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宋帝國三百年:文功武治宋太宗〔上〕》(9)
大宋帝國三百年(共5冊) 金綱 加書籤 章節報錯
捌代州之役
張方平說:“陛下知道我大宋與契丹有過多少戰事?勝負幾何?”二府官員都不知道,神宗問張方平。張方平說:“宋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爾,陛下視和與戰孰便?”史稱“上善之”,神宗皇上認為他說得有道理。
“吃貨”張齊賢 有意思的是,向拱遇盜一事,張齊賢也有類似經歷。也許正因為有此類似經歷,所以他才對向拱的故實有了興趣,不厭其煩地將其記錄下來。
說張齊賢還是“布衣”庶民時,雖然很落魄,但很是倜儻瀟灑。他長得高大肥胖,飯量大。這天,他待的地方來了一夥強盜,是劫掠之後,到一家酒店聚飲,當地居民們嚇得到處躲藏。張齊賢卻大搖大擺地獨自去見他們。諸盜也有知道他的,是個讀書人,但有點納罕:人都跑了,這個胖大漢子為何不跑? 張齊賢張口就說:“賤子貧困,欲就一飽。”我這個貧賤的人一直吃不飽,聽說你們在此聚飲,想來就乎你們吃頓飽飯。
一個強盜說:“秀才肯自屈也?”你這個讀書人肯跟我們在一起,不怕丟了身份? 張齊賢說:“盜者非齷齪兒所為,皆世之英雄耳。”強盜也不是什麼腌臢齷齪之輩所能充當的,也都是世上的英雄一路啊!
於是,不再客氣,直接取大杯,自斟自滿,大口喝酒,又取案上豬肩豬肘子之類,分了好幾段,抓在手中,吃相“勢若狼虎”。
群盜看著他吃,不免驚歎。一個說:“真宰相也。他日宰天下,當念吾曹。”你看他那樣子,“宰”起肉來,真像個“宰相”,他日“宰”天下,別忘了我們這些人啊! 說罷,還一個個爭著巴結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份劫掠之財送給他。張齊賢一個也沒有客氣。史稱“重負而返”,帶著很沉重的贈品回家了。
記載這件事的是司馬光,見他的《涑水記聞》。
這一個回合,來說張齊賢。
楊業戰歿,代州換將。張齊賢要求前往守邊。
太宗很高興,就給他加官給事中、命知代州,與都部署潘美同領緣邊兵馬。
“岐溝關之戰”後,收復的山前山後州郡全部丟失,大宋防線南撤。當時的態勢是:李繼隆為滄州都部署,楊重進為高陽關部署,劉廷讓為瀛州兵馬都部署,田重進為定州都部署,潘美為晉北行營都部署。潘美雖然被削職,但邊帥位置未變。張齊賢知代州,分出一部分兵力來扼守邊郡要地。
張齊賢開始揀選廂兵。
所謂廂兵,也稱廂軍,是大宋禁軍之外的地方兵種,一般沒有軍事訓練,因為打仗不是廂軍的主要職責。廂軍的主要職責是供地方役使。有些廂兵也有屯墾的功能。
宋代有“職田”,就是官方的土地,但土地收入歸地方官所有。這些“職田”偶爾也有廂軍經營。一般廂軍還有月俸幾百錢。廂軍中的勇壯者往往要送往京師充任禁軍。張齊賢訓練廂軍,自有用意。
契丹“射鬼箭”
說話到了雍熙三年的年底,因為這年北伐失利,大宋損失了上萬優秀兒女,天氣似也顯得格外寒冷。
北伐後,半年多,太宗沒有吃酒。十二月乙未這一天,忽降瑞雪,太宗有了情致,就召喚近臣到玉華殿宴飲,對他們說:“春夏以來,朕一直沒有飲酒,現在上天賜給中原這麼好的一場大雪,明年應該有個好收成啦!這對我長久壓抑的內心是個安慰。很想跟你們醉一場。”
但是當他宿醉未醒之際,戰爭又一次開始了。
早在幾個月前,契丹剛剛取勝,就開始醞釀南下。
契丹主耶律隆緒剛剛冊立了皇后幾天,就南下到儒州(今北京延慶),就在這裡督促盔甲兵器製造,進入備戰狀態。一個月後,契丹又向拒馬河以南幾個州郡計程車庶製造戰爭恐怖氣氛,說即將有大戰開始。十一月初,契丹國主與蕭太后來到幽州。契丹主在此地對岐溝關戰役中的將軍們做了封賞,親自檢閱了輜重兵甲,然後,以耶律休哥為先鋒都統,準備南征。
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裡,做了戰前最重要的祭祀活動,用青牛白馬祭祀天地,祈福於列祖列宗,還做了一個“射鬼箭”儀式。這個儀式有辟邪的意味,史稱“以祓不祥”,消除不吉祥的可能。方法是:以一個死囚犯,在一根立柱上,捆綁結實,讓這人站在出徵的方向,而後眾將士向他射箭,史稱“矢集如蝟”,這人身上中箭,像刺蝟一樣。“射鬼箭”,按規定,出征時選死囚,還師則選敵方細作,也即敵方間諜。凡是契丹主親征,都要有這個儀式。但這一次契丹“射鬼箭”卻選了“所獲宋卒”。自從太宗趙炅“惟有戰耳”一句話之後,契丹對宋師似乎特別仇恨。而“雍熙北伐”之前,太宗發給幽薊之地的“詔諭”用詞:“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兵鋒所指就是契丹首都西樓,到那裡要將“老上單于”的宮廷焚燒殆盡,更是狠狠刺痛了契丹首領們。他們對大宋的仇恨已經遠遠超過大宋對契丹的仇恨。
契丹南征,凡經過宋境,都要將桑林、果園之類摧毀殆盡,他們怕有伏兵,更期待能有利於草原騎兵馳騁,還能從根本上傷奪大宋經濟元氣——農耕時代,桑田乃是經濟收穫的基本來源。“雍熙北伐”之後,契丹如此破毀,也帶有對太宗那類狠話的報復性質。
現在,契丹前鋒到達了唐興縣。
太平興國七年,大宋名將崔彥進曾在此地大敗契丹,射殺了契丹的太尉奚瓦里。這裡也是“滿城之戰”的組成部分,大宋也曾在此役中大敗契丹。現在,雍熙三年十二月,時隔四年之後,敵人又來了。
宋師間諜 一個叫盧補古的契丹節度使和監軍耶律盼,在滹沱河橋上與宋師展開激戰。契丹小有進展,渡過滹沱河,還俘獲了兩個宋師派來的偵察間諜。契丹要去攻佔泰州也即滿城(今屬河北保定),契丹主當場就給這兩個偵察間諜衣物,好言語好招待,讓他倆回去曉諭守軍,獻城。但這兩個大宋男兒“不從”。歷史沒有留下他們的姓名,也沒有交代他倆的結局。這是千年之前,大宋帝國最讓人感動的優秀軍士。我能感覺到他倆在契丹行營中,悲壯、決絕、憂戚,但不失為鎮定的神情。
盧補古等開始率契丹兵攻滿城,宋師反攻,盧部大敗。盧補古甚至“臨陣遁逃”。契丹主聽說後,當即免了盧補古節度使的官職,下屬判官、都監等,都捱了杖刑。
隨後,契丹又與宋師戰於望都(今屬河北保定),俘獲了宋卒九個人,精甲戰騎十一匹。契丹主當即給作戰指揮封賞,有酒,有銀器。
契丹主試圖用這種現場賞罰的方式激勵將士。
耶律休哥帶領本部,在望都與宋師一戰,打敗了宋師,將俘虜獻給行營中的契丹主耶律隆緒。滿城淪陷。
這期間,大宋還不清楚契丹的動作意圖是什麼,是大舉南下,還是邊境騷擾?定州的田重進在宋太宗部署下,有了火力偵察的動作。他在當年十二月初,率領數萬人馬再次進入岐溝關,一天,即攻克,殺守城契丹士卒千餘人,牛馬糧草全部繳獲。隨即又收復易州。
當他尋求契丹主力決戰時,才知道契丹大軍不在這兒,而在東面,並且即將南下瀛洲。田重進退回定州。
契丹不宣而戰,取得了戰果。
耶律休哥“望都之戰”取勝後,宋師一面向朝廷報警,一面嚴陣以待。這時,面對耶律休哥的是北宋宿將劉廷讓。
劉廷讓乃是太祖在後周時結交的“義社十兄弟”之一,與大將石守信、王審琦、李繼勳等人都是並肩公侯。他原名劉光義,跟太宗同名,改名劉廷讓。乾德年間,太祖伐蜀,水路並進,劉廷讓是水路司令,一路戰績極為流暢。攻佔後蜀江防重鎮夔州,更是經典戰例,一戰,令川東失去防禦功能,各類要塞形同虛設,後蜀大門洞開。為取得滅蜀戰爭完成了一個奠基禮。更重要的是,劉廷讓的伐蜀大軍,紀律嚴明,與王全斌陸路一部完全不同。王全斌的官軍,幾乎就是匪軍,而劉廷讓的官軍才是義軍。
在後來平定蜀人全師雄的叛亂中,劉廷讓也立功。
太祖“收兵權”,劉廷讓也在其中。因此長時間賦閒在家。太宗岐溝關失利,重新起用宿將,所以任命他為瀛州(今屬河北河間)都部署,成為邊帥。
劉廷讓動作很大。他不僅僅將此役看作一場獨立戰爭,而是在中原河北一帶做大迂迴、大包抄。他甚至從海邊,幽州之南開始用兵,聲言——不是抵抗契丹來襲,而是“取燕”,攻取幽燕。現在看,劉廷讓此舉,戰略主題其實是分解瀛洲壓力。他知道契丹主和蕭太后親征,那一定是傾國而來。此役必是一場惡戰,有必要做出戰略佯動,暫作緩解,而後伺機攻取。
此舉果然讓耶律休哥生疑。史稱“休哥聞之,先以兵扼其要地,(再)進逼瀛洲”。契丹大軍在通往幽州的各個戰略要地都分派了精兵扼守,而後才敢攻取瀛洲。這時,蕭太后率領的大軍也已經到達,與耶律休哥前後呼應,於是,耶律休哥決計在瀛洲與宋師決戰。
耶律休哥計擒賀令圖
戰前,耶律休哥知道宋師中有個人物叫賀令圖,乃是大宋皇戚,就早早地做了鋪墊。他讓諜報人員給賀令圖捎信,說: “我耶律休哥在本國獲罪,期待能夠投奔南朝,但苦於沒有門路,不知道怎樣投誠。期望軍侯能留意這個事,一俟時機成熟,當有動作。”云云。
賀令圖貪功心切,不以為這是詐術,於是不跟其他人通風報信,試圖有機會時獨自收服這位契丹戰神,為大宋立不世之功。於是,他私自贈送給耶律休哥貴重禮物“重錦十兩”,表示願意接納他早日迷途知返。“重錦”是最好的精美絲織布帛,“十兩”是二十匹。
等到耶律休哥迫近瀛洲,戰爭起時,賀令圖和耶律休哥都以為:機會來了。
賀令圖乃是瀛洲守軍中大將,劉廷讓派他做先鋒。耶律休哥得到訊息後,讓軍中人給他傳話:“願得見雄州賀使君。”賀令圖聞言大喜,以為這個可能就是要與我面談歸附的條件,心裡想著大事就要成功,於是帶領數十騎來到契丹營帳。距離中軍大帳還有十來米的地方,他看到了契丹戰神,我猜想賀令圖臉上應該帶著傲慢與得意的表情開始向戰神走去。
但戰神忽然坐在“胡床”上開罵了:
“汝常好經度邊事,乃今送死來邪!”你經常喜好經營猜度邊境之事,現在是來送死嗎? 原來,耶律休哥也知道年初促成“雍熙北伐”的人物,賀令圖乃是其一。
只見耶律休哥一揮手,左右已經將隨從賀令圖而來的數十騎全部殺死,將賀令圖反綁了,押走。
身為先鋒官,戰場不辨敵我,輕率相信敵方主帥的詐術,離開大軍前往敵營,這得是什麼樣的智商才能乾的事?我至為驚訝的不是他的智商,而是:為何太宗能夠在那麼重要的戰爭決策中,聽取擁有這樣智商人物的進言?我也驚訝耶律休哥根據什麼就能判斷出賀令圖會上當?
賀令圖被擄,並沒有動搖邊帥劉廷讓的必勝信心。他至少相信有兩大法寶在。第一,他有強弩,那都是射程數百米的大弩,當初在南征北戰中曾多次使用,強弩射出,無人可以抵擋。第二,他的身後是大宋戰神,滄州都部署李繼隆。滄州,距離瀛洲不足百里,李繼隆在戰鬥中來援,宋師必勝。
劉廷讓還另外做了部署,將自己麾下精甲騎兵分出一萬給李繼隆指揮,並約定:戰役發起時,李繼隆一部以援兵方式來接戰。
這是劉廷讓積多年沙場征戰經驗做出的正確決定——大戰一起,雙方膠著之際,我方忽來一股援軍,正足以震懾敵方,是雙方角力時,最容易讓對方“奪氣”的一種戰術。在沒有可能“夾擊”敵陣時,出其不意的“援軍”到來,是取勝的法寶之一。
傷心君子館
在瀛洲西北,一個叫君子館的地方,一個天寒地凍的早晨,戰役打響了,史稱“君子館之戰”。
劉廷讓應該有佈陣,但不大可能是“平戎萬全陣”,因為“平戎萬全陣”所說的戰車也即輜重車,是重要佈陣軍需,那是遠征軍的裝備。此地乃是劉廷讓的防區,他等於短距離率眾出城迎擊,如有不利,可以退還瀛洲,因此無須更多車輛轉運物資。但也許正因為沒有更多車輛,將士們缺少了陣型依託,在契丹鐵騎的衝擊下,很難固守。
劉廷讓的第一個法寶強弩呢,這個東西如果佈陣得法,在大軍外緣形成箭矢之環陣,敵人還真是難以靠近。但這時是冬季,控弩士兵手指幾乎凍僵,很多人無法挽弓拉弩。箭陣稀疏,契丹兵很快迫近了宋師。於是步軍對騎兵的劣勢頓顯。在沒有有效殺傷騎兵時,騎兵已經開始在宋師陣營中呼嘯衝蕩。宋師開始動搖,但仍然在異常不利條件下,苦戰,撐持。
劉廷讓寄希望於第二個法寶,滄州來援。只要李繼隆部隊一出現,劉廷讓就有辦法讓宋師重新鼓舞勇氣,向耶律休哥大本營衝擊。但李繼隆沒有出現。不僅沒有出現,李繼隆甚至還從滄州往西南方向撤退一百多里,到了樂壽(今河北獻縣),徹底拋棄了友軍。
劉廷讓這邊援軍始終不到,耶律休哥那邊卻不時傳來契丹援兵到來的訊息。原來,蕭太后早與耶律休哥有默契,戰事一起,援兵並不一次到達,而是不斷地分批到達,即使到達,也在陣外觀敵,一旦看到兵機,即刻宣佈援軍到達,戰鬥在君子館的契丹兵就會不時地發出歡呼。劉廷讓懂得這一仗對大宋帝國的意義。經過多年訓練和積累,大宋最精銳的禁軍,很大一部分在河北前線。河北輸不起。但是,當耶律休哥按照部署,讓兩軍不斷髮現契丹援兵出現,讓契丹戰鬥部隊不斷髮出歡呼時,宋師終於有了深深的恐懼。最後,契丹將士歡呼“太后駕到”時,宋師開始了崩潰過程。
契丹騎兵開始分割宋師步兵,大陣內逐漸形成一個個區域性包圍圈,而包圍圈也越縮越小。宋師中軍不得已開始奔跑著撤退——那就是敗退。大宋御前忠佐神勇指揮使桑贊,帶著所部兵力戰,自辰時到申時,連續鬥陣八個多小時。但敵人援兵總是不斷地“復至”,桑贊再也頂不住了,“引眾先遁”,於是宋師全線開始潰敗。
契丹慣用“波次戰術”。即使沒有外援,作戰時也往往分作若干隊,輪流上陣,這樣就總有“生力軍”出現。這是契丹的一個作戰優勢。
劉廷讓在數重包圍圈中,戰馬倒斃,換了一匹戰馬,在千難萬難的軍中空隙間,跑了出來,史稱“僅以身免”,僅僅夠得上隻身逃出險陣。而宋師,“全軍皆沒,死者數萬人”。
宋將李敬源(此人始終未詳何官何職)、高陽關部署楊重進在力戰中陣亡,驍將張思鈞被俘。
契丹將大宋將士陣亡者的屍體收集起來,築成“京觀”,炫耀他們的兵威、武功、戰績。
君子館,大宋永遠的傷心之地! 朝廷後來處理此事,知道瀛洲之敗,李繼隆沒有按約定發出援兵是原因之一,因此並沒有處罰劉廷讓,對李繼隆的處罰也不重。轉年,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初,還重新任命劉廷讓為雄州知州兼兵馬部署。太宗起用敗軍之將,也有古風,他在效法春秋時的秦穆公。秦穆公曾派大將孟明視與晉國開戰,兩次大敗,秦穆公沒有責怪他,繼續任用他為主帥。第三次打晉國,孟明視終於贏得勝利。但劉廷讓不是孟明視,他對朝廷沒有嚴懲李繼隆心頭不滿,自己身體又不好,到了秋天,患病,太宗派御醫趕赴雄州為他調護醫治。但劉廷讓上表要求回京,太宗準請的批示還沒有到,劉廷讓就離開治所回到汴梁。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嚴重了,擅離職守,契丹來了怎麼辦?於是被御史彈劾,按問。劉廷讓痛快認罪。朝廷將他削官,發配西北商州(今陝西商洛市)。但劉廷讓行至華州(今陝西華縣)時,絕食而死,終年五十九歲。我認為他是負氣而死。太宗想想,覺得劉廷讓無辜,一世英名在“君子館之戰”中付諸東流,而主要責任並不在他。於是有了感念之心,贈他一個太師之官,算是對死者和死者家屬的安慰。
馬知節有備無患
宋師敗後,整個河北防線都喪失了鬥志。各個要塞都沒有多少禁軍,守城者多為廂軍,沒有防備,根本守不住,契丹在河北境內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連克多個州郡,縱兵大掠。河北人民陷入苦難之中。在文安縣,契丹主試圖招降守軍,沒有得逞,於是攻城,到了來年正月初,城破,契丹將城中壯男全部殺死,俘虜老幼婦女,而後班師。
只在一個地方遭遇了頑強抵抗,並且沒有攻克城池。那是博州。此地在今天的山東聊城,但宋時歸河北管轄,地當河北山東交界處。守將乃是馬知節。他是太祖時名將馬全義之子。太宗踐祚後,以父蔭補供奉官。十八歲那年,做彭州(今屬四川)監軍。一般人沒有瞧得上這個娃娃,但這娃娃治理軍隊卻嚴格有法,軍中怕他像怕老將。後來又到潭州(治所在湖南長沙)監軍,當時太守為何承矩,治理地方有辦法,還很文雅,馬知節很欽慕,從此一改志向,認真讀書。這次契丹“君子館之戰”獲勝,馬知節聞訊後,馬上組織兵民完善城壘,修整兵器,積蓄糧草,核定軍士,登記壯丁,嚴整有序地準備了十五天。當時的吏民都認為他“生事”,不料十五天後,契丹大兵到了。但是看到城壘完好,城中部署得當,知道攻克此城難度太大,一旦頓兵於此,大宋援軍到後,沒有勝算,於是轉悠幾圈,最後撤退了。博州吏民這才讚歎馬知節的眼光。
契丹進入邊塞,一般沒有更多糧草供給,基本靠搶掠滿足需要,史稱“利夫虜獲”,靠劫掠來獲利。大宋於是有了“清野堅壁”的策略,以此來挫抑契丹的“虜獲”。但是契丹一旦越過邊境要塞,河北平原幾乎沒有馳騁障礙,於是草原大兵散處於原野之間,成為一股一股的小部隊,直接從莊稼地裡搶獲中原收成。太宗為此特意頒下一道策略,史稱“聖謀”:選驍勇騎士,並招募禁衛軍中有膽略計程車卒,讓他們帶領小分隊,在契丹活動地區,分成數十隊,乃至上百隊,埋伏在邊境稍內要害之地,等到敵人來侵略,就與宋師一表一里,抓住戰機剪滅契丹的一個個小股部隊。這應該是大宋最有意味的“遊擊”作戰。“遊擊”戰士們,白天到處虛張旗幟,依託平原地區有限的林木,作為掩體,讓契丹不知宋師虛實,恐懼生疑;晚上則潛伏於郊野,擂動戰鼓,讓契丹心驚,彷彿感受到腹背受敵,不敢輕出妄動。而宋師則互相知道底細,可以相互增援——東邊襲擊,契丹奔赴東邊迎敵,但西邊的戰鼓響了,如此往復不已,則讓契丹疲於奔命,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河北農民的財產利益。
馬知節贊同太宗這個“聖謀”,更補充一個意見:“北面邊境之地,看似橫亙幾百裡,好像很長,但要害之地就幾處,最重要的是從冀北通往西山的一路。宋師可在此地列陣,各設奇兵為應援,使契丹長久不能進入。等到敵人疲憊之際,就用偏師輕騎去迫近它,襲擾它。如果契丹來犯我境,我軍可以深入到敵後力戰,他們將顛簸奔波,自顧不暇了。”
太宗可能沒有接受這個意見。
西北夏州首領李繼遷,一直在大宋和契丹之間走鋼絲。現在看到契丹大勝,馬上一邊倒,向契丹表示:願意跟契丹聯姻,如此,我西夏將永遠做契丹的藩輔之邦。蕭太后當即懂得這之中的政治分量,然後以契丹主名義下詔:皇族中的一位節度使的女兒封為義成公主,下嫁西夏李繼遷,並賜馬三千匹。
大宋西北又多了一個勁敵。
契丹河北得手後,開始放心大膽地在晉北用兵。
張齊賢那裡頓時緊張起來。
廂兵“一以當百”
契丹大軍出現在代州城下時,守城司令馬正開啟南門,率本部出城列陣迎敵,敵眾我寡,戰鬥進行中,有了漸漸不支的傾向。而副司令盧漢贇卻組織守軍加固城防,不敢出城。這樣下去就等於將馬正一部葬送敵陣。書生張齊賢見勢不妙,當即將早有準備的兩千廂軍組織起來,“誓眾感慨”,一番誓師動員,慷慨激昂,廂軍都被鼓舞起來。於是再開城門,張齊賢親率這一批從未經歷戰陣的代州兒郎,從馬正陣營的右面繞過,直擊敵陣。援兵突現的戰爭威力再一次呈現出來,馬正一部頓時振作,契丹敵寇當即驚慌。張齊賢這位書生,初臨戰陣,有忘死捨生的功能場。據說張齊賢長得“體質豐大”,身材胖大,騎在馬上,馳騁衝突起來,也很有重量感。他訓練的這一支隊伍,史上給了四字評語:“一以當百”。契丹在忽然出現兩千人驚天的呼喊中,膽怯了。於是“卻走”。這兩個字有意思,戰場之“卻”,就是“退卻”;“走”,在古漢語中,往往就是“跑”,所以“卻走”的準確意思就是“跑著退卻”,也即“在退卻中奔跑”。這是什麼意思?就是“逃跑”。張齊賢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取得了代州保衛戰的勝利。
這一戰的意義主要在廂軍——如果訓練得法,廂軍可以一戰。
史上的廂軍往往不能戰。“君子館之戰”後,契丹擄掠河北,歷史記錄中有言:“時沿邊瘡痍之卒不滿萬,計料鄉民為兵,皆白徒,未嘗習戰,故遼師所至長驅……”當時沿邊諸州郡經歷戰亂創傷之後的守兵不滿萬人,於是合計鄉民為廂軍,但這些人都是未經訓練計程車兵,所以契丹得以在各地長驅直入……
張齊賢開了個頭。這對大宋兵制事實上構成了一個挑戰。大宋“強幹弱枝”,只需要中央禁軍作戰,不要地方武裝強大的國策,三百年沒有變。違背這個國策,即有坐大藩鎮的可能,那是經歷過五代割據之苦的大宋不願意看到的,所以,朝廷必有抑制地方的對策出現……
“代州之戰”還沒有完。契丹還在集結兵力,準備再來。
當初,張齊賢曾經派間諜給潘美送信,如果代州開戰,請潘美率幷州三交口主力以援軍姿態來參與會戰。但是不幸,這個間諜在返回路途中被契丹俘獲。張齊賢知道這個訊息後,很是憂慮,他擔心潘美援軍路上遭遇契丹“打援”——而從三交口到代州城下,路程雖然不遠,但地勢複雜,很容易設伏。他正在開始想對策時,潘美間諜送來訊息,潘美一部來援代州,已經行進四十里,但是“君子館之戰”失利後,太宗發來密詔:幷州所部不得出戰,因此援軍撤回。
張齊賢得信,一喜一憂。喜的是潘美援軍不至於遭遇契丹“打援”了;憂的是,如何對付正在向著代州異動的契丹? 兵法有言:“陰陽燮理,機在其中。機不可設,設則不中。”天地間沙場上,陰陽協調,有無相生,變化中自有機運。機運不是人力可以刻意設計的,刻意設計則很難成功。現在,機運來了——“敵知美來,不知美退”,敵人知道潘美要來,但不知道潘美已退!
瞬間,張齊賢那個熟讀聖賢書的腦瓜裡,一個優秀創意出現了。
此際,契丹大軍在代州附近的山川之中,到處都是。而且行動迅速。張齊賢看著潘美派來的這個使者,擔心他如果回去,路上被俘,契丹會得知潘美不來代州的訊息,那樣,契丹就會重新部署戰役作戰方案,而無法實現我張齊賢的創意。於是,出於資訊保密的原則,他將這位使者暫時關在一間密室中鎖了。
當天夜裡,他派出精幹軍士兩百人,每人帶一面旗幟、一把柴禾,到距離州城西南三十里的地方,散開,排列旗幟,燃燒柴薪。
契丹行動很快,張齊賢很快判斷出契丹的戰略意圖是:趁潘美未到之前,攻克代州。
張齊賢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計劃實施。
於是,契丹遠遠地看到了火光,又見那燕尾軍旗在火光中時隱時現。根據此前得到的情報,契丹判斷,潘美大軍已經到了。雖然契丹主帥有準備,但士兵沒有準備,再說,兩百面旗幟斷斷續續地展開,迤邐幾里路長,這是先鋒部隊的架勢,主力部隊有多少還難說呢。而此前,潘美連下“山後”數個州郡,也是赫赫戰功。於是敵方有了恐懼,史稱“駭而北走”,惶懼害怕向北逃走。
但張齊賢早已另外安排了伏兵兩千人,在一個叫土嶝寨的地方等候著了。
看到“卻走”中隊伍不整的契丹兵,一聲炮響,“掩擊”,衝殺襲擊過來。鬥陣中,契丹無法辨別這股生猛力量有多少人。剛剛看到的那兩百面燕尾旗,還在眼前虛幻地晃動。於是,契丹全面潰敗。宋師擒獲契丹北大王的兒子一人,帳前舍利一人。帳前舍利,又作帳前錫裡,是掌管皇族軍政事務的高階官員;斬首兩千餘級,俘五百餘人,獲馬千餘匹,車帳、牛羊、器甲甚眾。
此一役,大勝。
宋人陳師道有《後山談叢》,內中一條說到神宗時名臣張方平。當時已經與契丹有和約,停戰多年,但每年還是要“賜”給契丹金銀財貨。按照慣例,每次給契丹財貨,都要堆積在殿下,請二府也即樞密院與政事堂官員來觀看。有人看了後說:“天子修貢為辱,而陛下神武,可一戰勝也!”張方平說:“陛下知道我大宋與契丹有過多少戰事?勝負幾何?”二府官員都不知道,神宗問張方平。張方平說:“宋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爾,陛下視和與戰孰便?”史稱“上善之”,神宗皇上認為他說得有道理。
張方平乃是大宋一等一的人物之一。不過他說大宋與契丹八十一戰,只有張齊賢代州一役為勝仗,卻不是事實。事實是,大宋與契丹“戰役”而不是“戰術”“戰爭”性質的戰事,在太祖一朝沒有發生,在太宗、真宗兩朝總約四十場,其中大宋勝仗為多。但事情過去幾十年,張齊賢的一場“代州之戰”還是被人記住,可見影響之大。
無恥之徒盧漢贇 整個“土嶝寨戰役”,不見盧漢贇等代州守軍的出擊或配合,這就是張齊賢自己訓練出來的廂軍的一次獨立戰績。但張齊賢出於“和為貴”的聖賢思路,要城防司令自己報功,盧漢贇很無恥,就上了一道報捷的奏章,把一場軍功攬到自己頭上。太宗“優詔褒答”,用褒美的文字頒下嘉獎詔書。但事後,知道這位盧漢贇先生並未與契丹接戰,給了他降級處理。大宋仁宗朝編撰的《武經總要·後集》卷二,有《明賞罰》章,其中一條為“將帥不和必敗”。這一條舉出了幾個戰例,其中之一是唐代討伐突厥故實。淮陽王李道玄率軍到河北驅逐突厥,要副將史萬寶繼進。但二人不和,史萬寶等到李道玄深入敵陣後,藉故不進,結果李道玄兵敗失利。
張齊賢熟悉大宋將帥心態,他已經看到太平興國四年平定北漢之戰,郭進與田欽祚不和;隨後“乘勝取燕薊”戰爭中,潘美與曹翰不和;雍熙三年第二次北伐幽燕,曹彬與崔彥進不和;雁北戰役中,王侁與楊業不和;這一次代州保衛戰,很明顯,潘美不給力,而盧漢贇並不配合張齊賢。
“將帥不和必敗”。大宋在仁宗朝,已經總結出這個帶著歷史無數鮮血的戰場規律。而在張齊賢時代,他還在孤獨地承受著這個規律性後果。所以他要將代州保衛戰的榮譽推給盧漢贇,期待能在以後的戰爭中獲得他的一點點支援,為大宋社稷,為大宋子民,做一點好事。
幾年之後,端拱元年的一個冬天,張齊賢升職,拜為工部侍郎,仍舊知代州。這時,契丹又來南侵,一路走大石路。張齊賢預先檢閱了自己訓練的廂兵千人,分為二部,屯紮在繁畤、崞縣(均屬山西,在晉北)二地。並下令說: “代西有寇,則崞縣之師應之;代東有寇,則繁畤之師應之。比接戰,則郡兵集矣。”
如果代州西部有賊寇來襲,則崞縣一部應援;代州東部有賊寇,則繁畤一部應援。等到接戰時,代州大軍就會和你們會合在一起了。
廂兵雖然人數不多,但按照這個安排,則屬於奇兵。代州主力與契丹大戰之際,忽聽一聲炮響,斜刺裡殺出一支不曾提防的生力軍來,即可沙場奪氣。這是屢試不爽的戰術規律。張齊賢排兵佈陣,深得兵法之要。史書記載,果然,到了打仗那一天,敵寇從東部而來,繁畤援軍呼嘯而出,契丹大敗。
時未至,勢未成
為了解決邊塞地區轉輸糧草的難題,張齊賢還在端拱二年,在代州置屯田,為邊塞後勤保障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解決方案。
當初第一次北伐時,張齊賢就持反對意見,曾經觸忤太宗,不料一次、二次北伐全都失敗,太宗意識到張齊賢所言有理,於是多次自我檢討,承擔起“雍熙北伐”戰敗的主要責任。所以,當“老於邊事”的楊老令公也沒有了時,晉北防禦問題就凸顯出來。
晉北怎麼辦? 大宋怎麼辦? 太宗想起太祖趙匡胤當初對張齊賢的推薦,於是,老老實實地向張齊賢請教“御戎計策”,抵禦契丹的戰略規劃。
但張齊賢已經沒有什麼“計策”。這不是他無此智慧,恰恰相反,他正陷入在“智慧的痛苦”中。舉朝沒有足以對付蕭太后、耶律休哥的人物,這個總體態勢,張齊賢有感覺,除了張洎、田錫等少數人外,舉朝很少有人能懂。大宋在太宗一朝,在“收兵權”的邏輯轉換為“抑制武將”之後,將帥們已經很難自由地呈現軍事天才。何況,隱秘狀態下的“將帥不和”,已經成為大宋武略的痼疾,這是人性的弱點,聖賢再生也無奈。而且不便於說破,說破,於己無益,於事無益。於是,當太宗這個自負深通兵法、演繹“平戎萬全陣圖”的帝王,在深自愧悔中,“不恥下問”時,張齊賢有了難堪——他不能將自己的感覺說出來,但也確實拿不出更智慧的“計策”來實現大宋志在恢復漢唐舊疆的夢想。
邦國未來之軍政,他唯有求助於“乘勢”“乘時”,以自我安慰。而現在,“時未至,勢未成”。於是,時任左諫議大夫、籤書樞密院事張齊賢先生,在太宗向他請教邊事時,反過來向太宗請求駐守邊關,願意權知代州,頂替楊業的位置。於是,有了這一役“代州保衛戰”。
唐河之戰 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北伐遭遇岐溝關大敗之後,宋與契丹並未停止戰爭。到至道三年太宗駕崩之前,近十年間,夠得上規模的大戰,可以約略統計為“契丹攻宋束城之戰”“契丹攻宋唐河之戰”“契丹攻宋易州之戰”“宋攻契丹徐河之戰”“契丹攻宋子河汊之戰”“契丹攻宋雄州之戰”“契丹攻宋永安之戰”等。期間,太宗還要對付四川的“王小波李順起事”“焦四起事”“宋斌起事”,以及令人頭痛的西夏反覆無常的犯邊。但這期間,契丹日子也不好過,除了對付大宋的七場戰事之外,還要另外經歷著“契丹與高麗之戰”“契丹與黨項之戰”,以及更多的對付內部叛亂的一場場小規模戰事。十年十幾場戰事,兩國間的這類緊張與痛苦,漸漸令雙方的政治家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戰爭,是必需的嗎?
大宋在地緣政治上的最高理想是“恢復漢唐舊疆”,次一級的理想是收復石敬瑭的割地“燕雲十六州”;契丹地緣政治的最高理想是“佔據黃河以北”,次一級的理想是收復周世宗奪去的“關南之地”。目前,各自暫時為了達到次一級的地緣目的而戰。
到了宋真宗時期,契丹蕭太后,大宋真宗帝,各自想明白了:各自的最高理想根本不可能達到;各自的次一級理想也不可能達到。如果都不可能達到,那麼,就可以不要戰爭,於是有“澶淵之盟”。
但在各自還沒有想明白之前,拉鋸戰式的戰爭,或戰爭冒險,就成為一種自以為是的政治選擇,於是,緊張與痛苦,不可避免。
“契丹攻宋束城之戰”,發生在雍熙四年春正月。這是“岐溝關之戰”後,大宋與契丹的第一場戰事,契丹國主耶律隆緒率主力主動來攻宋境,帶有明顯報復性質。
束城,在今天的河北河間東北方向,守衛不利,被契丹攻破,縱兵大掠。隨後,大兵又來到文安,派人招降,文安不從,又被契丹擊破,將城中丁壯全部殺光,俘虜老幼而去。文安一戰,幾乎成為空城。
耶律隆緒回到幽州,也即他們的南京,在元和殿,大賞將士。
到了春天,耶律隆緒還到長春宮去賞花釣魚,以牡丹花遍賜近臣,歡宴了好幾天。契丹上下,一派好心情。
大敗大宋,讓契丹振奮。耶律隆緒感到蕭太后功高無比,於是在南京也即幽州,率百官給蕭太后上了個尊號:睿德神略應運啟化承天皇太后。群臣又恭維耶律隆緒也不簡單,也上一個尊號:至德廣孝昭聖天輔皇帝。
與此同時,契丹開始有了乘勝攻宋的謀劃。
大宋,則經歷了悲情時刻。
宋太宗下詔,赦免雍熙北伐中戰敗的將士之罪,掩埋暴露的屍骸,死於陣戰計程車卒,都給予了撫卹金;文官武官的烈士子孫都被錄用為官,享受國家補貼。另外還蠲免了戰火為害最重的河北農民所應交的租稅,具體安排是:被契丹蹂躪的地區,三年免租稅;宋師所過地區,二年免;其餘地區,免一年。
正做著漢南國王的錢俶,在岐溝關護駕有功,為武勝軍節度使,徙封為南陽國王;不久,又改封為許王。
大宋已經開始由戰略進攻轉為戰略防禦,契丹則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進攻。於是,半年多之後,契丹自以為準備妥當,在耶律隆緒的率領下,開始了“契丹攻宋唐河之戰”。
這時是大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秋天,草肥馬壯的季節,天時利於契丹。
契丹騎兵在南下中,首戰涿州。宋師守軍異常頑強,在孤立無援的條件下,固守。但契丹這一次來的是草原主力,耶律休哥、耶律斜軫等人都在。涿州沒有援軍,打敗了契丹多次進攻,最後城破,契丹太師蕭撻凜和駙馬蕭勤德都在入城時中箭。蕭勤德傷勢尤重,契丹國主耶律隆緒派出御車將他送回國內就醫。
攻破涿州後,契丹又連下河北霸縣附近的沙堆驛、益津關,來到了徐水附近的長城口。大宋定州守將李興率部下與契丹苦鬥,不利,大敗。契丹大兵攻入長城,宋軍在突圍中,被契丹兵斬殺大半。
於是契丹乘勝攻下了戰略要地滿城。
太宗派出了當年“岐溝關之戰”中,畏縮不前的大將李繼隆為河北定州都部署,抵禦契丹。
李繼隆增援滿城,初戰,沒有勝,契丹耶律休哥帶領八萬鐵騎與宋師尋機決戰。李繼隆迎戰,有了斬獲。但這時候接到太宗詔書,詔書主題詞是:固守。於是李繼隆退保唐河,一面向鎮州都部署郭守文請求增援。
定州、鎮州,本來就呈掎角之勢,相互增援,乃是戰爭必然態勢。
隨後,契丹又下祁州(今河北無極)、新樂,來到唐河(大清河的支流,幹流在河北西部),屯紮、休整。
李繼隆在唐河北岸設伏兵,準備在耶律休哥過河時,發起背後襲擊。但耶律休哥似乎有天然的戰爭感覺,他感覺到背後的兇險,於是,先打大宋伏兵。李繼隆看到計劃沒法實施,就派出猛將荊嗣跨河救援這股伏兵。荊嗣不凡,將伏兵帶領到河邊後,合兵一處,列為三陣,做背水之戰。
背水,是勝負手,或勝或負,其中天機無人知曉。史上韓信有背水之勝,並不意味著所有的背水列陣就可以勝利。耶律休哥見狀,率領主力衝蕩這支背水陣。荊嗣與契丹大戰幾個回合,來來回回,最後還是支撐不住,退回河水之南。
耶律休哥大敗 冬天來臨之際,契丹準備越過唐河南下。大宋諸將得到訊息,準備按照詔書主題詞“固守”要塞,堅壁清野,不與契丹接觸。這時,定州監軍袁繼忠發表了一個男人將軍的意見:
“契丹在近,今城中屯重兵而不能剪滅,令長驅深入,侵略它郡,謀自安之計可也,豈折衝禦侮之用乎!我將身先士卒,死於敵矣!”
定州大軍數萬人,契丹攻取定州有困難,但大有繞過定州,繼續南下的計劃。這樣,就等於將定州拋在身後,歷史上,契丹常常這麼打仗,而且不擔心宋師會襲擊他的身後。這類“蛙跳”式戰術,讓袁繼忠感到了恥辱。他說這番話時,史稱“辭氣慷慨,眾皆伏”,他用自己的廉恥感,感召了眾將。但太宗派來的中黃門林延壽等五人,還是拿著詔書,要求諸將不要輕舉妄動。這時,都部署李繼隆,這位負責下最後決心的統帥說: “閫外之事,將帥得專焉。往年河間不即死者,固將有以報國家耳!”朝廷之外的沙場戰事,將帥可以專斷處理。往年我李繼隆沒有在河間戰役中戰死,就是要留著有一天會報效國家,現在,報效國家的時刻到了! 說罷,就與袁繼忠準備出戰迎敵。
李繼隆部下有一支靜塞軍,騎兵。
靜塞軍,諸說不一,有說為今屬河北張家口地區,有說為今屬山西代縣地區,應該是河北北部與山西北部交界處一帶。這裡曾有兵民自發組織的騎兵,作戰驍勇,後來各部將軍都願意收編靜塞軍騎兵,導致靜塞空虛,不能守衛,落入契丹境內。有一支靜塞軍騎兵被李繼隆收編,待遇優厚,所以騎兵們對李繼隆言聽計從,願效死命。
現在,李繼隆以這支驍勇的靜塞軍騎兵為先鋒,幾千精銳呈扇狀,向耶律休哥發起了攻擊。當耶律休哥試圖組織起反擊時,為時已晚。靜塞軍進入契丹陣營,沒有可以阻擋他們的力量。當契丹陣營指揮失靈時,李繼隆發現了擴大勝利的戰機,於是,揮動戰旗,麾下萬餘精騎跟進,契丹八萬精騎,就在一瞬間沒有了氣場。戰神一般的耶律休哥,嚐到了失敗的苦果。契丹兵在散發著汗臭味的靜塞軍攻擊下感到了大宋嚇人的“蠻力”。於是,陣型有序的結構散了,在潰敗中,被宋師追逐砍殺。鎮州都部署的郭守文大軍也已經到了。耶律休哥敗局已定,無力迴天,遁回幽州。滿城再次被宋師奪回。
此一役,宋師擊潰契丹八萬人,斬首一萬五千級,獲戰馬萬匹。
契丹並未因為唐河之戰失利而收兵,隨後又有了“契丹攻宋易州之戰”。
幾個月之後,已經是大宋端拱二年,春天,契丹主耶律隆緒率軍來攻取河北易州。契丹大兵向易州開進時,剛剛被宋師收復的滿城守軍出師增援易州,但被契丹鐵林軍擊退,宋師五名指揮使被俘。鐵林軍,是契丹最精銳的鐵甲騎兵,與大宋靜塞軍騎兵有一拼。契丹打援成功後,即組織主力攻城,易州破,刺史劉墀投降,守城將士南逃,契丹邀擊,幾乎沒有多少人逃跑成功。隨後,契丹安排自己人守易州,耶律隆緒登上易州五花樓,“撫諭”易州軍民一番後,將原易州軍民全部遷往幽州城。
備邊之策 端拱二年正月,太宗召叢集臣各自陳說“備邊之策”。
右正言溫仲舒、戶部郎中張洎、直史館王禹偁、知制誥田錫,宰輔李昉、宋琪等人都獻上了長篇議論,但意見大同小異,我替他們合併同類項,綜合起來,大略有七條建議:
一、朝廷應該“修德”,罷天下不急之務,做好自己家的事,讓天下都知道大宋是一塊王道樂土,這樣,契丹將不戰而降。
二、選擇將才,信任將才。賞罰嚴明,否則兵多無用。
三、在河北邊境,建立三座重兵要塞,各領10萬精兵,互為犄角,常年駐紮,可以免去河南和中原各道的糧草轉運之苦。
四、多設間諜,細作,瞭解契丹內部狀況。並設法分化瓦解契丹各部落之間的關係,爭取以夷攻夷。
五、攻取幽州,不應從南往北仰攻,而應從北、從西,俯攻。
六、以後有戰爭動員,應該跟宰輔商議,皇上不得自己做主。雍熙北伐,就是因為沒有跟宰輔商議,導致大敗。
七、皇帝應該放下尊嚴,屈己求和,結束兵火連年的戰爭狀態。
每一條意見都夠重要,其中第一條“修德”,幾乎每個諫臣都會提及,就像他們事先早已商量好了,統一口徑一般。這一個回合中,時任右拾遺、直史館的王禹偁,他的意見堪稱代表。他引用《莊子·逍遙遊》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說法,將儒學和道家意見融匯為一體,說出了一番以後的“主和派”們都會論及的一個意見:修德以來遠人。
他的意見史稱“御戎十策”,皇皇數千言,分為“內五條”“外五條”,“修德”的意見出自“內五條”之四,他說:
“不貴虛名,戒無益也。且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跡用不彰,品物自化;道德既喪,功名始生。五帝猶能不伐,三代多或自矜。討蠻夷則重困生靈,得土地則空標史策,禍敗之本,何莫由斯。今萬國駿奔,四民康樂,惟茲北狄,未服中原。以臣思之,恐宗廟之靈,天地之意,慮陛下驕於大寶,怠於萬機,用廣聖謨,以為儆戒。誠宜作備邊之計,示憂民之心,不必輕用雄帥,深入敵境,竭蒼生之眾力,務青史之虛名。如此,則天道順,人心悅,年歲之間,可緩圖也。”
不以虛名為貴,是為了警戒無益之事。況且聖人不求名、神人不求功。所有的行跡大用都不彰顯,而萬物自然演化;到了道德淪喪,人間才有了功名之心。五帝時代還能做到不自我表揚,但三代時就有了自滿得意之情。討伐蠻夷就會給國計民生帶來困境,得到土地,不過是無所用地標榜於史冊而已。國家禍敗的根本,沒有不從這裡開始的。現而今,天下各地都在前進,四方士庶都很康樂,只有北方這個契丹,還沒有歸附中原。以我的思考,這恐怕是宗廟天地有意味的安排,神靈們擔心陛下獲得帝位而驕矜,怕陛下在萬機之中有所懈怠,留著北狄,可以擴充套件帝王之宏猷,以此作為警戒。當然應該做好備邊的大計,明白展示憂民之心;但不必輕於選用精兵雄師,深入敵境,以戰爭來竭盡蒼生之民力,務求青史之虛名。如此,則天道順暢,人心愉悅。年來歲往,可以慢慢圖謀。
這些諫臣們的意見,談得比較實在的是第二、第三條,但恰恰是這兩條,大宋操作起來,難度最大。
因為五代以來的藩鎮,就是這樣演成的。一旦邊帥坐大,且擁有十萬之眾,上下號令一致,這就是一支“兵強馬壯”的武裝力量。五代以來,只要武夫擁有了這樣的武裝力量,他自己不想反,但部下邀賞,要建不世之功,造反,這一場“買賣”就是最便捷的。幾十年間,十幾場兵變,如出一轍。太祖時代,尚有“駕馭群雄”的宏猷手段,太宗已經相形見絀。他不敢為三鎮將帥常年各予十萬精兵。那樣,太危險。太宗以後,如何令邊帥有效抑制北部侵略者,同時又必須保證不出現“黃袍加身”的藩鎮兵變,是十幾位皇帝共同的內部緊張。所有明白此理的大臣,都會被給予厚望,都會心照不宣地推演“偃武興文”的國家政策,“抑制兵權”的統御手段,沒有一次、沒有一人,例外。
臨時鎮守者
理解大宋之“弱”,這是一把金鑰。
所以,大宋所有的邊帥,都是“臨時”鎮守者,都是朝廷、皇帝臨時臨事派出的“差遣”。“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是所有帶兵統帥與打仗士兵的基本態勢。這樣的武裝力量抵禦外侵,需要高超的管理技巧。
不能簡單地認為這是一種可笑的職官制度。在這種制度推行條件下,雖然抵禦契丹、金兵、蒙元,有得有失,更在最後決戰中,社稷傾覆,但一個重要成果則是:大宋三百年,沒有出現藩鎮之亂。如果熟悉五代藩鎮割據中計程車庶苦難,應該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藩鎮問題,東周列國,就是“封建”外表下的“藩鎮”之實;秦代沒有解決,六國後裔以及郡縣治下的團塊割據,已經是藩鎮模型。漢代沒有解決,東漢藩鎮,愈演愈烈。魏晉沒有解決,一些大戰,其實就是在藩鎮與藩鎮之間的戰爭。大唐沒有解決,從安祿山開始,“權反在下”的藩鎮實質,已經開始不斷上演。五代尤其沒有解決,所有的戰事,幾乎就是藩鎮之爭。大明事實上也沒有解決——燕王朱棣就是一大藩鎮,寧王朱宸濠就是一大藩鎮,晚明更有各路藩王。大清事實上也沒有徹底解決——清末“東南互保”以及更多軍閥自立,都是藩鎮傳統。民國事實上也沒有根本解決,熟悉近代史的都知曉民國亂象的根本。如此看,近三千年歷史中,徹底解決藩鎮問題的只有大宋帝國三百年。中國,只有三百年時間,是持續性不存在藩鎮之害的時期。
當聯邦或邦聯,作為一種政體模型還遠不為人所知,且沒有規則可以恪守的條件下,統一,就是秩序原理下的較優政治選擇。
端拱二年,中國的知識精英,他們的這些上言,張洎、田錫、張齊賢有相似感覺:大宋,現在還沒有可以底定天下、犁庭掃穴的“虎臣”人物。“乘勝取幽薊”,兵鋒“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還不過是一個輝煌夢想。這是一種深刻的悲劇感:大宋無可遣之將,因此,現在,太宗一朝,還遠不是可以“恢復漢唐舊疆”的時期。
張洎甚至不為悲哀地說:“倘或爭鋒燕薊之郊,委眾凡庸之手,徒淹歲月,莫計否臧,臣恐上帝不降靈,中原不解甲,方從茲始。”如果現在就是在幽薊土地上與契丹爭鋒,卻把這種嚴肅沉重的爭鋒任務交給“凡庸”之輩的手上,白白耽誤歲月工夫,也不去計較正確與否,臣恐怕上帝不會福佑我大宋、中原兵連禍結不會解甲的苦日子,就要從現在開始了。
田錫在上疏中甚至直言:“昔吳起為將,為士卒吮癰。霍去病為將,漢帝欲為治第,去病曰:‘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未喻陛下以今之將帥有如吳起、霍去病否?若以臣見,即將帥必無其人。何以知之,將帥肯與士卒吮癰乎?若賜第宅,其肯辭乎?將帥非才,即無威名,何以使匈奴望風而懼!”過去吳起做魏國統帥時,士卒身上長瘡,他曾經為士卒吸膿;霍去病在大漢為將時,漢帝要為他置辦府邸,霍去病說:“匈奴還沒有掃滅呢,怎麼可以顧到家!”臣不知道陛下您看看,今天的這些將帥有沒有如吳起、霍去病這樣的人物?如果由我看,大宋將帥中,一定沒有這樣的人。怎麼知道呢?現在的將帥有能給士卒吸膿的嗎?有那種賜給他宅子,他推辭不要的嗎?將帥不是這種材料,就不會有威名,沒有威名,如何可以使契丹聞而生畏呢?
為何沒有這樣的“虎臣”? 原因種種,天緣、時運等,都是,但大宋出於抑制藩鎮,防患於未然的心理底線、政治底線、策略底線是一大關節。沒有辦法,大宋國運如斯。五代亂世的記憶,過於殘酷了,沒有人願意重溫藩鎮之苦,回到中原戰火之中去——而寧肯冒險在抵禦外敵之中,心存僥倖。
大宋的地緣環境太惡劣了。大宋的深刻悲劇在此。
“黑麵大王”尹繼倫 諸臣上疏,對宋太宗有觸動。他的戰略防禦思想開始慢慢成型,對契丹求和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不久又發生了“宋攻契丹徐河之戰”,大宋勝利,在勝利中,太宗沒有得意,而是更冷靜地開始思索大宋未來的命運。
“徐河之戰”是一場有著傳奇性的戰役。
威虜軍,在河北徐水縣西部約二十里,古稱遂縣。此地與易州、涿州接壤,易州、涿州失守後,威虜軍成為邊境要塞。這裡設施簡陋,近來糧草也有問題,太宗得到訊息後,讓遠在定州的李繼隆派鎮州、定州的大軍,護送轉運糧草到威虜軍。定州在威虜軍西南方向約一百五十里,護送幾千車軍糧,大軍要走兩天多。耶律休哥就在附近,隨時會以騎兵“邀擊”,李繼隆不敢大意,派出定州路副都部署範廷召帶領大軍小心翼翼地往東北方向行進。而耶律休哥果然得到訊息,果然前來“邀擊”。他組織起數萬騎兵來,從幽州方向往西往南,準備路上劫持。這時候,他遇到了一位黑臉大宋軍官。
此人乃是尹繼倫,大宋崇義使、北面緣邊都巡檢,正在負責邊境線上的治安巡邏工作。此時,跟著他的只有步騎千餘人。
耶律休哥遠遠地發現了他,但他僅僅打量了一番尹繼倫這支憲兵隊伍,就果斷決定:不搭理他。
一千多人,在遼闊的平原上,十幾裡距離望去,一條線段而已。契丹幾萬鐵騎,有更重要的活兒要幹——他想要那幾千車糧草。
於是,耶律休哥幾乎頭也不回,繼續西行。
尹繼倫一開始也很恐懼,但發現契丹對他視若無睹。他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幾萬鐵騎,轟隆轟隆地從遠處不停留地賓士而去。這邊大地都能感覺到鐵蹄下的震動。
尹繼倫一下子就明白了形勢利弊,當即做出一個凡庸之輩看來不可思議的決定:以我千餘步騎,從背後襲擊契丹幾萬精騎。他對麾下諸人說:
“寇蔑視我爾。彼南出而捷,還則乘勝驅我而北,不捷亦且洩怒於我,將無遺類矣。為今日計,但當卷甲銜枚以躡之。彼銳氣前趣,不虞我之至,力戰而勝,足以自樹。縱死猶不失為忠義,豈可泯然而死,為胡地鬼乎!”
敵寇太蔑視我們啦!看這形勢,他們如果南下取得大捷,回來時,就會乘勝驅逐我們,之後,北去;如果不能大捷,必將拿我等洩憤,那時,面對面決戰,我們一個活口也留不下。為今日這事合計,咱們最好就是把叮了當啷響的盔甲之類暫時收了,人人銜枚而行,悄悄地跟上他們。他們正在想著往前趕任務,不會想著我們到了。這時候,乘敵不備,奮力作戰,如果能勝,足以自樹大功;就是不勝,縱然戰死,也不失為國家忠義之士!我等男兒,豈可不明不白沒有作為地死掉,做胡虜之地的野鬼呢! “縱死猶不失為忠義”,極大激勵了眾人,史稱“眾皆憤激從命”。
尹繼倫敢於如此“冒險”,也有底牌,他知道耶律休哥的幾萬鐵騎是奔著李繼隆去的,李繼隆自應有部署。
尹繼倫命令軍中將馬匹餵飽,等到夜半之後,人人帶上短兵器,夜色保護下,行走數十里之後,悄悄接近了契丹鐵騎。
這裡在唐河、徐河之間。天還沒有亮,李繼隆已經得知有敵兵來抄掠輜重,已經布好戰陣,以逸待勞,等敵人前來。這時契丹開始吃早飯,準備早飯後發起衝擊。尹繼倫再一次判斷形勢後,不失時機地從敵後開始了凌厲攻勢。
上千人的呼喊,在河北平原的熹微黎明中,也有一種震撼力。當金屬的刀劍碰撞中的清脆響聲傳來時,契丹騎兵再次上馬都來不及了。契丹騎兵是重灌備,上馬下馬要整理很多零碎,都要時間,尹繼倫則是短衣襟、小打扮,上千人出現時,彷彿一群來歷不明的劍俠,加上幾百騎兵的衝撞,契丹已經大亂。尹繼倫當場殺死了契丹一名“皮室”,也就是他們的相官。敵營見“皮室”已死,大驚之下,潰散。耶律休哥也在營中,聞聽動靜,嚇得筷子都掉落地上,這時短兵已經到了他的跟前,一刀砍中他的肩膀,傷很重,於是來不及組織反擊,乘上一匹最好的馬,搶先逃遁。
兩軍相交,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兵敗如山倒。契丹於是開始了百里長逃,而尹繼倫與範廷召合兵一處,自後追擊不捨;定州又有副都部署孔守正,藉著敵人逃兵,在曹河附近大戰,砍掉了敵人的帥官三十多人,過河時,契丹自相踐踏而死者無數。從此以後,敵人不敢大規模入寇。因為尹繼倫臉色發黑,所以契丹互相提醒戒備說:“當避黑麵大王!”
“徐河之戰”對契丹影響很大。淳化年間,有一個被契丹俘虜的著作佐郎孫崇諫從草原逃回來,太宗向他詢問邊境事宜,他還說到“徐河之戰”契丹被奪氣,常常是一說起尹繼倫的大名,契丹就不知所措。有契丹“戰神”之稱的耶律休哥居然被名不見經傳的尹繼倫打敗,而且身負重傷,而且尹繼倫只有千餘人,一半多還都是步兵。這事怎麼想都不可思議。契丹服了。
太宗很高興,提拔了尹繼倫,做深州團練使,並領本部兵馬做本州駐泊兵馬部署,成為前線總司令。至道二年,太宗派兵西征,討伐西夏李繼遷,當時由大將李繼隆從靈環路(靈州、環州路,均在西北)前往,但李繼隆發兵遲緩,太宗發怒,急忙召尹繼倫入京,以河西兵馬都監身份再拜為靈州、慶州兵馬副都部署,要以此來“夾輔”李繼隆。但這時尹繼倫已經生病,勉強起來受詔。太宗聽說他嗜酒,就在他上任前,將最好的御酒賜給他,讓他帶上。但他到了慶州,就病故了,年齡只有五十歲。
尹繼倫也是一奇人,天假其年,應該有更不俗的成就。
“徐河之戰”,大宋雖然取得勝利,但從此卻再也沒有主動向契丹發起過攻擊,戰略防禦國策,開始落實。
從今天山西昔陽縣的甘陶河到今天天津的塘沽海口,利用原來已有的河流溝渠,蓄水築堤,將它們溝通聯絡為一條貫通的水道,東西屈曲900裡許,南北參差60裡許,成為失去“燕雲十六州”之後的大宋“天設險固”。這一條水道溼地,被真宗朝的知雄州何承矩讚譽為“真地利也”。太宗在這900裡連綿河道的邊境上,建起要塞28個,聯絡點125個,並任命朝官11人,戍卒3000人,巡邏舟100艘,往來巡警,遮蔽奸細和軍事欺詐。這一戰略防禦設施,到了真宗鹹平年間,有所放鬆,真宗甚至下詔,允許邊境線上南北之地自由展開公私貿易,人馬在河水兩旁來往,南邊的宋人往往要越過拒馬河到北境去購買馬匹。當時還沒有簽署“澶淵之盟”,何承矩認為這樣很危險,就講述了太宗時代的這種設施,“緩急之備,大為要害”,邊境上有了緊急情況,日常警惕是很重要的。真宗接受了這個意見,追回了前面的詔書。
此後,這900裡水道,成為大宋與契丹的“國境線”。
子河汊大捷
大宋不去招惹契丹,但契丹卻屢屢來撩撥大宋。於是又有“契丹攻宋子河汊之戰”。這時已經是大宋淳化五年末、至道元年初,距離“徐河之戰”已經過去近六年。這六年間,大宋還經歷了與西夏的兩場戰事,平定了內部的兩場民亂;而契丹,也曾有過一場與高麗之間的戰事。
雙方都已經感到了疲憊。但疲憊之際以為對方會更疲憊,往往就會有心懷僥倖的軍事冒險。太宗趙炅“惟有戰耳”一句狠話,“徑指西樓之地,盡焚老上之庭”一篇檄文,讓契丹怎麼也無法忘記。
事實上,早在淳化元年秋七月,契丹就有過南下的準備。他們曾經派遣特使到北嶽廟去占卜,看看神是不是答應他們南下。占卜的結果是:“神不許”。史稱“遼人怒”。神不允許草原大兵南下侵宋,契丹人居然大怒,然後放了一把火,將北嶽廟燒燬,憤憤地回去了。
此時,契丹大將韓德威,正做著西南面招討使,契丹西南方向的前線剿撫總司令。他是燕王韓匡嗣之子,北府宰相兼樞密使韓德讓之弟。他現在已經成功地收服了陝甘寧一帶的党項部族、勒浪部族,於是帶領這些部族士兵,並自提萬餘名本部騎兵,從內蒙古南部、陝西綏德地區,往西南方向而來。
此地正當大宋北部名將折御卿的轄境。
子河汊,在內蒙古東勝縣南部到陝西府谷縣之間。
此前一年,宋師在討伐西夏李繼捧的戰役中,折御卿以府州觀察使身份增援宋師,並在此後的地方管理中,恩威並施,令銀州和夏州的八千多帳吐蕃部族歸附,有功,被太宗加封為永安節度使。永安軍,後來改稱靖康軍,治所在今天的陝北府谷縣,與內蒙古接壤。折御卿常年鎮守此地,一直平安,並在大宋討伐契丹時,多次出兵相助。所以契丹對摺御卿又恨又怕。
韓德威向折御卿尋釁,有為契丹“雪恥”的動機。但他此次南下,似乎有意繞開折御卿的主要防禦地點,也許他想在背後發起攻擊。但這種大迂迴式行軍,不可能瞞過折御卿。
在一個叫子河汊的地方,韓德威與折御卿相遇了。
子河汊是一條山間小道,有懸崖,有溪澗。此時正是陝北的初春季節,枯寂疏野的風景中,自有一番靜謐之美。埋伏在這裡的府谷精兵靜如林立,他們幾乎是看著韓德威的萬餘騎兵在崎嶇小路上行伍不整地走過。折御卿認為時機已經到來,於是在敵人的後方,發出了衝鋒的命令。
任何一支部隊,都無法承受突然襲擊,尤其是從後面發起襲擊。韓德威也不例外。契丹兵在猝然來臨的攻擊中,只有逃跑。但小路上回師是很困難的,很多草原兵墜落山崖。而在韓德威威逼利誘下勉強歸附的勒浪部族,看到形勢已變,於是反戈,率領本部,從後面截擊契丹,殺掉契丹將領突厥合利等人,韓德威隻身逃脫。
此一役,折御卿斬殺契丹二十多名隨軍的突厥太尉、司徒等高階將領,活捉吐蕃首領一人,殲滅五千多人,獲馬一千匹。
太宗認為這一戰似有出彩之處,就派出使者去問折御卿:“西北要害之地,都屯駐勁兵,契丹是怎麼進入府谷轄境的?”折御卿回答道:“敵人沿著山間峽谷小路進入,謀劃從我側後發起剽掠。但臣已經得到諜報,於是放他進來,邀擊他的‘歸路’,在他後部發起攻擊,所以擊敗了他。這都是聖靈所及,不是臣之功啊!”
太宗很高興地對左右說:“契丹小丑,輕進易退。朕常誡邊將勿與爭鋒,待其深入,則分奇兵以斷其歸路,從而擊之,必無遺類也,今果如吾言。”契丹小丑,往往飄忽而來飄忽而退。朕常常告誡邊將,不要與他正面爭鋒,等到敵人深入內地,我師則分出奇兵斷他的後路,兩面夾擊,一定會全部消滅他們。現在子河汊這一戰,果然就像我說的! 左右皆呼萬歲。太宗高興,賜給折御卿大旗三十杆,以壯軍威。
折御卿之死
折御卿對邊關之事很上心,他應該是積勞成疾,到了冬天,病倒。韓德威得到訊息,再次來犯,以報子河汊之仇。
折御卿打起精神,披掛了鎧甲,出城列陣,抱病迎敵,就住宿在行營中。
韓德威得知折御卿臨戰,不敢前進,只在遠處紮營,待機。
折御卿的母親派人來秘密地讓他回去治病,折御卿已經知道自己病重,來日無多,也掛念母親,就流淚對來人說: “世受國恩,邊寇未滅,御卿罪也。今臨敵棄士卒自便,不可。死於軍中乃其分也,為白太夫人,無念我,忠孝豈兩全!”
我世受國家恩澤,但邊寇還沒有剿滅,這是我折御卿失職之罪!現在大敵就在眼前,我丟棄士卒去自顧自,不可以。死在軍中,乃是職分所在。請回去告訴太夫人,不要惦念我,忠孝無法兩全啊! 第二天,折御卿就死在軍中,年僅三十八歲。
韓德威不明就裡,最後退軍。
當初,子河汊戰役前,幷州代州都部署,宿將張永德聽說契丹入寇,就用一種神秘預測術“太白萬勝訣”占卜,對僚佐說:“賊寇雖然按照年月便利,乘著‘金’運而來,適合動刀兵;但是正好趕上‘歲星對逆’,此乃兵家大忌。他一定會失敗,此役,不足以憂慮,宋師必勝。”僚佐們聽後,對這位主帥如此輕忽對敵,又是失望又是悵惘又是驚愕。但是不久,傳來韓德威大敗的訊息,又不禁對張永德表示歎服。
張永德對神秘巫術一向篤信不疑。如此判斷戰事,也是大宋一景。
至道元年,契丹還在河北雄州發起過一次侵襲。
何承矩雄州退敵
知雄州乃是名將何承矩。他帶兵有方,肯與士卒同甘共苦,所以士卒樂於為他所用。有邊民來告知機密之事,他就會屏退左右,與來人推誠相見;左右擔心來人是刺客,但何承矩仍然與來人單獨會見。所以,契丹方面的動靜,他都能提前知道。“子河汊戰役”後,何承矩很為折御卿自豪,認為邊將如此,必能捍禦契丹。他還將這一場戰役的勝利果實,一條條列出來,在雄州內外張貼告示,告訴民眾,契丹沒有什麼,我大宋可以隨時滅他。契丹很為此而羞愧,於是派出數千精騎來進襲雄州。契丹兵敲著鑼鼓,在城下縱火,火苗子甚至躥到了城堞之上。何承矩號令嚴明,整備武裝,夜半率兵出城列陣。到了天亮,開始與契丹短兵相接,斬殺甚眾,還擒獲了契丹一員高官,所謂“鐵林相公”。
契丹遁去。
但太宗認為何承矩張榜羞辱契丹,屬於“輕率致寇”,太輕率,導致敵寇來侵。於是命令他與滄州太守安守忠對調。
大宋著名的法學專家魏廷式,奉命出使河北,調查“契丹攻雄州之戰”的來龍去脈,知道雄州有功,於是堅決為何承矩請功。太宗又派出內侍多人來核實,這才對何承矩及麾下有功者做了頒賞。
同年冬,雄州大捷、折御卿死後,太宗又斬殺了一個馬步軍都軍頭、澄州刺史孫贊。理由是:他擅自率兵進入敵境失利。太宗解釋說:
“軍旅情況,朕都知道,信賞必罰,人們就會知道自我砥礪。孫贊,他一直想到河西邊境去立功,朝廷就令他去監護河西石堡地方的戍卒。但與番賊接戰之後,他卻違背主帥號令,徑自出擊,結果陷沒百餘人。朕已經派遣使臣前往將他就地正法。這樣的將領只要稍有違背軍令,就不寬待,那麼那些偏裨小校之類,哪裡還敢不聽從將帥命令呢!”
何承矩有功,久久不賞;孫贊主動出擊契丹,遭遇正法。太宗這是有意不想再與契丹生出“邊釁”,不想再與契丹有大規模戰事。這是一個重要訊號。
“雄州之戰”後,太宗一朝餘下的幾年中,再也沒有與契丹發生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