲,沒有人能像她一樣惟妙惟肖地扮演另一個角色。但吉米太瞭解她了,桃莉此刻的誠實坦蕩一下擊中了他的內心。薇薇安·詹金斯讓美麗的桃兒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這還是那個聰慧又活潑,笑起來讓他覺得活著真好,讓這世界變得活色生香的桃兒嗎?吉米不需要她再往下說了。

*** “動作快點兒。”薇薇安·詹金斯停下腳步,站在一棟磚石建築的臺階上催促吉米。除了大門上“托馬林醫學博士”的黃銅名牌之外,這棟房子與周圍的建築幾乎沒有任何不同。薇薇安看了看精緻的玫瑰金手錶,那小東西像個鐲子一樣套在她手腕上。她掃了一眼身後的街道,陽光灑在她深色的頭髮上。“我得搞快點——”她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記起他們倆之間的約定,“我的意思是,接下來你自便,我已經遲到了。”

吉米跟著她走到前臺接待區。看佈局,這棟房子原來應該是一棟豪宅,他們現在站著的位置應該是客廳。前臺接待是一個灰色頭髮的女人,她的頭髮梳成了維多利亞式鬈髮,一副非常愛國的樣子。她坐在桌子後面掃了一眼吉米。

“這位先生是來探望妮拉·布朗的。”薇薇安說道。

女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吉米身上,她從半框眼鏡後面仔細審視著吉米。吉米友好地笑了笑,她卻沒笑。吉米意識到自己應該再解釋一下此行的來意,他朝桌子走了一步。“我認識妮拉。”他說道,“她家人遇難的那天晚上我們見過一次,我是報社的攝影師,我過來跟她打個招呼,看看她最近過得怎麼樣。”說完,吉米看著薇薇安,希望她能替自己證明,但她並沒有。

不知從哪兒傳來掛鐘的滴答聲,飛機在頭頂的天空中轟鳴。接待員終於考慮清楚,慢慢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了。”好像認定他是個壞人,卻不得不讓他進來一樣,“報社的攝影師,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吉米。”他看見薇薇安正看向別處,“吉米·梅特卡夫。”他應該編個假名字,但一時間又想不出合適的,再說,他平時也不經常撒謊。“我只是來看看妮拉的近況如何。”

女人緊緊閉著嘴唇打量著他,然後點了一下頭。“那好吧!梅特卡夫先生,跟我來,但我得警告你,我不會讓醫院裡的任何人受到騷擾,你要是敢惹麻煩的話立馬就會被轟出去。”

吉米開心地笑了,心裡也有點畏懼。

女人輕輕地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精緻的金十字架,然後順著彎曲的樓梯往上走。她根本沒有回頭看吉米,只是用動作示意他跟上來。吉米跟在她身後,走到一半時他忽然意識到薇薇安沒和他們一起來。他轉過身,看見她站在另一邊的走廊上,對著橢圓形的鏡子整理頭髮。

“你不來嗎?”他問道。他的聲音本來很小,但房間的佈局和穹頂形天花板造成了巨大的迴音,真是嚇人。

她搖搖頭。“我還有其他事要做——我要去見一個人。”她忽然臉紅了,“走吧!我不能再多說了,已經遲到了。”

*** 吉米在妮拉的寢室裡待了大概半個小時,看小姑娘給他表演踢踏舞。外面的鈴聲忽然響起來,妮拉說:“午餐時間到了。”吉米表示,自己也應該離開了。妮拉牽著他的手,兩人一起穿過走廊。走到樓梯口時,小姑娘忽然抬起臉龐看著吉米:“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吉米猶豫了一下——他還沒想那麼遠的事——但看著她充滿期待的明媚臉龐,吉米忽然想起母親離開自己的時候,他心裡頓時劃過一個閃電般明亮的念頭——那是孩子的天真,他們願意相信任何事情,他們很容易就會把自己柔軟的小手放進你的手心,相信你不會讓他們失望。吉米說道:“過幾天如何?”妮拉微笑著跟他揮手道別,又沿著走廊蹦蹦跳跳地走向餐廳。

*** 晚上,吉米告訴桃兒白天發生的一切,她鼓勵地說道:“幹得漂亮。”她急切地聽吉米描述整個經過,吉米提到醫生辦公室外面的鏡子,說到薇薇安臉紅的時候,桃兒的眼睛睜得溜圓。他們一致斷定,這是內疚的表現——薇薇安意識到吉米看見自己在整理儀容——“我告訴過你的,吉米,她揹著丈夫和那個醫生見面。”桃兒滿意地笑了,“天哪,吉米,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吉米心裡還是不踏實,他點燃一支菸:“我不知道,桃兒,事情很複雜——我跟薇薇安保證過,以後都不再去那家醫院……”

“是的,可你也答應妮拉要再去看她。”

“所以我很矛盾。”

“有什麼可矛盾的?你可不能違背對小孩子的諾言,她是個可憐的孤兒,你說呢?”

吉米當然不會,但桃兒顯然沒有明白,薇薇安說話有多刻薄。

“吉米,”桃兒再次問道,“你不會讓妮拉失望的,對吧?”

“不,不會。”他揮了揮手裡的香菸,“我會去看她的,薇薇安對那兒的情況很瞭解,她肯定會不高興的。”

“她會愛上你的。”桃莉輕輕撫摸著吉米的臉,“親愛的,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魅力。”她湊過去,嘴唇在他耳邊一翕一合,戲謔地說道,“比如現在,我就對你很感興趣。”

桃莉吻了吉米,吉米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滿腦子都是薇薇安·詹金斯發現自己違背諾言,再次出現在醫院時的厭惡表情。他想給自己找個合適的藉口——就說,是妮拉要求自己再去看她的?這時,桃莉坐回座位上:“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吉米點點頭,她是對的。

“你去看望妮拉,然後無意間撞見薇薇安,我剛好在那個時候出現,剩下的就都交給我了。”她歪著頭衝吉米笑,看上去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簡單吧?”

吉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簡單。”

*** 這計劃聽來的確簡單。不過,後來幾次去醫院,吉米再也沒有碰到薇薇安。整整兩個星期,他在工作、父親,還有桃兒之間周旋,一有時間就去醫院看望妮拉。有兩次他都遠遠地望見了薇薇安的身影,但從不讓她看見自己,更別提跟她約時間見面了。第一次,吉米剛轉過海布里街的拐角處,薇薇安就已經站在醫院門前。她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用圍巾遮住臉龐離開了。吉米加快步伐,但等他走到醫院邊上的時候,薇薇安早就沿著另一個方向揚長而去了。她一路勾著頭,躲開路邊打探的目光。

第二次的時候她就沒那麼小心了。吉米剛走到醫院前臺,跟瑪拉——就是那個灰色頭髮的接待員,他們現在的關係處得不錯——跟她說自己又來看妮拉了。這時候,吉米看見桌子後面有一扇半開的門,透過這扇門,他看見托馬林醫生的辦公室,薇薇安也在那裡。她對門後的人溫柔地笑了笑,之後,門後伸出一隻男人的手,抓住薇薇安的裸露的胳膊,吉米心裡頓時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他後悔自己今天沒帶相機來,雖然看不見醫生的臉,但薇薇安的身影可是一清二楚。那個男人抓著她的胳膊,她臉上滿是愉快的表情……

這些天,吉米只有今天沒帶相機,但就這麼湊巧,今天剛好用得上。吉米還在埋怨自己,瑪拉突然關上桌後的門,跟吉米寒暄,問他今天過得如何。

第三週,吉米走上樓梯,沿著走廊朝妮拉的寢室走去。這時候,他看見前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吉米站在原地,假裝端詳牆上“為勝利挖戰壕”的海報。海報上畫著一個患了足內翻的小孩,他手裡還拿著鋤頭和鏟子。吉米豎起耳朵聽著薇薇安的腳步聲,薇薇安轉過牆角的時候,他立刻跟上去。看著前面的背影,他的心怦怦直跳。牆上有一扇小門,吉米以前從未留意過這道門。薇薇安推開門進去,吉米也隨之跟上。門後面竟然是一段窄窄的樓梯,吉米拾級而上,樓梯盡頭處的走廊透過來一絲光亮。吉米踏上走廊,發現自己身在一棟舊房子當中,天花板比樓下的房間略低一些。他能聽見薇薇安的腳步聲,卻不能斷定她到底往哪邊走了。吉米往左邊掃了一眼,恰巧看見她的身影在褪色的金色和藍色桌布間閃過。他笑了笑,內心頑皮的一面很喜歡這場追逐的遊戲,然後跟了上去。

吉米知道,薇薇安這般偷偷摸摸是出來見托馬林醫生,他們躲在老房子靜謐隱蔽的閣樓上,不會有人來打攪——除了吉米。他從牆角後伸出腦袋,看見薇薇安停下了腳步。這次他帶著相機,肯定能拍到貨真價實的出軌照片。這樣最好,不必搞那一套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要跟薇薇安約時間見面,那樣實在太卑鄙了。薇薇安的確揹著丈夫在外面跟人偷情,這樣吉米心裡也好受了些。剩下的就是寄匿名信的問題了——實話實說,這就是敲詐——吉米雖然無法接受這種做法,但還是硬起心腸。

他看著薇薇安推開門走進去,他一邊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一邊開啟鏡頭蓋。他把腳卡在門縫中,舉起相機準備拍下這一幕。

然而,鏡頭中的場景卻讓他放下了手中的相機。

24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週六早上,尼克森家的姑娘們給桃樂茜辦理好出院手續,帶她回到格林埃克斯農場。姊妹中最小的黛芙妮正在洛杉磯拍攝新的網路宣傳片,她說“那些人一放過自己”就會馬上搭乘夜間航班回倫敦。洛絲沒聯絡上格里,因此有些擔憂。艾莉絲總喜歡裝權威,她聲稱自己已經致電格里就職的大學了,他們說格里正在出差,辦一項“很重要”的工作,辦公室的同事說會給他發訊息。艾莉絲滔滔不絕的時候,洛瑞爾不自覺地掏出手機在手中把玩,格里一直沒告訴她魯弗斯醫生的訊息,但她不想打電話問他。格里有自己的辦事方法和節奏,再說,她知道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不會有什麼結果。

到中午,桃樂茜終於回到自己的臥室,她很快就昏昏睡去,雪白的髮絲在暗紅的枕套上散開,像一道耀眼的光環。姊妹們面面相覷,最終在沉默中達成默契,決定就讓她安心睡下。天已放晴,外面竟然有些暖和,一點都不是這個時節該有的溫度。姊妹幾個走出屋子,坐在大樹下的鞦韆上,一邊吃著艾莉絲堅持獨自烤制的麵包圈,一面揮手趕走討厭的蒼蠅,享受著今年最後的溫暖陽光。

這個週末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大家圍坐在桃樂茜的床邊,要麼靜靜看書,要麼小聲聊天,有時候興致來了還會一起玩拼字遊戲——大家總是玩不久,洛絲是個拼字高手,艾莉絲跟她玩不到一個回合就會甩臉子。大部分時間,姊妹們都輪番守候在沉睡的母親床畔。洛瑞爾打心裡覺得,把母親帶回家的做法是對的。桃樂茜屬於格林埃克斯,屬於這棟寬厚又有趣的老屋。當年,她無意中看到這棟房子,立馬認定以後就在這裡安家。“我一直想有一棟這樣的房子。”小時候,母親牽著洛瑞爾的手在花園裡散步,她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我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但最終還是讓我碰上了。看見這棟房子的時候,我立刻覺得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地方……”

洛瑞爾在心中思量,不知道母親會不會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週六,她和爸爸開車沿著車道出行。她會不會夢見那個年老的農場主——1947年的那天,她和爸爸敲開農舍的大門,年老的農場主給他倆沏茶,小鳥躲在被木條封住的壁爐後面偷偷打探。那時候,媽媽還是個年輕的小婦人,她緊緊把握著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機會,對未來充滿期待,想要躲避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也許,姊妹們駕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車道駛入格林埃克斯的途中,桃樂茜想起了1961年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一切,心中喟嘆人不可能永遠避開過往。也許,是洛瑞爾自己過於感性——母親坐在洛絲的小汽車後座上,沉默著流下淚水不過是因為年事已高加上路面崎嶇。

不管如何,從醫院回家的路途一定讓她很疲憊,整個週末她幾乎一直在昏睡,吃得很少,說的話更少。輪到洛瑞爾在床邊陪伴的時候,她總希望母親能醒過來,睜開她疲倦的雙眼,看看她的大女兒,繼續那天未完成的談話。她親究竟對薇薇安·詹金斯做了什麼,這是整件事的癥結所在。亨利·詹金斯的看法是正確的,他堅持認為妻子死亡的原因絕不止表面上那些——她成了陰暗的偽藝術家們的目標。洛瑞爾發現,亨利·詹金斯說的是“偽藝術家們”,難道母親還有同夥?會不會是吉米?那個她愛過又最終分離的男人?這會不會就是他們最終勞燕分飛的原因?看來,所有的答案都要等到週一才能揭曉了,桃樂茜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洛瑞爾看著母親平靜的睡容,窗簾在微風中忽閃,她忽然意識到,母親已經跨過了一道看不見的門檻,門後再不會有妖魔鬼怪來侵擾她。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週一凌晨,母親做了噩夢,這是最近幾個星期她唯一一次睡不安穩的時候。洛絲和艾莉絲都回了自己家過夜,所以農舍裡只剩下洛瑞爾和母親。黑暗中,她被母親的叫喊聲驚醒,沿著走廊摸索到母親房間,摸到牆上的開關,開啟電燈。這個時刻忽然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曾多次被自己夢中的吶喊驚醒,然後飛快衝下樓,安撫受驚的女兒,摩挲她的頭髮,在她耳邊輕聲安慰:“乖,沒事了……放心吧,沒事了。”雖然這段時間洛瑞爾對母親的感情充滿矛盾,但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用同樣的方式來回報她。當年,洛瑞爾不顧一切地離開家,就連父親去世的時候都不在他們身邊。她把自己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自己和藝術,卻虧欠了父親和母親。

洛瑞爾爬到母親床上,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桃樂茜身上的白色棉布長睡裙已經被噩夢驚出的汗水打溼,她瘦弱的身子在被窩裡輕輕顫抖。“是我的錯,洛瑞爾。”她說道,“是我的錯。”

“沒事了,沒事了。”洛瑞爾安慰她。“放心吧!我在呢。”

“她的死都是因為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洛瑞爾心中忽然想起了亨利·詹金斯,他堅信薇薇安之所以香消玉殞是因為她被別有用心的人引到了那個被炸彈轟炸的地方。平時她是絕不會去那兒的,這個人應該是薇薇安很信任的人。“好了,媽媽,一切都結束了。”

桃樂茜的呼吸聲逐漸變得緩慢沉穩,洛瑞爾開始思考什麼是愛。得知母親曾犯下如此罪過,她對她的愛仍舊熾烈,那些醜惡的行徑似乎並不能讓愛就此消失,但洛瑞爾受不了這種巨大的失望感。失望這個詞平平淡淡,但其中蘊含的羞恥感和無助感卻讓人絕望。洛瑞爾並不是個完美主義者,她早就不是天真的孩童,所以對格里盲目的樂觀不敢苟同——不能因為桃樂茜是她的母親,就認定她不會犯錯,這不可能。洛瑞爾是個現實主義者,她知道這世上的人都不是聖人,他們都會犯錯。雖然母親憎惡自己犯下的過錯,但她犯錯的事實絕不會就此消失——洛瑞爾自己也犯過錯。仔細思考桃樂茜的過往,思索她的所作所為……

“他來找我了。”

洛瑞爾剛才一直在走神,母親輕飄飄的聲音嚇了她一跳。“你說什麼,媽?”

“我想躲起來,但他還是找到我了。”

洛瑞爾意識到,她是在說亨利·詹金斯。1961年那個夏日發生的一切似乎越來越近了。“他已經走了,媽,他不會再回來了。”

耳邊傳來一個很小的聲音:“是我殺了他,洛瑞爾。”

洛瑞爾屏住呼吸,小聲回答道:“我知道。”

“你能原諒我嗎,洛瑞爾?”

洛瑞爾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此刻,在母親安靜昏暗的房間裡,她只好說:“睡吧!一切都會好的,媽。我愛你。”

*** 幾個小時之後,太陽從樹梢後面慢慢升起。洛瑞爾把照顧母親的重任交託給洛絲,她走出屋子,朝那輛綠色的小汽車走去。

“又要去倫敦嗎?”洛絲陪她走過花園中的小徑。

“今天去牛津大學。”

“牛津大學。”洛絲繞著手裡的珠串,“還是去做研究嗎?”

“是的。”

“查得怎麼樣了?”

“你是瞭解我的,洛絲。”洛瑞爾坐進駕駛座,關上車門。“我覺得沒問題。”她微笑著揮揮手,在洛絲提出其他難以回答的問題之前趕緊開車逃走。

週五的時候,她提出要找“一本不為人知的回憶錄”時,大英圖書館閱覽室前臺的小夥子非常樂意幫忙。不知道凱蒂·埃利斯去世之後,誰還會來找她生前的往來信件呢?小夥子盯著電腦螢幕皺起了眉頭,他不時騰出手在便籤本上記著什麼,洛瑞爾心中的希望隨著他皺起又落下的眉頭起起伏伏。最後,她的關切已經干擾到小夥子的正常工作,他說這要花些時間,建議洛瑞爾先去做點其他事情。洛瑞爾明白他的意思,於是走到圖書館外面吸了一支菸——老實說,吸了三支。她神經質地來回踱步,終於還是忍不住急匆匆地回到閱覽室,看他查得如何了。

看上去還不錯。小夥子從查詢臺後面遞給洛瑞爾一張紙,臉上是馬拉松選手完成比賽後那種心滿意足又疲憊不堪的神情。“找到你說的那個人了。”凱蒂·埃利斯為了考取博士學位,曾在牛津大學新學院學習。1983年9月,凱蒂·埃利斯去世,她把所有的檔案檔案都捐獻給新學院,其中還包括她回憶錄的影印件。洛瑞爾覺得這些東西里可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把綠色小汽車停在康山的停車換乘區,搭巴士去牛津大學。司機讓她在市區下車,說新學院就在女王學院對面。洛瑞爾根據路標一路向前,經過鮑德林圖書館,沿著霍尼韋爾街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新學院的大門前。她一直很喜歡學校裡那種大氣磅礴的美,每塊石頭、每座塔樓、每根指向天空的塔尖都是過去歲月的沉澱積累。但今天,洛瑞爾沒有時間欣賞風景。她雙手揣在口袋裡,低頭躲避凜冽寒風,急匆匆穿過草坪,徑直朝圖書館走去。

管理員是一位年輕人,留著一頭蓬亂的藍黑色頭髮,他對洛瑞爾表示歡迎。洛瑞爾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說大英圖書館的管理員在週五的時候替她打電話預約過。

“是的,有這麼回事。”這位熱情的圖書管理員名叫本,他要在圖書館實習一年時間,“是我接的電話,你是來找新學院一位校友留下的檔案,對吧?”

“那位校友名叫凱蒂·埃利斯。”

“對,我已經把相關檔案從資料樓給你搬過來了。”

“太好了,非常感謝。”

“小事一樁,資料樓雖然高,但這也不算什麼事。”本笑了笑,然後神秘兮兮地湊過來,“那棟樓的樓梯是螺旋形的,還要經過隱藏在大廳牆上的一扇門,感覺像是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一樣。”

洛瑞爾當然讀過《哈利·波特》,她對老建築的魅力無法抵擋。但圖書館開放時間有限,凱蒂·埃利斯的信件就近在咫尺,她實在沒有耐心再多花一分鐘時間和本討論建築和小說。她裝作不解地笑笑——霍格沃茨?那是什麼?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來是個麻瓜。話題於是成功轉換。

“你要的資料我都放在檔案館的閱覽室了。”本說道,“我帶你過去吧!你以前沒來過這裡,肯定會覺得它像個迷宮一樣。”

洛瑞爾跟在本身後,兩人穿過一條石頭砌成的走廊,本一路上都興致勃勃地談著新學院的歷史。轉了許多彎,繞了許多圈子之後,他們終於來到閱覽室。閱覽室裡擺滿了桌子,從窗戶望出去,能看見一面爬滿常春藤的中世紀古牆。

“就是這裡了。”本走到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擺著二十多個盒子,“你願意在這裡看資料嗎?”

“這裡很棒。”

“那就好。盒子旁邊有手套,翻閱資料的時候請戴上手套,有需要的話請叫我——我就在那邊。”他指著旁邊角落裡一張堆滿了文件的桌子。“——做抄錄。”他補充道。洛瑞爾怕他又喋喋不休,於是沒有搭話。本識相地點點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過了一會兒,洛瑞爾自然而然地沉浸在這棟石頭砌成的圖書館的靜謐當中。她終於能和凱蒂·埃利斯的信件親密接觸了,洛瑞爾看看桌上小山一般的盒子,捏響了指關節。然後,她戴上眼鏡和白手套,在書山紙海中尋找答案。

這些盒子的外觀都一模一樣——都是用不含酸的硬紙板做的,每一個盒子都一本百科全書大小。盒子上寫著名目和編號,洛瑞爾不明白編號的具體含義,但她覺得這可能是圖書館的檔案編號。她本來想去問問本,但又怕他對檔案管理的歷史淵源滔滔不絕。這些盒子好像是按年代順序擺放的,洛瑞爾決定碰碰運氣,說不定剛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呢? 她開啟編號為1的紙盒,裡面放著大概二十來封信,信件都用白繩子扎著,下面墊著一塊硬紙板。洛瑞爾看看旁邊那一大堆紙盒——看來,凱蒂·埃利斯是個很愛寫信的人,但她會寫給誰呢?看樣子,這些往來信件是按收信日期排列的,除了挨個檢視之外,應該有更簡便的方法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洛瑞爾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陷入思考當中。她隨意一瞥,卻看見了被自己忽略的索引卡。她臉上露出笑容,拿過索引卡,仔細看著上面的內容。正如她所料,上面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名單。洛瑞爾屏住呼吸,用手指一行一行地在寄信人一欄當中查詢,看有沒有詹金斯、隆美爾或薇薇安的來信。

索引卡上並沒有這幾個名字。

洛瑞爾不甘心,她又查詢了一遍,比上次更加細心,卻還是一無所獲。索引卡上的名單中沒有薇薇安·隆美爾或是薇薇安·詹金斯,但凱蒂·埃利斯明明在《生而為師》中提到過,她和薇薇安有書信往來。洛瑞爾找出她在大英圖書館拿到的影印件——沒錯,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在漫長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與她維繫了多年的師生友誼。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幸遇難,花兒一般的年紀就此香消玉殞,在她去世之前,我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洛瑞爾咬咬牙,再次檢視索引卡。

什麼都沒有。

這不可能。凱蒂·埃利斯說得清清楚楚,她和薇薇安之間有書信往來。它們究竟在哪兒?洛瑞爾看看弓著背抄寫檔案的本——沒法子,還是得向他求助。

“我們收到的捐贈全部都在這裡。”本說道。洛瑞爾指出凱蒂·埃利斯在回憶錄中的描述給他看,本皺了皺鼻子,也覺得很奇怪,但他馬上明白過來。“或許她在去世前就把這些信件銷燬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捏碎一片枯葉一般打破了洛瑞爾的希望。“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本繼續往下說,“那些打算捐贈信件的人經常這樣做,以免不想讓人看到的信件也出現在檔案館或是博物館的藏品當中。你覺得,凱蒂·埃利斯有沒有可能這樣做?”

洛瑞爾想了一會兒,覺得有這種可能。凱蒂·埃利斯或許覺得薇薇安的信件當中有些敏感和灰色的資訊不宜讓公眾知道。天哪,真是一切都有可能。洛瑞爾的腦子忽然一片混沌,她問本:“這些信有沒有可能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搖搖頭:“新學院圖書館是凱蒂·埃利斯遺贈的唯一受益人,她留下的東西全部都在這兒了。”

洛瑞爾真想把這些碼得整整齊齊的檔案盒扔到地上,然後狠狠揍本一頓。她本來距離真相如此之近,但——真是喪氣。本向她報以同情的微笑,洛瑞爾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邊,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日記。”她飛快地蹦出這個詞。

“什麼?”

“凱蒂·埃利斯有寫日記的習慣——她在回憶錄中提到過——她的日記會不會也在你們的檔案當中?”

“在,”本說道,“我把它們一起搬過來了。”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書,洛瑞爾簡直想親他一下,但還是剋制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用皮革裝訂的日記。上面的日期顯示是1929年,洛瑞爾知道,凱蒂·埃利斯就是在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爾一起經過漫長的航海旅行,從澳大利亞來到英國。日記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貼紙固定在紙張上,年長日久,照片已經起了斑點。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裙和古板襯衫的年輕女人,她頭髮的顏色難以辨認,但洛瑞爾覺得應該是紅色的。她的頭髮全部梳到一邊,弄成一板一眼的鬈髮。她的打扮中規中矩,有種女學究的端莊嫻靜,但目光卻十分堅定。她的下巴微微揚起,臉上笑意闌珊,似乎對自己這身打扮並不滿意。洛瑞爾覺得,這個人可能就是凱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面的註解證實了她的猜測——出於小小的虛榮心,作者把自己在布里斯班的亨特古爾德照相館拍的照片貼在這裡。1929年,照片中的年輕女子就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旅行。

洛瑞爾翻到正文第一頁,凱蒂·埃利斯的字跡十分公正。這篇日記寫於1929年5月1日,標題是《第一週——新的開始》。看來,這位凱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還真是一絲不苟。洛瑞爾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卻讓她屏住了呼吸。日記開篇是對船上環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環境,其他乘客,還有食物(這部分是最詳細的),在這些內容當中洛瑞爾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的旅伴是一個名叫薇薇安·隆美爾的八歲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讓人費解。她長得很漂亮,看上去賞心悅目——深色的秀髮編成兩條辮子(我的傑作)垂在身後,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紅色的嘴唇十分飽滿。她經常雙唇緊閉,臉上的表情非常堅毅,給人一種脾氣很壞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覺——我現在還不清楚她究竟屬於哪種情況。她是個驕傲任性的姑娘——這一點,我從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時候就知道了。當然,她姑姑還跟我講了許多她的壞話——言辭尖銳,愛動手動腳,等等。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說的種種劣跡。她很安靜,到現在為止跟我說的話總共不超過五個字,也看不出言辭尖銳的痕跡。不過,她的確是個很叛逆的孩子,舉止無禮,小小年紀就有著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舊很討人喜歡。就算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看著蔚藍的大海,我也會被她的樣子吸引。她不止樣貌迷人,身上還有一股讓人覺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質,還是靜靜欣賞就好。

補充一點,她安靜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鬧的時候,她會悄悄躲起來,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這種安靜很不自然,我還沒準備好怎麼應對。

顯然,凱蒂·埃利斯一直對薇薇安·隆美爾充滿興趣,所以日記中對這趟旅行的評價越來越多,其中還夾雜著凱蒂·埃利斯給薇薇安制定的到倫敦之後的學習計劃。接下來幾個星期的日記也都大同小異。凱蒂·埃利斯從遠處靜靜看著薇薇安,只有不得不交談的時候才會說上幾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折,那篇日記的標題是《第七週》。

早上起來就很熱,北邊吹來一陣輕柔的微風。用過早餐之後,我們一起坐在前面的甲板上,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我讓薇薇安回客艙把練習本拿出來複習功課——出發前,我答應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會讓薇薇安放鬆學習——我覺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發現她成績不好,會立刻把她打發回澳大利亞。我們的學習是非常有趣的打啞謎猜字遊戲,每天都一樣:我在練習本上寫下單詞或者畫出一個東西,不停地講解這個單詞的意思,讓薇薇安來猜。我講得口乾舌燥,薇薇安卻一直用厭倦的目光看著練習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寫寫畫畫,並不作聲。

我想起自己的承諾,於是還是堅持下來。那天早上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來,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講過的話,語氣逐漸嚴肅起來,但這孩子還是充耳不聞。終於,我忍不住帶了哭腔,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裝作聽不見我說話。

可能我的情緒失控打動了她,她嘆了一口氣,告訴我背後的緣由。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在她看來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是她虛構出來的東西。她覺得聽我說話沒有任何意義,除非我的“嘮叨”——她的原話就是這樣——有點意思。

要是別的孩子說出這種話,臉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擰了,但薇薇安不是個普通的孩子。至少,她從來不撒謊。她的姑姑雖然非常不待見她,但也說我絕不會從這孩子口中聽到一句謊話。我對她的話非常好奇,於是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詢問幾點鐘了一樣問道——剛才那句“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說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邊睡著了,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她告訴我,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車禍,她像一個無人想要的包裹一樣被打發到英國,只有一位老師陪伴的漫長海上旅行——一切都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境而已。

我問她為什麼不醒過來,人怎麼可能睡這麼久。她說,這都是叢林魔法導致的。她在那條有魔法的小溪邊的羊齒草叢裡睡著了——她跟我說,小溪裡面還有細碎的光,裡面藏著一條秘密通道,通道那頭是一個巨大的發動機艙,可以通往世界另一頭。就是因為那條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話她早就醒了。我問她,怎樣才算是從夢裡醒過來。她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歪著頭說道:“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家裡的時候就算醒過來了。”她小巧精緻的臉龐上寫滿了堅定。

兩個星期之後的日記中,凱蒂·埃利斯又談到這個話題。

我小心翼翼地探尋薇薇安的虛擬世界,一個孩子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一場莫大的悲劇,我對此很感興趣。從她的點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圍構築了一片影子大地,那裡終日被黑暗包圍,她必須經過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亞的小溪邊,才能醒過來。她告訴我,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靜地坐著,她就能夠看到黑暗之外的場景,能看到家人,聽見他們日常交談的聲音,雖然他們看不見黑暗這邊的薇薇安。現在,我明白這個孩子為何如此安靜了。

遇到傷害的時候,人會本能地退到一個安全的虛擬世界,這一點我能夠理解。相對而言,更讓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面對懲罰時臉上欣然的表情。準確地說,那種表情不是開心,而是順從,甚至近乎解脫。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說她偷了上層甲板一位婦人的帽子。我親眼看見那頂鐘形女帽被風吹到甲板上,然後歡蹦亂跳地走遠了,我確定薇薇安是無辜的。我當時有些驚訝,所以沒來得及說話。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訓斥了一頓,還說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樣子,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從她的眼神裡,我發現她似乎覺得懲罰是一種解脫。我立刻回過神來,阻止了這場冤案的發生。我用說笑的語氣告訴他們帽子的真實去向,然後把薇薇安帶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擾了我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會愉快地接受懲罰,特別是她們的確無辜的時候。

幾頁之後,凱蒂·埃利斯寫下這樣一段話:

最困擾我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我經常聽見薇薇安在睡夢中尖叫,尖叫的時間一般都很短,她翻個身便又陷入了睡夢當中。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不一樣,她叫了很長時間,我趕緊起床去安慰她。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語速很快地說著些什麼——這幾乎是我見過的她最激動的時刻了。從她的話語中,我得知,她也認為家人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從成年人的觀點來看,這簡直是無稽之談,因為我知道薇薇安的家人都是因為車禍去世的,當時薇薇安和他們隔了好幾十英里遠。但孩子的世界不是邏輯和道理能夠解釋得通的,不知為何,她始終為此耿耿於懷。我始終覺得,孩子的姑姑對此或許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洛瑞爾抬起頭,本正在收拾檔案。她看看手錶,心裡有些沮喪。已經12點50分了,真該死,本告訴過她,圖書館中午要閉館一個小時。洛瑞爾覺得自己很快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卻來不及看完所有的資料。她只好跳過剩餘的海上旅行,匆忙翻到一篇筆記潦草的日記——凱蒂·埃利斯要乘火車去約克郡應聘家庭教師的工作。

列車長很快就要過來了,我必須寫快點,免得一會兒把這事忘了。昨天,我們到達倫敦的時候我的小旅伴舉止十分奇怪。我們剛踩著步橋走下船,我還在打量周圍的環境,看我們接下來該去哪兒。薇薇安卻立刻四肢著地趴在地上,把耳朵貼在地面,全然不顧我用海綿為她刷洗乾淨的裙子,她一會兒還要穿著這身裙子去見她舅舅呢。我不是個容易覺得尷尬的人,所以當時我並不覺得不好意思,而是擔心她會被人群或是馬匹踩踏到。

於是我大聲喊道:“你在幹什麼?快起來!”

她沒有任何反應,當然,我對此並不意外。

“孩子,你在幹什麼?”我問道。

她搖搖頭,飛快地說道:“我聽不見了。”

“什麼聽不見了?”

“發動機轉動的聲音。”

我想起她跟我提到過的,地心深處的發動機艙,還有那條通向她家裡的秘密通道。

“我聽不見它們的聲音了。”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真實的處境。在我看來,即便她還有機會返回故鄉,那也會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我內心感到一陣難過。我不想用毫無意義的言語來安慰她,因為越早逃離夢境的控制對她來說越好。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輕輕握著她的手,去約定的地方見她那位英國舅舅。薇薇安的話讓我非常擔心,因為我知道這件事會在她心裡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這一刻來得太突然,我知道得太晚——我必須馬上跟她告別,看著她開始自己的生命旅程。

如果能從她舅舅身上感到更多溫暖,我或許不會如此擔心。但很遺憾,她舅舅不是那樣的人。薇薇安新的監護人是牛津郡諾德斯特姆中學的校長,我和他之間有一道職業貴賤(也可能是性別)帶來的阻礙。他好像根本沒看見我,只顧著打量薇薇安,讓她跟在自己身後,然後轉身就走,一秒鐘時間都沒有給我留。

不,從我對他的印象來看,他絕對不是個溫柔的人,肯定無法理解一個遭遇瞭如此不幸的敏感小姑娘。

我給薇薇安在澳大利亞的姑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的擔憂。但我並沒有抱多大希望,不奢望她會立刻跑到英國把薇薇安接回家。與此同時,我答應會定期給身在牛津郡的薇薇安寫信。我是認真的,要是我的新工作沒有在英國另一邊,我會非常樂意保護她,讓她遠離傷害。我是一位教師,職業紀律要求我觀察而不是理解我的學生,但我對薇薇安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真心希望時間和環境能夠讓她內心的傷口慢慢癒合,或許有個朋友在身邊能好得快些吧?正是出於對她的深切感情,我才會杞人憂天,擔心她的未來,被自己無端的想象困擾。但我真的非常擔心她,她有可能會被困在自己的夢境裡不能解脫,和現實世界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鴻溝。如此一來,她長大成人之後,很容易成為別人欺騙的物件。她舅舅為什麼同意收養她——或許是我太多疑了——責任感嗎?有這種可能。喜歡孩子?顯然不是。薇薇安長大後會是個美人,而且會從母親的家族中繼承一大筆財產,我擔心其他人或許會對此虎視眈眈。

洛瑞爾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著窗外的中世紀古牆。她咬著手指甲,腦子中反覆思索著凱蒂·埃利斯的話——我擔心其他人或許會對此虎視眈眈。薇薇安·詹金斯是遺產繼承人,金錢改變了一切。她是個富有的女人,又是那種性子,她的朋友埃利斯小姐擔心,這會讓她成為那些圖謀不軌之人的最佳捕獵物件。

洛瑞爾取下眼鏡,合上眼,用手輕輕揉著鼻樑兩側。錢是最原始的誘惑,她嘆了口氣。雖然這種方法很不道德,但顯而易見,薇薇安的悲劇就是錢造成的。母親並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更不會搞陰謀詭計,從別人那裡巧取豪奪——但那都是現在。洛瑞爾認識的那個桃樂茜·尼克森已經經過幾十年的風雨歷練,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貪婪的女孩。十九歲的時候,她在考文垂大轟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戰火喧囂的倫敦只能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

母親如今表現出來的後悔,她所說的錯誤、第二次機會和原諒都符合洛瑞爾的推斷。母親曾經對艾莉絲說——沒人會喜歡一個貪心的姑娘——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或許,這是她從自身經歷中總結出來的教訓?洛瑞爾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母親需要的是錢,於是就打上了薇薇安·詹金斯的主意。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脫離了她的預期。不知道吉米是不是也參與了這件事?計劃失敗會不會是他和母親分道揚鑣的導火索?洛瑞爾不知道,母親的計劃和薇薇安的死因究竟有何瓜葛。亨利·詹金斯把妻子的死因歸罪於桃樂茜,母親或許是出於贖罪的心理才遠遠離開,但薇薇安悲痛欲絕的丈夫卻不打算就此罷休,他最終還是找到了桃樂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洛瑞爾已經在1961年的夏天親眼目睹了。

本站在洛瑞爾身後,輕輕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牆上掛鐘的分針已經走過了12點,洛瑞爾裝作沒聽見,腦子裡還在思索母親的計劃究竟出了什麼岔子——是不是被薇薇安發現,然後阻止了?或者半道上發生了別的事情,把一切都搞砸了?她看著面前厚厚的日記,找到書脊上寫著1941年的那一本。

“如果可以的話,我很願意把你留在這裡。”本說道,“但我們的頭兒會把我倒吊著拷打一頓。”他憂心忡忡地補充了一句,“也可能更慘。”

真是個渾球。洛瑞爾的心情很沉重,她心裡有個深深的漩渦,現在她需要冷靜一會兒。就讓這本或許能夠解釋一切的日記暫時留在閱覽室當中吧!

25 1941年4月,倫敦 吉米把腳卡在門與門框的縫隙當中,窺視著薇薇安的一舉一動。眼前的景象並非他預料中的婚外情,相反,到處都是孩子。他們在地板上玩猜字謎遊戲,圍成圓圈跳來跳去,還有個小姑娘在玩倒立。吉米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家破舊的孤兒院,這些孩子可能就是托馬林醫生收養的那些戰爭孤兒。看見薇薇安的身影,孩子們雖然沒有出聲,但他們的眼睛都盯著她。孩子們張開手臂朝薇薇安跑去,就像一架架嗡嗡作響的小飛機。薇薇安也滿臉喜悅,她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跪在地板上,伸出胳膊摟著這些朝她湧過來的孩子。

然後,他們開始熱切地交談,討論飛行、船、繩索還有小精靈的故事。聽了一會兒,吉米才明白他們是在繼續之前的談話。薇薇安應該瞭解孩子們此刻討論的主題,她一邊認真地聽著,一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樣子不像是成年人與孩子打交道時的敷衍,好像在思考解決辦法。此刻的薇薇安和之前在街頭跟吉米說話時那個冷冰冰的人兒迥然不同,現在的她更隨和,沒有什麼戒備之心。薇薇安抬了抬手,孩子們立刻安靜下來。“我們先排練一遍,遇到問題再想辦法,你們覺得這樣好不好?”

孩子們都贊同她的辦法——至少,在吉米看來是這樣的——因為大家都沒有抱怨,而是四散開去,各自去搬椅子和其他雜物——毛毯、掃帚、戴著眼罩的布娃娃。他們把這些看似無關的東西搬到房間中央,然後小心翼翼地組裝在一起。吉米這才明白他們想幹什麼——原來,孩子們是在造船,瞧,這邊是船頭,這裡是桅杆,船的一頭用木板搭建,另一頭用腳凳靠著。床單折成三角形,用細繩子綁住每個角,掛在桅杆上,就成了迎風飄揚的船帆。

薇薇安坐在一口倒扣著的木箱上,手裡捧著一本書。她翻到中間,把折迭的書頁撫平,然後說道:“我們就從胡克船長和失蹤的男孩這一段開始吧!嗯——溫蒂在哪兒?”

“我在這裡。”原來是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小姑娘,胳膊還打著石膏。

“好,”薇薇安說道,“準備入場,馬上就要開始了。”

一個小男孩蹦跳著朝薇薇安走來,他肩上放著一隻手工製作的漂亮鸚鵡,手裡拿著硬紙板做成的鉤子,顏色閃閃發亮。薇薇安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原來,孩子們是在排練戲劇《彼得·潘》。吉米小的時候,媽媽曾帶他看過。他們來到倫敦,在利伯蒂餐廳喝了頓美美的茶。喝茶的時候,吉米一直偷偷盯著母親臉上的表情——她不時回頭,用渴望而傷感的目光打量窗外的衣服櫥窗。之後,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起因就是錢。吉米躲在臥室裡,聽見有東西被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閉上眼,回想那出戏劇,回想他最喜歡的片段——彼得·潘扔掉武器,對所有相信夢幻島魔力的人說道:“姑娘們,小夥子們,你們相信童話嗎?”他大聲喊道,“如果相信的話你們就拍拍手,不要讓小叮噹死掉。”吉米從座位上站起來,兩條細弱的腿顫抖著,雙手合十,充滿期待地喊道:“相信!”吉米相信,這樣就能拯救小叮噹的生命,改變這世上不如意的一切。

“納森,你準備好手電筒了嗎?”

吉米眨眨眼,從回憶中醒過來。

“納森,”薇薇安說道,“我們現在要用手電筒。”

“我已經開啟燈光了。”一個留著紅色鬈髮,腳上安著支架的小男孩說道。他坐在地板上,用手電筒的光照著船帆。

“好的,”薇薇安說道,“原來已經開啟燈光了,嗯——做得很棒。”

“但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另一個男孩從眼鏡後面不滿地瞥著手電筒微弱的光,他站在地上,正要升起船帆。

“要是我們看不見小叮噹的話這麼做有什麼用。”扮演胡克船長的男孩抱怨道,“手電筒根本不管用。”

“會有效果的。”薇薇安堅定地說道,“當然會有用。心理暗示有很強的力量,如果我們都說自己能看見小精靈,觀眾也能看見。”

“但我們看不見小叮噹。”

“是的,的確看不見,但我們得說自己能看見——”

“撒謊嗎?”

薇薇安抬頭看著天花板,好像在尋找合適的理由,孩子們開始爭吵不休。

“抱歉。”吉米從門後走出來。沒人聽見他的聲音,吉米只好再說一遍,這次他的聲音更大了,“打攪一下。”

孩子們全都轉過頭來。薇薇安看見吉米的那一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後她就皺起了眉頭。吉米承認,看見薇薇安為自己苦惱心中竟然有點兒開心,這樣起碼能讓她知道,事情不會總按她的想法來。

“我想,用攝影燈效果會不會好一些?它跟手電筒很像,但光線強得多。”

孩子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都呆呆地待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一個陌生人突然闖進閣樓上的孤兒院,參與討論這場談話中最重要的細節,但他們對此都不疑心,也不驚奇。相反,孩子們都安靜地思考著他的建議,隨後發出輕輕的討論聲。一個小男孩興奮地跳起來,大聲喊道:“太棒了!”

“簡直完美!”另一個孩子也贊同道。

“但我們沒有攝影燈呀!”一個戴著眼鏡的憂鬱男孩說道。

“我可以幫你們找一個。”吉米說道,“我在報社工作,我們的工作室裡有各種各樣的攝影燈。”

孩子們爆發出更加激動的歡呼聲和討論聲。

“但我們怎麼才能讓這燈光看上去像小精靈在空中飛舞?”那個鬱鬱寡歡的男孩站在夥伴們中間,再次提出自己的擔憂。

吉米關上門,走進房間。所有的孩子都轉身看著他,薇薇安怒氣衝衝地盯著膝蓋上合攏的《彼得·潘》。吉米假裝沒看見她,“我覺得應該從高一點的地方打光,對,這樣一定行得通。而且,你們得確保燈光一直是朝向舞臺的,光束很小,而不是白乎乎的一大片,你們可能是想營造出隧道般的感覺……”

“但我們的個子都不夠高,沒辦法把燈舉起來。”戴著眼鏡的小男孩說道,“燈光不可能從高處灑下來。”不管他是不是孤兒,吉米覺得自己開始討厭他了。

薇薇安看著吉米跟孩子們交流,臉上的表情非常嚴肅。吉米知道,她希望自己記起她說過的話——別在這兒瞎指揮了,趕緊消失——但他不能這樣做。他腦海裡浮現出用攝影燈打光的美好畫面,他有一百種辦法能實現這個設想。如果在角落裡架起樓梯,或者把燈捆在掃帚棍上——當然了,一定得捆緊——像魚竿那樣垂下來,還有個法子——“我來幫你們,”吉米忽然說道,“我負責打光。”

“不行!”薇薇安站起來表示反對。

“太好了!”孩子們歡呼道。

“你不能這樣做。”她冷冷地說道,“不可以。”

“可以的!”“他一定可以!”“他必須參加!”孩子們嚷嚷著。

這時候,吉米看見妮拉,她坐在地板上朝吉米揮手,然後驕傲地看了看周圍的孩子。吉米怎麼能拒絕孩子們的要求呢?他朝薇薇安攤攤手,虛情假意地表示自己非常抱歉,然後欣喜地看著周圍的孩子。“就這麼定了,”他說道,“我加入,你們有了新的小叮噹。”

*** 事後,吉米對自己的決定也有些難以置信,但在醫院中,他決定扮演小叮噹的時候並沒有多想,桃莉希望他和薇薇安·詹金斯約時間見面的事也早被他拋在了腦後。他為自己用攝影燈營造小精靈的想法興奮得難以自持。不過,好在桃莉也不介意這件事。“噢,吉米。”她興奮地吸著煙,“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好辦法的!”

吉米坦然接受桃莉的表揚,讓她相信,這不過是自己計劃的一部分而已。最近桃莉的心情非常好,看見她又變成了自己記憶當中的那個桃兒,吉米覺得總算鬆了一口氣。“我最近很想去海邊。”有時候,吉米會從懷特太太貯藏室的窗戶裡偷偷爬進來,他和桃莉躺在那張窄小還微微凹陷的床上聊天。“吉米,你能想象出我們以後的生活嗎?我們會一起慢慢變老,終有一天會兒孫繞膝,他們會開著車帶我們到處玩。我們可以搭一個鞦韆,上面安兩把椅子——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

吉米說,自己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棒。他再次親吻桃莉光潔的脖子,她被逗得哈哈大笑。感謝上帝,讓他有機會和桃莉分享這麼私密溫暖的時刻。他想要桃莉描述的那種生活,他對之如此渴望,心裡竟隱隱作痛。如果桃莉知道自己和薇薇安在一起,並且關係日益親密會開心的話,那他很願意繼續編織這個故事。

吉米心裡明白,他和薇薇安之間並非桃莉想象中那麼密切。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當中,吉米儘量擠出時間,參加孩子們的每一場排練。薇薇安的敵意讓他有些吃驚,他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在食堂遇見的那個姑娘——她看了自己給妮拉拍的照片,告訴自己她在醫院當志願者,可如今的薇薇安幾乎不願意與自己多說一句話。吉米非常確定,薇薇安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他對薇薇安的冷漠早有預料——桃兒告訴過他,薇薇安想要對付一個人就會很殘忍。但吉米沒想到,薇薇安對自己的憎惡來得如此毫無緣由。他們幾乎完全是陌生人,薇薇安絕對猜不到自己和桃莉之間的關係。

有一天,孩子們的舉動讓他們兩人都忍俊不禁,吉米抬頭朝薇薇安看去,想和她分享這有趣的一刻。薇薇安察覺到他的目光,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吉米明明看見她笑了,但她臉上歡快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見。薇薇安的敵意讓吉米進退兩難,從某方面來看,薇薇安討厭他是件正中下懷的事——吉米並不是真心贊同桃莉的敲詐計劃,但薇薇安對他的冷漠總算讓他心裡好受了些,勉強接受了桃莉的計劃。但若得不到薇薇安的喜愛和信任,他和桃莉的計劃又根本沒辦法實施。

吉米只好一直試著與薇薇安接觸。他儘量不讓自己為她眼裡的憎惡感到憤怒,他不去想薇薇安對桃莉的背叛,她讓那個閃閃發光的開朗女孩如此低沉。吉米強迫自己去想薇薇安和孤兒們在一起的溫暖場景,她創造了一個世界——只要一走進閣樓的大門,大家就可以沉溺在一個幻想世界當中,生活中所有的難題都被丟在樓下的宿舍和醫院的病房裡。排練結束之後,薇薇安給孩子們講故事,講那條通往地心的秘密隧道,深不見底的魔法小溪。溪水中細碎的光,吸引著孩子們靠近些,再近些……孩子們看著薇薇安,一臉迷戀。

隨著排練的繼續,吉米覺得薇薇安似乎沒有剛見面的時候那樣討厭自己了。不過,她還是不願意跟吉米講話,對於吉米的出色表現也不過是點點頭而已。但有時候,吉米發現她在偷偷看著自己——她以為吉米不會發現,那時她臉上的表情一點兒也不生氣,而是沉思的樣子,甚至還有幾分好奇。或許,就是這一點讓吉米犯了錯。他覺得就算薇薇安和自己之間的關係沒有升溫,起碼堅冰也在慢慢融化。四月中旬的一天,孩子們下樓吃午餐,閣樓上只剩下他和薇薇安在組裝輪船。他問薇薇安有沒有孩子。

吉米本以為這會是兩人關係的轉折點,但薇薇安整個人都怔住了,吉米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雖然還不知道究竟哪兒錯了——然而話已經說出口,沒辦法挽回。

“沒有。”這話又冷又尖銳,就像鞋子裡的碎石,總讓人不舒服,“我沒法生孩子。”

吉米真希望地上有條縫,自己能夠鑽進去順著深深的隧道躲進地心深處。他喃喃地說了聲抱歉,薇薇安輕輕地點點頭,然後裹好船帆,離開閣樓。房門“吱呀”一聲在她身後關上,像是幽怨的嘆息。

吉米覺得自己像個無知的小丑。他並沒有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雖然薇薇安是那樣的人,雖然她對桃兒的所作所為非常殘忍,但吉米並不想傷害任何人。想起薇薇安剛才怔住的樣子,吉米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在心裡反覆想著這件事,怪自己不該這麼魯莽。那天晚上,吉米出門去拍大轟炸的悲慘後果。他舉起相機對準那些剛剛失去親人,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腦子裡卻想著該怎麼向薇薇安賠禮道歉。

*** 第二天,吉米早早來到醫院門口,他緊張地吸著煙,等待薇薇安的身影出現在街對面。他坐在醫院門前的臺階上,心中暗自憂慮,薇薇安看見自己在這兒會不會立刻轉身離開。

薇薇安匆忙的身影出現在街頭,吉米扔掉菸蒂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張照片。

“這是什麼?”薇薇安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沒什麼。”吉米答道,“這是昨天晚上,我拍的照片,它讓我想起了你說的故事——那條藏著光的小溪,還有那些住在地球另一邊的人。”

薇薇安端詳著照片。

吉米拍下照片的時候,黃昏剛剛降臨。落日的餘暉灑在廢墟上,照得碎玻璃閃閃發亮,近處是升騰的煙霧,煙霧後是剛從防空洞裡鑽出來的人們昏暗的剪影。拍完照片之後,吉米徑直去了報社辦公室,想連夜把照片沖洗出來送給薇薇安。

薇薇安一言不發,吉米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以為她要哭了。

“我很抱歉。”吉米說道,薇薇安聞言看了他一眼,“昨天說的話讓你不開心,真是對不起。”

“你不會明白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進手提包裡。

“可——”

“你不會明白的。”薇薇安說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幾乎抑制不住,至少,在吉米眼中是這樣的。不過,這表情很難辨認,因為她立馬轉身朝醫院大門走去,然後閃身進去了。

那天的排練很快就過去了。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衝進房間,屋子裡立馬充滿了活力和吵鬧聲。午餐鈴聲響起,他們又匆匆忙忙跑出去,跟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吉米本來想和孩子們一起離開,跟薇薇安單獨在一起著實有些尷尬。但他又討厭自己的軟弱,所以還是留下來和薇薇安一起拆卸船隻。

他把椅子重迭在一起的時候發現薇薇安正在偷看自己,但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薇薇安臉上此刻是什麼表情,再說,此刻的感覺已經很糟糕,吉米不想給自己徒增煩惱。薇薇安忽然開口了,這次語氣略微不同:“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食堂,吉米·梅特卡夫?”

吉米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把目光移到一邊。薇薇安正專心致志地畫著舞臺的背景板,上面有棕櫚樹,還有沙灘。她稱呼吉米的全名時有種奇怪的拘謹,吉米感到一陣興奮的戰慄。他心裡明白,不能把桃莉供出來,但他向來不是個愛撒謊的人,於是只好折中。“我去見一位朋友。”

薇薇安看著吉米,嘴角隱約有一絲笑意。

吉米這人從來不知道適可而止,他繼續解釋。“我們本來約在別處見面,但我自作主張去了食堂。”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去原來的見面地點?”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這樣做是正確的。”

薇薇安還在打量他,她的神情靜默,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麼。然後,她轉過身接著畫背景板上的棕櫚樹葉子。“我很開心,”她的聲音非常清晰,“很開心你那天出現在食堂。”

*** 從那天起,事情似乎悄然發生了變化。這並非是因為薇薇安所說的話——當然了,她的話讓吉米很高興——而是她看著吉米時,吉米心中竟然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回想這一刻的時候,吉米覺得他和薇薇安之間有種默契,這感覺在他心中鋪天蓋地。雖然,這些細節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是所有的事情聯絡在一起就有了別樣的意味。吉米當時就有這種感覺,後來,桃莉讓他彙報日常進度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出現了,他沒有提及這一部分。雖然這事會讓桃莉很開心——吉米瞭解她,她會把這當作自己進一步取得薇薇安信任的證據——但吉米還是沒有說,和薇薇安的談話只屬於他一個人。這的確算一種進步,但卻不是桃莉想要的那種。他不想與人分享那一刻,不想糟蹋了那美好時光。

第二天,吉米出現在醫院的時候步子裡都帶了風。他推開門,今天是瑪拉的生日,他送給她一個橘子。瑪拉告訴他,薇薇安今天沒來。“她早上來電話說自己身體不好,起不了床,想請你代替她幫孩子們排練。”

“沒問題。”吉米一口答應,心中卻有些疑惑,不知道薇薇安的病是不是和前一天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有關。她是否後悔卸下自己的防備了?吉米皺著眉頭看著地面,一縷髮絲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瑪拉:“你是說,她病了嗎?”

“聽上去狀態的確不佳,真是可憐。不過你也沒必要那麼著急,她會好起來的,她經常這樣。”瑪拉握著吉米送給她的橘子。“我可以留半個給她嗎?等她下次來排練的時候送給她。”

可下一次排練的時候薇薇安仍舊沒有出現。

“她還病著呢。”吉米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瑪拉說道,“不過多休息幾天也好。”

“她的病嚴重嗎?”

“應該不嚴重。她經常生病,但很快就會恢復——離開孩子們太久她自己就受不了。”

“她以前也病過嗎?”

瑪拉笑了笑,但這笑容中卻帶了某種別的意味,像是察覺,又像是善意的關切。“人都會生病的,梅特卡夫先生。詹金斯太太有自己的麻煩,但大家都是這樣的,對嗎?”她躊躇了一下,再次開口時聲音雖然柔和卻十分堅定。“聽我說,親愛的吉米,我知道你很關心她,你是個善良的人。薇薇安為孩子們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天使的所為,但我覺得,你沒必要擔心,她丈夫會好好照顧她的。”說完,瑪拉又笑了笑,笑容中滿是母性的光輝。“別操心她的事情了,好嗎?”

吉米應承下來,然後轉身上樓,瑪拉的建議讓他有些猶疑。薇薇安病了,問候她是應當應分的事,為什麼瑪拉要他別操心薇薇安的事情呢?瑪拉刻意提到薇薇安的丈夫似乎也意有所指,她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托馬林醫生——那個覬覦別人妻子的渾蛋?

*** 吉米手裡沒有《彼得·潘》的劇本,但他還是盡最大的努力讓排練順利進行。孩子們跟他相處得很好,他們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很少爭吵,一切都很順利。排練結束之後,大家一起把道具收拾好,吉米坐在倒扣著的大木箱上,孩子們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祈求吉米講故事。他心裡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覺。吉米告訴孩子們,自己不會講故事,當孩子們拒絕相信這一點時,他不得不嘗試著講薇薇安曾講過的故事,以防孩子們吵鬧起來,雖然他都快不記得那些故事情節了。這時候,吉米忽然想起了夜鶯之星的故事。孩子們好奇地睜大雙眼聽他講故事,吉米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和托馬林醫生的病人竟然有這麼多相似之處。

和孩子們玩著玩著,吉米就把瑪拉剛才的話拋到了腦後。跟孩子們道完別,走下樓梯的時候,吉米這才明白瑪拉的意思——她想多了。他走到瑪拉的辦公桌前,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瑪拉就說道:“吉米,托馬林醫生想跟你打個招呼。”她語氣甚為尊敬,好像國王要親自到訪,來看望吉米一樣,甚至還伸出手,從吉米的衣領上扯下來一根線頭。

等待的時候,吉米喉嚨中泛起一絲苦澀,這種感覺跟小時候他想象與搶走媽媽的那個男人見面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幾分鐘的時間過得格外漫長,終於,靠近桌邊的門輕輕開啟,一位體面的紳士從門內走出來。吉米心中的敵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下微微的納悶。男人雪白的髮絲梳理得非常整齊,厚厚的鏡片後是淡藍色的眼睛,這位托馬林醫生應該有八十歲了。

“你就是吉米·梅特卡夫?”醫生走過來握著吉米的手,“最近過得好嗎?”

“還不錯,謝謝您,我很好。”吉米有些笨嘴拙舌,他不知道托馬林醫生到底是什麼意思。雖然他已經這把年紀了,但也依舊不能洗脫是薇薇安·詹金斯的情人的嫌疑,不過這還是有點……

“我想,你肯定在為詹金斯太太的事情而煩惱。”醫生繼續說道,“薇薇安是我一位故友的孫女。”

“哦,我不知道。”

“是嗎?那你現在知道了。”

吉米點點頭,擠出一個笑容。

“無論如何,你幫助孩子們的事情做得很棒,你是個善良的小夥子,謝謝你。”說完,醫生生硬地點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走路的時候左腿有點瘸。

“他很喜歡你。”門一關上瑪拉就迫不及待地說道,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吉米腦子裡還是一片混亂:“是嗎?”

“當然了。”

“你怎麼知道?”

“他起碼知道你的存在,通常而言,他都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不大愛跟成年人打交道。”

“你認識他多長時間了?”

“我在這兒工作了三十年。”瑪拉驕傲地說道,她伸手把v領襯衣中的十字架放平整。“告訴你吧!”她從半框眼鏡後面打量著吉米,“他不喜歡醫院裡有太多成年人,這麼久以來,你還是唯一一個他願意打交道的人。”

“你沒把薇薇安算在內吧?”吉米在套她的話,瑪拉肯定知道些什麼,“對了,應該說詹金斯太太。”

“當然沒有。”瑪拉揮揮手,“詹金斯太太不是外人,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托馬林醫生就認識她了,這不是一碼事。托馬林醫生就像薇薇安的爺爺一樣,我敢打賭,今天你能見到托馬林醫生還得感謝薇薇安,她肯定在醫生面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瑪拉止住話頭,“不管怎麼說,醫生很喜歡你,這太好了。對了,你不是要去拍攝報紙明天早上要用的照片嗎?”

吉米向她敬了個滑稽的軍禮,瑪拉被逗笑,他也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腦子裡一直暈乎乎的。

桃莉搞錯了——不管她先前有多肯定,但她的確誤會了。托馬林醫生和薇薇安之間是清白的,老人的年齡跟她爺爺差不多。而且,薇薇安——吉米使勁甩甩頭,為自己先前的觀點感到羞愧——薇薇安不是個蕩婦。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一個善良的女人,願意給那些失去一切的孤兒帶去歡樂。

先前所有的揣測都被證明是無稽之談,但吉米心裡卻有種莫名其妙的愉悅感。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桃兒,他們沒必要進行先前的計劃了,薇薇安是無辜的,她什麼也沒做。

“對,除了對我殘忍之外。”他把一切都告訴桃莉之後,她淡淡地回答道,“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別這樣,桃兒。”吉米說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手越過桌面握住她的手,吉米儘量用輕鬆的語調,想證明整件事不過是一場鬧劇,是時候讓它停下來了。“我知道她對你不好,我比你更加討厭她,但這個計劃……不會管用的。薇薇安沒有出軌,她讀了我們的敲詐信之後肯定會哈哈大笑,說不定還會把信拿給她丈夫看,夫妻倆一起嘲笑在這件事背後惡作劇的人。”

“不,她不會的。”桃莉抽回雙手,抱在胸前。她很固執,或者說已經豁出去了——有時候這兩者很難分辨。“沒有女人願意丈夫猜疑自己和別的男人有一腿,她還是會給我們錢的。”

吉米點燃一支菸,從火焰後面打量著桃兒。以前,他很願意討她歡心,愛情矇蔽了他的雙眼,即便她犯了錯他也視而不見。但現在不一樣了,吉米心中已經有了裂痕。那天晚上,桃兒拒絕他的求婚,衝出餐廳,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餐廳地板上的時候,他心中的裂痕就出現了。後來,這道裂痕逐漸修復,大部分時候都不顯眼,但它就像母親砸到地板上的花瓶一樣,雖然父親用膠水把它復原了,但光線一轉,上面的裂痕就清晰可見。吉米深愛著桃莉,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對吉米來說,忠貞是和性命一樣寶貴的東西。但此刻,他看著桌對面的桃兒,發現其實自己此刻不再那麼愛她了。

*** 薇薇安休養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吉米轉過閣樓拐角推開門的時候,看見薇薇安坐在房間中央,周圍圍了一圈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意想不到的是,看見薇薇安他心中竟然十分高興——不對,不只是高興,整個世界似乎都比前一秒鐘更加明亮了。

吉米站在原地。“薇薇安·詹金斯。”薇薇安聞聲抬頭,剛好撞見他的目光。

她朝吉米笑笑,吉米也開心地笑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些麻煩。

26 2011年,牛津大學新學院圖書館 接下來的五十七分鐘,每一秒對洛瑞爾來說都是無盡的煎熬,她在新學院的花園裡百無聊賴地踱來踱去。圖書館的大門終於開啟的時候,她推開其他人衝了進去,就像在聖誕節後的大促銷時闖進商場血拼一樣,這速度肯定打破了圖書館的記錄。她風風火火地跑回到書桌前,本為她的速度感到震驚。“你太厲害了,”他打趣道,“我應該沒把你鎖在圖書館吧?”

洛瑞爾一邊回答他一邊匆忙翻看著凱蒂1941年的第一本日記,親的計劃最後為何失敗。開始幾個月的日記並沒有過多地提到薇薇安,凱蒂只是偶爾提到自己寫了信或是收到了信,後面還有一句措辭非常謹慎的話——“詹金斯太太似乎過得很好”。但1941年4月5日這天的日記中,事情發生了變化。

今天,郵差給我送來薇薇安小朋友的信。按她通常的寫信習慣來說,這封信很長。我立刻意識到,她的語氣有些變化。開始的時候我還為此感到開心,覺得她以前的精神又回來了。我想,她的心境開始因平和而變得明朗。但可惜的是,信裡的內容顯示,她的家庭生活和健康狀況並沒有新的變化。她用大量篇幅和許多瑣碎的小細節跟我講和她一起在托馬林醫生的醫院當志願者、照顧孤兒的那個小夥子。信的結尾,她一如既往地懇求我,閱後即焚,在回信中也不要提到她在醫院的工作。

我當然會遵從她的意願,但我還是想盡量懇求她,不要再去那個地方,至少,在我找出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之前,不要再去那兒了。這些年來,醫院不菲的花銷都是她在負責,這難道還不夠嗎?她真的一點兒都不關心自己的健康?我知道,她不會停下來的。她已經二十歲了,但依舊是我們在船上初次見面時那個固執的小孩,如果我的建議不適合她,她是不會聽從的。但無論如何,我都會把這些話告訴她。如果不幸即將來臨,而我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把她拉上正軌,那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洛瑞爾眉頭微蹙。什麼不幸?顯然,洛瑞爾錯過了一些很重要的資訊。對那些受過心靈創傷的孩子們來說,凱蒂·埃利斯扮演著亦師亦友的角色,她為什麼強烈建議薇薇安放棄在醫院的志願者工作,別去照顧那些孤兒呢?難道,托馬林醫生就是那個危險因素?又或者,醫院所在的區域經常遭到德軍的轟炸?洛瑞爾思考了幾分鐘,最後還是決定暫時不管凱蒂的擔心——畢竟,剩下的時間不多,不能全部浪費在和今天的任務無關的事情上。雖然洛瑞爾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但畢竟這和今天的任務無關——今天來這兒的目的是瞭解母親所謂的計劃,所以她接著往下讀。

薇薇安的興致之所以這麼好,答案在信的第二頁就揭曉了。她好像邂逅了一個年輕男人。她假裝輕描淡寫地跟我說起他——“和我一起照顧孩子們的還有一位志願者,我不知道怎麼把燈光變成精靈,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界線”——我瞭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假裝無所謂是為我好,不想讓我擔心。我不知道她心底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但花費這麼多篇幅來描述一個剛認識的人並不是她一貫的風格。我有些忐忑,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我決定馬上寫信讓她多提防人心。

下一篇日記當中,凱蒂·埃利斯直接摘錄了薇薇安·詹金斯來信中的一大段內容。顯然,凱蒂·埃利斯寫信告訴了薇薇安自己的擔憂,而薇薇安的來信是想寬慰她。

親愛的凱蒂,我好想你啊!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一年有餘,我感覺這一年多的時間就像十年那樣漫長。讀完你的來信,我真希望我們能夠坐在諾德斯特姆中學的大樹下——就是湖邊那棵大樹,以前你來看我的時候我們經常在樹下野餐。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我們從舅舅的大房子裡溜出來,往樹林裡的樹木上掛紙燈籠。我們告訴舅舅,肯定是那些吉卜賽人搞的鬼。第二天,他扛著槍,牽著那條患了關節炎的可憐小狗在草坪上威風凜凜地溜達了一整天。那條獵犬叫杜威,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傢伙。

後來,你為我的調皮訓斥了我一頓,但親愛的凱蒂,我記得你就是在吃早餐的時候繪聲繪色地說自己夜裡聽見了“可怕動靜”的那個人。你還說,這肯定是吉卜賽人走進諾德斯特姆中學地窖時發出的聲音。天哪,這明明是我們藉著銀色的月光,在河裡游泳發出的聲音。我好喜歡游泳,那感覺就像馬上要離開這世界一樣,你說呢?我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在小溪底下發現一條隧道,順著它我就能回到從前。

親愛的凱蒂,真不知道我長到多大歲數你才不會為我擔憂。我真是你的負擔。等我老了,在躺椅上搖晃著織毛衣的時候,你還會提醒我別弄髒裙子,要擦乾鼻涕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有時候我讓你很為難。我多幸運,那天在火車站遇見的人是你。

你的建議向來很明智,但親愛的凱蒂,請你相信,我也不是愚笨之人。我已經長大了,我清楚自己肩上的責任——你肯定不相信吧?此刻,你讀著我的來信,也肯定在一邊搖頭,一邊覺得我是個魯莽的姑娘。別擔心,我向你保證,我沒有跟那個男人多說一句話——順便提一句,他叫吉米,我們還是叫他的名字吧!“那個男人”聽上去總有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實際上,我一直在努力與他保持距離,必要時,甚至不惜粗魯無禮。親愛的凱蒂,真是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待人接物沒有教養的樣子,我也不願意做任何有損你清譽的事。

洛瑞爾笑了,薇薇安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姑娘。她的信讀來像是在撒嬌、開玩笑,不會讓人覺得她對老母雞護崽兒一樣一直憂心忡忡的凱蒂有任何不敬之意。就連凱蒂自己也在摘錄下方寫了這樣一句話:看見她又成了以前那個魯莽的小姑娘,我真的很開心,我一直很想念她當初的模樣。不過,洛瑞爾並不喜歡和薇薇安一起在醫院做義工的那個小夥子的名字。那個吉米和母親曾經愛過的那個吉米是同一個人嗎?當然是。他也在托馬林醫生那兒工作,這難道只是個巧合?當然不是。洛瑞爾心中忽然有一種不祥的強烈預感,那對年輕情侶的計劃慢慢露出了冰山一角。

薇薇安顯然不知道醫院裡那個帥氣小夥和自己曾經的朋友桃樂茜的關係。洛瑞爾覺得這並不奇怪。基蒂·巴克爾說過,母親一直把男朋友藏著掖著,不讓坎普頓叢林的人知道。基蒂還說過,戰爭時期,人們的情感分外熾烈,道德感逐漸瓦解。洛瑞爾忽然意識到,或許正是當時的環境,讓這對命運乖蹇的戀人在一時的瘋狂中與彼此擦肩而過。

接下來一個星期的日記裡沒有提到薇薇安和那個年輕男人。那段時間,凱蒂·埃利斯一直忙著估量各個地區的監護人政策,廣播裡又全是德軍入侵的訊息。4月19日,她在日記中寫道,薇薇安沒有如期來信,但第二天的日記中她又說道,她接到托馬林醫生打來的電話,醫生說薇薇安現在的情況不妙。如今,事情變得十分有趣——凱蒂·埃利斯和托馬林醫生相互認識,那凱蒂之所以反對薇薇安去醫院應該不是醫生本人有什麼問題了。四天之後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今天收到的一封信讓我非常苦惱。日記中的寥寥數語難以說清楚這件事情,我不知道該從信的哪一個段落開始引用,哪一個段落結束。所以,我只好違背親愛的薇薇安的意願——她一定會很生氣——把這封信保留下來,但我向親愛的她保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洛瑞爾急切地翻到下一頁。白色的紙箋上,字跡非常潦草。1941年4月23日,薇薇安·詹金斯給凱蒂·埃利斯寫下這封信的時候顯然非常著急。洛瑞爾從信件的日期中敏銳地發現,薇薇安就是在一個月之後去世的。

我在火車站附近的餐廳裡給你寫這封信,親愛的凱蒂,因為我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不馬上記錄下整件事情的話,它就會立馬消失,明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這不過又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我要說的事情你可能不喜歡,但親愛的,你是唯一能傾聽我的人,我必須跟人講講這件事。原諒我吧,親愛的凱蒂,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歉意,因為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肯定會讓你擔心。如果你因此對我印象不好,那麼請你記得,我還是你在船上認識的那個小小的旅伴。

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在門前的臺階上停留了一會兒,整理圍巾。凱蒂,我向你保證,事情真的是這樣的,你知道我向來不會撒謊。這時候,我聽見醫院的門響了,雖然沒有回頭,但我知道肯定是他。我應該跟你提到過他一兩次吧?那個叫吉米的小夥子就站在我背後。

凱蒂·埃利斯在這個句子下面畫了一條橫線,旁邊還作了批註。她的字跡很小很工整,洛瑞爾費了好大工夫才看清楚她話語裡的否定情緒:提到過一兩次?陷入愛河中的人真容易出現錯覺,我對此毫不吃驚。陷入愛河的人——洛瑞爾的心撲騰撲騰地跳著,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薇薇安的來信上。薇薇安愛上吉米了嗎?這就是那個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計劃? 我很肯定,背後的人就是他。吉米走到臺階上,我們談了幾句孩子們的趣事兒。他讓我很開心,他是個有趣的人,而我喜歡有趣的人。你也是這樣的,對吧?我父親就是個很有意思的男人,總會讓我們哈哈大笑。吉米的舉動很不自然,他略顯尷尬地問我,可不可以跟我一同步行回家,我們要去的地方剛好在一個方向。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拒絕,卻不由自主地答應道:“好的。”

凱蒂,此刻你肯定在一邊讀信一邊搖頭,我能想象出你坐在窗戶邊的小書桌前的樣子。你以前跟我說過你的小書桌,不知此刻桌角的花瓶中有沒有新鮮的櫻草花呢?肯定有,我瞭解你。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麼答應他的要求吧!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像你說的那樣,跟他保持距離,對他視而不見——但那天,他送給我一份致歉禮物,我和他之間有些小誤會,但我並沒有為此生氣。他的禮物是一張照片,看著照片裡的場景,我感覺他好像看透了我內心藏著的小世界。從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個世界就一直存在於我的心裡。

我把照片帶回家,像守護珍寶的孩子一樣,一有機會就把它拿出來端詳,打量上面每一個細節。欣賞完之後,又把它鎖在臥室裡外婆畫像後面的隱秘壁櫥裡。就像孩子會把自己認為寶貴的東西藏起來一樣,只有把它藏起來,讓它單單屬於我一個人,它的寶貴价值才會凸顯出來。在醫院裡,他曾聽過我給孩子們講故事,所以拍了這張照片給我也不足為奇,但我依然很感動。

“不足為奇”這個詞下面被畫上了橫線,凱蒂·埃利斯在旁邊作了批註: 她的意思其實就是覺得這件事很神奇,我瞭解薇薇安,我知道她對小溪裡那個奇幻世界有多迷戀。工作經驗讓我清楚地知道,孩童時期建立的信念體系非常牢固,人們從來不可能徹底擺脫它的影響。有時候它會隱藏起來,但關鍵時刻總會時不時地出現,影響那個由它一手塑造的靈魂。

洛瑞爾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代,不知道凱蒂說的是不是真的。洛瑞爾的父親母親都是無神論者,在他們看來,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母親尤其贊同這個觀點——母親說,自己太晚才意識到家庭的重要意義。洛瑞爾不得不承認,如果她和別人發生爭執,尼克森家的人會團結一致支援她,就像小時候爸爸媽媽教她們的那樣。

也許,最近的小傷痛讓我比平時更加魯莽。我在昏暗的臥室裡待了一個星期,德國人的飛機在頭頂發出嗚嗚的轟鳴聲。有一天晚上,亨利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希望我趕緊好起來。我真想走出房間,自由呼吸春日裡倫敦新鮮的空氣。順便說一句,凱蒂,整個世界都捲入我們稱之為戰爭的這場瘋狂之中,你不覺得這很讓人吃驚嗎?花兒、蜜蜂和四季卻還是無奈地一如既往,睿智地等待人性甦醒,等待他們想起生命的美好,似乎從來不知疲倦。這真奇怪,但我對這世界的愛與渴望卻因為離開它而變得更加深厚。人能從絕望裡滋生出歡喜的渴望,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日子,最瑣碎的事物中也藏著幸福,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

不管怎樣,他邀請我同行的時候我答應了。我們就這樣走著,我縱容自己暢聲歡笑。他給我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讓我感覺很輕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能好好享受這些最簡單的樂趣了,比如,晴朗的下午有人陪伴,有人可以交談。凱蒂,對這些簡單的歡樂我向來沒有多大耐心,但現在,我是個女人了,我想要一些我不曾有過的東西。但我想要的是一個人,我們應該渴望那些自己被禁止觸碰的東西嗎?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是薇薇安禁止觸碰的?洛瑞爾心裡又出現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錯過了整個謎團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匆匆掃了掃接下來兩個星期的日記,找到薇薇安的名字,希望能解開心中的疑團。

她繼續跟他見面——在醫院裡。這真難辦,但即便他們在其他地方見面的話情況也不會好轉。這時候,薇薇安應該在婦女志願服務社的食堂做義工,或者在家打理雜務。她讓我別擔心,說“和他只是朋友,僅此而已”。她還說,那個年輕人已經有未婚妻了。“他已經訂婚了,很快就要結婚,凱蒂,他們很恩愛,打算戰爭結束後就搬到鄉下去。他們會找一棟寬敞的舊房子住下,生很多孩子,讓屋子裡充滿歡聲笑語。所以,我不會違背自己在婚禮上的誓言。我知道,你一直擔心這件事。”薇薇安想以此證明她和那個男人之間是清白的。

讀完這段話,洛瑞爾心裡忽然明白過來,薇薇安信中提到的那位未婚妻就是她的媽媽——桃樂茜。過往和現在,真實的歷史和她現今的感受混雜在一起,一時間讓人難以承受。她取下眼鏡,輕撫額頭,靜靜看著窗外的石牆。

過了一會兒,她接著往下看:

她知道,我擔心的並非只有這件事,她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什麼懵懂無知的人,我知道這個年輕男子的婚約在心動面前根本不堪一擊。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對薇薇安的想法我瞭如指掌。

凱蒂似乎杞人憂天了,但洛瑞爾仍舊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憂心忡忡。薇薇安的來信表明,凱蒂主要是害怕她背叛自己的婚姻和丈夫。難道薇薇安以前也有出軌的經歷?雖然線索不多,但從薇薇安對生命的浪漫遐想中,洛瑞爾已經讀出了一種自由戀愛的精神……

翻到兩天之後的日記,洛瑞爾覺得,凱蒂好像已經察覺到,吉米對薇薇安造成了威脅。

戰爭真可怕——昨天晚上,威斯敏斯特大廳、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國會大樓都遭到了炸彈攻擊,開始的時候大家以為大本鐘也被炸成了廢墟。今天晚上,我既沒有讀報紙也不想聽無線廣播,我決定好好整理一下客廳的櫥櫃,給我新寫的教育筆記騰地方。我承認,自己有點像園丁鳥,這個稱號讓我羞愧。其實,我很希望自己在家務方面跟教育方面一樣在行——櫥櫃上雜七雜八的小零碎實在太多了。其中一封信,還是三年之前薇薇安的舅舅寄來的。薇薇安的舅舅在信中說,她很聽話,很讓人省心——今晚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跟三年前一樣著急,他根本不瞭解真實的薇薇安。此外,他還隨信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薇薇安雖然只有十七歲,但美麗的容貌卻已經遮掩不住。我還記得,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薇薇安的時候,她就像童話裡走出來的小人兒,嗯,有點像小紅帽,大大的眼睛,花骨朵兒一樣的嘴唇,目光是孩子特有的率直和純真。記得,我當時就許下心願,希望叢林裡沒有大灰狼在覬覦她。

這封三年前的來信偏偏在今天重見天日,我一時有些躊躇。上次我也有這種感覺,後來證明我的看法是對的。但我當時沒有及時行動,導致如今後悔終生,這次我不會袖手旁觀,讓我年輕的朋友再次犯下彌天大錯。信件不能充分表達我心中的憂慮,所以我決定去趟倫敦,親自跟她談談。

顯然,凱蒂說走就走——下一篇日記已經是四天以後了。

我已經去過倫敦了,事情比我想象中更嚴重。親愛的薇薇安顯然已經愛上了那個叫吉米的年輕人。雖然,她對此並沒有多言——這是自然,她對這件事特別謹慎——但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她了,觀察她的神色變化,傾聽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話,我心裡已經有了結論。更糟的是,她似乎把所有的小心謹慎都拋到了腦後。那個年輕人跟他可憐的父親同住,薇薇安已經去拜訪了好幾次。她堅持說他們之間“是清白的”,我告訴她這世上根本沒有純潔的男女關係,如果吉米也到她家拜訪的話,兩人之間的差距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她告訴我,她不會放棄的,真是個固執的丫頭,我硬起心腸說道:“親愛的,但你已經結婚了。”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在諾德斯特姆教堂對自己丈夫許下的誓言,她會深愛尊敬服從自己的丈夫,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我很難忘記她當時看我的眼神——她眼睛裡滿是失望,像在跟我說:我是不會明白的。

我當然知道愛情中的禁忌是什麼,也如實相告,但她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總以為自己才有強烈的情感。我們分手道別的時候鬧得很不愉快,想來真是難過。我最後一次試圖說服她放棄醫院的工作,但被她拒絕了。我讓她考慮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卻把我的擔憂拋之腦後。她美麗的臉龐像是大師的傑作,失望的表情爬上她的臉龐,感覺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散了一樣。但我不會放棄,我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但火車離開倫敦的時候,我已經作出了決定——我要寫信給吉米·梅特卡夫,告訴他,他的所作所為會毀了薇薇安。也許,薇薇安陷入瘋狂的時候吉米會小心謹慎些吧!

日光西斜,閱覽室裡逐漸變得陰暗冰涼。洛瑞爾已經連續看了兩個小時的日記,凱蒂·埃利斯的字跡雖然工整卻過於秀氣,洛瑞爾的眼睛都看花了。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子裡全是凱蒂的話。洛瑞爾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寫信給吉米。難道媽媽的計劃就是因此而擱淺的?雖然薇薇安不肯放手,但凱蒂的來信顯然會讓吉米放棄他和薇薇安之間的友情,不過,這就是媽媽和吉米感情最終破裂的原因嗎?小說裡經常有這樣的事——年輕情侶為了獲得幸福不顧一切,卻最終因自己的所作所為勞燕分飛。這是常有的事。那天在醫院,母親對洛瑞爾說,人應當為愛情而走進婚姻,不應該等待,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那時候,她心裡是不是就想著這件事?桃樂茜是不是等得太久,想要的太多,所以才讓愛人撲進了別人的懷抱? 洛瑞爾覺得,薇薇安身上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桃樂茜和吉米的計劃才被迫中止。難道,這僅僅是因為吉米愛上了她?或者,還有別的原因?凱蒂·埃利斯不愧是牧師的女兒,她擔心薇薇安會跨越婚姻的道德底線,但除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原因。凱蒂的確是個愛操心的人,但從她對薇薇安的關心來看,薇薇安肯定有某種慢性疾病,不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人該有的生機勃勃。薇薇安本人也曾在信中提到,自己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丈夫亨利坐在病榻旁,握著她的手希望她儘快康復。薇薇安·詹金斯是不是身體不好,所以面對外界尤為脆弱?她是不是經歷了一系列心理或身體的創傷,所以特別容易舊疾復發? 難道——洛瑞爾忽然坐直了身體——薇薇安和亨利結婚後曾多次流產?這樣就能解釋丈夫對她無微不至的寵溺。她身體稍微好轉就想走出家門,或許是想擺脫家庭帶給她的煩惱。勉力做些身體難以承受的事情剛好證明了這一點,凱蒂·埃利斯之所以不願意她在醫院跟孩子們打交道或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事情真是這樣的嗎?凱蒂是擔心薇薇安和孩子們在一起會經常想起自己膝下無子的事實,怕她更加難過嗎?薇薇安在信中提到,追求明知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是人之本性,她也不能免俗。憑直覺,洛瑞爾認為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凱蒂遮遮掩掩欲蓋彌彰的話也驗證了她的推測。

洛瑞爾希望有更多線索,便於自己找出真相。她忽然想起了格里的時光機器,那玩意兒用在此刻再合適不過。但現在她還得繼續閱讀凱蒂的日記。她從後面幾篇日記中得知,雖然凱蒂一直不看好他們,但薇薇安和吉米之間的友情持續升溫。5月20日這天的日記裡忽然提到,薇薇安來信說自己再也不會和吉米見面,是時候讓他開始新生活了。薇薇安跟他告別,希望他一切都好。

洛瑞爾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凱蒂到底有沒有寫信給吉米,如果有的話,是否就是她的信導致了薇薇安的轉變。她替薇薇安·詹金斯感到惋惜,雖然洛瑞爾知道吉米對她的友情並非一見鍾情那麼簡單,但她還是忍不住同情那個年輕的女人,這麼一點點細微的情感居然能讓她如此滿足。洛瑞爾覺得,自己之所以對薇薇安心生憐憫,或許是因為早就知道了她宿命的結局。但一向覺得這段友誼應該結束的凱蒂,對這個結果似乎也很矛盾。

出於對薇薇安的擔心,我希望她結束和那個年輕人的感情,可如今,我的願望達成,心裡卻揹負了沉重的負擔。薇薇安的來信沒有說他們分手的細節,但從她的語氣中不難揣測這個過程有多麼艱難。她字裡行間滿是順從。她只說,我是對的,這段友誼該結束了,她讓我不要擔心,一切都很好。無論她是悲傷還是憤怒我都不覺得奇怪,但她這種沮喪的語氣卻讓我非常憂慮。我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好,我期待她的下一封來信,希望那時候她會好些。我相信,我的做法是對的。

薇薇安再也沒有來信。“三天之後,”凱蒂·埃利斯在日記中寫道,“薇薇安·詹金斯去世了。”她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 三十分鐘後,洛瑞爾急匆匆地穿過新學院被暮色籠罩的草坪,往車站趕去。她在腦海中回顧今天獲得的資訊時,手機忽然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但她還是接起來。

“是洛爾嗎?”電話那頭問道。

“格里?”電話那頭非常嘈雜,洛瑞爾努力想聽清楚他的話。“格里,你在哪兒?”

“我在倫敦,弗利特街上的一個電話亭。”

“倫敦現在還有能用的電話亭?”

“是的,也可能是我乘坐時間機器,穿越回過去了,那樣可就糟了。”

“你在倫敦做什麼?”

“查詢魯弗斯醫生的資料。”

“是嗎?”洛瑞爾用手捂著另一邊耳朵,想聽得更清楚一些,“有結果嗎?你查到什麼了?”

“我找到了他的日記,戰爭快結束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因感染,生病去世了。”

洛瑞爾的心跳得飛快,她不想聽醫生的死訊。追尋真相的過程中,留給悲傷的空間不多。“然後呢?日記中都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揀重要的說,快點,求你了。”

“等一下。”她聽見格里投幣的聲音,“你還在嗎?”

“在,在呢。”

前面是黃燈,洛瑞爾停下腳步,聽格里在電話那頭說道。“洛爾,她們從來都不是朋友——媽媽和那個薇薇安·詹金斯——魯弗斯醫生說,她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你說什麼?”洛瑞爾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們幾乎都不認識彼此。”

“你是說媽媽和薇薇安嗎?你胡說什麼?我看了那本書,還有照片——她們肯定是朋友。”

“是媽媽一廂情願,想跟薇薇安做朋友。魯弗斯醫生在日記裡說,媽媽想成為薇薇安·詹金斯,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以為她們倆是難分彼此的好朋友——醫生的原話是‘同一種人’,但這一切都是媽媽的想象。”

“可是……我……”

“然後發生了一件事,我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事,但薇薇安的所作所為讓媽媽明白,她們根本不是好閨蜜。”

洛瑞爾想起基蒂·巴克爾提到過的那次爭吵,薇薇安和桃樂茜之間起了爭執,桃樂茜心情一直不好,並因此起了復仇的念頭。“究竟怎麼回事,格里?”她追問道,“薇薇安究竟做了什麼?”

“她——你等等。渾蛋,我沒硬幣了。”電話那頭傳來搖晃錢包和聽筒的嘈雜聲,“電話馬上要掛了,洛爾——”

“給我打過來,去換些硬幣給我打過來。”

“來不及了,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我要回格林埃克——”

電話那頭忽然陷入寂靜,格里的聲音消失了。

27 1941年5月,倫敦 第一次帶薇薇安回家拜訪父親的時候,吉米覺得很尷尬。狹小的房間,把這兒當家在吉米看來已經很糟糕,但落入薇薇安眼中,那可就更糟糕得讓人絕望了。真不知道自己把舊毛巾搭在木櫃子上,把它改造成餐桌的時候腦子裡是怎麼想的。不過,薇薇安依舊若無其事,好像用不配套的茶杯喝紅茶,還有父親的床尾上停著一隻小鳥這事,沒什麼不妥一樣。在她看來,一切都很好,吉米待客非常周到。

吉米的父親一直稱呼薇薇安為“你的姑娘”,他尖著嗓子問吉米,這對小情侶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吉米至少跟父親解釋了三遍,最後只能衝薇薇安抱歉地聳聳肩,讓她把這事當作玩笑。他還能怎麼做?這不過是老人的無心之失而已——父親只見過桃莉一次,那還是戰爭爆發前,在考文垂的時候。再說,他也沒有惡意。薇薇安似乎並不介意,吉米的老父親也非常高興。他很久沒這麼開心了,跟薇薇安聊天非常有趣,他好像一直在等這樣一個聽眾。

父親和薇薇安聊起自己從前的趣聞軼事,兩人都樂得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合力想辦法教會芬奇新的小把戲,開心地爭論如何串魚餌的問題,吉米知道自己心裡滿是感激。這些年來,父親常常糊塗,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方,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眉頭老是擰在一起。上次這樣開懷大笑,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有時,吉米會想象和父親聊天的人是桃兒,是她為父親端來一杯熱茶,用他喜歡的動作攪拌煉乳,是她的故事讓老頭子驚奇又開心地搖頭晃腦……但他無法想象出這幅畫面,他為自己下意識地拿薇薇安和桃莉作比較而感到自責。對比沒有任何意義,對兩個女人都不公平。桃兒要是有時間的話肯定會來看望他父親的,她不是養尊處優的悠閒淑女,軍工廠的工作時間很長,一天下來她早就倦了,為數不多的清閒夜晚自然想跟朋友們約會玩樂。

薇薇安似乎發自內心喜歡這間小屋裡的時光,吉米曾唐突地為此表示感謝,好像她賣了自己一個天大的人情,但薇薇安的表情卻好像他瘋了一般。“謝我什麼?”看著她一臉的不解,吉米覺得自己很蠢,於是趕緊講了一個笑話,跳過這個話題。後來,吉米覺得自己想多了,薇薇安或許就是想來看看父親,所以才和自己保持聯絡的吧!不管如何,這是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

吉米有時候忍不住會想,那天在醫院門前,自己邀請薇薇安同行的時候她為什麼會同意呢?當然,自己發出邀請的原因很清楚——她病了那麼久,吉米推開閣樓大門,驚喜地看見她回來了,一瞬間,整個世界似乎都更加明亮了。她離開的時候吉米趕緊追上去,他推開醫院大門,看見薇薇安站在臺階上系圍巾。他沒奢望薇薇安會答應自己的請求,他只知道,排練的時候自己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他想和她待在一起,這並非是桃莉的要求,而是他喜歡薇薇安,喜歡跟她在一起。

“吉米,你有孩子嗎?”他們肩並肩往前走的時候,薇薇安問道。她的步子比平常慢了許多,看來大病一場之後她身子還是有點虛弱。吉米發現,她一整天都鬱鬱寡歡。雖然她還像往常一樣跟孩子們嬉笑打鬧,但她眼中的謹慎和保留卻讓他很不習慣。吉米雖然不知道背後的原因是什麼,但卻真心為薇薇安感到難過。

他搖搖頭:“沒有。”想起自己曾問過她同樣的問題,為此讓薇薇安很難過,吉米的臉“唰”的一下紅了。

但這次是薇薇安把話題扯到這方面的,她繼續說道:“但你終有一天會有孩子的。”

“是啊。”

“你想要一個還是兩個?”

“一兩個只是開始,然後會再生六個孩子。”

薇薇安笑了。

“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吉米解釋道,“總覺得有些孤單。”

“我們家有四個孩子,太吵了。”

吉米也笑起來,他發現自己以前從未笑得這樣舒心,連嘴角都滿是笑意。“你在醫院講的那個故事,”他們轉過街角,吉米想起自己送給薇薇安的那張照片,“你說的高腳木樓,魔法森林,叢林那邊的人家,其實都是你自己的家庭,對嗎?”

薇薇安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吉米那天特別想給薇薇安講父親的故事。或許是薇薇安說起自己家人時的神色勾起了他的思緒吧!也可能是薇薇安那充滿魔法和渴望、能讓時間消失的故事,讓他一時間很想找個人傾訴。不管怎樣,他把自己家裡的故事全都告訴了她。薇薇安有時也會發問,吉米想起自己第一天看見她和孩子們在一起,她傾聽孩子們說話時真摯的神情。薇薇安說,自己想去探望吉米的父親。吉米以為她只是在客套而已,但下一次排練的時候,薇薇安又提到這件事。“我給老人家帶了點東西,”她補充道,“他肯定會喜歡。”

第二週,吉米終於同意帶薇薇安去見自己的父親,她給老人家帶了一條不錯的墨魚。“這是給芬奇的小禮物。”薇薇安說,這魚是她和亨利去拜訪出版商的路上,在沙灘上撿到的。

“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吉米。”父親大聲說道,“漂亮得跟從畫裡走出來的人兒一樣,還很和氣。你打算等我們去海邊的時候舉辦婚禮嗎?”

“我不知道,爸爸。”吉米看了看薇薇安一眼,她正假裝專注地看著牆上的照片,“等等再說,好嗎?”

“別拖太久了,吉米,你媽媽和我歲數都大了。”

“好的,爸爸,我保證,等我們定下來了第一個就告訴你。”

後來,他送薇薇安去地鐵站的時候,他解釋說父親腦子有些糊塗,希望薇薇安不要見怪。

她的表情很驚訝:“吉米,你父親的話沒什麼需要道歉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只是——我不想讓你覺得尷尬。”

“恰恰相反,我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薇薇安問道:“你以後打算住在海邊嗎?”

“有這個計劃。”計劃這個詞讓吉米心裡一緊,他完全是無意識說出這個詞的,他心裡有些自責。跟薇薇安描述他和桃莉未來的生活場景讓他備感尷尬——畢竟,他們的未來和桃莉的陰謀裹挾在一起,而他也參與了其中。

“你會結婚。”

他點點頭。

“太棒了,吉米,真為你感到高興。她長得漂亮嗎?我真傻,她一定很美。”

吉米含混地笑了笑,希望趕緊結束這個話題。但薇薇安繼續追問:“跟我講講她吧!”她笑起來。

“你想聽哪方面的?”

“我也不知道……就隨便說說吧!嗯,比如,你倆是怎麼相遇的?”

吉米的思緒回到考文垂的咖啡館。“我那時候扛著一袋麵粉。”

“她就愛上你了?”薇薇安打趣道,“那她肯定很喜歡麵粉了。她還喜歡什麼?她是什麼樣的人?”

“她很有趣,”吉米的喉嚨有些發緊,“永遠充滿活力,充滿幻想。”他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場談話,但他心裡卻想起了桃兒,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女孩,如今的那個年輕女人,“她在大轟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天哪,吉米,”薇薇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真可憐,她肯定要崩潰了。”

她的同情真摯而發自肺腑,吉米有些受不了。他想起桃莉的陰謀,想起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時間覺得非常恥辱。加上內心對欺騙的厭惡,他忽然想要跟薇薇安坦白一切。可能,他內心深處其實希望這樣能夠摧毀桃兒的計劃。“說實話,你可能認識她。”

“你說什麼?”薇薇安看了吉米一眼,神情非常警覺,“怎麼可能?”

“她叫桃莉。”吉米屏住呼吸,回想薇薇安和桃莉之間的恩怨情仇,“桃莉·史密森。”

“不認識。”薇薇安顯然鬆了一口氣,“我認識的人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現在,輪到吉米一頭霧水了。桃莉說過,她和薇薇安曾經是好朋友。“你們都在婦女志願服務社工作,她以前也住在坎普頓叢林——就在你家對面,她是格溫多林夫人的陪護。”

“天哪!”薇薇安恍然大悟,“天哪,吉米。”她鬆開抓著他胳膊的手,棕色的眼睛裡滿是恐慌,“那她知道我們倆都在醫院做義工的事情嗎?”

“不知道。”吉米撒謊道,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薇薇安似乎鬆了一口氣,想故作輕鬆地笑笑,但臉上很快浮起了新的憂愁。她悔恨地嘆了口氣,輕輕用手捂著嘴。“吉米,她肯定很恨我。”她看著吉米的眼睛,“我太對不起她了——不知道她跟你說過沒有,她幫過我一個大忙,把我丟掉的項鍊墜子送回來,可我——我太粗魯了。那天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心情很糟,所以態度很差。後來,我去找過她,想跟她道歉,解釋那天的一切。我敲響坎普頓叢林7號的大門,但沒人開門。後來,那家的老太太去世了,所有人都搬了出去。這一切發生得很突然。”薇薇安說話的時候用手指擺弄著脖子上的項鍊墜子。“你能幫我告訴她,我那天不是故意的嗎?”

吉米答應了她的要求。聽見薇薇安的解釋,他心裡莫名覺得很開心。這證明了桃莉所言不虛,但也說明整件事,薇薇安表現出來的冷漠,其實都是一個天大的誤會罷了。

吉米和薇薇安沉默著往前走,兩個人各有各的心思。最後,還是薇薇安開口說道:“你為什麼遲遲不結婚呢,吉米?你們,你和桃莉彼此深愛著對方,不是嗎?”

吉米的開心頓時煙消雲散,他向老天爺祈禱,希望薇薇安能結束這個話題。“是的。”

“那為什麼不現在就結婚?”

他的謊言是老生常談的調子。“我們想要個完美的婚禮。”

她點點頭,思考著,然後問道:“有什麼能比和自己深愛的人結婚更加完美呢?”

或許是心頭的羞愧感讓吉米迫不及待地想要為自己辯護,也可能是他潛意識中,父親數十年如一日地空等母親回來的畫面刺激了他,吉米苦澀地笑起來。“首先,我得有能力讓深愛的人開心。要有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子,要有一日三餐,冬季能有取暖的錢。對我們這種難得存下幾個錢的人來說,這絕不是容易的事情。這或許沒有你想象中浪漫,但這就是生活,不是嗎?”

薇薇安的臉色變色蒼白,吉米知道,自己的話讓她很受傷。但他的擰脾氣也上來了,儘管他生氣的物件是自己,根本不關薇薇安的事,他還是沒有開口向她道歉。“你說得對,”薇薇安開口道,“對不起,吉米,是我說錯了,是我太不食人間煙火。再說,這根本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被你描述的畫面感動了——你說的農舍、海邊都太美了。”

吉米沒有搭話。薇薇安說話的時候他一直靜靜地看著她,但她說完,吉米卻扭過頭。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時,吉米心中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他們兩人——他和薇薇安——在海邊奔跑。他想攔下她,在街上捧著她的臉龐,給她一個長久又熱烈的吻。天哪,自己究竟怎麼了? 吉米點燃一支菸,邊走邊抽。“你呢?”他喃喃地問道,心中有些愧疚,想彌補些什麼,“你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她揮了揮手,“我沒想過未來。”

他們走到地鐵站,兩人倉促道別。吉米既覺得內疚又覺得不舒服,接下來,他還要趕到里昂斯街角餐廳去見桃莉。

“我把你送到肯辛頓吧!”他叫住薇薇安,“讓我送你安全到家。”

她回頭看了吉米一眼。“有炸彈朝我飛來時你會接住它嗎?”

“我會盡力。”

“不用了,”她說道,“謝謝,我還是自己回去吧!”她好像又變成了從前的那個薇薇安,急匆匆走在吉米前面,連個笑容都不肯施捨。

*** 桃莉正在抽菸,她從餐廳的窗戶裡看見吉米的身影,於是一邊瞧著玻璃窗,一邊整理衣袖上的白色毛皮。這個天氣穿皮草有點熱,但桃莉還是不願意脫下來。這件皮草大衣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很強大,此刻,她尤其需要它。最近,她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事情已經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恐懼讓她內心一陣翻騰,最糟糕的是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會發生什麼。

她籌謀的計劃本來看似天衣無縫,既能輕而易舉地給薇薇安·詹金斯一個教訓,又能讓吉米和自己的日子好過些。但隨著計劃一天天實施下去,吉米一直沒能把薇薇安約出來,“出軌”的照片也無從拍攝。與此同時,桃莉發現自己和吉米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桃莉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她一早就不應該讓吉米去幹這件事。最低落的時候,桃莉甚至懷疑,吉米可能沒有以前那麼愛自己了,他不再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前一天晚上,他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爭吵來得毫無端倪——她和凱特琳、基蒂一起去跳舞,她覺得凱特琳笨手笨腳的。她以前經常對人評頭論足,但這次卻引得吉米十分生氣。吉米說,如果她覺得自己原來的朋友如此不堪的話,就去結交新的朋友好了。如果桃莉跟她並不喜歡的人出去玩,還不如去他家看看他和他父親。吉米話中的尖銳嚇著了桃莉,他的脾氣來得有些突然,而且來意不善,桃莉忍不住在大街上哭出聲來。以前,桃莉只要一掉眼淚吉米就知道她是真的傷心了,就會來哄她,逗她開心,但這次他沒有這樣做。他大聲吼道:“天哪!”然後捏著拳頭走了。

桃莉嚥下心頭的淚水,在黑暗中傾聽並等待著。但漫長的一分鐘內,她什麼都沒聽見。她以為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她把吉米推得太遠了,這次他真的離她而去了。

吉米沒有離開,他還是回來了,但卻不是像桃莉想象的那樣來道歉的。當時,她差點沒聽出來這是吉米的聲音。他說,“你應該答應嫁給我的,桃兒,我向你求婚的時候你真他媽的應該答應。”

桃莉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她聽見自己哭著喊出聲來,“不是的,吉米——你應該早些向我求婚!”

後來,他們在懷特太太的公寓門前和好如初。兩人小心翼翼地吻別,禮貌地互道晚安,他們都聲稱彼此間的感情更加深厚了。但桃莉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那天夜裡,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幾個小時才勉強入睡,心裡一直想著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情。她想起每次跟吉米見面的場景,想起他的一言一行,所有的事情像放電影一般在她心頭一一閃過,然後,她明白了事情的根源——是她的計劃,是她讓吉米去做的事情。這不僅沒有如她所願地修復兩人之間的關係,還差點毀了一切……

此刻,桃莉掐滅菸頭,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封信。她把信箋抽出來,再次讀了一遍。這是一家名叫“海之藍”的公寓的聘用信,吉米在報紙上發現了招聘廣告,特地剪下來給她看。“桃兒,這工作聽起來不錯。”他說道,“海邊的美麗地方,有海鷗,空氣中有鹹鹹的味道,還有冰激凌……我可以在那邊找份工作……肯定能找到的。”桃莉實在沒辦法想象自己跟在膚色各異的遊客後面打掃衛生的樣子,但吉米一直在邊上看著她,直到她開始寫應聘信。桃莉心中其實有點喜歡吉米強勢霸道的一面。最後,她覺得只要能讓吉米開心,自己何樂而不為呢?就算最後人家真的肯用她,她也可以悄悄寫信回絕。當時,桃莉覺得他們最後一定能拿到薇薇安“出軌”的照片,她根本不必做這樣一份工作。

餐廳大門開啟,吉米走進來。桃莉看得出來,他是一路跑過來的——她希望,吉米這麼著急是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見自己。桃莉朝他揮揮手,看著他走到自己身邊,深色的髮絲散落在額頭上,看上去既英俊又有些危險。“嗨,桃兒。”他吻了吻她的臉頰,“穿皮草有點熱吧?”

桃莉笑著搖搖頭:“我覺得還好。”她往旁邊的椅子上移了移,給他挪出位置,但吉米徑直坐在她對面的座位上,揮手示意服務員過來。

他們要了些茶點,桃莉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有一個主意。”吉米的臉色立馬緊張起來,他的警覺讓桃莉內心非常自責。她輕輕握著他的手:“吉米,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咬著嘴唇,有些躊躇,再次開口時,聲音低了下去,“實際上,我想的是我們的計劃。”

吉米戒備地抬起下巴,桃莉趕緊往下說:“我希望,你把這件事忘了——別去管什麼約會和照片。”

“你說的是真的嗎?”

她點點頭。她從吉米臉上的表情看出來,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其實,我根本就不該提出這個要求——”她語速太快,所以有些含混,“是我自己在鑽牛角尖,格溫多林夫人的事,還有我的家人……讓我變得有點瘋狂,吉米。”

吉米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捧著她的臉龐,深色的眸子緊緊看著桃莉的眼睛。“我的傻姑娘,這不能怪你。”

“我不應該對你提出那樣的要求。”面對吉米的吻,她再次道歉,“這不公平,我很抱歉——”

“別說了。”他聲音裡的解脫讓人覺得十分溫暖。“沒關係,事情都過去了。讓我們把這一切都拋在身後,往前看吧!”

“嗯。”

吉米往後仰了仰,端詳著桃莉,然後搖搖頭,笑起來,聲音裡滿是驚喜和愉快。這聲音讓桃莉感到一陣愉快的戰慄。“我也想這樣。”他說道,“就這樣做吧!嗯,我來的時候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嗎?”

“噢,是的。”桃莉興奮地說道,“你不是在組織一場演出嗎?我那天本來要上班的,但我決定逃一天班,和你一起去看演出。”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也想見見妮拉和其他孩子,看你扮演小叮噹的機會可只有這一次。”

*** 戰爭孤兒表演的《彼得·潘》僅此一次,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孩子們奔跑廝打,在滿是塵土的閣樓上用幾條舊床單表演了一場魔法。那些傷勢太重的孩子們在觀眾席上尖叫著鼓掌歡呼,吉米自如地掌控燈光,小精靈贏得了眾人的喜愛。演出結束後,孩子們取下船上的海盜旗,換上“夜鶯之星”的旗幟,把吉米給他們講的那個故事活靈活現地搬上了舞臺。為了這個驚喜,他們已經偷偷排練了好幾個星期。演出結束後,托馬林醫生上臺講話,薇薇安和吉米也上臺鞠躬。吉米看見桃莉在觀眾席上朝自己揮手,他笑著衝她眨眨眼。

不知為什麼,今天帶桃莉來醫院,他心裡居然有些緊張。桃莉提出一起來看演出時,他心裡非常內疚——自己和薇薇安走得太近了,同時,他也擔心桃莉的出現會讓自己和薇薇安之間的關係再度惡化。但他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桃莉,只好破罐破摔,走一步看一步。他沒有跟桃莉坦承自己和薇薇安之間的友情,相反,他告訴桃莉,自己責問薇薇安為什麼桃莉去送項鍊墜子時她會是那樣的態度。

“你跟她提到我了?”

“當然了。”他們走出餐廳,手牽手走進漆黑的夜晚,“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怎麼能不提到你呢?”

“她是怎麼說的?她承認了嗎?她有沒有說自己那天有多惡劣?”

“她都說了。”桃兒點菸的時候,吉米停下腳步,“她非常非常抱歉,她說她那天受了些刺激,但也不應該那樣對你。”

月光中,他看見桃莉的下唇顫抖著。“太糟了,吉米。”她小聲說道,“她說的話,他們帶給我的感覺,太可怕了。”

他幫她把一縷頭髮順到耳後。“她想跟你道歉,但她去格溫多林夫人家裡的時候,屋子裡沒人。”

“她去找我了?”

吉米點點頭,他看見桃莉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些,原來的苦澀一掃而光。這個改變太讓人激動了,不過他並不吃驚。桃莉的情緒就像天上的風箏,一會兒低沉,一會兒又乘著清風直上雲霄。

那天晚上,他倆去跳舞了。幾個星期以來,那個可怕的計劃一直懸在頭頂,他們很久沒有這麼輕鬆愉快地相處了。他們像以前那樣歡笑打鬧,最後,吉米跟她吻別,從懷特太太公寓的矮窗戶裡鑽出去。回家的路上,吉米想,帶桃兒一起去看演出或許並不是一個壞主意。

*** 他的看法是對的。除了開始的時候有些不順之外,演出那天比他預想中要順利得多。他們到達閣樓的時候,薇薇安正在往船上掛船帆。她轉過身,看見吉米和桃兒,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驚訝的神情顯而易見。吉米內心感到一陣不安。他手裡抱著桃兒的白色大衣,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從船上爬下來。他們打招呼的時候,吉米有些緊張,不過這寒暄還算順利。桃莉的表現讓他既高興又驕傲,她終於從牛角尖中走出來,把一切恩怨拋開,友好地對待薇薇安。吉米看得出來,薇薇安也鬆了一口氣。雖然,她的話比往常少了許多,人也沒有那麼熱情。他問道,亨利會不會來看錶演時,薇薇安臉上的神情像是被冒犯了一樣。她說,自己的丈夫在國家資訊部工作,實在抽不開身。

多虧了桃莉,她總有法子讓氣氛熱起來——“吉米,快來。”趁孩子們還沒到場,她挽著薇薇安的胳膊,“給我們照張相吧!就當是紀念這特別的日子。”

開始的時候薇薇安並不情願,她說自己不喜歡照相,但桃莉熱情邀請,吉米不想掃她的興,於是也微笑著勸道,“我保證,照相不會疼的。”薇薇安終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掌聲終於停下來,托馬林醫生告訴孩子們,吉米為他們準備了一份禮物。他宣佈完,孩子們又是一陣歡呼。吉米朝大家揮揮手,分發照片。那是薇薇安生病離開的時候,他給孩子們拍的。照片上是孩子們全副武裝進行排練時,一起站在船上的樣子。

吉米也給薇薇安沖印了一張。他看見薇薇安正在閣樓的角落裡,把孩子們扔下的道具收拾到藤籃裡,托馬林醫生和瑪拉正在跟桃莉交談。

“結束了。”他走到薇薇安身邊。

“是啊,都結束了。”

“明天的報紙肯定會熱烈討論這場演出。”

她笑起來:“當然了。”

他把照片遞給她:“這是給你的。”

她接過照片,微笑著看著孩子們的臉龐。她彎腰把藤籃放下,襯衣領口微微敞開,吉米看見她肩膀到胸骨一塊都佈滿了瘀青。

“沒事。”她注意到吉米的目光,趕緊用手指捂住領口。“燈火管制的時候,我去防空洞的路上摔了一跤,被郵箱絆倒了——黑暗裡總有那麼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擋在路上。”

“真的沒事嗎?看上去很嚴重。”

“我的面板容易起瘀青。”她看著吉米的眼睛,那一瞬間,吉米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什麼。薇薇安笑了笑,“我走路總是很快,所以經常撞上東西,有時候也會撞上人。”

吉米想起他們見面那天,也忍不住笑起來。一個孩子走過來,牽著薇薇安的手走開了。吉米想起薇薇安反覆生病,想起她不能生育,在腦海中思索什麼病會讓人身上佈滿瘀青,一陣擔憂浮上心頭。

28 薇薇安坐在床邊,拿著吉米上次送給她的照片。轟炸剛剛結束,大地上硝煙瀰漫,碎玻璃碴閃閃發光,遠處,幾個人正從防空洞裡鑽出來。薇薇安笑起來,她躺在床上,合上眼,希望靈魂能跨越深淵,穿越暗影大地,透過霧氣和水下隧道深處的閃光,看見家人在澳大利亞的家裡等她。

她靜靜地躺著,努力嘗試,希望能看見逝去的親人。

一切都是徒勞,她睜開眼。最近,薇薇安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吉米·梅特卡夫,看見他深色的髮絲散落在前額,說話前嘴角微微翹起,談起自己父親的時候眉頭緊鎖……

她飛快地站起身,走到窗戶邊,照片就放在身後的床罩上。孩子們的演出已經結束一個星期了,這段時間,薇薇安一直心事重重。她想念跟孩子們和吉米一起排練節目的時光,如今這樣每天兩點一線地往返於食堂和這座沒有聲響的大房子中,她實在快受不了了。房子裡太安靜了,靜得有些瘮人。這樣一棟大房子裡,應該有孩子們在樓梯上追逐奔跑,順著欄杆往下滑,在閣樓上跺腳打鬧。就連女傭薩拉也走了。那件事之後,亨利堅持要解僱她,但薇薇安其實並不介意她繼續留下來。慢慢地,薇薇安已經習慣了吸塵器撞上牆壁踢腳板的聲音,習慣了老舊的地板發出的咯吱聲,她隱隱覺得還有一個人在呼吸,走動,四處張望,跟自己就在同一個空間裡。

窗外的街道上,一個男人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搖搖晃晃地過去,車前的籃子裡裝滿了髒兮兮的園藝工具。薇薇安拉上薄薄的紗簾,蓋住格子圖案玻璃窗。她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整理思緒。這幾天,她一直在心裡斷斷續續地構思寫給凱蒂的信。自從她上次離開倫敦之後,薇薇安覺得她們之間似乎有了隔閡。薇薇安迫不及待地想修復她們的友誼,這不是妥協和讓步,而是解釋——明知自己是正確的情況下,薇薇安從來不會向別人道歉。

她想讓凱蒂明白,她和吉米之間的友情是真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這段友情是純潔的。她不會棄自己的婚姻於不顧,也不會罔顧自己的健康,凱蒂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她想告訴凱蒂老梅特卡夫先生的故事,自己能讓他老人家開懷大笑。她想讓凱蒂知道,自己和吉米在一起聊天、看照片的時候非常放鬆,吉米相信人性至善,她覺得他肯定不會是壞人。她想說服凱蒂,自己對吉米的感情不過是朋友之間的情誼而已。

雖然,這並不是真的。

薇薇安心裡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吉米·梅特卡夫的。那天,她坐在樓下的餐桌前用早餐,亨利跟她講自己在資訊部工作時的事。她茫然地點點頭,腦子裡卻想著醫院裡發生的趣事——吉米為了讓新來的孩子高興,做了許多滑稽的事情。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在亨利的故事此刻也到了高潮,他朝薇薇安笑了笑,走過來親吻她:“親愛的,我就知道你也這樣覺得。”

薇薇安也知道,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吉米永遠不會了解她心中的感覺。即便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倆也不會有未來——她許不了他未來,薇薇安的命運早已寫好,不容更改。她早就死心了,即便自己的生活再怎麼糟糕,她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焦慮或是沮喪。她已經接受自己的命運,餘生都會這樣度過,她既不需要懺悔,也不需要表達愛意治癒自己。

薇薇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嘈雜擁擠的火車站,準備去往一個遙遠的陌生國度時就已經明白,她只能掌控自己內心的小世界。搬進坎普頓叢林的大宅子之後,聽見亨利在盥洗室吹口哨,刮鬍子,看見他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模樣,薇薇安很慶幸,內心的小世界為自己一人所獨有。

即便如此,那天看見吉米和桃莉·史密森一起出現她還是非常震驚。她和吉米聊天的時候提到過一兩次他的未婚妻,但吉米的嘴像貼了封條似的嚴實,所以薇薇安也不好追問。她不知道吉米在醫院外還有另一種生活,不知道除了他父親之外,他還有其他愛的人。他溫柔地牽著桃莉的手,深情地凝視她……看見他和桃莉在一起的樣子,薇薇安強逼自己面對現實。她或許對吉米有幾分愛,但吉米愛的人是桃莉。薇薇安知道為什麼。桃莉漂亮又有趣,充滿活力又無所畏懼,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親近。吉米曾用“燦爛”這個詞形容她,薇薇安明白他的意思。他愛桃莉,所以願意為她隨風鼓起的華麗船帆豎起一根桅杆,她正是吉米這樣的男人會狂熱愛戀的女人。

所以,薇薇安想告訴凱蒂——吉米已經訂婚,很快就要結婚了。他的未婚妻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所以他和薇薇安之間的友情是——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薇薇安有些驚訝。白天的時候,坎普頓叢林25號一般不會有人打電話來。亨利的同事會打他辦公室的電話,薇薇安自己並沒有多少朋友,會給她打電話的人更是屈指可數。她滿腹疑慮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語速太快,薇薇安沒聽清楚他的名字。“您好,”她再次問道,“請問您是——”

“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

薇薇安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她想,這人可能是托馬林醫生的朋友。“有什麼事嗎,魯弗斯醫生?”這時候的薇薇安有點像她的母親,母親給孩子們講故事的時候就是這種聲音——縹緲、溫柔、清脆,一點都不像她本來的嗓音。

“請問你是薇薇安·詹金斯太太嗎?”

“是的。”

“詹金斯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這件事和一個年輕女人有關,你可能見過她一兩次。她以前就住在你家對面,是格溫多林夫人的陪護。”

“你是說桃莉·史密森嗎?”

“是的。本來……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情,我應該為她保密,但為了你好,我還是決定告訴你。詹金斯太太,我建議你先找個地方坐下來,聽我慢慢說。”

薇薇安本來就坐著,所以她答應了醫生的要求。醫生給她講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她仔細地傾聽,很少開口說話。魯弗斯醫生結束通話電話之後,薇薇安還握著聽筒呆坐了很長時間。她在心裡反覆回味醫生的話,想弄清楚他話中的含義。他提到桃莉,說她“是個好女孩,心血來潮的時候想象力非常驚人”,還提到桃莉的男朋友,“我沒見過那個小夥子,應該是叫吉米吧”。他告訴薇薇安,桃莉和吉米非常想在一起,他們需要一筆錢才能開始新生活。他把桃莉和吉米的計劃全都告訴了薇薇安——他們想敲詐她一筆錢。薇薇安大聲質問,他們為什麼選擇對自己下手的時候,醫生解釋說,桃莉覺得被自己仰慕的人“拋棄”了,所以非常絕望。

起初,薇薇安心裡一陣麻木。感謝這件事帶來的傷害,感謝她原本深信不疑的美好情誼原來只是一個謊言,否則她真的會崩潰的。她告訴自己,魯弗斯醫生搞錯了,這一切不過是他的玩笑而已。但薇薇安想起自己問吉米,他和桃莉為何不趕快結婚,搬去海邊的時候,他臉上苦澀的表情。他怒氣衝衝地告訴薇薇安,浪漫是那些有錢人才能享有的奢侈。薇薇安什麼都明白了。

她安靜地坐著,內心的希望一點一點破滅。薇薇安向來擅長躲在感情的暴風驟雨後面——在這方面她有許多經驗——但這次不同。很早以前,她把內心的一部分收拾妥善藏起來,如今,這藏起來的部分嚐到了錐心之痛。薇薇安這時才明白,她渴望的不只是吉米,而是他代表的一切:另一種生活、自由,還有自己不曾想過的未來——不拖泥帶水,一往直前的未來;還有過去——不是她那噩夢般的過往,而是和往事和平共處的機會……

樓下的掛鐘鳴響,薇薇安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房間裡變得陰冷,她的臉龐被淚水濡溼——她居然哭了。一陣穿堂風颳過,吉米送給她的照片從床上飄落到地上。薇薇安呆呆地看著它,不知道這份特別的禮物是否也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一個想要得到她信任,方便施展接下來的陰謀的誘餌。他們會拍下自己和吉米在一起的照片,然後寫信敲詐……薇薇安坐直身體,內心一陣翻騰。她忽然意識到,除了失望之外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趟危險的火車即將啟程,只有她才能阻止這一切。她把電話聽筒放回原處,看了看手錶——兩點鐘,也就是說,她只有三個小時,然後就該回家為亨利準備晚餐了。

沒有時間悲傷了,薇薇安走到書桌邊,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她步履蹣跚地走到門邊——似乎那是唯一能擺脫內心煎熬和不斷升騰的恐懼的出口——然後又回來拿起那本《彼得·潘》。她在扉頁上匆匆寫下一行字,然後合上筆帽,沒有絲毫猶豫,急匆匆地走下樓。

*** 吉米上班的時候,漢布林太太會過來照料老梅特卡夫先生。看見薇薇安的時候,她高興地笑了。“太好了,親愛的,我正想去雜貨店買東西,就麻煩你照看一下老先生了,你不會介意吧?”她胳膊上掛著一個網兜,匆匆走出門外,一邊摸著鼻子一邊說,“我聽說有的店裡有香蕉賣,得有路子才能買到。”

薇薇安非常喜歡吉米的父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父親要是也能活到這把年紀,應該跟老梅特卡夫先生差不多。老梅特卡夫在農場長大,有許多兄弟姐妹,他說的許多故事薇薇安也有同感。父親的故事影響了吉米對未來的期待,他也想過這樣的生活。今天,老先生似乎興致不高。“你們的婚禮,”他警覺地抓著薇薇安的手,“我沒有錯過你們的婚禮吧?”

“當然沒有。”她溫柔地答道,“沒有你的話婚禮怎麼開始?你想什麼呢——不會發生這種事的。”看著他,薇薇安內心一陣絞痛。他已垂垂老矣,經常糊塗,時而感到驚恐。她希望自己能儘量讓老人家過得舒服些。“我給你泡杯茶,好嗎?”她問道。

“好的,”他說道,“太好了,謝謝你。”薇薇安的一杯茶似乎滿足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聽上去太棒了。”

薇薇安用勺子攪拌煉乳,門外忽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吉米走進來,看見薇薇安在這兒的時候好像有些吃驚,但並沒有顯露出來。他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薇薇安也笑著打招呼,但內心卻一陣失落。

她待了一會兒,和梅特卡夫父子聊天,儘量在這間小屋裡待得久一些。但最後,她還是得離開——亨利還在家等她呢。

吉米像往常一樣送她去地鐵站,走到站臺門口的時候,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走進去。

“我有件東西想送給你。”她從包裡掏出那本《彼得·潘》遞給吉米。

“送給我?”

她點點頭。吉米被觸動了,但她看得出來,他心裡有些迷惑。“我在前面寫了點東西。”她補充道。

他翻到扉頁,看見薇薇安寫下的那句話,“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裡的一束光。”他笑起來,眼睛在散落的髮絲後面閃閃發光。“薇薇安·詹金斯,這是我收到過的最棒的禮物。”

“那就好。”她心裡很疼。“現在我們扯平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或許會改變一切,想到這裡,她有些躊躇。然後,她提醒自己,一切已經不同了,接到魯弗斯醫生電話的時候一切就變了。醫生冷靜的聲音還在她腦海中盤旋,他明明白白地訴說的真相。“我還給你準備了另一件東西。”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準備那麼多禮物幹嗎?”

她遞給他一張紙。

吉米翻過來,看著上面的字跡,然後震驚地看著她:“這是什麼?”

“我想,這沒必要解釋。”

吉米回頭看了看,然後壓低嗓子:“我的意思是,你幹嗎要給我這個?”

“酬勞,謝謝你在醫院做的一切。”

他把支票還給薇薇安,好像手裡握著的是毒藥一樣。“我不要報酬,我只是想幫忙而已,我不會要你的錢。”

那一瞬間,疑慮和希望一起在薇薇安心中翻騰。但她瞭解吉米,薇薇安明白他的目光為何躲閃。吉米受了羞辱一般的表情不僅沒有證實薇薇安心中的疑慮,反而讓她更加難過。“我知道你的意思,吉米,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是為了酬勞。但我希望你能收下。你肯定有用得著它的地方,拿去給你父親改善生活吧!”她說道,“或者把它給你心愛的桃莉,就當是我謝謝她把我的項鍊墜子還回來——如果這樣說能讓你心裡好受些的話。你可以用這筆錢結婚成家,舉行一個完美的婚禮。就像你們計劃的那樣,搬離倫敦,重新開始。去海邊生兒育女,擁有美好的未來。”

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你不是說,自己從未想過未來嗎?”

“我是說我自己的未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喜歡你。”她抓住吉米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溫暖、穩健、柔和。“我覺得你是個好男人,吉米,最好的男人,我希望你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這聽上去像是在告別。”

“是嗎?”

他點點頭。

“這的確是告別。”她靠得更近一些,然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毫不猶豫地吻了他。她吻了吉米,溫柔急促而又決絕地吻了他。她把額頭靠在吉米胸前,用力記住這美好的一刻。“再見,吉米·梅特卡夫。”她說道,“這次……這次我們真的不會再見了。”

*** 吉米拿著支票,在車站坐了很長時間。他很生氣,覺得薇薇安背叛了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這樣說完全不公平。只是,薇薇安為什麼要送支票給自己?為什麼是現在——桃莉剛好放棄了那個計劃,他和薇薇安成了真正的朋友。這和她身上神秘的疾病有關係嗎?她今天的言語之中有種訣別的意味,吉米非常擔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經常問他那個可愛的姑娘什麼時候再來。吉米一邊應付父親,一邊看著那張支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想把這討厭的東西撕成碎片,但他沒有——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這張支票能實現自己所有的願望,雖然它讓自己心中充滿羞恥、沮喪,以及難以言說的悲傷。

那天下午,他和桃莉約好在里昂街角餐廳喝茶。他在心裡糾結,要不要把這張支票一起帶去。他來回思考這個問題,一會兒把支票從《彼得·潘》裡拿出來,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裡,一會兒又把這燙手的山芋夾回書裡,藏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眼不見心不煩。他看了看手錶,又重複了一遍這個過程。他快遲到了,桃莉肯定在等自己。之前,她給報社辦公室打了電話,說有件重要的東西要給吉米看。她肯定睜著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看著餐廳大門。他沒辦法跟她解釋,自己丟失了一件珍貴的東西。

吉米感覺整個世界的黑暗都籠罩著自己,他把那本《彼得·潘》放進口袋裡,去見未婚妻桃莉。

*** 桃莉還是在老位置等他,當初提出那個計劃的時候她也坐在那個位置。吉米一進餐廳就看見她了——她又穿著那件討厭的白色皮草大衣。天氣已經回暖,沒必要穿皮草,但桃莉還是不願意脫下那件衣服。在吉米看來,這件皮草大衣跟整個令人厭惡的陰謀裹挾在一起,單單看上一眼就讓他渾身不自在。

“抱歉我遲到了,桃兒,我——”

“吉米,”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搞定了。”

“什麼搞定了?”

“你看。”她手裡拿著一個信封,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我把它沖印出來了。”她把照片推過桌面,送到吉米麵前。

吉米拿起來掃了一眼,心中立馬充滿了柔情。照片是演出那天在醫院拍的,薇薇安的模樣很清楚,吉米的樣子也很清晰,他倆站得很近,吉米伸出手,想要扶住薇薇安的胳膊,他們相互凝視著對方。吉米記得這一刻,他就是在那時候發現了薇薇安身上的瘀青……他忽然意識到手裡拿的是什麼,“桃兒——”

“拍得很好,對吧?”她開心又驕傲地笑著,好像自己替他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希望吉米趕緊謝謝她一樣。

吉米的聲音比自己想象中大,“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幹這件事的嗎?你說你錯了,你說不該這樣做。”

“我說的是你,吉米,我不應該讓你去做這件事。”

吉米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然後又落到桃兒身上。他的目光就像一束無情的光,把漂亮花瓶上的裂痕照得清清楚楚。她的確沒有撒謊,是吉米誤會了。她從來沒對孩子們,對演出,還有與薇薇安和好感興趣,她只是覺得有機可乘而已。

“本來我——”她的臉色變了,“可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我以為你會很高興,你還是沒改變心意,對嗎?我這封信寫得很棒,吉米,沒有什麼惡意,只有她自己會看到這張照——”

“不,”吉米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不會看到這張照片的。”

“你怎麼了?”

“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他把照片塞回信封裡,還給桃兒,“忘記這件事吧,桃兒,我們沒必要這樣做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狐疑起來。

吉米從口袋裡拿出那本《彼得·潘》,從書裡抽出支票,遞給桃莉。她翻來覆去地看著,動作十分小心。

她激動得臉都紅了:“哪兒來的?”

“薇薇安給我的——給我們倆的。說是為了感謝我在醫院幫忙,謝謝你把她的項鍊墜子還回去。”

“她是這樣說的嗎?”桃莉眼中淚光閃閃,那淚水不是悲傷而是解脫,“吉米,這可是一萬英鎊啊!”

“是的。”他點了一根菸,桃莉還在恍惚地看著支票。

“比我想向她要的數目多多了。”

“嗯。”

桃莉跳起來親吻吉米,吉米心裡什麼感覺都沒有,空落落的。

*** 那天下午,他在倫敦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時間。桃兒把那本《彼得·潘》拿走了——他雖然不情願,但桃兒不由分說地搶過去,求他讓自己把這本書帶回家,他實在找不到理由解釋自己心裡這份不情願。支票還在他這裡,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一樣揣在他衣兜裡,陪他在滿目瘡痍的街頭遊蕩。沒帶相機出來,他看不見戰爭中細微的詩意畫面,目之所及,一切都那麼可憎。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花這張支票上的一分錢,如果桃兒要把這張支票花掉的話,自己再也不會見她。

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忍不住哭起來。滾燙的淚水夾雜著憤怒從臉上滑落,他用手掌擦去淚水,一切都錯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事情回到原來的樣子。父親發現他情緒不好,問他是不是鄰居家的孩子在學校欺負他了,要不要爸爸幫忙教訓那些臭小子一頓?吉米渴望回到過去,但再也回不去了,他心裡一陣悸動。他吻了吻父親的額頭,說自己一切都好。這時,他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工整秀氣,寫著:“吉米·梅特卡夫先生收”。

寫信的人是一個叫凱蒂·埃利斯的女人,她寫信來是為了跟吉米談談薇薇安·詹金斯夫人的事情。吉米讀完信,心裡燃起怒火、愛和決心。凱蒂·埃利斯理由堅決,想讓吉米離開薇薇安,但吉米讀完信卻覺得自己必須去見她。最後,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一切都清楚了。

*** 桃莉·史密森寫給薇薇安·詹金斯的信,還有信中的照片一起消失了。不過,桃莉現在不需要那封信,所以也沒有去找,她根本沒發現信不見了。但信的確消失了。她拿著支票跳起來親吻吉米的時候,厚厚的衣袖掃過桌子,信封滑到桌邊上,搖搖欲墜,終於還是跌落到沙發和牆壁之間的夾縫裡去了。

餐廳的顧客根本看不到信封,它可能會一直待在那裡,蓋滿塵土,被蟑螂啃噬。日復日,年復年,裡面的姓名變成遙遠的迴音,信封也化為一捧塵土。但命運開了個玩笑,所以有了後來的事情。

那天晚上,桃莉躺在惠靈頓公寓狹窄的小床上,蜷成一團。她想象自己宣佈離開公寓的訊息時,懷特太太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這時,納粹德國空軍一架亨克爾111式戰鬥機在返回柏林的途中,從溫暖的夜空裡悄悄投下一枚定時炸彈。飛行員本來想炸掉馬伯拱門,但太過疲勞,所以投彈的時候有了偏差,炸彈落在原來鐵欄杆的位置——就在里昂街角餐廳前面。凌晨四點鐘的時候,炸彈爆炸。桃莉太興奮了,所以醒得很早。她坐在床上,端詳著《彼得·潘》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名字——桃樂茜——寫在薇薇安的贈語前面。薇薇安送這樣的禮物給自己真貼心,桃莉覺得自己之前誤會了她,為此感到非常難過。看到她和薇薇安的合影時,桃莉心中更加內疚了——這還是演出那天,吉米給她倆拍的。現在她們又是好朋友了,這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炸彈把里昂街角餐廳夷為平地,隔壁的房子也有一半成了廢墟。好在傷亡人數沒有預想中那麼多,39站的救護小組很快趕過來,從廢墟中搶救倖存者。救護小組中有一個叫舒的好心人,她的丈夫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被嚇得神志不清,她唯一的兒子在威爾士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遇難。快下班的時候,她在廢墟中發現了一件東西。

舒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她本想一走了之,卻還是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是一封信,上面有地址也貼了郵票,但還沒來得及寄出去。她沒有看信的內容,但信封沒有封口,一張照片掉落在她手中。黎明破曉,第一縷陽光照亮硝煙四起的倫敦,舒看得很清楚,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看得出來,這是一對情侶,小夥子凝視那個漂亮姑娘時的眼神昭示了一切。他的眼睛離不開她。姑娘笑著,小夥子雖然沒笑,但他臉上的神色明明白白地告訴舒,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姑娘。

舒笑起來,想起她和唐原來四目相對的時候,心中有些難過。她把信封封上,放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鑽進來接班的同事身旁那輛棕色戴勒姆小汽車裡,和維拉一起回到站點。舒信奉樂觀主義,信奉幫助別人,把這封情書送往該去的地方就是今天她做的第一件好事。步行回家的路上,她把信塞進郵箱。後來,在她漫長而幸福的餘生當中,她有時也會想起那對情侶,期望他們一切都好。

29 2011年,格林埃克斯農場

天氣熱得像是在印度,熱浪在田野上盤旋翻滾。整個上午,洛瑞爾都守在母親的病榻邊,梳妝檯上的落地扇慢悠悠地轉著。洛絲過來接班,洛瑞爾終於可以出去放風了。她本來想去小溪邊走走,放鬆一下緊繃的雙腿,但樹屋卻在這時映入眼簾。她決定順著梯子爬上去看一看,五十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去樹屋。

謝天謝地,終於順利爬到了樹屋門口,但門比她記憶中矮小了許多,洛瑞爾只能彎腰爬進去。她盤腿坐在地板上,打量這間屋子。黛芙妮的鏡子依舊擺在橫樑邊上,時光流逝,鏡子背後的水銀面已然斑駁,鏡中洛瑞爾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彷彿水中的倒影。回到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在鏡子中看見的卻是自己老去的容顏,這感覺真奇怪。五十年了,唯一變了的只有自己。

洛瑞爾把鏡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她從窗戶往外看,一切都和那天一樣。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巴納比的叫聲,那隻只有一隻翅膀的母雞依舊在塵土中轉悠,夏天刺目的陽光灑在車道邊的石頭上。恍惚之間,洛瑞爾覺得自己若是扭過頭去看看家裡的房子,還能瞧見艾莉絲的呼啦圈隨著風兒在架子上輕輕晃盪。但洛瑞爾沒有回頭。歲月是一架手風琴,逝去的時光是身體上的痛,就藏在它的褶皺當中。洛瑞爾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洛瑞爾帶來了桃樂茜和薇薇安的照片,洛絲在《彼得·潘》裡找到的那張,她從口袋裡掏出來。還有那本從牛津大學回來以後一直隨身帶著的《彼得·潘》。這張照片似乎變成了她的一件法寶,能幫助解開她心中的謎團。天哪,她打心眼裡希望,但願這就是開啟真相之門的鑰匙。格里說,照片上的兩個女人並不是朋友,可她們一定交過朋友,要不然這張照片該作何解釋?

她仔細看著照片上的兩個女人,想從中找出些線索。她們挽著胳膊,滿臉笑容看著攝影師。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應該是某個房間內,這一點很清楚。屋頂應該是斜的——莫非是一間閣樓?照片中只有她們兩個人,但她們後面有個小小的黑影,可能是有人匆忙地從她們後面跑過。洛瑞爾湊近一些,如果不是拍攝角度有問題的話,那個黑影應該是個小人兒。難道是個孩子?有可能。但知道這一點也沒什麼用,到處都有小孩——戰爭時期的倫敦,小孩子也是遍地跑嗎?倫敦大轟炸的前幾年,廢墟當中挖出了許多孩子的屍體。

洛瑞爾沮喪地嘆了口氣。沒用的,不管怎麼努力,還是像猜謎遊戲一樣,每個解釋都似乎說得通,卻怎麼也找不出什麼真正的線索導向照片拍攝環境。照片在書裡夾著,一放就是好幾十年——或許書裡能有什麼線索?書和照片,這兩件東西難道是一起的?母親和薇薇安曾一起演過戲劇嗎?又或者,這不過是另一個該死的巧合?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桃樂茜身上。她舉起照片,對著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想看清上面每一個細節。洛瑞爾發現母親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很緊張,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當然,也不是反感,她並不討厭照相機後面的人。不過她臉上的開心有些表演的痕跡,那笑容不是出自純粹的快樂,而是其他情感的驅使。

“嘿!”

洛瑞爾嚇得跳起來,發出貓頭鷹一樣的驚叫聲。格里站在樹屋門口的梯子上哈哈大笑。“天哪,洛爾,”他樂不可支地搖搖頭,“你真應該看看你現在的模樣。”

“我知道,肯定很滑稽。”

“真的很有趣。”

洛瑞爾依舊驚魂未定。“小孩子才會覺得這樣的把戲有趣。”她看著空蕩蕩的車道,“你是怎麼過來的?我沒聽見汽車的聲音。”

“我們最近在研究瞬間移動技術——嗯,就是把物體分解,然後再進行傳送。目前進展不錯,不過,我另一半腦子可能落在劍橋大學的實驗室了。”

洛瑞爾假裝耐心地笑了笑。看見弟弟回來,她心情很好,但這時候根本沒心情開玩笑。

“你不相信?好吧!我先是搭公交車到村裡,然後走路上來的。”他爬進樹屋,坐在洛瑞爾身邊,然後伸長脖子打量樹屋每個角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在小小的屋子裡像個巨人一樣。“天哪,我有好久沒上這兒來了,我喜歡你把它佈置成這樣。”

“格里。”

“當然,我也很喜歡你在倫敦的公寓,不過這個地方少了些浮華,對嗎?更加自然。”

“你說完了嗎?”洛瑞爾嚴厲地瞪著他。

他揉了揉下巴,假裝出一副思考的模樣,然後把前額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應該說完了。”

“真是受不了你,現在能告訴我你在倫敦查到什麼了嗎?別怪我粗魯,但我正試圖解開咱們家裡一個重要的謎團。”

“好吧,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格里取下身上揹著的綠色帆布挎包,修長的手指從裡面翻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筆記本——裡面的紙張參差不齊地露在封皮外,上面和下面都貼著捲了邊的便利貼,封皮上還有咖啡杯留下的圓形汙漬。洛瑞爾心裡頓時感到一陣沮喪,但她什麼也沒有說。格里弟弟擁有博士學位和一堆頭銜,他既然知道做筆記,那希望他也能順利找到自己寫下的資料吧! “我插一句,”格里翻看筆記本的時候,洛瑞爾假裝歡快地說道,“那天你在電話裡說的話究竟什麼意思?”

“什麼?”他繼續在一堆紙張裡翻找。

“你說桃樂茜和薇薇安不是朋友,她們幾乎不認識對方。”

“是啊。”

“我——抱歉,但我不明白這怎麼可能。你是不是弄錯了?我的意思是——”她舉起照片,上面的兩個年輕女人胳膊挽著胳膊,衝鏡頭微笑著,“這個怎麼解釋?”

格里接過照片。“我的解釋是——這兩位女士都很年輕漂亮,現在的攝影技術比那時候進步多了,黑白照片看上去比彩色——”

“格里,我是認真的。”洛瑞爾警告他。

他把照片還給洛瑞爾:“我的意思是,從這張照片中能夠看出來,以前——七十年前——我們的母親和另一個女人挽著胳膊,朝鏡頭微笑。”

枯燥的科學邏輯。洛瑞爾的臉抽搐著:“那這個呢?”她拿起那本舊舊的《彼得·潘》,翻到扉頁:“上面寫了東西,”她用手指著,“你看。”

格里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接過書。他念出那句話,“送給桃樂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裡的一束光。薇薇安。”

洛瑞爾知道,自己在推理方面比不上格里,但她心裡還是浮起一股小小的勝利感。“這總解釋不通了吧?”

格里從大拇指的指肚撫摸著下巴,盯著書頁,皺起眉頭。“嗯,這的確有點麻煩。”他把書拿得更近一些,然後湊到窗戶前。洛瑞爾看見,弟弟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怎麼了?”她追問道,“你發現什麼了?”

“你當然不會發現,你這種人在細節上向來馬虎。”

“說重點,格里。”

他把書還給洛瑞爾:“你仔細看看,我覺得這句贈語和上面的名字是用不同的筆寫的。”

洛瑞爾走到窗戶邊,讓陽光直接灑在古老的書頁上。她扶了扶眼鏡,仔細看著上面的題詞。

她感覺自己快變成偵探了,真不明白之前怎麼沒發現。那句關於友誼的題詞是用一支筆寫的,上面的“送給桃樂茜”雖然也是用黑墨水寫的,但顯然出自另一支筆,字跡更加纖細。可能薇薇安寫完“送給桃樂茜”之後,鋼筆沒墨水了,所以就換了另一支筆。不過,這種可能性太低了。

洛瑞爾有些沮喪,覺得自己的理由太過牽強。她繼續端詳,發現兩種字型的風格也有輕微的不同。她的聲音低沉而飛快,“你的意思是——是媽媽把自己的名字添在前面的?這樣,這本書看上去就像是薇薇安送給她的禮物。”

“我沒有任何意思,我只是說,上面的字跡出自兩支不同的筆。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大——魯弗斯醫生留下的證據也證明了這一點。”

洛瑞爾合上書:“魯弗斯醫生——格里,告訴我你發現什麼了?”她揮了揮手,“媽媽的強迫症,他究竟怎麼說的?”

“首先,她並不是強迫症,只是普通的執念而已。”

“有什麼區別嗎?”

“怎麼說呢?強迫症是一個臨床概念,執念只是人的性格特徵而已。魯弗斯醫生覺得,母親的執念比較重——我一會兒跟你詳細解釋——但她從未正式成為他的病人。母親還是個小孩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就認識她了,他的女兒和媽媽一起在考文垂長大,兩人是朋友。從我搜集到的資料來看,醫生很喜歡媽媽,他對她的生活很感興趣。”

洛瑞爾看了看手中的照片,那時候的媽媽年輕又美貌:“誰會不喜歡她呢?”

“他們定期會在一起吃午餐,而且——”

“——而且他剛好記下了母親和他的談話?他是母親的朋友?”

“是的,這正好方便了我們。”

洛瑞爾不得不認輸。

格里合上筆記本,看著上面冒出來的便利貼。“根據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的記載,母親一直是個外向開朗的姑娘,人很風趣,充滿想象——這剛好符合我們對母親的印象。她出身生平凡,卻渴望浮華的生活。魯弗斯醫生是在研究自戀症的時候對母親產生興趣的。”

“自戀症?”

“對,尤其是以想象作為自己的防禦機制。他發現,青少年時期媽媽的言行剛好符合自戀症的特徵。表面上看來,她只是非常自戀而已,她需要別人的仰慕,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希望有朝一日能取得成功,得到萬眾矚目——”

“誰小時候不是這樣?”

“準確地說,自戀症有一個度。有些特徵非常常見,也是正常的——有些人利用自身這一特點,成為社會上廣受歡迎的人。”

“比如說……?”

“呃——這不好說,比如演員……”他露出一個皺巴巴的笑容,“我是認真的,自戀並不是卡拉瓦喬說的那樣,整天對著鏡子顯擺。”

“如果這樣就算自戀的話,黛芙妮早就不可救藥了。”

“但有自戀傾向的人容易受到不切實際的念頭和幻想的影響。”

“比如想象自己仰慕的人和自己之間有深厚的友情?”

“就是這樣。多數時候,這種想象都沒有害處,而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去,他們幻想的物件對此一無所知。但有時候,如果病人不得不面對現實,發現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真實的存在——打個比方,就像鏡子被打碎了一樣——他們會覺得非常受傷。”

“然後就會伺機報復?”

“對,雖然在他們看來,這是正義的審判而絕非復仇。”

洛瑞爾點燃一支菸。

“魯弗斯醫生的筆記沒有說清楚細節,但1940年初,媽媽大概十九歲左右的時候,她有兩個主要的幻想,第一個關於她的僱主。她堅信,那位年邁的貴婦人把她視為親生女兒,要把那棟價值不菲的祖屋贈送給她。”

“但老人並沒有,對吧?”

格里點點頭,耐心聽洛瑞爾說完。“肯定沒有,你繼續說吧……”

“第二次是她想象自己和薇薇安是好朋友。她們只是點頭之交,根本沒有媽媽幻想中那樣親密無間。”

“後來,母親的幻想被打破了?”

格里點點頭。“我沒找到具體的細節,但魯弗斯醫生的筆記中說,媽媽受到薇薇安·詹金斯的羞辱,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但據我的推測,應該是薇薇安公開否認自己認識媽媽。她覺得非常傷心,非常尷尬,同時也很憤怒。醫生說,一個月之後,他得知桃樂茜想出了一個計劃,要讓一切‘迴歸正軌’。”

“是媽媽告訴他的嗎?”

“應該不是……”格里翻看著便利貼,“他沒說自己究竟怎麼知道的,但我從他字裡行間中看出來,這訊息應該不是媽媽告訴他的。”

洛瑞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陷入思考當中,“迴歸正軌”這句話讓她想起跟基蒂·巴克爾的那次見面。巴克爾回憶說,那天晚上,她和媽媽一起出去跳舞,桃莉瘋狂的舉止,她一直唸叨的“計劃”,和她一起的朋友——那個跟她在考文垂一起長大的女孩。洛瑞爾抽著煙,陷入了沉思。那人應該就是魯弗斯醫生的女兒,肯定是她把聽見的一切告訴了她的父親。

洛瑞爾替母親感到難過——一個朋友說自己根本不認識她,另一個朋友也出賣了她。她想起自己年少時綿綿不斷的白日夢和奇幻想象,成為演員之後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把這些夢想灌輸在藝術表演當中,但桃樂茜卻沒有這樣的機會……

“然後發生什麼了,格里?”她問道,“媽媽擺脫了那些幻想,繼續生活?”“擺脫”這個詞讓洛瑞爾想起媽媽以前給她講的鱷魚的故事,鱷魚的蛻變其實指的就是她自己的變化,對嗎?她從基蒂·巴克爾在倫敦認識的那個年輕姑娘桃莉,變成了格林埃克斯農場的桃樂茜·尼克森。

“是的。”

“真的嗎?”

他聳聳肩:“當然是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媽媽就是證人。”

洛瑞爾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科學家一向迷信所謂的證據。”

“當然了,證據之所以被稱為證據就是這個原因。”

“可是,格里,怎麼才能……”洛瑞爾不止這些,“她是怎麼擺脫這些……毛病的?”

“參考萊昂納爾·魯弗斯醫生的理論來說,雖然有的人會發展成全面的人格障礙,但也有許多人長大成年之後,會慢慢擺脫青少年時期的自戀特徵。媽媽就屬於這種情況。醫生說,造成改變的主要是重大的不幸事件——比如說震驚、失去或者悲痛。自戀型人格的個人生活,會治癒他們。”

“你的意思是,讓他們重新回到現實當中?目光轉向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想象?”

“對,是這個意思。”

這和他們那天晚上在劍橋大學的設想不謀而合——母親捲入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因此實現了人生的蛻變。

格里說:“我覺得,這個過程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我們逐漸成長,根據生活的境況而發生改變。”

洛瑞爾點點頭,悶不作聲地抽完手裡的香菸。格里把筆記本收拾好。目前看來,他們已經走入了絕境當中,但洛瑞爾忽然想起一件事。“魯弗斯醫生說,幻想其實是一種防禦機制,那媽媽究竟是在防禦什麼,格里?”

“許多事。但魯弗斯醫生認為,那些在家裡格格不入的孩子——那些和父母不親近,覺得自己非常獨特非常不一般的孩子——他們很容易陷入自戀情緒當中,以此自我保護。”

洛瑞爾想起來,母親從來不願細說自己在考文垂的過往,不願提及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以為,母親這樣是因為不願提及失去家人的悲傷。現在,她不禁懷疑,母親的沉默是不是因為別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惹了很多麻煩。”洛瑞爾犯錯的時候母親以前經常對她說這句話。“我總覺得自己和爸媽不一樣——他們不清楚我該成為什麼樣的人。”難道年輕時的桃樂茜·史密森在家的時候一直不開心?她覺得自己跟家人不一樣,孤獨讓她產生了巨大的幻想,她用這種近乎絕望的方式填滿內心的空虛?如果某天,她的幻想世界轟然坍塌,不得不面對現實,最後終於獲得人生的第二次機會,甩掉過往重新開始。這次,她有機會成為自己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擁有一個對她充滿崇拜的家庭?

多年以後,亨利·詹金斯沿著車道走到家門前的時候,她肯定非常震驚。她覺得他是扼殺自己美夢的元兇,他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隨之而來,與現在的生活來一場噩夢般的相遇。或許,正是震驚促使她舉起匕首。她既震驚,又害怕會失去現在這個由她一手創立的家庭,她愛這個家。這個說法,雖然沒能讓洛瑞爾為當年自己目睹的事安心,但的確有助於查清當年的事。

但那個改變了母親一生的悲劇究竟是什麼?洛瑞爾敢用性命打賭,這件事肯定和薇薇安還有媽媽的計劃有關。但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才能找出更多的真相?她還能去哪兒查探?

洛瑞爾想起閣樓上落了鎖的儲物箱,那本戲劇和照片就是在裡面找到的。除了那件破舊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剩下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木刻的龐齊雕像,還有那張致謝卡。皮草大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媽媽離開倫敦的時候肯定是靠1941年的那張車票。但雕像究竟是什麼含義就不得而知了……她想起裝著致謝卡的信封,上面貼著女王加冕的紀念郵票。不知為何,這張卡片總讓洛瑞爾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這時忽然想再看看那張卡片,不知能否找出更多的線索。

*** 晚上,白天的熱氣慢慢散去,夜幕低垂。妹妹們都在翻看相簿,洛瑞爾悄悄爬上閣樓。她從母親床邊的抽屜裡取來鑰匙,心裡沒有任何愧疚不安——這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箱子裡的東西可能會拔掉她心中由來已久的一根刺吧!此刻,她的道德羅盤早已失靈。她乾脆利落地開啟箱子,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匆匆走下閣樓,沒有絲毫猶豫。

洛瑞爾把鑰匙放回原處的時候,桃樂茜還在沉睡當中。被子蓋得高高的,她的頭靠在枕頭上,臉上毫無血色。護士一個小時前剛來過。洛瑞爾幫媽媽擦洗身子,她用毛巾擦拭媽媽的胳膊時,心中不禁想起,就是這兩條胳膊把自己撫養長大的。她握著母親蒼老的手,想起小時候手掌蜷在母親掌心裡的安全感。此刻,就連這時節反常的燥熱和順著煙囪湧進來的熱氣,都讓洛瑞爾不可抑制地覺得傷感。她腦子裡響起一個聲音——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的母親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你當然會覺得傷感。洛瑞爾不喜歡這個聲音,她甩甩頭,把它轟走。

洛絲從門縫中探頭進來,輕聲說道:“黛芙妮剛才打電話來,她乘坐的飛機明天中午到希斯羅機場。”

洛瑞爾點點頭。太好了,護士離開的時候說,是時候把所有的家人都叫回來了。洛瑞爾很喜歡她柔柔的嗓音。“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漫長的旅程快要結束了。”母親的一生的確漫長——在洛瑞爾出生之前,桃樂茜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洛瑞爾到現在才有機會一瞥其狀。

“需要什麼東西嗎?”洛絲歪著頭問道,銀色的鬈髮灑落在一邊肩膀上,“想喝茶嗎?”

洛瑞爾說道:“不用了,謝謝。”洛絲轉身離開。樓下的廚房裡傳來一陣響動,有水壺的嗡嗡聲,有茶杯擺在凳子上的聲音,還有刀叉在抽屜裡碰撞發出的叮噹聲。這是屬於家的吵鬧聲,讓人覺得欣慰。洛瑞爾真高興,母親能從醫院搬回家,再次聽見這溫馨的喧譁。她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用手背輕撫桃樂茜的臉頰。

看著母親的胸膛輕輕地一起一伏,洛瑞爾心裡覺得寬慰了許多。她不知道夢中的母親能不能聽見周圍發生的事情。她是不是在想,我的孩子們都回來了,他們長大成人,幸福快樂,身邊有愛人陪伴。洛瑞爾猜不到母親的想法。近來,母親睡得安寧了許多。自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也沒有被噩夢驚擾。儘管她清醒的時間很少,但有時候莫名其妙就醒過來了。她似乎已經擺脫了內心的不安——洛瑞爾覺得,應該是內疚——過去幾個星期當中,內疚讓母親寢不安枕,此刻,她已經離開了被悔恨掌握的世界。

洛瑞爾替母親感到高興。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向來慈愛善良(也可能是悔恨)的母親臨終之時不能被悔恨的情緒吞沒,她不忍心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其實,洛瑞爾還多事情,她想在媽媽去世前跟她談一談。談談1961年夏季那天發生的事情,改變她一生的那場悲劇。到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直接問出自己想問的問題是唯一的辦法。等你長大了再問我吧!小時候,洛瑞爾追問母親是怎麼從鱷魚變成人的時候,母親這樣回答。洛瑞爾內心其實是想以這樣的方式安慰母親,從心底原諒她——她一直渴望被安慰被原諒,不是嗎? “媽,跟我講講你的朋友吧!”洛瑞爾對昏暗寂靜的房間說道。

桃樂茜的身子微微顫抖,洛瑞爾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跟我講講薇薇安。”

她並沒有期待母親會醒過來回答她的問題,護士離開的時候給她打了嗎啡止痛,房間裡只有自己的聲音在迴盪。洛瑞爾靠在椅背上,從信封裡取出那張舊卡片。

上面還是那句“謝謝你”。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洛瑞爾沒法推測出寄信人的身份,沒法解開心中的謎團。

洛瑞爾翻來覆去地看著卡片,不知道是不是缺乏其他的線索,自己才如此重視這張卡片。她把卡片放回信封裡,這時,上面的郵票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心裡又湧起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之前,她一直沒想到郵票上會藏著線索。

洛瑞爾把信封拿近一些,看著女王年輕時的臉龐,身上的長袍……真難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年。她心事重重地搖晃著信封,或許,她對卡片的重視並不是因為它和母親身上的謎團有關係,而是因為女王即位那年,洛瑞爾還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件盛事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還記得那時候,爸爸媽媽從別人那兒借了一臺電視機,和孩子們一起觀看這場盛事,大家聚在一起——

“洛瑞爾?”母親蒼老的聲音虛弱得像一縷青煙。

洛瑞爾把卡片放到一邊,手肘靠在床墊上,握住母親的手。“我在這裡,媽。”

桃樂茜臉上露出虛弱的笑容,她眼神呆滯地看著自己的大女兒。“你在這裡,”她重複道,“我好像聽見……聽見你說……”

等你長大了再問我吧!洛瑞爾覺得自己面前是一處深淵。她一直相信人生會面臨一些至關重要的抉擇關口,這時候顯然就是這樣。“我想跟你談談你的一位朋友,媽,”她說道,“戰爭時候,你在倫敦的朋友。”

“吉米。”母親飛快地說出這個名字,臉上出現驚慌和失落的表情,“他……我沒有……”

母親臉上滿是痛楚,洛瑞爾趕緊安慰她:“不是吉米,媽,是薇薇安——”

桃樂茜一言不發,洛瑞爾看見她的下巴在顫抖。

“求你了,媽媽。”

桃樂茜或許發現了大女兒聲音中的絕望感,她長嘆一聲,聲音裡滿是被歲月塵封的悲痛,她的眼皮顫抖著。“薇薇安……她很脆弱,她是個受害者。”

洛瑞爾覺得自己後頸上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薇薇安是受害者,是桃樂茜計劃的受害者——母親這話聽上去像是在懺悔。“薇薇安怎麼了,媽媽?”

“亨利是個禽獸……”

“你是說亨利·詹金斯嗎?”

“他太殘忍了……他打她……”桃樂茜蒼老的手握住洛瑞爾的手,粗糙的手指不停地顫抖。

洛瑞爾心中明白過來,臉頰變得滾燙。她想起自己讀完凱蒂·埃利斯日記後的疑問,薇薇安並不是體弱,也不是不能生育——她嫁給了一個暴力成癮的男人,一個文質彬彬的野蠻人,關上門虐待自己的妻子,開啟門對外界又是滿臉微笑。他把薇薇安打得幾天起不了床,自己則守在一旁監視……

“這是個秘密,沒有人知道……”

母親這話並不確切,至少,凱蒂·埃利斯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曾婉轉地提到薇薇安的身體狀況,她非常擔心薇薇安與吉米之間的友情,她還寫信告訴吉米,他必須離開薇薇安的原因。凱蒂不希望薇薇安有任何引起丈夫怒火的舉動,這就是她建議自己的年輕朋友離開托馬林醫生的醫院背後的原因嗎?亨利得知自己的妻子愛上了別的男人,肯定嫉妒得發瘋吧?

“亨利……我當時很害怕……”

桃樂茜臉色蒼白。凱蒂和薇薇安是無話不談的摯友,所以才知道這樁美滿婚姻背後的骯髒秘密。但媽媽是如何知道的?難道她也是亨利暴力的受害者?所以她和吉米的計劃才出了岔子? 洛瑞爾心裡忽然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是亨利殺死了吉米。他察覺了吉米和薇薇安之間的友誼,所以殺死他,所以媽媽最後沒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這個念頭的出現就像推翻了多米諾骨牌——所以母親知道亨利是個暴力成性的人,所以她才感到害怕。

“所以,”洛瑞爾趕緊問道,“你殺了亨利給吉米報仇。”

母親的聲音低得像飛蛾飛進窗戶,奔向燈光時翅膀的震顫一樣,但洛瑞爾還是聽見了“是的”。

這個字落在洛瑞爾耳中仿若天籟,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解答了困擾她一生的疑團。

“他出現在格林埃克斯的時候你很害怕,你怕他傷害你,因為你的計劃出了岔子,薇薇安也死了。”

“是的。”

“你害怕他會傷害格里。”

“他說……”母親睜開眼,緊緊抓住洛瑞爾的手,“他說要毀掉所有我愛的東西……”

“天哪,媽媽。”

“就像……就像我對他做的那樣。”

母親筋疲力盡地鬆開手,洛瑞爾的淚水幾乎快要落下來,突如其來的解脫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經過幾個星期的探尋,幾十年的懷疑糾結,一切終於明朗。她看見的那一幕,那個戴著黑帽子的男人走在車道上時她心裡的恐懼,還有之後困擾她的謎團,一切都有了答案。

1961年,亨利·詹金斯來到格林埃克斯農場,他是個毆打自己妻子的暴徒,他殺死桃樂茜的愛人,之後還花了二十年時間尋找桃樂茜的蹤跡。找到她之後,他威脅要毀掉她深愛的家。

“洛瑞爾……”

“我在呢,媽媽。”

桃樂茜什麼也沒有說,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探尋心裡早已蒙塵的角落,想抓住那些永遠也抓不住的東西。

“沒事了,媽媽。”洛瑞爾撫摸著母親的額頭,“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一切都好了。”

洛瑞爾替母親蓋好被子,然後站起身來,端詳母親安詳的臉。一直以來,她都渴望知道,她幸福的家庭,她整個童年,還有父親母親相互凝視時充滿愛意的目光都不是假象。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她的胸膛因熾烈的愛意、驚懼,還有姍姍來遲的解脫而感到疼痛。“我愛你,媽媽。”她湊近桃樂茜耳邊,輕聲說道,她覺得自己的尋找終於結束了,“我原諒你了。”

廚房裡傳來艾莉絲越發開心的聲音,洛瑞爾心裡也癢癢起來,想加入弟弟和妹妹們。她輕輕替母親蓋好被子,在她的額頭上印上一個吻。

那張致謝卡靜靜躺在她身後的椅子上,洛瑞爾拿起來,想把它放到自己的臥室裡。她的心早已飛到樓下,品嚐熱茶去了。所以她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會注意到信封上小小的黑色郵戳。

但她的確注意到了。她本來已經要抬腿離開媽媽的房間,卻還是停下來。她湊到明亮的燈光下,戴上眼鏡,把信封拿得更近些。然後,她臉上慢慢綻開一個訝異的微笑。

之前,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郵票上面,差點忽略了其中真正的線索。那個郵戳歷經了幾十年的歲月滄桑,難以辨認,但上面的時期依舊清楚:1953年6月3日。郵寄地址是倫敦肯辛頓。

洛瑞爾看了一眼熟睡的母親。戰爭期間,母親就住在肯辛頓坎普頓叢林的一棟大宅裡。但誰會在十年之後給她寄來一張致謝卡呢?這其中究竟有何緣由? 30 1941年5月23日,倫敦 薇薇安焦灼的目光在手錶和咖啡館大門之間來回打量,最終轉向外面的街道。吉米約她兩點鐘見面,但現在馬上兩點半了,還是不見他的蹤影。可能是工作上有事耽擱了,也可能是他父親那兒有什麼事,但薇薇安覺得這兩種可能性都很低。吉米的訊息來得很急——他說自己必須見她——而且,他傳遞訊息的方式也非常神秘。薇薇安覺得他不會遲到的。她咬著下唇,又低頭看了看手錶。她的目光移向桌上那杯滿滿的茶水,那還是十五分鐘前倒上的,碟子的邊緣有細小的缺口,勺子裡的茶葉已經幹了。她掃了一眼窗外的街道,雖然沒有認識的人,但她還是壓低了帽簷,遮住自己的臉。

吉米的訊息讓她吃了一驚,這種感覺既奇妙,又讓她的心害怕得怦怦直跳。給吉米支票的時候,薇薇安真的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這不是欲擒故縱的小把戲,就算薇薇安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她也重視吉米的安危。對吉米和桃樂茜計劃勒索她這件事,她的關注點完全集中在另一個方面。聽完魯弗斯醫生的故事,她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會引發嚴重的後果——他們三個人都可能面臨災難——亨利要是知道自己和吉米之間的友情,自己在托馬林醫生的醫院裡的工作,那就大事不妙了。給他們一筆錢,讓他們遠遠地離開,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完美的結局。桃莉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金錢,但對吉米這樣的血性男兒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侮辱。他是個愛惜羽毛的好男人,所以這個辦法絕對能讓他離開,永遠和自己保持距離,如此他才能平平安安。她任由吉米和自己的關係逐漸升溫,現在看來的確太魯莽了,她早該意識到這一點。薇薇安把整件事都歸罪於自己。

其實,送支票給吉米也讓薇薇安得到了她在這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即便此刻只是想起,她臉上都忍不住泛起笑意。她對吉米的愛是無私的,這不是因為她本性善良,而是因為她不得不如此。亨利不會允許他們之間有任何瓜葛,所以她給吉米的愛就是讓他擁有最好的生活,即便薇薇安自己並非這生活的一部分。吉米和桃莉現在自由了,他們可以做吉米夢想中的一切——離開倫敦,結婚,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亨利向來看重金錢,她把錢這樣漫不經心地花出去是對他的重大打擊,也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他肯定會發現這筆不明不白的支出。雖然外婆留下來的遺產只屬於薇薇安一個人,但她對金錢和它能買到的東西並沒有多大興趣。不論亨利要多少錢,她都會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名字,但她自己想要的東西卻很少很少。亨利是個很固執的人,他薇安每一筆支出的數目和去處。這次,她會為送給吉米的支票付出慘痛的代價,就像上次給托馬林醫生的醫院捐款之後一樣。但這一切都值得。是的,想到亨利為之發狂的金錢被用在了別處她就覺得很開心。

但這並不意味著與吉米告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事實上,這是薇薇安經歷過的最痛楚的事。現在,馬上就要見到他,想象他走進這扇門,黑色的髮絲散落眼前,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薇薇安心裡充滿了愉悅。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沒辦法忍受與吉米離別的痛楚。

咖啡館的女招待來到桌邊,問她要不要來點兒吃的。薇薇安抬起頭,告訴她不用了。她忽然想起來,吉米可能已經來過又走了,他們倆有可能擦肩而過。這幾天,亨利一直神經兮兮的,想要從家裡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薇薇安詢問女招待的時候,她卻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小夥子,他揹著相機,很英俊。”薇薇安點點頭。“但他好幾天都沒來了,對不起。”

女招待轉身離開,薇薇安轉過頭,望向窗外,來來回回地用目光在街上尋找,看其中有沒有吉米或監視自己行蹤的人。剛接到魯弗斯醫生電話的時候,她的確非常震驚,但設身處地地站在吉米的角度想過之後,薇薇安居然能夠理解他和桃莉的所作所為——桃莉以為自己遭到朋友的背叛,傷心自然難免。她想復仇,想以新面目開始新的生活,這一切都無可厚非。薇薇安知道,有些人會覺得這樣的陰謀難以接受,但她不會。她覺得這沒什麼奇怪的——只要最後僥倖逃脫,他們是願意冒這樣的險的。桃莉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孤身一人漂泊在倫敦,她更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魯弗斯醫生的故事之所以像一把利刃一樣刺痛她,是因為吉米在這場陰謀中扮演的角色。薇薇安不願意相信,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光都是虛情假意。她知道不是。不管那天吉米在街頭撞見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他們之間的感覺是真實的。她把這份感情珍藏於心,她的內心從不會欺騙她。在食堂見面的那天晚上,她看見妮拉的照片併為之讚歎的時候,吉米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遇到一起。從那時候起,薇薇安就明白了。她還知道,吉米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他的目光並沒有躲閃。桃莉想要的就是一張支票,她給吉米的那張上面的數額比她想要的多得多,但吉米並沒有轉身就走,他不讓薇薇安離開。

吉米約她見面的訊息是託一個薇薇安並不認識的女人送來的。那女人個頭小小的,手裡拿個罐頭盒子,希望人們給士兵醫院基金會捐款。她敲開坎普頓叢林25號的大門時,薇薇安正要掏出錢包。女人搖搖頭,小聲說道,吉米想見她,週五下午兩點鐘在火車站的咖啡館見。說完,女人轉身離開。薇薇安心裡有微茫的希望在閃爍搖曳,她不知道如何撲滅這希望之火。

但現在已經快三點了,薇薇安看了看手錶,吉米還是沒有出現。過去半個小時,薇薇安一直望眼欲穿。

亨利一個小時之後就會回家,她必須在他回來之前做好一切。薇薇安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此刻,她內心的失望比上次和吉米分開時加深了一百倍。但她不能再等了,她一直躲在安全的壁壘後面。薇薇安結了賬,最後看了這家咖啡館一眼,然後壓低帽簷,匆匆趕回坎普頓叢林。

*** “你出去散步了,是嗎?”

薇薇安僵直身體站在門廳當中。她回頭一看,通向客廳的門開著。亨利坐在扶手椅上,蹺著二郎腿,黑色的皮鞋閃閃發光,面前堆著厚厚一沓工作檔案。

“我……”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亨利提前回來了。薇薇安應該在他回家的時候等在門邊,給他遞上一杯威士忌,問他今天過得如何。“天氣很好,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去公園了嗎?”

“是的。”她笑了笑,努力安撫內心怦怦直跳的小兔,“鬱金香都開了。”

“是嗎?”

“嗯。”

他拿起一份檔案,遮住自己的臉。薇薇安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在門廳站了一會兒,想確定亨利沒有起疑。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帽子,慢慢放在擱架上,然後取下圍巾,放慢步子離開。

“出門有沒有遇到朋友?”薇薇安剛踏上第一級樓梯,亨利就開口問道。

薇薇安動作遲緩地轉過身,亨利隨意地靠在客廳的門框上,用手摸著自己的鬍鬚。他喝酒了,他隨意輕鬆的舉止讓薇薇安的心墜入了恐懼的深淵。她知道,別的女人可能會覺得亨利非常有魅力,他陰鬱的表情和嘴角的冷笑,還有毫不遮掩的目光都讓女人心醉。但薇薇安並不這樣認為。從他們相遇的那天晚上開始,她就不喜歡亨利。那天晚上,她以為諾德斯特姆中學的湖邊只有自己一人,抬頭卻看見他倚在池塘邊的屋牆上,一邊抽菸一邊緊盯著自己。他的目光充滿貪婪和色慾,但還有其他內容。薇薇安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此刻,她又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種讓她不寒而慄的東西。

“你怎麼會這麼問,亨利?沒有。”她假裝輕鬆地回答道,“當然沒有,你知道的,食堂的工作很忙,我哪兒有時間見朋友。”

房子裡很安靜,樓下沒有廚師揉麵團準備晚餐要吃的酥油點心,也沒有女傭拽著吸塵器滿屋走的聲音。薇薇安很想念薩拉。那天下午,薇薇安撞見她和亨利在房間裡親熱的時候,那個可憐的女孩放聲大哭,既尷尬又覺得羞辱。薇薇安的突然出現攪了亨利的好事,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傷害,因此勃然大怒。他把柔順的薩拉掃地出門,卻把突然出現的薇薇安留在家裡,以此作為對這兩個女人的懲罰。

所以,這棟大房子裡如今只有她和亨利兩個人。亨利·詹金斯還有薇薇安·詹金斯,他們是一對夫婦。舅舅在他煙霧繚繞的書房裡跟亨利談過一番之後,對薇薇安說,亨利是他最聰明的學生之一。他是個傑出的紳士,他對薇薇安感興趣是薇薇安的福氣。

“我想上樓躺一會兒。”短暫又漫長的停頓之後,薇薇安開口說道。

“親愛的,你累了嗎?”

“是的。”薇薇安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還不是空襲搞的,我想,整座倫敦城都累了吧!”

“你說得對。”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薇薇安身邊,“我覺得可能是這樣的吧!”

*** 亨利最開始的一拳砸向了薇薇安的左耳,她耳邊立馬傳來一陣嗡鳴,然後什麼都聽不見了。她的臉撞在門廳的牆上,隨後整個人都摔在了地板上。亨利騎在她身上,拽著她的衣裙使勁搖晃。他毆打薇薇安的時候,英俊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扭曲。他大聲吼罵著,口水噴濺出來,灑在薇薇安的臉上、脖子上。亨利一遍又一遍地說道,薇薇安是他的,永遠都是,他絕不會讓別的男人染指她,他寧願讓她死也不會讓她離開自己。他眼裡閃著兇惡的光。

薇薇安閉上眼,她知道,這樣會讓亨利更加瘋狂。果不其然,他更用力地晃著她的身體,掐著她的脖子,在她耳邊使勁叫嚷。

薇薇安在心裡尋找那條小溪,尋找溪水裡的閃光……

面對亨利的暴行,她即便已經握緊拳頭,也從未還手。很久以前就被她收藏起來的那個薇薇安·隆美爾在亨利的毆打中得到解脫。舅舅或許在他的書房裡和亨利達成了一筆交易,但薇薇安如此逆來順受,卻有著自己的原因。凱蒂一直勸她改變心意,但她一直冥頑不靈。這是她該受的懲罰,她知道,自己罪有應得。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拳頭跟人打架,她也不會被爸爸懲罰,不會被獨自留在家裡。家人也不會在參加完野餐之後匆匆往回趕,也就不會出事。

此刻,她心如止水。她順著秘密隧道往水下越潛越深,而她結實有力的胳膊和腿穿過無盡的水,帶她回家……

薇薇安不在乎被懲罰,她只懲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亨利什麼時候才不會折磨自己。薇薇安相信,終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束。她屏住呼吸,等待著,期盼著,那終將到來的解脫。每次昏死過去,又醒過來,發現自己還在坎普頓叢林的豪宅裡,薇薇安心裡的絕望就更深一分。

溪水變得溫暖,她就要到家了。遠方是一縷細碎的閃光,薇薇安朝著光亮游過去……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亨利會殺了自己嗎?她知道,亨利有這個本事。他或許會讓自己的死看上去像一個意外——不幸墜樓,或者在空襲中遇難。人們會搖頭惋惜,說她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亨利會被人們當作堅貞的典範,扮演悲痛欲絕的丈夫。他可能會寫一本書,編造一個他想象中的薇薇安,就像那本《不情願的繆斯》一樣,把她寫成一個馴服得令人厭惡的女人,崇拜自己的作家丈夫,整天就想著漂亮衣服和派對。薇薇安差點沒認出來,書中這個膚淺美貌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

那些光變得更加明亮,距離越來越近,薇薇安看得真真切切。她望向光的背後,想追尋光亮後面的東西……

房間顛倒著出現在她眼中,亨利終於結束了自己的暴行。他抱起薇薇安,薇薇安覺得自己的身子像個破布娃娃一樣往下一沉,手腳都被亨利摟著。她應該自己站起來,撿起石頭磚塊等沉甸甸的東西,放進衣兜裡,然後一步一步,走進蛇形湖,去找那些閃爍的光芒。

亨利瘋狂地吻著她的臉,他呼吸急促,薇薇安聞見了頭油、酒精,還有汗水的味道。“沒事了,”他念叨著,“我愛你,你知道我很愛你,但你太讓我生氣了——你不應該讓我生氣。”

細碎的光亮,如此密集,皮蓬就站在光那邊。他轉身看著薇薇安——他竟然能看見薇薇安,這還是第一次……

亨利抱著薇薇安走上樓梯,像一個恐怖的新郎抱著自己的新娘。他輕輕把薇薇安放在床上,薇薇安覺得自己不用他幫忙。此刻,她心裡變得十分明朗——她,薇薇安,是她最後能從亨利身邊帶走的東西。他替她脫掉鞋子,整理好頭髮,讓髮絲均勻地垂在兩邊肩膀上。“你的臉,”他悲傷地說道,“你的臉真美。”他抬起薇薇安的手背印上一個吻,然後又溫柔地放下。“好好休息吧!”他說道,“醒來的時候就好了。”他把嘴唇湊到她耳邊。“不用擔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經把他處理好了——他死了,靜靜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著變成一堆爛肉,他不會再來打攪我們了。”他沉重的腳步聲離開房間,房門關上,鎖孔裡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皮蓬舉起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召喚她,薇薇安朝他游過去……

*** 一個小時之後,薇薇安在坎普頓叢林25號的臥室裡醒過來。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戶,灑在她臉上,薇薇安趕緊把眼睛閉上。太陽穴、眼窩,還有後頸都突突地疼。整個身體就像熟透的李子,從高處掉在了地面上。她像塊木頭一樣直挺挺地躺著,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疼痛。

剛才發生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出現在眼前,亨利的暴行和她想象中得到的救贖混雜在一起湧上心頭。後者更讓她難過——那籠罩在陰暗當中的幸福,永恆的渴望,比單純的回憶更加狂熱有力。

薇薇安試著活動身體各個關節,看自己傷得如何。她微微蹙起眉頭。每次捱打後都是這樣,亨利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薇薇安“好好的”,他不喜歡薇薇安花太長的時間恢復。腿似乎沒有受傷,太好了,跛著腿總讓人覺得難堪。胳膊上雖然有瘀青,但好在沒有骨折。下巴一直很痛,耳邊依舊縈繞著嗡嗡聲,一邊臉頰跟被火燒了似的刺痛難忍。看來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亨利一般不會打她的臉,他很小心,只狠狠揍衣領以下的部位。她是他的榮光,只有她才能彰顯他的特別。他不喜歡看見她身上的傷痕,這會讓他想起薇薇安把他惹怒的事情,想起她有多讓人失望。他喜歡她把傷痕遮掩在衣服下面,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這樣才能提醒她自己有多愛她——如果他不在乎一個人,絕不會動手打她。

薇薇安把亨利從腦海裡攆出去,似乎有別的東西想要浮現出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聽見它像蚊子一樣在夜的死寂裡孤獨嗡鳴,它愈來愈近,但薇薇安卻抓不住它。她躺在床上,身子繃得筆直,傾聽那嗡嗡的聲音。那聲音終於變得清晰,薇薇安差點喘不過氣來,身體上的苦痛瞬間變得不值一提。不用擔心吉米·梅特卡夫,我已經把他處理好了——他死了,靜靜地躺在泰晤士河下面等著變成一堆爛肉,他不會再來打攪我們了。

薇薇安難過得無法呼吸。吉米今天沒有按時赴約,她等他,他卻一直沒有出現。吉米不會讓她等的,要是能脫身他一定會想辦法趕來。

亨利知道他的名字,他還殺了吉米。以前,要是有人膽敢染指亨利喜歡或想要的東西,他們也會有同樣的下場。亨利從來不用親自動手,薇薇安是唯一知道他殘忍面目的人。他手底下養著許多打手,可憐的吉米還是沒能逃脫他的魔爪。

屋裡緩緩飄起一個聲音,那是動物痛楚時發出的哀鳴,薇薇安發現,這是自己的哭聲。她側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團,雙手抱著頭,想緩解心中的痛楚。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好起來了。

***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太陽的溫度已經不再熾熱,房間裡被薄暮時分的憂鬱籠罩。薇薇安的眼睛很疼,即便是在睡夢中她也一直在哭泣,但此刻卻哭不出聲了。她心裡空蕩蕩的,孤獨而淒涼。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亨利親眼見證了這一切。

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薇薇安知道,亨利有自己的耳目,但她一直非常小心。五個月以來,她偷偷前往托馬林醫生的醫院,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她早就跟吉米斷絕了聯絡,這件事不應該發生。魯弗斯醫生把桃莉的計劃告訴她之後,她就知道——

桃莉。

不會錯的,肯定是她。薇薇安強迫自己回想跟魯弗斯醫生的談話,醫生說,桃莉打算給薇薇安寄一張她和吉米的合影,以此敲詐薇薇安一大筆錢,否則就要把這樁婚外情告訴她的丈夫。

薇薇安以為那張支票的數額已經足夠,但看來事情並非這樣,桃莉還是堅定不移地實行了自己的計劃。她肯定在信裡提到了吉米的名字,還有那張照片也隨信寄來。真是個傻姑娘,太傻了。她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魯弗斯醫生說,她以為這計劃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和她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誰。亨利是個善妒的人,薇薇安在街角處停下腳步對賣報的老頭問好也會讓他妒火中燒。他不允許薇薇安交朋友,也不許她生孩子,他擔心朋友和子女都會耽誤薇薇安的時間,讓她冷落自己。亨利在資訊部工作,能查到所有人的資料,他用薇薇安的錢來“處理”那些和薇薇安打交道的人。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眼前,耳中還有腦海裡全是小星星。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站起身子。還好,自己還能走路。她看見鏡子中自己的臉龐,忍不住端詳了一陣子。一邊臉上有幹了的血跡,眼睛已經腫了。薇薇安輕輕轉過頭,檢視另一邊臉上的傷勢。扭頭的時候,身上所有地方都在疼。臉上的面板比較細嫩,現在還沒有泛起瘀青紅腫,明天就不是這樣了。

站得時間久了些,她對疼痛的忍耐程度也提高了。亨利把臥室上了鎖,但薇薇安自己偷偷配了一把鑰匙。她慢慢挪到外婆的畫像前,畫像後面的牆上鑲著一個小小的保險箱。她想了好一陣子才記起密碼。婚禮前幾周,舅舅帶她去倫敦和律師見面,帶她參觀外婆留給她的房子。臥室裡只剩她和律師的時候,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指著肖像後面的保險箱小聲告訴她,“淑女需要一個地方儲存自己的秘密。”雖然薇薇安並不喜歡她臉上偷偷摸摸的表情,但她一直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因此一直記得這個建議。

保險箱門彈開,薇薇安取出自己上次偷偷配的鑰匙。她還取出吉米送給她的那張照片,有它在身邊,她覺得安心了許多。薇薇安輕手輕腳地關上保險箱,把外婆的肖像掛好。

*** 她在亨利的書桌上發現一個信封——他連藏都懶得藏。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薇薇安,郵戳顯示的時間是兩天前。信封已經被撕開了,亨利一直喜歡偷拆她的信件,所以桃莉的計劃有一個致命的漏洞。

薇薇安知道信裡會說些什麼,但她讀信的時候心還是怦怦直跳。事情和她想象中差不多,薇薇安唯一感到慶幸的是,這個傻姑娘沒有署名,落款是“一個朋友”。

薇薇安看到自己跟吉米的合影時,淚水幾乎快要掉下來,但她忍住沒有哭。她回想起和吉米在醫院閣樓上的珍貴瞬間,想起吉米曾讓自己憧憬未來……她把這些念頭甩到一邊,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薇薇安翻到信封背面,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絕望的淚水——桃莉在信封背面寫道:“一個朋友,來自諾丁山雷靈頓公寓24號。”

*** 薇薇安順著漆黑一片的街道朝諾丁山走去。她想跑起來,但腦子被疼痛佔據,思緒渙散,每到一盞路燈下面,她都不得不靠著燈柱歇一會兒。她在坎普頓叢林的大宅裡沖洗乾淨自己的臉,藏好自己和吉米的合影,然後匆匆寫了一封信,把它投進自己途中遇到的第一個郵箱,然後繼續趕路。她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她必須拯救桃莉。

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她像扔掉一件舊外套一樣扔掉心裡的絕望,朝著一盞接一盞的路燈走去。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是她害死了吉米,但現在她要去拯救桃莉·史密森。然後——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要去蛇形湖邊,把口袋裡裝滿石頭。薇薇安似乎能看到故事美麗的結局。

父親曾說,她是風一樣的姑娘。儘管頭疼欲裂,儘管她不得不抓住路邊的欄杆才不至於倒下,薇薇安還是加快步子。她不願意停下腳步。她把自己想象成澳大利亞的沙袋鼠,在灌木叢裡奔跑跳躍;把自己想象成在黑暗裡潛行的澳洲野犬,想象成暗影中爬行的蜥蜴。

遠處的天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聲,薇薇安顧不得腳下的磕磕絆絆,常常抬起頭仰望漆黑的夜空。她希望飛機飛到自己的頭頂,然後扔下一枚炸彈。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還有事情要做。

*** 走到雷靈頓公寓的時候,夜幕已經把街道遮得水洩不通。薇薇安忘了帶手電筒,她努力辨認門牌號的時候,身後一扇門忽然開啟,門裡走出一個人影。

“抱歉,打擾一下。”薇薇安說道。

“怎麼了?”說話的是一個女人。

“你能幫幫我嗎?我在找雷靈頓公寓。”

“你運氣真好,就在這裡,但現在已經沒有空房間了,不過很快就會有的。”女人劃燃一根火柴,湊近嘴邊點菸。薇薇安藉著微弱的火光看見她的臉龐。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還以為出現了幻覺。“桃莉?”她衝到穿著白色皮草大衣的漂亮女人身邊,“是你,太好了,桃莉,是我,我是……”

“薇薇安?”桃莉的語氣裡充滿了訝異。

“我以為已經跟你擦肩而過了,我以為已經來不及了。”

桃莉露出懷疑的語氣:“什麼來不及了?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薇薇安忽然笑起來。她腦子裡一片暈眩,因此有些言語不清,“我是說,一切都好。”

桃莉抽了一口煙。“你喝酒了嗎?”

遠處的黑暗裡傳來一陣響動,是人的腳步聲。薇薇安小聲說道:“我們得談談——馬上。”

“不行,我要——”

“桃莉,求你了。”薇薇安朝身後看了一眼,害怕有亨利的爪牙跟著自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桃莉沒有馬上回答,薇薇安不請而來的舉動讓她非常謹慎,但她終於勉為其難地抓住薇薇安的胳膊:“走吧,進去說。”

公寓大門關上的時候,薇薇安雖然不確定事情會如何發展,但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她假裝沒看見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臉上好奇的表情,跟著桃莉走上樓梯,穿過一條瀰漫著過期食品味道的走廊。走廊盡頭的房間很小,房間裡一片漆黑,悶熱不堪。

走進房間,桃莉扭開電燈開關,頭頂上亮起一個光禿禿的燈泡。“抱歉,屋裡很熱。”她脫下身上厚重的皮草大衣,把它掛在門後的掛鉤上。“房間裡沒有窗戶,雖然燈火管制的時候方便了許多,但通風不好。也沒有椅子,實在不好意思。”她轉過身,這時候才清楚看見薇薇安的臉。“天哪,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薇薇安差點忘了自己現在這副駭人的模樣。“路上發生了點小事故,我撞到燈柱上了。我真蠢,還像平時一樣橫衝直撞的。”

桃莉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並沒有往下追問。她請薇薇安坐到床邊。床鋪狹窄低矮,用了許多年的床單已經皺皺巴巴。但薇薇安並不介意,能坐下來歇一會兒實在太好了。她跌坐在薄薄的床墊上,這時候,外面忽然響起空襲警報聲。

桃莉轉身想走,薇薇安飛快地說道:“別管它,我要說的事情比這更重要。”

桃莉心神不寧地抽著煙,然後警惕地把雙臂抱在胸前,聲音非常緊張。“是那筆錢的事?你想把錢要回去?”

“不,不是,別提錢的事。”薇薇安努力整理好凌亂的思緒,本來一切都很簡單,但現在她腦子裡一片昏沉,太陽穴很疼,外面的警報聲一直哀怨地響著。

桃莉開口道:“吉米和我——”

“對,”薇薇安忽然回過神來,“對,吉米。”她停下來,想用最婉轉的語言告訴她這件可怕的事情。桃莉看著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好像已經知道薇薇安要說什麼。薇薇安鼓足勇氣說道:“吉米,桃莉——”這時候,警報聲忽然停下來,“——他不在了。”這句話在悄寂的房間裡迴盪。

不在了。

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人喊道,“桃兒——你在嗎?我們要去防空洞了。”桃莉沒有回答,她緊緊盯著薇薇安的眼睛,焦躁地抽著煙。外面的人慌慌張張地敲了一會兒門,沒聽見回應,就沿著走廊跑下樓了。

桃莉走過來,坐到薇薇安身邊,露出一個充滿希冀和不確定的笑容。“你搞錯了,我昨天才見過他,我們約好了今晚見面。我們要一起離開這裡,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她還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薇薇安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她心裡滿是溫柔的同情。看著桃莉熱切的面龐,薇薇安實在開不了口。心愛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掉,薇薇安知道這噩耗有多讓人難以接受。

這時候,屋頂忽然傳來飛機的盤旋聲——是轟炸機。薇薇安知道,沒有時間悲傷了,她必須讓桃莉明白,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是想活命的話就得馬上離開。“我的丈夫亨利,”她開始說道,“是個暴力成性且十分善妒的人,雖然,你們眼中的他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那天你來歸還我的項鍊墜子的時候,我只好想辦法把你攆走,他不許我交朋友——”附近不遠的地方傳來巨大的爆炸聲。薇薇安停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身體裡每塊肌肉都繃緊並疼痛著,然後她更快更直接地說道:“他收到了你寄來的信和照片,他覺得非常屈辱,認為我給他戴了綠帽子。所以,他派人來讓一切回到正軌——找人教訓你和吉米。”

桃莉的臉變得跟粉筆一樣白。薇薇安知道,她非常震驚,但她肯定聽明白了自己的話,因為淚水開始從她的臉上滑落。薇薇安繼續往下說:“今天,我和吉米約好了在咖啡館見面,但他一直沒有出現。桃莉,你瞭解吉米,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我回到家裡,看到怒火中燒的亨利。桃莉,他氣得快瘋了。”薇薇安失神地用手撫摸著腫痛的下巴。“他告訴我,他已經讓手下的人殺死了吉米,因為他和我走得太近了。我本來還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這件事的,但後來我找到了你寄過來的信——亨利一直喜歡偷拆我的信件——然後看見了我和吉米的合影,事情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你知道嗎,你的計劃惹出了大禍。”

聽見薇薇安提到那個計劃,桃莉抓住她的胳膊,眼神瘋狂,聲音近乎囈語。“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照片——我們決定不寄出去,沒必要這麼做。”她看著薇薇安的眼睛,瘋狂地搖著頭,“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吉米他——”

薇薇安不想聽她解釋,桃莉到底有沒有寄出那封信已經不重要了,她來這裡並不是想指責她。現在不是內疚的時候,老天保佑的話,桃莉的餘生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責備自己。“聽我說,”薇薇安說道,“他們知道你住哪兒,他們會來找你的。”

淚水滑過桃莉的臉龐。“是我的錯,”她喃喃說道,“都是我的錯。”

薇薇安抓住她瘦弱的雙手,桃莉的悲傷是情到深處的自然流露,但現在沒有任何益處。“桃莉,振作起來,這件事我也有錯。”她抬高聲音,免得被轟炸機的轟鳴聲蓋住。“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他們馬上就會過來,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所以我才來找你。”

“可我——”

“你必須離開倫敦,馬上就走,一定不要再回來。他們會一直找你的,一直——”屋外傳來爆炸聲,整棟房子都在瑟瑟發抖。雖然房間沒有窗戶,但細微的光還是從房子的每一個毛孔中滲透進來。桃莉的眼裡滿是恐懼,外面的吵鬧聲沒有絲毫減弱。炸彈落下時的呼嘯聲,落在地上的爆炸聲,還有防空炮的反擊聲一起湧進房間。薇薇安問桃莉有沒有親戚朋友可以落腳的時候幾乎是喊著說的,但桃莉沒有回答。她搖著頭,用手捂住臉,無助地哭泣。薇薇安想起來,吉米曾跟自己講過桃莉家裡的事情。知道面前這個女人也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遭遇,她心裡竟然有些溫暖。

房子顫抖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窄小的水槽裡,塞子被震得跳出來。薇薇安心裡忽然感到一陣恐懼。“趕緊想,桃莉。”她祈求道。這時,外面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你必須好好想想。”

夜空中的戰鬥機和轟炸機越來越多,防空炮發出猛烈的反擊聲。轟鳴聲中,薇薇安覺得頭疼欲裂。她想象著飛機飛過屋頂時的樣子,雖然隔著天花板和閣樓,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能看見飛機那大白鯊似的肚子。“桃莉,你想好了嗎?”她大聲喊道。

桃莉緊閉著雙眼。外面的爆炸聲、槍炮聲還有飛機的轟鳴聲不斷,她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明朗,一時間竟非常平靜。她抬起頭說道:“幾個星期前,我應聘了一份工作——還是吉米幫我找的……”她從床邊的小桌上拿起一張紙遞給薇薇安。

薇薇安掃了一眼信的內容,是一家名叫海之藍的公寓寄給桃樂茜·史密森小姐的聘用信。“太好了,”她說道,“太好了,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一個人去,我們——”

“桃莉——”

“我們說好了要一起去的,事情不該是這樣子,他說了會等我——”

她又號啕大哭起來。薇薇安也想放縱一回,放聲大哭,放手讓一切都走,讓一切都湮沒……但這樣沒有任何好處,她必須堅強勇敢,而不是和桃莉一起沉浸在悲傷之中。吉米已經死了,桃莉要是不按自己說的去做也會丟了性命。亨利不會浪費太多時間,他手底下的爪牙已經趕過來了。事態緊急,她抽了桃莉一個耳光,雖然沒有用力,但那聲音卻非常清脆。耳光似乎有用,桃莉嚥下哭泣聲,抬起頭,哽咽著。“桃樂茜·史密森,”薇薇安嚴肅地說道,“你必須儘快離開倫敦。”

桃莉搖搖頭:“我做不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個倖存者。”

“可是吉米——”

“夠了。”她抬起桃莉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愛吉米。”她在心裡說道,我也愛他,“他也愛你,我都知道,但你得聽我說。”

桃莉抽了一口氣,雙眼含淚地點點頭。

“今晚就去火車站買票,然後——”公寓附近傳來一聲爆炸,頭頂的燈泡忽明忽暗。桃莉睜大眼,但薇薇安卻很冷靜,拉著她沒讓她躲開。“你搭火車,到終點站再下車。別回頭,好好工作,好好活著。”

桃莉眼中的神色忽然變了,她目光專注,薇薇安知道她聽進去了自己的話,而且理解話中的含義。

“你必須走,抓住這第二次機會。桃莉,把它當作一個機會。你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失去了這麼多。”

“我會的。”桃莉飛快說道,“我會的。”她站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行李箱,往裡面裝衣服。

薇薇安忽然覺得心力交瘁,她眼裡閃著疲倦的淚光。終於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一切可以就此結束了,她已經等了很久很久。外面,飛機無處不在,高射炮發出咔嗒咔嗒的反擊聲,探照燈把夜空切割成一片一片。炸彈落在地上,大地為之顫抖,人們的腳下傳來一陣戰慄。

“那你怎麼辦?”桃莉合上行李箱,站起身來。她伸手拿過海之藍公寓寄來的信。

薇薇安笑了笑,她的臉很疼,骨子裡都是倦意。她覺得自己沉入了溪水當中,朝著亮光游去。“別擔心我,我會好好的,我要回家了。”

說完這句話,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眼前全是刺眼的亮光,一切似乎都成了鏡頭裡的慢動作。桃莉的臉變得明亮起來,她臉上全是震驚的表情。薇薇安抬起頭。一枚炸彈落在雷靈頓公寓24號的屋頂上,天花板炸裂開,桃莉房間裡的燈泡瞬間碎成了千萬塊細小的碎片。薇薇安心滿意足地閉上眼,上帝終於聽見了自己的祈禱和呼喚,她沒必要去蛇形湖了。黑暗中有細碎的閃光,她看見小溪的溪床,看見通往地心的隧道。她在隧道中奮力往前遊,越來越深,暗影大地就在眼前,皮蓬在那裡朝她揮手,大家都在。他們也能看見她,薇薇安·隆美爾笑了。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她終於到達終點。她完成了自己該做的一切,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