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宇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他很長時間處在震驚中,他在床邊坐著,石化了一樣一言不發,各種複雜的情緒從心裡噴湧出來,他一人承擔著兩個人的驚訝,為白天宇,為陸致雋。他感覺他兩腿癱軟,站不起來,如果此時周捷識破他的真實面目而出手的話,他只能束手待斃,但,周捷好像沒看出來。

周捷也處在他的激動情緒中,他自顧說道:“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師父有意把劍藏起來,他從沒告訴我,劍是被偷走的。”

白天宇模糊的聽著這句話,頭腦在經歷了長到不能丈量的空白之後,他強打起精神,意識到他必須全力以赴把白天宇演下去。

“蜀地那麼大,怎麼找?”白天宇抬頭來問道。

周捷答道:“先找陸九魂當年在蜀地落腳的下落。”

白天宇望著周捷,神情呆滯。

周捷道:“他的拜把兄弟,聽說就是當年鐵扇門幫主。”

白天宇被連番驚人的訊息驚到開始麻木,鐵扇門,又是鐵扇門,他感到胸口積壓太多東西,漸漸把他壓垮了。

他的頭腦此刻不得不變回“陸致雋”的頭腦,前幾天他還剛給“白天宇”重複過他初到鐵扇門的事,這使他很容易地想到他在潛龍洞中見到的那具屍體,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像,根本談不上那人什麼模樣,他知道,原幫主名字叫呂申,至於別的,他記不清了。

但作為白天宇,他是不知道這些事的。他故意問道:“我們要找鐵扇門幫主嗎?”

周捷道:“不用找了,那個幫主,已經死了。”

白天宇知道作為白天宇,他不該問,但作為陸致雋,他不得不問:“你怎麼知道?”

周捷道:“師父說的。”

白天宇覺得身上開始冒出虛汗,他問:“師父怎麼會知道?”

周捷回答:“是正師弟告訴師父的。”

白天宇又不懂了,想不透了。

周捷答道:“正師弟,就是原鐵扇門幫主的兒子,父子倆,一個叫呂申,一個叫呂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白天宇在心裡不停地重複,這是他作為白天宇的感嘆,但麻木的神經使他不能想的更多,他只知道,呂正已經被“白天宇”殺死了,至於“白天宇”為什麼殺他,他不知道原因,也沒問過,此時如果是“白天宇”在這,或許能想的更明白。

“正師弟這幾年杳無音信,只怕,凶多吉少。”周捷慨嘆一聲。

白天宇不知如何應答,他畢竟不是真的“白天宇”,但他心裡猜測,“白天宇”殺呂正這事,應該沒人知道,尤其是宇文山莊的人,否則,“白天宇”不會到現在如此安穩。

周捷看著面無表情的白天宇,道:“你是不是在想正師弟的事?”白天宇沒有回應,“如果要按跟隨師父時間先後來算,其實正師弟還要排在蕭師妹之後,在他來了之後,他們才按年齡大小,正式拜了師父。正師弟來的時候,他爹已經被人害了,師父把他帶回來,他再沒跟任何人提過鐵扇門的事。就連我,也才知道他的身世。”

白天宇忍不住問道:“那他知不知道殺他爹的人是誰?”

周捷道:“他應該不知道。”

白天宇問:“那他,知道劍的下落。”

周捷似乎有些迷惑,道:“我不知道,但他應當知道陸九魂的下落。”

白天宇恍然大悟,這就很顯然了,他在心底猜測,陸九魂投奔呂申,呂申的兒子肯定知道家裡來了客人,也許當時呂正年紀尚小,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帶的什麼寶物。呂申父子,有可能是僅有的知道陸九魂下落的人。如果呂申死了,呂正就是唯一的線索,但,周捷應該還不知道,呂正也死了。但是,呂正是不是已經把陸九魂的下落告訴過他的師父宇文不勝呢?

作為“白天宇”的“陸致雋”在心裡確定,宇文不勝,當然知道精鋼劍的下落。

周捷道:“如果訊息屬實,陸致雋畢生都在找的精鋼劍,居然就在鐵扇門裡,如果他沒死,不知他是什麼心情。”

白天宇的心“霍”地狠狠抽痛了一下,積壓在他胸口的情緒得不到宣洩,只能一點點流進血脈裡,折磨著他。他作出無所謂的語氣說道:“反正已經死了。”

周捷道:“所以,要找劍,必須去當年呂申的老窩裡去找。”

此時,白天宇覺得,幸虧他頭上的這張假臉,幫他遮擋了一部分打擊,又替他掩飾了心中的悲痛,使得內外兩股力量不致相遇,如果沒有這張臉,也會他會被這兩中力量的撞擊撕裂,他的心,在這張臉下,變得愈加僵麻。

周捷和白天宇在作了簡單的行動計劃後召集了弟子和手下進行部署,他們打聽了附近地形以及鐵扇門老窩具體所在,並問到了潛龍洞這個地方,但沒人知道潛龍洞怎麼走,尤其在鐵扇門現在已經從那裡撤離之後,想在一片大山中尋找一個隱藏的山洞,幾乎是大海撈針。

制定好計劃後已經入夜,眾人都歇下,白天宇等到周圍鼾聲四起的時候,一個人悄然離開,他提著劍,帶著易容工具,還有“白天宇”的行李包袱,在一片霧氣的夜色中離開。

山中霧氣瀰漫,樹木岩石在忽隱忽現的霧氣中變幻多姿,景象悽怖,遠山近水也在飄渺移動的水霧裡不停改變著面容,這像極了逃不出的人間地獄,時而猿猴鳴叫,白天宇聽到後不寒而慄。他用力奔跑攀爬,企圖逃脫,但無論他走的再快再遠,總感到有隻鬼影如影隨形,隨時從一團霧氣或者一團晃動的樹木中現形,他在心裡大叫著,怒喊著,抗爭著,同時不停默唸:我現在是白天宇,我是白天宇,我一身正氣,我什麼都不怕,我誰也不怕,我是白天宇——

唸的多了久了,他真的把自己想成白天宇,也不再那麼害怕了,後來,匆忙中被一根樹藤絆倒,絆倒後他沒再起來,就地睡了,到第二天天亮,太陽從山的背後升上來,抹去一切黑影,天地清晰明亮的出現在眼前,白天宇心裡快活起來,又提著東西出發了。

他往潛龍洞出發,走的是和上次不一樣的路,這條路更平坦,一路都有階梯,行了半天便到了。潛龍洞外沒有人煙,機關廢棄,他毫不費力地進了洞。

點了洞內的火把,把經過的每一個洞穴仔細檢查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存有機關密道的地方,他設想著他爹當年來到這裡的景象,以及呂申如何接待應對,他想象不出兩人之間會發生什麼,導致一個杳無蹤跡,另一個在幾年之後離奇被害。

他當年的確是見到了左堂主口中說的幫主的屍體,只是當時根本不知道那個與他不相干的死人竟然如此重要,他不能想這些,一想到精鋼劍可能就在鐵扇門,他就感到不能原諒自己。他自詡聰明絕頂,竟被人當傻子一般戲耍! 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陌生又熟悉的洞穴,他一無所獲,這時他感覺,這裡大的讓人絕望。

他終於累了,隨便倒在一張鋪有乾草的石榻上休息,他想到,如果周捷發現他悄然離開會怎麼樣,這個不負責任的黑鍋,讓“白天宇”背了,背了又怎樣,“白天宇”已經死了,死了還在意什麼。

這幾日來,太多想法在他腦中積攢堆迭,以致他這才真正想到,“白天宇”已經死了,他唯一的還不算討厭的對手死了,唯一的可以幫他的人死了,而且為他而死。扇子沒了,鐵扇門沒了,“白天宇”沒了,而他,頂著別人的臉,如喪家犬一樣討命,巨大的孤獨想這洞穴一樣把他包圍著,又打擊他活下去的信心。

在這個火把快熄滅時,他連忙起身,找到另一隻火把代替,他舉著重新點燃的火把繼續搜尋,後來來到了潛龍洞最深的那個洞穴裡,就是鐵扇門心腹之地,為了壯膽,他把能點的火把都點了。他找到了倪奉坤腐爛發臭的身體,正在“白天宇”跌落的那個水潭旁邊,惡臭使得這裡變得更詭異恐怖。

他巡視一圈,翻了所有地方,仔細照過每一根石柱,找不到任何有用線索,他甚至把火把放到地面上,然後,他見到了原本有潭水流出的一條蜿蜒的石縫。

洞穴裡有處水潭,常年有水,且一年四季從裡邊往湧出細流,沒人在意過這條細流,也從沒人想過破壞它,它一直默默存在,不爭不搶,現在,只剩一條石縫,沒了水流。

白天宇找到細流源頭的那處水潭,火把放低,他萬分驚訝地發現,往日滿溢的水潭現在居然空了一半。

他把火把再放低,發現水淺了至少三尺! 十幾年裡,這水潭沒有任何變化,上次來的時候還是滿的,甚至白天宇就是從這裡跌下去的,他圍著這個水潭轉了一圈,火把一直朝下放著,他仔細看著水面,期望又害怕從水潭裡看到什麼,比如“白天宇”的屍體,他的心快跳出來,耳朵裡充斥著來自內心的千千萬萬只鬼魂的嚎叫,並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悽慘,甚至他腦中滿是莫名的腐爛的屍體,張著血盆大口,眼窩裡蠕動著蛆蟲,披頭散髮,舉著只剩白骨的雙手尖聲叫著朝他衝過來。

他扔掉火把,跪在地上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他失控大喊:“走開,都走開,都給我去死——”

洞中迴響著他的喊聲,跌跌撞撞,迂迂迴回,連番衝進他的耳朵,刺進他的心裡,那彷彿是千萬只生靈的吶喊。他嘴上不停念著:“我是白天宇,我是白天宇,我是白天宇,是我,是我,不是陸致雋那個混蛋,認錯人了,是我,是白天宇——”

他念了幾百次“白天宇”的名字後,慢慢地平穩了,腐屍和尖叫都退去了。作為像白天宇這樣的人,心中無愧,應該是什麼都不怕的。

他慢慢放下雙手,撿起火把,顫顫巍巍站起來,起身的時候,再往水潭裡看,突然看到了一個黑洞。他小心地把火把遞過去,發現了一個半圓形石洞露出水面。

白天宇猶豫害怕了很久,他想退卻,但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最後硬著頭皮下了水,水潭裡有的地方深的試不到底,但有的地方很淺,水裡很乾淨,什麼都沒有,所以,並沒有“白天宇”的屍體,他大喜若狂,慢慢往那個半圓形洞口移去,露出來的洞口約有兩尺高,他用腳試了水裡的洞,發現整個洞口竟然有他人那麼高!

他打算往裡遊一下看看,但是火把怎麼辦,洞裡露出來的部分不允許他把火把帶進去,如果裡邊再矮一下,火把必定被水撲滅,可是如果沒有火把,他進去後,裡邊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左思右想,最後他還是舉著火把進去了,火把頂端的火焰正好露出一部分。

洞裡雖然很高,但很窄,只是一條不規則的通道,而且上下高低起伏,有的腳下很淺,有的頭上很低,在一個離洞頂最近的地方,白天宇使勁仰臉,不讓臉溼水,但火把幾欲被水澆滅,白天宇橫拿火把,順利穿過一個水面和洞頂相距僅拇指長的空間,但火勢搖搖晃晃,只剩一半。

走了很長一段路,狹窄的洞壁突然往兩側延伸,他把火把往前舉,前面一片開闊。

他順著一側洞壁遊著,腳下地勢慢慢變高,他踩著地上岸,此時火光搖曳,快要熄滅了,他趁著仍有微弱的光亮之前趕緊檢視了洞裡的一切。讓他失望的是,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而且這是個沒有出路的洞穴。他在洞裡走著,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不是岩石,是有點發粘發軟的東西,他趕緊把火把移過去,最後一縷火焰在那被白天宇踩扁的黑乎乎的東西上跳了兩下之後就熄滅了,周圍一片漆黑。

漆黑之後,他只聽到淙淙的流水聲。

白天宇抬腳又在那東西上踩了一下,並聞到一股糞便的臭味,這是動物的還算新鮮的糞便。

這裡最近有活人存在,而且現在已經離開。

“白天宇,你一定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