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晉陽大戰

燕雲十六州不再屬於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國雄踞此地,進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馬平川,鐵騎數日間可直抵黃河北岸。以至於趙匡胤在後來的日子裡,不得不將重兵壓在汴梁,拱衛京畿。所謂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石敬瑭不是軟柿子 石敬瑭在“趙匡胤時代”,影響深巨。

此人生於892年,死於942年,他活動的時期,正是趙匡胤的少年時代。

石敬瑭不是漢人,與李嗣源一樣,也是沙陀族人,他是五代第三個朝代後晉的建立者,史稱後晉高祖。

後唐末帝李從珂時,他感覺到了不確定的危機。為了試探末帝,他上表陳述自己身體病重衰弱,說是可以解除兵權,或調往別的鎮所(因為河東大藩,地當契丹邊境,壓力山大),話說得很悲惋,悽悽慘慘慼戚的樣子。

李從珂得到這個資訊,又驚又喜又憂,他也不能確定這個石敬瑭是不是玩真的,何況,當初還跟“石郎”有約:永不移鎮。在跟臣下商議此事時,李崧、呂琦等人都勸諫他不要聽信石敬瑭的請辭報告,說這很可能是在刺探主上意圖。李從珂猶疑不決,還是那個書呆子薛文遇鼓舞了他的勇氣。

初夏的一天夜裡,薛文遇一個人值班,末帝與他討論河東事。薛文遇激情滿懷,高言道:“過去有個諺語說得好:‘當道築室,三年不成。’這事不必跟李崧那班老傢伙們商量,主上的意志可自行決斷!群臣怕打仗,都在為各自的利害打算盤,不可能說實話的。以臣看來,河東這事,他是移鎮也反,不移鎮也反,早反晚反,早晚得反。我看是晚反不如早反,早反早解決!”

末帝聽後,大喜。

此前,他不知在哪兒曾聽一個術士說後唐今年應有賢人輔佐,有奇謀,定天下。聽了薛文遇這一番話,末帝以為這個“賢人”就應該是他。於是對他說道:“愛卿一番話,讓朕之心意豁然開朗!此事不論成功還是失敗,朕決計施行!”

說罷,即刻命薛文遇起草改封石敬瑭官職的擬議,交學士院擬製任命書。制書中說:“任命石敬瑭為天平節度使。”同時河東節度使一職,也做了安排。

天平,治所在今山東東平縣,這個藩鎮遠較河東遜色,就地方要塞之重要性和歷來屯聚兵糧之重言,應該屬於中原二等藩鎮。所以這個幹部任免書一出來,滿朝文武聽到呼叫石敬瑭的名字,不免相顧失色——略有頭腦的人都知道:這是要出大事了——除非石敬瑭是個軟柿子。

但石敬瑭不是個軟柿子。

藩鎮地頭蛇,最怕是移鎮。石敬瑭一下明白:不反即意味著完蛋,於是決計謀反。但他還要做出“哀兵”的模樣,在接到朝廷要他儘快到山東上任的“制書”後,對麾下將佐們說:“當初,我第二次來河東前,主上曾當面應我終身不再派他人來替換;現忽有了此令,莫不是像年初千春節時,主上同公主講的那樣嗎?我如不反,朝廷會先發制人。我怎能束手被擒,死於道路之間!現在我要上表說有病,不能赴任,就用這個來看看朝廷的意向。如對我寬大,我就繼續臣事他;如對我用兵,那我就只好另作打算了!”

這一番話也有試探僚佐的意思。果然,他聽到了意見不同的各種聲音。有人勸他不要反朝廷,有人認為河東雖大,但以一藩之力,究竟不是後唐一國的對手,有人勸他趕緊到山東去上任,有人說不懂軍政大事,不摻和意見。石敬瑭倒是寬大,對各人意見一律不與計較。

但他看出部下意見不一,應該有了“篝火狐鳴”神話自我的故技。

《玉堂閒話》這部野史記錄說,石敬瑭跟賓佐聊天時,有一次講述了一個白日夢境。說他夢中與當今天子李從珂並駕行走在京師洛陽(後唐首都洛陽,後晉首都開封)的大道上,經過李從珂的舊居府邸,天子就邀請他也進來坐坐,石敬瑭在夢中很謙遜地表示不敢叨擾,但李從珂堅持要他進來坐坐,不得已,只好騎馬進入。到了廳事下馬,上臺階,進入大堂,石敬瑭西向而坐。但回首看時,天子李從珂已經駕車走了。

顯然,這個夢有某種不難理解的含義,所以,當他把這個夢講給各位聽時,聽者有點恐懼,史稱“群僚莫敢有所答”,一幫聽者沒有人敢分析這個夢境。

他最親信的辦公室主任都押衙劉知遠看出了端倪。他對石敬瑭說:“明公您長期帶兵,很能得到將士擁護。現正佔據有利地勢,將士和馬步軍隊精銳強悍,雄於天下。如果起兵,發檄文宣示各道,可完成統一國家大業,怎麼能為一道朝廷制令就自投虎口呢!”

他最親信的秘書長掌書記桑維翰說:“主上剛剛即位時,明公您即入京朝賀;那主上豈能不懂‘蛟龍不可縱歸深淵’的道理?但他到底還是把河東再次轉給您!這實在是天意要借利器給您啊!想當初,先帝明宗,將遺愛留給了嫡子,今日主上卻以‘旁支庶子’取代大位,群情是不會依附他的。您是明宗愛婿,可主上卻把您當叛逆看,這已經不是低頭服從他就能免除災禍了!咱們保全自己,只能另想法子。——我知道的是:契丹同先帝明宗曾協約做兄弟之邦,現在,他們的部落就在河東之外,明公如能推心置腹地討好他們,萬一有急變之事,可以朝呼夕至。有這樣強大的依託,還擔心什麼事不能辦成嗎?”

桑維翰這一席話,猶如電光一閃,照亮了石敬瑭那一顆腌臢的心。

但桑維翰這一道閃電卻無比邪惡而猙獰。

“幽雲十六州”

船山先生《讀通鑑論》說到中原之變,認為——

石敬瑭之進犬羊,桑維翰導之也。

“犬羊”這裡指契丹。這話的意思是說,石敬瑭之所以引進契丹禍害中原,源出於桑維翰的慫恿啟發。

船山先生認為,為人謀劃國家大事,導致國家之禍患,這就是天下的罪人。但這罪人有“差等”,罪過有大有小,有人謀劃國事禍在一時,有人謀劃國事禍在一代,而有人謀劃國事則禍在萬世。史上禍國萬世者,自從中國有人以來,只有桑維翰可以當之。因為桑維翰,所以石敬瑭!因為石敬瑭,所以契丹、女真、蒙元而不斷!應該說,南宋的秦檜,就是後唐的桑維翰;後唐的桑維翰,就是南宋的秦檜。這是“覆載不容之罪”,天地之間唯此罪為大。桑維翰實在是傳統衣冠文人的敗類。

一文一武,兩人的話讓石敬瑭吃了定心丸。而桑維翰一番話,幾乎就像當年諸葛亮跟劉玄德的一番“隆中對”,未出茅廬,已定三分天下。後來的事也確實按桑維翰的沙盤推演在行進。桑維翰的“隆中對”給中原帶來人間苦難,但卻給石敬瑭帶來政治利益。“旁支庶子”,這個意見啟發了石敬瑭。他知道這是消除李從珂執政合法性、合理性的殺手鐧,有此一議,河東將師出有名! 就在這一時刻,石敬瑭,反意已決。

他乾脆與朝廷公開撕破臉皮。

他上了一份奏章,內中說:“現在的皇上李從珂是明宗養子,不應承祀大位,請傳位給明宗的嫡子許王李從益。”

末帝得到這份奏章,氣得將它撕碎,擲到地上。

隨後,起草了一份詔書回答石敬瑭道:“你跟原來的鄂王也不算疏遠吧?他可算明宗的嫡子吧?但你在衛州乾的那點事,天下人人皆知。現在又假裝推舉許王李從益,誰信?”

鄂王就是明宗李嗣源的嫡子閔帝李從厚,失位後,被李從珂封為鄂王。衛州事,就是指石敬瑭軟禁李從厚的故實。但李從珂這份詔書,有將李從厚之死的責任推給石敬瑭的意思——這是說給天下人聽的話頭。

詔書還同時削奪了石敬瑭河東節度使的職務,另派他人領任。

緊接著就安排了末帝上任以來最強軍陣:以名將張敬達為太原四面兵馬都部署,代理太原府事;名將楊光遠為副部署;名將高行周為太原四面招撫排陳等使;一面調集大軍三萬人馬,並各戍守之地數萬人馬,征討河東。

石敬瑭的兩個兒子正在朝中做官,聽說老爸造反了,嚇得藏到民間的水井裡,但最後還是被搜了出來,殺掉,藏匿這倆兄弟的人家,被滅了族。石敬瑭的弟弟先殺掉自己的妻子、女兒,而後自己逃亡,但最後被捕,死在獄中。

歷來造反,代價血腥。

石敬瑭知道寡不敵眾,但他早有“廟算”:一面在朝內策反諸臣,一面由桑維翰起草奏章,向契丹求援。他給予契丹的三個優厚回報是:

一、請稱臣,並父事契丹,自做“兒皇帝”; 二、每年貢獻銀兩布帛三十萬;

三、事成之後,割盧龍(今屬河北,在河北東北部,延及遼寧西部)一道及雁門關(今屬山西)以北總十六州奉贈契丹。

這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

這十六州,以幽州和雲州為兩大結點,史稱“燕雲十六州”。十六州所當地理,皆在中原之北,唐末以來,一直是捍衛中原安全的北方第一道屏障。

十六州分別是:

幽州(今屬北京西南) 檀州(今屬北京密雲)

順州(今屬北京順義) 儒州(今屬北京延慶) 薊州(今屬天津薊縣) 瀛州(今屬河北河間) 莫州(今屬河北任丘) 涿州(今屬河北涿縣) 新州(今屬河北涿鹿) 媯州(今屬河北懷來) 武州(今屬河北宣化) 蔚州(今屬河北蔚縣) 雲州(今屬山西大同) 應州(今屬山西應縣) 寰州(今屬山西朔縣) 朔州(今屬山西朔縣) 從此,燕雲十六州不再屬於中原,反成契丹南部屏藩。草原帝國雄踞此地,進可攻,退可守,而燕南之地一馬平川,鐵騎數日間可直抵黃河北岸。以至於趙匡胤在後來的日子裡,不得不將重兵壓在汴梁,拱衛京畿。所謂大宋“冗兵”之弊,因此而起。

耶律德光的異夢

如此“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的“優厚”條件,連他的親信,都押衙劉知遠也看不下去,表示反對說:“稱臣也就可以了,還甘心父事契丹,實在過分。多多給他們點金帛賄賂,已經足以請援,不必許給他們燕雲土田,這些土地地理位置太過重要,恐怕以後會成為中國的禍患,那時悔之無及!”

但石敬瑭不從。只要能約來援軍,扶植他上位稱帝,這些條件,他認為值! 劉知遠乃是五代第四個王朝後漢的創始人。他此際正在韜晦中,應該對石敬瑭言聽計從,但在這個問題上表示反對意見,可以猜想,很可能此際他已經萌有“異志”。如果將十六州割給草原帝國,將來他的朝廷也困難重重。這是誅心猜測,但按照後來的邏輯前推,應該符合這位韜晦者的心路歷程。不過也要公正地說一句:劉知遠能有此念,道義上已經遠遠勝過桑維翰與石敬瑭。這是五代亂世難得一見的價值訴求。故不論劉知遠的心路呈現邏輯是什麼,有此一語,足以將他與石敬瑭集團區別開來。

當時太原也即晉陽之北,尚有後唐守軍,石敬瑭不得不派出得力親信,“間道”潛往契丹上京所在地西樓(今屬內蒙昭烏達盟)。如果後唐守軍拿獲這個細作,那麼萬事皆休;但這個細作成功到達西樓,於是,如俗話所言:歷史已不可逆轉。

耶律德光得到石敬瑭來表,大喜。

據說他在這個大好事之前曾有一夢。《契丹國志》引《紀異錄》記載了這個夢,後來這個夢也被寫進正史《舊五代史》。說耶律德光晝寢,夢中有一美姿容的神人穿白衣,佩金帶,自天而下。

神人對德光說:“石郎使人喚汝,汝須去。”

德光醒後告訴母親述律平太后。

太后不以為然。

但後來又夢,還是那個神人,對他說:“石郎已使人來喚汝。”

德光醒後很驚訝,又告訴母親。

母親說:“那就卜筮一次吧。”

卜筮的結果是:“太祖(指耶律阿保機)從西樓(今內蒙昭烏達盟)來,言中國將立天王,要爾為助,爾須去。”

卜筮後不到十天,石敬瑭據河東反,派遣使者持表來,許重賂、許割地、許自稱兒,以此條件求兵為援。

耶律德光因此相信此事必有神助,對人說:“我不是為石郎興師,乃是奉天帝敕命行使天罰!”

於是契丹做出了興兵來援石敬瑭的規劃。

一場大戰已經不可避免。

但戰役的進展匪夷所思。

“圍困”晉陽城 張敬達中軍大營設在晉安(今屬太原,在太原西南五十里),又築起長長的圍城包圍了河東藩鎮的治所晉陽。從晉陽城樓遠遠望去,只見後唐挾往日餘威,旌旗連綿,軍容嚴整,兵士們一律黑色服飾,一片片,一團團,如焦墨山石。但張敬達卻不過偶爾攻一下城,更多時間則採用“圍困”的持久戰戰略,大兵輕易不動。

石敬瑭知道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大事件來臨了! 他安排最能打仗的人,都押衙劉知遠出任馬軍、步軍總指揮。

劉知遠此際展示了他的恢宏格局。

此人帶兵“用法無私,撫之如一”,完全按軍法排程,不分親疏遠近,對待士兵一律平等,史稱“人無二心”。用兵到這地步,在五代亂世,很罕見。

石敬瑭親自坐到城頭,眼看著箭矢、礌石在身邊飛來滾去,也不肯離去。

劉知遠看出他對守城不放心,就對他說:“我觀張敬達之輩,築起這些高壘深溝,無非想做持久打算,實在說:此輩無他奇策。故明公不必擔憂。明公只需要選派使者,走僻靜小路,經略城外之事。守城這事,很容易,我劉知遠一人就可以辦到。”

石敬瑭聽後很感動,像當年李存勖“拊其背而壯之”一樣,他也拉著劉知遠的手,拍著他的肩背讚賞了他。

劉知遠的判斷很準確。取晉陽,難;但一旦契丹來援,再戰,更難。這就用得上“兵貴神速”一條古訓,但張敬達實在是太過從容了。站在時光的後面,簡直無法想象他到底怎麼想——為何要做曠日持久的戰略規劃?我去打這場仗都不會這麼玩!實在不明所以。

且說後唐末帝李從珂,也知道與石敬瑭的一場大戰將決定各自的政治前途,於是特意派出端明殿學士呂琦到河東行營來犒軍。

當時正任副司令的大將楊光遠對呂琦說:“請先生回去附帶奏知聖上,請聖上不要晝夜操勞此事。賊兵若是沒有援兵,我等用不了多少天就可以平定河東;如果這姓石的要是勾結契丹來犯,就放他進來,一戰就破了他!”

楊光遠這一番話並非沒有來源。若干年前,定州(今屬河北)藩帥王都叛亂,也曾勾引契丹來援,後唐名將王晏球平叛,乾脆將契丹放進來,然後一塊包了餃子,抓獲契丹首領剔隱以下大小酋長七百多人。定州大捷,曾讓契丹一蹶不振。但此一時彼一時,耶律德光不是剔隱,石敬瑭加劉知遠也不是王都,晉陽更不是定州!戰役主角和場地變換,還作此想,就是成語說的“膠柱鼓瑟”。由此可見,楊光遠放棄北部關隘之防,試圖歷史故實重演,也實在是個難以入流的將才。

但這一番豪言壯語讓李從珂聽了很是欣慰。不過他也同時聽說石敬瑭正在勾結契丹南下,知道形勢與定州大捷時不同,就屢次督促張敬達、楊光遠急攻晉陽。倒黴的是,這個晉陽在劉知遠的守衛下,根本就沒有攻下來的可能性。不僅如此,張敬達自己的行營,圍困晉陽的長連城多為土木結構,每次加深溝壘,都會遇到風雨天氣,一場大雨,就把工事泡成了泥湯。長連城無法合攏。圍兵自己也處於危險中。如果城中出動一支驍騎,後唐兵將無險可守。

但晉陽守兵也很保守,契丹未到之前,基本不做佯動,就是固守。此際,晉陽城也處於危機中。因為連日大雨也在浸泡城中的糧草,各種戰略儲備也多遭遇了黴變。

雙方自夏季六月開始,僵持近三個月後,契丹來援,歷史出現變數。

耶律德光初戰告捷 契丹主耶律德光趁初秋草肥之際,親率五萬騎兵,號稱三十萬,從代州(今山西忻州代縣)向南進發,史稱“旌旗不絕五十餘里”。代州、忻州,此時還都屬於後唐所有,兩地守軍見契丹兵來,並不邀擊,契丹也不攻城,雙方就像有了約定:我讓路,你走人。這也是五代十國時期藩鎮自保的案例——那時,能效忠於中央朝廷的藩鎮少之又少。假如代州、忻州的守軍能與張敬達的行營取得默契,待契丹兵過,南北夾擊,那很可能會出現另外一種局面。但契丹似乎咂摸透了這些藩帥的脾氣,居然敢越過敵城,直接來援——他並不害怕代州、忻州二城守軍背後來襲。二城固然不敢,但更真實的動機是不願。

真心為朝廷甘效死力的將士,很少。

耶律德光到達晉陽城附近,將兵馬布列在汾水之北一個叫虎北口的地方,爾後,派出精幹從張敬達的圍城缺口馳入城中,與石敬瑭聯絡說:“我今天就打算攻打賊兵,你看好不好?”

石敬瑭為求萬全,趕緊派人馳奔出城告訴契丹主說:“南軍力量甚為雄厚,不可輕視!且等到明日議論後,再戰不遲。”

石敬瑭是太擔心不能破敵的後果了。

但他派出的使者還未到達契丹行營,契丹援兵已同後唐騎將高行周、符彥卿有了接觸。雙方一戰,即呈膠著狀態。

石敬瑭見狀,唯恐援軍有失,急派大將劉知遠率軍出城,與契丹援兵兩下夾擊後唐騎兵。

此時後唐兵在晉陽西北角以步兵列陣,契丹派出輕騎兵三千人,一律不著鎧甲,直奔後唐軍陣。後唐兵看到契丹兵並無什麼陣勢,兵力也單薄,為了搶功,於是吶喊反撲。契丹兵旋即敗退。後唐兵爭相驅趕,一直到汾水之濱,契丹兵徒步涉水而去。數萬後唐兵涉水向北追擊。忽然,契丹伏兵起,上萬裝備精良、士氣正旺的騎兵,自東北方向鼓譟而至,他們揮舞著草原彎刀衝擊後唐追兵,混亂中,後唐兵被截為兩段。跑在前面的後唐步兵大多被契丹擒殺,南面的騎兵急忙引退,一路奔逃,跑回張敬達所在的晉安大營。路上還遭遇了劉知遠的襲擊,被擄去一千餘人。

唐兵大敗,契丹兵則放開兵馬乘亂屠殺方圓數十里的散兵。後唐步兵死亡近萬人。張敬達等急忙收拾殘兵,從四面包圍中撤離,退保晉安。

契丹獲勝,但知道晉安勢眾,一時未必攻克,於是在耶律德光率領下,返回晉陽北邊的虎北口,與後唐兵暫時脫離接觸。

張敬達設下的四面圍城,只剩下南面一道。這天晚上,石敬瑭從容地走出北門,去拜會契丹主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握住石敬瑭的手,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石敬瑭問道:“皇帝遠道而來,士馬疲倦,卻在急切中與南軍作戰而取得大勝,這是怎麼回事啊?”

顯然,這是石敬瑭在用特殊的方式恭維耶律德光,但他所說也確是實情。契丹主聞言特別開心,正好向這位未來的“兒皇帝”炫耀自家德能。

他回答道:“一開始,我從北邊過來,以為唐兵必要切斷雁門(今屬山西忻州,在太原北三百六十里)間的各條通路,並埋伏精兵在險要之地,那樣,哈,我就不能順利前行啦!但我使人偵察,發現既沒有斷路也沒有伏險!這樣,我才得以長驅深入,並知道大事必成。兵馬相接之後,我方氣勢銳盛,彼方見有援兵,內心必然沮喪,如果不能乘此急速攻擊,曠日持久之後,誰勝誰負可就難料啦!這就是我速戰而勝的道理——這是不能用通常的勞逸道理來衡量的。”

史稱石敬瑭聽後表示“歎服”。

但考察此役,耶律德光之勝,實緣於張敬達用兵之昏,整體看來並無特別出彩之處。石敬瑭之“歎服”,討好的成分較大。

石敬瑭進位

石敬瑭拍完耶律德光馬屁,隨即與契丹合兵一處,南行,迅即繞過晉安大寨,在南端截住張敬達退路。圍兵長百餘里,厚五十里。圍陣中設定了帶鈴鐺的繩索,又有大批吠犬,這樣張敬達的後唐兵再想南撤,那是休想啦。

就全國形勢考察,石敬瑭事實上處於危機中。幾個月來,藉著“後唐—河東”之戰,各地出現了“擁石”“倒石”和“觀石”三派。其中“觀石”一派以趙德鈞、趙延壽父子為代表,他們正在籠絡各地力量,一方面似乎還屬於後唐,但根本不聽節制,且屢屢向契丹暗送秋波。這意味著趙氏父子在與石敬瑭“爭寵”,不過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討好契丹罷了。這也就意味著石敬瑭地位並不牢固,即使戰爭取勝,也難卜未來命運。

耶律德光認為應該早日“冊立”石敬瑭為中原之主,以此消除各方覬覦之心。中原逐鹿,是因為鹿無主人,一旦鹿主已定,天下可望稍安。

契丹主始終在惦記石敬瑭給出的那三個回報。只有在天下稍安的環境下,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三個回報。

一天,在晉安南一個叫柳林的地方,契丹主約見石敬瑭並對他說:“我從三千里外來幫你解除危難,必有大功。我觀察你,器宇容貌、見識氣量,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真是中原國主的材料啊!我想扶立你做中原天子。”

儘管這是期望中的風景,石敬瑭還是假意推辭遜讓,不做這個天子。但將吏們又反覆勸他,曉以利害,必進大位,才可以天下安定。於是石敬瑭答應了出任中原皇帝的請求。柳林乃是偏僻小鎮,一應準備不夠使用。契丹主只做了三件事,就完成了石敬瑭進位的大事——

製作一份冊封石敬瑭為中原皇帝的文書;

在柳林搭築壇臺搞個祭天的儀式;

脫下自己的衣服冠冕在罈子上親自授給石敬瑭。

這活兒就算幹完了。

這一年,是公元936年,遠在洛陽夾馬營的小小趙匡胤已經十歲。

石敬瑭出任中原皇帝的國號為“晉”。史稱“後晉”。這是後唐末帝李從珂清泰三年十一月的事,但石敬瑭跟李從珂翻臉,認為他屬於“閏出”,不是“正朔”,故上溯李嗣源的年號長興,認為這年應該是“長興七年”。現在石敬瑭做了皇上,按規定應該“改正朔”,於是將“(後)唐長興七年”改為“(後)晉天福元年”。儘管這時後唐皇帝李從珂還在位子上,但歷史已經認為“清泰”是個過去時了——連《資治通鑑》記載此事,也認這年為“天福元年”。但司馬光先生走得更遠,改朝換代,計算“正朔”,竟恪守史上爭議很多、並不“科學”的“王正月”之說,將十一個月之前的一月就開始稱之為“天福元年”。這也就是說:十一個月之前,還沒有“後晉”“天福”什麼事呢,《資治通鑑》已經把它講述為“天福元年”的故實了。司馬光先生弄歷史,秉春秋筆法,常有聖賢之論,但在這類地方,未免引發後人詬病。

就在這一天,石敬瑭做了後晉開國皇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簽署檔案,頒發敕文,昭告天下:從此以後,幽、薊、瀛、莫、涿、檀、順、新、媯、儒、武、雲、應、寰、朔、蔚十六個州,屬於契丹國土。

至於自稱契丹“兒皇帝”,每年運輸錢帛三十萬之類,按照規定去辦就是。

耶律德光,得到了他想得到的。

而近在咫尺的後唐統帥張敬達,則在危局中一籌莫展。

龍敏之計 他還真叫劉知遠說著了,實在沒啥本事。晉安營中,尚有士卒五萬,馬匹萬餘,這應該是一支實力受損不大的部隊。

給《資治通鑑》作注的史家胡三省看到這裡都替張敬達捉急,不禁在字縫間下一註腳道:“兵法:置之死地而後生。若張敬達等能於圍落未合之際,勉諭將士,竭力致死決戰,勝負未可知也!”此說深得我心。竊以為:兩方膠著之際,勝負未卜,必須放出勝負手!如不放勝負手,只有取敗一途。與五年後的“陽城大捷”比較,後唐這幾位統帥,遠不如後晉時的李守貞、藥元福。人家就是在契丹的圍困中放出勝負手,一戰告捷。讀史至此,真恨不能替古人去打這一仗! 張敬達在一次不算太大規模的戰役之後,已被奪氣,認輸了。他在晉安寨中,四面“考察”,哪裡也不是他的出路——北面就是晉陽城,東面是山地,西面也是山地,只要大兵一動,即會遭遇契丹與河東的截擊,往南,就更甭想啦!於是,他趁圍軍還沒有部署停當之際,不是集結敢死兵力突擊決戰,而是派出使者向後唐朝廷“告敗”。末帝李從珂只得到這個最後的資訊,從此與前線音訊兩絕——張敬達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了。

李從珂陷入一生從未有過的恐怖中。

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調動全國各藩鎮大兵緊急救援晉安寨。

他甚至在萬難中決計親征——儘管他已經怕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諸軍自鳳翔起事以來,將悍兵驕,只求自保,沒有幾人願意聽從節制,李從珂能夠調遣的後唐官軍幾乎如同烏合之眾。率軍主將害怕屬下譁變鬧事,居然不敢使用軍法約束。李從珂被驕兵悍將起鬨擁戴而得稱帝,最終也被驕兵悍將不為所用而失天下。這類軍政迴圈自中唐安史之亂開始,二百多年間屢屢上演,這是“趙匡胤時代”必須面臨的歷史慣性。

且說末帝李從珂到了河陽(今屬河南孟州),心裡害怕,不願繼續北行,最後派出樞密使(略相當於國防部長)忠武(今河南許昌)節度使趙延壽統兵兩萬北上救援,這時趙延壽的養父趙德鈞正帶著盧龍(轄地在河北東北部、遼寧西南部)兵從北部救援晉安。

趙德鈞、趙延壽父子倆也是一對野心勃勃的人物。趙德鈞正做著幽州藩帥,後唐給予了他武臣最高的職稱“北平王”。但他與兒子趙延壽後來都有藉助契丹,從“王”上再爬一個格——稱“帝”的願望。所以這一次救援,根本就沒打算出力,更不想拼命。

後唐,在飄搖中。

有人出了一招。

這人乃是史上記錄甚少的吏部侍郎龍敏。

吏部侍郎略相當於負責幹部工作的組織部副部長,此人應在這個位置上注意考察干部品質,確有識人之明。他在李從珂焦頭爛額一籌莫展之際提出:效法契丹擁立石敬瑭,我唐也可以擁立李贊華。李贊華就是耶律德光的哥哥,原契丹“人皇王”耶律圖欲,多年前投奔後唐,現正做著節度使。若能派遣北境諸鎮守軍禮送李贊華出境,自幽州奔契丹首都西樓,並大張旗鼓地告知天下:“立李贊華為契丹主”,如此,耶律德光必然有內顧之憂,必然要退兵,必然要趕回西樓看守自己的“契丹主”位子,如此,我則選募精銳邀擊契丹倉皇中的退兵,如此,張敬達可知我援軍大計,如此,晉安之圍可解。

站在時光的這一頭來看龍敏之計,真真地為他拍案叫絕!這應該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一個天才手筆,儘管很難保證李贊華是不是願意這麼做,更難保證述律平太后在西樓是否組織有效防禦,最難保證的是北境諸鎮在千里奔襲契丹過程中有無作戰勇氣——後唐畢竟不是大漢,沒有衛青、霍去病那般人物,但依然不失為一個雖有風險但不乏創意的勝負手,在萬難之際,值得一搏。

不僅我認為如此,李從珂也認為此計可行,史稱“帝深以為然”,但“不以為然”的是諸位執政——後唐諸臣將各種風險估計得面面俱到,就是不敢估計可能性,史稱“執政恐其無成,議竟不決”——諸位執政害怕這事不會成功,討論來討論去,最後竟做不出一個決定來。

天才設計消散於無形,歷史沒有出現可能很壯觀的這一幕活劇。

此計不成,李從珂也被奪氣。戰機一日日被延誤,但他就是逗留在河陽不敢繼續北上,神色憂愁而又沮喪,從早到晚以酒澆愁,大放悲歌。國家高階幹部們有明白事理的勸他抓緊時間北上救援,這位國家元首卻說:“卿勿言,石郎使我心膽墮地!”

你們啥也別說啦,這個石郎讓我這心啊膽啊都掉地上啦!

趙德鈞的投敵條件 張敬達統領數萬大軍打晉陽之後,朝廷直接控制的野戰軍已經沒有多少。於是在負責財政的副總理張延朗謀劃下,開始下詔,在全國各地徵集能用的將吏、兵員、馬匹。當時規定:每七戶人家要出一個征夫以充當征討河東計程車卒,但這個征夫要自己準備鎧甲和兵器。後唐政府頒給這類征夫一個美麗的榮譽名號:“義軍”,要求在一個月內集結完畢,由當時的陳州(今屬河南周口)刺史郎萬金訓練這批“義軍”。郎萬金,也是後唐一員猛將。此議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但倉促間在全國徵兵徵糧,只能擾動民間。最後的結果是,只徵集了可用的戰馬兩千餘匹,義軍五千人。這個數字對河東之役而言,意義不大。張延朗這位財政專家這一招只能是添亂。

種種跡象表明,國家,已經亂了方寸。

但也有跡象表明,契丹也很恐懼。

耶律德光雖然大軍屯紮張敬達晉安大寨的南部柳林,但所有輜重和老弱都留在了虎北口,而且每當到了黃昏,就令全軍人人結紮停當——這是擔心遭遇張敬達夜襲,屆時好有逃跑準備。這行為也證明契丹此次南行,並沒有必勝把握。若干年前,後唐若干名將曾經打痛過契丹,他們也有疼痛的記憶。

這時候趙德鈞助了契丹一臂之力。

趙德鈞此時駐紮在太原西南一個叫團柏的地方,此地距離晉安大寨只有百餘里。趙德鈞如果率領他的藩鎮將士,與趙延壽合兵一處,從西部攻擊契丹和石敬瑭的圍軍,戰事一起,晉安大寨得知援兵已到,也許會做出破釜沉舟,裡應外合的決策,那樣,整個戰場形勢還會有新的變化,也許會朝著對後唐有利的趨勢轉變,但趙德鈞沒有這樣做。

當初李嗣源、李從珂得到天下都太容易啦!將士一番擁戴,那事就成了,我趙德鈞實力並不比當初李嗣源、李從珂差!這個石敬瑭羸弱成那個樣子,也無非仗著河東要地,有契丹支援,所以才有了稱帝的大戲。我趙德鈞父子之合力想來也很了得,如何就要居人之下?現在後唐失勢,後晉出世,我趙氏父子無論做後唐“忠臣”還是做後晉“功臣”,想想都不免尷尬。

最重要的:憑什麼我們趙氏父子就不能取石敬瑭而代之? 取石敬瑭而代之。

這個念頭主導了趙德鈞後來的行動。

他開始上表,要求委任他的養子,正做著忠武節度使的趙延壽改任成德節度使。成德軍治所在今屬河北正定的鎮州,揣摩趙德鈞的意思,是想與兒子東西呼應,構成掎角之勢,如此,要挾契丹將更有資本。但他向末帝李從珂陳述的理由卻是:“臣現遠征在外,原來的守地幽州形勢孤弱,趙延壽如能戍守鎮州,這樣左可以支援幽州,右可以支援晉安,於形勢似乎有利。”

但末帝李從珂也不算傻,他知道趙延壽正在帶領許昌、開封的守軍北上,當前需要的是救援晉安大營,而不是東去做什麼鎮州節度使!於是回答道:“延壽正在與賊兵爭鬥,哪有空閒往鎮州!待賊兵平定後,再按你所請辦理。”

但趙德鈞志在必得,一次一次地信使往來,請求趙延壽改任。

最後,李從珂發怒道:“你趙氏父子堅持要得鎮州,究竟啥意思啊?如能退寇,即使取代我的位子,我也甘心讓你!若是玩弄寇兵用來脅迫君主,最後會很慘——只怕要落得犬兔一同斃命!”

趙德鈞知道此計不成,又生一計。

他開始與契丹秘密往來。但又擔心被後唐密探發現,於是,秘密製作了契丹頒賜給他的詔書,以及盔甲弓劍之類,造成與契丹往來的假象,意思是向李從珂顯示:我趙德鈞派遣使者給契丹寫信,要求契丹與後唐結好,讓契丹引兵歸國,實現當初李崧、呂琦等人的戰略規劃。

但他實際上是以此迷惑李從珂。他給耶律德光的真實密信內容卻是:我趙德鈞與契丹結好,而不是後唐與契丹結好。

他在密信中向契丹許諾:“若能立我趙德鈞而不是石敬瑭為帝,我趙德鈞就用現有的兵馬向南平定洛陽!從此與契丹約為兄弟之國;但仍允許石敬瑭常鎮河東。”

趙德鈞派遣到契丹的使者來到柳林,帶來了豐厚的金寶財帛。車馬連陣綿延不斷。有人把訊息很快傳給了石敬瑭。

趙德鈞的投敵條件最要命的是兵鋒直指洛陽,而且全用本部兵馬!契丹主深入中原幾千裡,晉安遲遲未下,而幽州兵一直就是契丹南面的勁敵,這時候,中原諸藩鎮正在覬覦形勢,一旦太行山以北諸州遮斷草原兵的退路,那他耶律德光可就兇險莫測了。於是,他有了猶豫,很想答應趙德鈞的請求。

石敬瑭得到訊息後,大驚失色,急忙派遣特使桑維翰去見耶律德光。

桑維翰的眼淚 桑維翰來到契丹主大營,看到趙德鈞的特使也在帳中。桑維翰當即跪倒在帳下,含淚陳說道:“河東孤危,大國您舉義兵來救援,一戰而唐兵瓦解,使其退守一柵,糧草將盡,氣力窮竭。這趙德鈞父子不忠於唐,不信於契丹,只不過是畏懼大國之強盛,所以沒有與大國交戰。此父子二人素懷異志,一直按兵不動,就是窺測變化,根本不是個以死殉國的人,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怕的呢?皇上您怎麼能相信他那些妄誕之詞,貪取毫末小利,丟棄咱們就要做成的不世功業呢!我晉國如得天下,將要竭盡中國之財奉獻大國,哪裡是趙德鈞這些小利可比呢!”

耶律德光聽罷,也有羞慚之色。他說:“你看見捕鼠吧?如果不防備老鼠,還可能被咬傷了手啊!何況現在是面臨大敵,我不得不防啊!”

桑維翰說:“現在大國您已經卡住了老鼠的喉嚨,晉安寨中的老鼠豈能再咬人啊!”

耶律德光說:“我並非要改變以前的約定,只是現在形勢兇險,考慮到用兵的權謀,不能不這樣。”

桑維翰又回答道:“皇帝您以信義救人急難,四海之內所有人都看著皇上,都在注意這件大事!怎能忽而如此、忽而那般,致使大義不能貫徹始終!臣私下認為:皇帝您,不能這樣做啊!”

這時,趙德鈞的使者也不斷地申辯。桑維翰則陳述不已,幾乎泣不成聲,如同當初申包胥哭於秦庭為楚國求援哭了七天七夜,桑維翰跪在帳前哭了一整天,鼻涕眼淚甩甩嗒嗒從早到晚沒有斷。

桑維翰的哭泣是有豐富內容的。

他除了向耶律德光傳導了石敬瑭集團的真實困境之外,還暗示契丹之主:我集團只能依靠草原帝國,是草原帝國最值得放心的中原軍政力量,另外,我桑維翰本人,作為石敬瑭集團的智囊人物,對契丹的倚賴猶如兒女倚賴父母。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所以當桑維翰以“信義”工具批評耶律德光時,也有了撒嬌的性質。這是梟雄耶律德光不難感覺到的。

如此說話,有史為證——石敬瑭柳林即位之後,桑維翰官拜翰林學士、禮部侍郎、權知樞密使事,但耶律德光最後與石敬瑭告別時專門提到桑維翰,他說:“桑維翰對你可謂盡忠盡力,應該以他為相。”石敬瑭點頭稱是,不久,即任命桑維翰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仍權知樞密使事。同平章事,這在唐五代以來,就是宰相之位。這個故實表明:契丹已經有足夠力量參與到後晉的幹部任免樞機工作中來。把桑維翰說成契丹安插在後晉的“臥底”或未必準確,但說桑維翰是後晉幹部隊伍中的“契丹派”當不為過。

簡短截說,最後,耶律德光權衡利弊,大約還想起了起兵之前的夢境,在給哭泣的桑維翰“相面”之後,總算依從了他。

耶律德光指著帳前的一塊石頭,對趙德鈞的特使說:“沒辦法,我已經許諾了石郎,除非這石頭爛了,我的許諾才能改變!”

耶律德光與石敬瑭的聯盟是後唐最終覆亡的決定性力量,但除了趙德鈞等人救援不力、陰蓄二志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張敬達的晉安大營不能與外界溝通音訊,他不知道外有援兵,且皇帝已經親征到了河陽。此際,最應該做的,就是設法與晉安大營取得聯絡,以堅定其信心,伺機突圍。但李從珂還耽在河陽(今屬河南孟州),處於進退無主之中。

張敬達遭暗算 那位吏部侍郎龍敏又提出了一個建議。

他認為趙德鈞不靠譜,必不能救援晉安。當下只有一個法子,在皇帝從駕的萬餘人中,精選騎兵一千人,由龍敏自己和名將郎萬金率領,走介休山路,夜半衝破賊陣,進入晉安大營——哪怕能進去一半人,事情就好辦了。張敬達只要知道援軍就在附近,即使有鐵屏障,也應該能夠衝破,這點虜騎不算什麼。

這個建議,等於組織敢死隊突過敵陣,向守軍報信,應該也算一個勝負手。在當時情勢下,應該努力配合實施——但李從珂不敢。

他聽到這個建議後,哀嘆道:“龍敏之志極壯!但用之晚矣!”

這樣,晉安就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被圍困的幾個月中,後唐名將高行周、符彥卿等,曾多次率領騎兵出戰,但因敵陣太厚,且寡不敵眾,都沒有取得戰功,最後只好困守。日子一天天過去,而士兵食用的糧食和馬匹需要的草料都已經用完。以至於動員士兵們削木頭渣子,淘洗馬糞中的草筋,摻和了來餵馬。但馬兒吃不飽,於是互相啖咬,咬得馬尾巴和頸上鬃毛都掉禿了。有馬匹死掉,就由將士分而食之。

晉安已經陷入絕境。

張敬達性情剛強,有個外號,人稱“張生鐵”。這時副司令楊光遠等人開始勸說他向契丹投降。

張敬達說:“我受明宗和當今皇上厚恩,現在做討賊元帥而打敗仗,罪過已經很大,再投降敵人,那罪過就更大了!援兵早晚會來,可以暫且等待;如果萬一不來,我等力盡勢窮,就請諸軍砍了我頭,拿著去投降,可以保全自己而獲多福——那時也還不晚。”

楊光遠向同僚使眼色就要殺掉張敬達,但同僚不忍下手。

名將高行周知道楊光遠已經心懷不軌,暗算張敬達,但陰謀未露,又不能說破,所以常常帶領精壯騎兵尾隨張敬達,等於暗中保護統帥。

張敬達感覺到高行周的尾隨,卻感覺不到楊光遠的陰毒。他甚至對別人說:“行周這小子常常跟在我的腳後,這是啥意思啊?”

高行周聞聽此言後,擔心統帥疑心自己,這才不敢再尾隨他。

按軍中例會,諸將每天早上要集合在統帥營房中議事,這一天,高行周、符彥卿等尚未到達,楊光遠等人來得早,乘張敬達沒有防備,殺害了他。

隨後,楊光遠等人帶著張敬達的頭顱,率諸將出營,上表,向契丹投降。

耶律德光大喜。他很早就知道楊光遠等後唐驍將的大名,於是一一加以慰勞,還賜給他們皮帽,但他內心是瞧不起這一幫投降的將軍的,甚至還開玩笑對降將們說:“你們各位,真是可恨的惡漢,投降了,用不著我準備加鹽的乳酪來餵你們上萬匹的戰馬啦?”這話的意思是說,戰馬都不用打仗了,用不著犒勞它們了。等於拐彎羞辱投降者。楊光遠等人聽後大為羞慚。

但耶律德光嘉許了張敬達的忠義,並命令收屍安葬,進行祭奠。還對他的下屬及晉國諸將說:“爾等做人臣的,應該學習張敬達、仿效張敬達啊!”

晉安寨中尚有馬近五千匹,鎧甲兵仗五萬,耶律德光此際暴露了他的掠奪本質:他命令將這些東西全部取走送歸本國,只給石敬瑭留下了後唐的將卒。當然,他沒有忘記對降卒們說上一句:“你們,要勉力效忠你們的主上!”

有一位跟隨張敬達而來的馬軍都指揮使(馬軍司令),名叫康思立,不堪忍受投降的羞辱,史稱“憤惋而死”,自殺殉國了。這是晉安大寨唯一的一位“死事”(死於國事)將軍。

石重貴監國

按照耶律德光與石敬瑭的謀劃,晉陽之戰後,後唐已經失去了重要的生力軍,現在舉兵洛陽,也即後唐首都,應該是最佳時機。

於是後晉本部與契丹援軍,合為一處,兵鋒南指。

石敬瑭覺得應該留下一個兒子“監國”戍守河東。但有意味的是,這事,他也來徵求耶律德光的意見。

耶律德光也不客氣,對石敬瑭說:“你把兒子們都叫出來我看看,我幫你選一個。”

於是,石氏子弟站成一排,由他來選。

石敬瑭哥哥早亡,侄子石重貴被石敬瑭收為養子,也與諸子弟站在一起。石重貴相貌很像石敬瑭,但身材短小,倆眼有神。

耶律德光指著他說:“這個大眼睛的小子可以啊!”

石敬瑭於是任命大眼睛的侄子石重貴“監國”。

這不是個小事件。

“監國”就是監管、監理、代行國事。古來制度規定:國君親征,由太子“監國”。如果已經安排他人“監國”,太子隨行,則為“撫軍”。後晉倉促立國,尚未有“太子”人選,石敬瑭此舉,有向契丹深度討好之意,那意思就好比說:我不僅這一代與契丹友好,下一代人也繼續與契丹保持友好,而“太子”,由您草原帝國來任命。耶律德光也是不凡不俗的政治動物,他當然明白此舉意義所在,連句客氣話都不說,直接就任命了後晉的隔代人選,從而一舉奠定了以草原帝國的身份出任中原邦國宗主國的地位。

“兒皇帝”石敬瑭不僅在任用相國桑維翰時,聽從了契丹主的意見,在選擇太子也即所謂接班人時,也聽從了契丹主的意見。這樣,就在組織方向上,實實在在地成為契丹的附庸。

這是中國史上關於“名分”的大事。

古來有言,“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唯獨名爵名分與禮物禮器,不能轉由他人頒給。這是君主的職責。名爵名分,包括公侯伯子男的封賞、地方官的任命;禮物禮器,包括敕諭授權後的印璽節杖等等。這事即使在現代邦國也如此,譬如,美利堅合眾國的駐外大使,不可能由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女王來任命,等等。這是邦國治理的秩序原理。其政治邏輯,按照《左傳》中的說法就是:君主透過封授名爵和禮器,而獲得臣子(下級)對國事的忠誠和信任;有此忠信才能輔佐君主治理邦國;邦國治理有效,才能做到人人守法、守禮;如此,才可以造就道義天下;有道義天下,百姓才可以獲得真正的利益。因此,“名與器”自天子出,是為政的大事。

顯然,投靠契丹的後晉高祖石敬瑭,無法理解這一番聖賢大義。當時的帝國,也沒有人能參透這一層政治智慧,無人為他開蒙講述。就中國歷史長河考察,石敬瑭實在是在庸人的裹挾中,匆忙地沉浮東流,浮漚一般。他沒有為吾土吾民做出帝王應有的政治增量貢獻。

石敬瑭行軍洛陽

且說後晉與契丹聯軍,裹挾著張敬達的降兵,一路南下,到達團柏。這是後唐名將趙德鈞行營所在地。但趙德鈞根本就沒有與契丹交戰的念頭,他只是在不斷坐大自身,試圖投降契丹時能有足夠資本。前不久向契丹邀功,要求扶立自己做中原之主,事未成,現在契丹大兵開到自家守地,真是戰也不是,降也不是。戰,無士氣;降,無資本。他在不尷不尬中,方寸已亂,開始逃難。麾下將士們早已聞聽張敬達晉安行營已敗,於是紛紛如鳥獸散。此際,用得到“兵敗如山倒”這個詞。史稱“士卒大潰,相騰踐死者萬計”。士兵大亂、潰逃,相互之間衝撞、踐踏而死者,萬餘人。

趙德鈞敗兵逃到懷州(今河南沁陽),唐主李從珂這才知道張敬達被害,楊光遠投降,石敬瑭“踐祚”出任了“晉帝”。

張敬達完了,楊光遠完了,趙德鈞也完了,現在怎麼辦? 李崧正在與李從珂討論去留之際,那個自負而又激情滿懷的書呆子“賢人”薛文遇,不知厲害,也來見李從珂了。李從珂一見他就想起往事,反對與契丹結好的是他,主張石敬瑭移鎮的是他,正是這兩件事導致了今天的災難。想著想著李從珂的臉色就變了。李崧看出端倪,趕緊假作動作,踩了薛文遇的腳。薛文遇終於醒悟,趕緊溜出。

李從珂恨恨地說:“我一見這貨,渾身的肉都打顫!剛才差點抽刀宰了這個老傢伙!”

李崧回答道:“文遇,一個小人罷了!他那淺薄的主意誤國不假,但殺了他顯得咱們沒量。不必殺他。”

一番話等於救了薛文遇一命。

李崧勸導李從珂還是要回洛陽京城。這樣名正言順,可以從容召集天下勤王。

李從珂認為當初沒有聽從李崧的意見,導致誤國;現在決計聽從李崧的這個意見,以為也許李崧才是迴天高手。但時過境遷,李崧的這個意見已經不能夠繼續挽救後唐——但認真來說,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足以挽救後唐。後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神鬼無術。

且說後晉與契丹聯軍從上黨(今屬山西長治)開拔時,耶律德光與石敬瑭有一頓壯行酒。

德光舉杯對石敬瑭說:“我遠道而來,按咱們的約定,履行大義,現在事已成。但我如再向南進,黃河那邊的人必要引起大的驚駭;你應自率漢兵南下,這樣,人心可不會太過恐懼。但我令人帶領五千騎兵護送你到河陽橋——你想要多少人跟著你渡河由你決定。我暫留此地等你訊息,有緊急情況,我即刻南下馳援。你如能把洛陽安定下來,我就返回草原去。”

石敬瑭聽著這一番話,似乎動了感情,德光也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史稱二人像後世的基友那般“執手相泣,久之不能別”。德光甚至還脫下自己的白貂裘皮大氅給石敬瑭穿上,又贈送好馬二十匹,戰馬一千二百匹。

臨別,德光又說:“願你我世世代代子孫不要相忘!”還特意提及後晉開國功臣劉知遠、桑維翰等人,說“他們都是創業的功臣,沒有大的過失,不要拋棄他們”。石敬瑭一一答應下來。

上黨地勢很高,聯軍南行,步騎輕鬆。大軍挾大勝之勇,一路走來,旌旗招展,意氣風發,也頗有些氣勢。

李從珂這時在河陽。河陽今屬河南焦作,是古孟州所在地,地當黃河北岸,為一渡口大鎮。距洛陽二百多里路,相當於洛陽的北部屏藩。此地節度使乃是後唐名將萇從簡。

萇從簡鑿骨取箭 萇從簡此人多少有點傳奇色彩。

他出身於屠戶,與人鬥毆可敵數人。從軍後,善使長槊。在後唐莊宗李存勖時,不過是一個親兵小校,每次遇到攻城,李存勖招募“梯頭”,也即率領士卒率先登梯攻城的敢死隊員,萇從簡都要應募。莊宗看到此人勇武,即提拔他為帳前親衛,兼步軍都指揮使,這是警衛員兼親軍步軍司令員之職,相當於皇家衛隊指揮官。

史載,有次李存勖與後梁大軍對陣,見敵陣有一人手執大旗耀武揚威。莊宗指著這人跟左右說:“這傢伙真是個猛士啊!”萇從簡在旁說:“臣為大王取之!”但莊宗看看兩軍陣勢,估計這活兒不好乾,未必奏效,沒有允許。但萇從簡心下不服,想了想,悄悄退下,秘密帶領十數騎掠過陣前,還沒有等對方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將敵方這面大旗奪到手,返身而歸。當時兩軍陣前的將士們都看得清清楚楚,於是紛紛鼓譟、喝彩。史稱莊宗“壯之”,賞賜甚為豐厚。

此人還有一事,不讓關雲長刮骨療毒故實。說他曾經中箭,而箭簇深入骨頭內部。箭鏃都是倒刺,醫工取之甚難。如果用刀刃鑿骨頭,怕萇從簡疼痛難忍,所以忙活了半天,箭桿不見搖動。這個萇從簡隨即瞋目叫道:“幹嗎不往深處鑿鑿?”醫工只好往深入鑿骨,現場左右人看得怕得要死,從簡先生卻“顏色自若”,臉色毫無變化。

當初李從厚稱帝,李從珂據鳳翔造反,萇從簡屬於“李從厚黨”,結果被俘虜。李從珂數落他說:“那麼多人都歸附我了,你為何棄我而去?嗯?”

萇從簡回道:“事主不敢二心,今日死生惟命!”

五代時期,能有如此“氣節”者實在不多。李從珂想想此人畢竟是個將才,不僅沒有殺他,還給了他一個團練使。等到石敬瑭起事,李從珂又任命他為副招討使(討伐河東的前線副總指揮),隨駕到孟津之後,又任命他為河陽節度使。這應該是洛陽最後的屏障。將此地交給他鎮守,實在是有臨危授命之意。

萇從簡為人忌刻多疑,又心狠手辣。史稱“煩苛暴虐,為武臣之最”。他喜歡吃人肉,多年來每到一地,即蒐羅當地的小孩子來吃。唐末以來似流行“人相食”,但像他這樣專門吃孩子肉的惡人還不多見。

他的邪痞之處,正是亂世昏暴的寫照。

萇從簡還有搶奪民間財貨的習慣。

他的駐紮地,有一富戶家中藏有一稀見玉帶,他想得到這個東西,但是沒有藉口,就派遣了兩個精幹武士,夜半出動,給出的命令是:殺活人,取玉帶。這倆精幹武士逾牆而入後,藏在樹影中伺機動手。但他們看到富戶家中老兩口相敬如賓,一派和睦氣象,說什麼也無法下手了。二人認為,要殺這樣的人,我倆不忍;不殺這樣的人,萇公不容。於是二人跳出來告訴富人家事情原委,勸他們明日速速將玉帶獻出,免生禍端。二人則於夜半逃離了萇府,從此浪跡天涯,不知所終。《新五代史》特意記錄了這一段故實,用文藝點的說法就是:為整個五代歷史平添了一抹亮色。

這倆武士實是義士。他倆的事蹟猶如春秋時期不殺趙盾的義士鉏麑,也如戲曲中不殺秦香蓮的義士韓祺,這樣的人物,是永遠讓人心生敬意的。

後唐末帝自焚玄武樓

且說李從珂逃歸洛陽,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萇從簡守河陽”這步棋上。

李從珂將大河浮橋燒斷,令萇從簡來守河陽的南城,也即固守黃河南岸。

但此時後唐大勢已去。趙德鈞、趙延壽在逃跑的路上,左思右想,最後投降了契丹。訊息傳來,河陽已成驚弓之鳥。萇從簡舉目望去,找不到任何一個協同作戰的夥伴,找不到任何一個遙相呼應的藩鎮,更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馳援他的武裝力量。河陽,已經成為孤城。

萇從簡看出人心離散,軍情大壞。於是,乾脆開城渡河,到黃河北岸去“迎謁”即“主動投降”石敬瑭。

後唐的最後屏障至此失去。

洛陽成為不設防的空城。

李從珂在京師巡防時,遇到幾個父老,相對垂淚。父老中有人對李從珂說:“過去前唐時,帝王有難,會到蜀地去,以圖進取。陛下何不效法前唐做法,也率軍且入西川?”

李從珂說:“過去兩川節度使,用的都是文臣,所以玄宗、僖宗都能躲避賊寇,入蜀。現在不同啦,現在兩川,孟氏已經稱帝,我到哪裡去啊?”

說罷,他應該想起昔日鎮守鳳翔時的威風,不禁有了窮途末路、物換星移的感慨,心中悲酸,不禁慟哭失聲。

孟知祥已經在兩年前建國,自稱“大蜀”,史稱“後蜀”。現在孟知祥已經死去,皇帝是孟昶。

李從珂的最後時刻倒也安靜,他回到宮中,開始從容地處理後事。

他先派遣宦者和皇城使,趕到原契丹“人皇王”耶律圖欲也即李贊華的府邸,將其殺死。隨後又派出京城剩餘的最後武裝,大約千餘騎人,由幾名將官率領到洛陽北一個叫白司馬坂的地方去等待石敬瑭,與之做最後的搏鬥。李從珂此舉似不符合邏輯:他已經知道無力迴天,但還在做困獸鬥;他已經知道將士們不聽調遣,還要派出人去扼守洛陽。他在幹嗎?史未明言。但考慮到他當初曾起兵鳳翔,此舉很有可能是“遲滯”石敬瑭的戰略安排,而後,他可以收拾停當西逃,目的地:鳳翔。看出李從珂這個意圖的是多年的對手石敬瑭。當他接受萇從簡投誠之後,就判斷李從珂在步步設營,為西遁做準備。不然的話,他幹嗎要做以卵擊石的蠢事?於是石敬瑭迅即指令跟隨他來的契丹騎兵千餘人奔赴洛陽西部澠池,截住李從珂逃遁時可能的必經之路。

李從珂最後一天應該得到兩個訊息: 一、他所派出到白司馬坂的將士們已經紛紛向石敬瑭發去了投降書,史稱“飛狀迎帝”——飛奔著爭著搶著早一點將投降書送達石敬瑭。

二、契丹騎兵已經奔向洛陽西二百里左右的澠池。退回鳳翔已不可能。

公元936年農曆十一月辛巳(二十六日),後唐末帝李從珂與曹太后、劉皇后、雍王李重美等人攜帶著傳國寶璽,登上京師玄武樓空地,自焚。一蓬大火,消弭了一代人的暴戾與冤仇。

自焚之前,劉皇后指使宦官到宮中積累柴薪,準備連宮殿一起焚燬。雍王李重美勸諫道:“新的天子來到京師,肯定不會露天居住。我們燒了宮殿,他日一定會重新勞動民力修建新的宮殿;這樣我們豈不是死後給他人留下遺怨!我娘不要這樣做吧!”

劉皇后乃是李重美的生身母親,史稱“後以為然”,皇后認為兒子說得對,她最後聽從了兒子的意見。

根據不多的史料記載可以知道,李重美有對生命的敬畏理念。當初末帝親征赴河陽,李重美監國留守京師。按照以往戰爭邏輯,大兵破城,是要擄掠燒殺的。洛陽士庶這時沒有信心守衛京師,紛紛逃離城市藏匿。城管部門開始禁止,不允許士庶離城。李重美知道後說:“國家多難,我等不能為民做主,現在卻要禁止百姓避禍,哪有這個道理!”因此不禁,縱民出城。

這些故實都在證明,李重美和劉皇后,在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留下了一點人性中美好的東西。這是貴族風範,值得表彰。

當晚,石敬瑭進入洛陽。後唐亡。

在後來的日子裡,石敬瑭的後晉遷都汴梁,洛陽成為“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