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夏

她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但沒下車。她來早了。一整天,記憶的波濤一直跟在她的身後,眼看著就要衝上來。現在,既然她停了下來,那波濤便滾滾而來,沒過她的頭頂,然後嘩啦一聲衝得到處都是,白花花地閃著光。倏地,朱麗葉被深埋心底的一段記憶包圍,她想起自己帶著孩子們下了火車來到這裡的那一晚,母子四人又累又餓,對於一直紮根於倫敦的他們,那無疑在心中留下了創傷。

那是她一生中最恐怖的一段日子——她的家毀了,艾倫陣亡了——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麗葉寧願付出一切,也想要回到那個時候。穿過那邊的那扇門,走進伯奇伍德莊園的花園,她知道,她會看到五歲的蒂普,劉海兒像窗簾一樣;比婭,肯定是快到青春期了,驕傲得要命,連被抱一下都不願意;還有雷德,一副雷德一貫的樣子,勁頭十足,臉上的雀斑都顯得頑固不化,微笑時會露出他的豁牙子。他們的吵鬧,他們的拌嘴拌舌,他們接二連三的問這問那。從那時到現在的這段時光,不可能回得去,哪怕一分鐘都回不去。這讓她覺得痛,是那種身體上能實實在在感受到的生理上的痛。

她沒想到會有這種感覺。她對這棟房子的牽腸掛肚,絞得她五臟六腑都不得安寧。那不是一份壓在她身上的重量;那是她身體裡陡然躥升的一股巨大壓力,脹得她覺得肋條發疼。

艾倫死了二十二年了。這二十二年裡,他在地下長眠,但她的日子還要繼續,即便沒有他在身邊。

她的耳畔不再出現他的聲音了。

現在,她來到這裡,她的車就停在伯奇伍德莊園外面。這棟房子裡沒人住:她立刻就看出來了。它看上去有點受了冷落。但是,朱麗葉對它的愛是極致的。

她坐在駕駛席上,從包裡取出那封信,快速看了一遍。信的內容很短,沒有拐彎抹角,這不是他以往的風格。信上除了今天的日期和具體時間,沒再提什麼別的內容。

他寄給她的每一封信,朱麗葉都儲存著,都放在她衣櫃最裡面那幾個裝帽子的盒子裡。她知道他的信就放在那兒,她喜歡這種感覺。位元麗斯喜歡拿她的“筆友”取笑她,雖然自從勞倫出生以來,她沒那麼多精力鬧騰了。

儀表盤上的時鐘咔嗒一聲,又過了一分鐘。時間慢得像蝸牛。

朱麗葉可不太想待在她的凱旋牌汽車裡再坐四十分鐘。她對著後視鏡照了照,看看口紅是否需要補一下,然後,她果斷地一口氣跳下了車。

她沿著蜿蜒的小路向墓地走去。恍惚間,她看到蒂普的身影,他在前面的路邊停下來,在找奇形怪狀的石英石和碎石子兒。她眨了眨眼睛,那鬼魅般的影子不見了。她向左一轉,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走到十字路口時,高興地看到天鵝小棧依然還在。

考慮片刻,她鼓起勇氣走了進去。三十四年前,她和艾倫從倫敦坐火車來到這裡,當時朱麗葉想方設法地要瞞住自己懷孕的事。原本,她還期待著哈米特太太會在自己進門時迎上來,在同她打過招呼之後,開始和她閒話家常,彷彿她們倆昨天晚上才剛剛一起吃過晚餐似的。但是,站在吧檯後面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士。

“這家店幾年前就轉手了,”她說,“我是蘭姆太太。蕾切爾·蘭姆。”

“哈米特太太她還……?”

“可能不會來。她搬去跟兒子和兒媳住了,就在那條路上。”

“近嗎?”

“可近了。她總會突然冒出來給我支著兒。”她笑著說,以示自己對此並不反感,“如果您這會兒趕緊過去的話,還可以在她午睡之前和她聊上幾句。她現在作息時間極其規律。”

朱麗葉原本沒想去拜訪哈米特太太,但她還是按照蕾切爾·蘭姆告訴她的路線,很快來到了有紅色前門和黑色信箱的小屋前。她敲了敲門,屏著呼吸。

“不好意思,她剛剛睡下,”來開門的女人說道,“睡得還很香,我不敢驚動她。要是攪了她的午睡,她會很生氣。”

“也許您可以跟她說一聲我來過,”朱麗葉說,“她可能不記得我了。我知道她店裡來來往往的客人很多,但是,她之前對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好。我寫過一篇關於她的文章。她和她的婦女志願小分隊。”

“哦,哎呀,您怎麼不早說!您是寫《阡陌傳飛鴻》的朱麗葉!她床邊的牆上還掛著那篇報道呢,被她鑲在相框裡了。她說她因此一舉成名了。”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朱麗葉說她得走了,她一會兒要去見個人。哈米特太太的兒媳說,她也還得去接著收拾食品儲藏間。

朱麗葉正要轉身離開時,她注意到沙發背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一幅肖像畫,上面畫著一位年紀輕輕的絕色美人。

“她很漂亮,對吧?”哈米特太太的兒媳說。

“美得令人著迷。”

“是我祖父留給我的。他去世以後,我在閣樓上發現的。”

“真是找到了個寶貝。”

“閣樓上都快堆滿了,我跟您講。我們花了幾周時間才整理出來的——大多都是些被老鼠咬過的垃圾。那棟房子在我祖父之前是我曾祖父住的。”

“他是一位畫家?”

“他當過警察。退休時,他把幾箱舊的記事本都放在閣樓上,然後就忘在那兒了。沒人知道這幅畫是哪兒來的。它還沒畫完——從畫的邊緣就能看出來,那裡的顏色不對,筆觸也很粗糙——但畫中那個女人的神情裡,有著某種東西,您不覺得嗎?讓人禁不住想要看著她。”

朱麗葉開始朝伯奇伍德莊園走,畫中的女人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看起來並不怎麼眼熟,但那幅畫讓她想到了什麼。她臉上的每一處細節,她的表情,都散發著光和愛。不知怎的,這讓她想到了蒂普,想到了伯奇伍德莊園,想到了1928年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天,她和艾倫吵了架,自己迷了路,等她在那個花園裡的日本紅楓下醒過來以後,又找到了回去的路。

當然,她眼下會想到那一天也不足為奇。朱麗葉和倫納德之間的通訊已將近二十年了。當年,她曾計劃為《阡陌傳飛鴻》這個專欄寫一篇文章,講述同一棟房子裡的不同生活。她想請倫納德提供一些素材,但這篇文章最後沒能寫成。因為倫納德收到她的來信時太晚了,等他回信時,她已經回了倫敦,戰事也在把人折騰得筋疲力盡之後漸漸平息了。但是,他們依舊保持著聯絡。他說他也喜歡寫作,他更善於用筆墨和人打交道。

他們在書信中分享著一切。一切她沒法在專欄中書寫的:那些令她憤怒的、悲傷的和她所失去的。還有,在這一過程中,在他們身上反過來發生的那些美好的、有趣的、真實的事情。

但他們從未見過面,自從1928年那個下午以來,一直沒見過。今天是頭一回見面。

這件事朱麗葉誰也沒告訴。她的孩子們一直都鼓勵她找個合適的人,去吃頓飯、約個會,但是今天這次見面,和他的見面,是她沒法解釋的。她如何能讓孩子們也弄得明白她和倫納德,在伯奇伍德莊園的花園裡的那個午後,所經歷的和感受的一切呢?

因此,他仍舊是她的秘密。這一次他們倆都回到這棟房子來,自然也瞞著所有人。

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遙遙在望,朱麗葉感到自己加快了腳步,彷彿是有一股力量在把她往房子那邊拽。她把手插進口袋裡,摸到了那枚兩便士的銀幣,它還在兜裡。

她一直留著它。現在,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

傑克和埃洛蒂去散步了,他們倆一起去的。

她說了些什麼,大致意思是想親眼去看看那片林中空地。能給她當嚮導,他樂意之至。

所以呢,我就又坐在樓梯轉角那塊溫暖的地方等著。

有一件事是我確定無疑的:他們回來時,我依然在這裡。

在他們離開時,在我今後的客人到來時,我也依然在這裡。

某一天,我甚至可能會再把我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就像對小蒂普那樣,還有在他之前,像對埃達那樣,把幾個故事交織在一起,有愛德華講的“跟著那晚”的故事,我父親講的我母親從家裡逃出來的故事,還有關於埃爾德里奇的孩子和仙后的故事。

這是個不錯的故事,裡面講到了真理,講到了榮譽,講到了伸張正義的勇敢的孩子們。這是一個充滿力量的故事。

因此,我會一直等待著。

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世上第一次掀起了招魂和通靈的風潮,人們認為鬼魂和幽靈都渴望得到自由,認為我們“神出鬼沒”是因為我們被困住了。

但事情並非如此。我不想得到解脫。我屬於這棟房子,這棟愛德華愛過的房子;我就是這棟房子。

我是每一塊木頭上的渦紋。

我是每一顆釘子。

我是檯燈上的燈芯,是掛外套的掛鉤。

我是前門上那把開啟時需要用些巧勁兒的鎖。

我是擰不嚴的水龍頭,是水槽瓷釉上那圈紅紅的鏽漬。

我是浴室瓷磚上的縫隙。

我是煙囪管帽和黑乎乎的蛇形下水管。

我是每個房間裡的空氣。

我是時鐘上的指標,是時針和分針之間的扇面。

我是當你以為什麼都沒聽到時所聽到的聲響。

我是窗子裡那道你明知道並不存在的光。

我是當你覺得孤立無援時黑暗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