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宇離開時,已經過了午夜,對他來說,現在已無黑白區分,白天黑夜,他一樣操勞。
夜色漆黑,但白天宇熟悉每一步,這條路走了無數遍,每一個轉彎和坎坷都鋪陳在他心中,心中明亮,就不會被眼前的漆黑所矇蔽。陸致雋的面容隱約浮出,慢慢的,替代了心中和眼前的路。
“在琅琊山上找到假劍之後,好像你就開始了另一個計劃?”
“什麼計劃?”當時的陸致雋,頭腦有些不夠清醒。
“你忘了?你跟胡先生的計劃。”
陸致雋想起來了,有些蒙上時間灰塵的往事沒人提醒是想不起來的,尤其是對陸致雋這種日機陰謀萬里的人。“你說的是我們給人下毒嫁禍給你,對,好像有這回事。”
作為讓人痛恨的人,陸致雋敢作敢當的脾氣還是讓白天宇另眼相看的,這比那些陽奉陰違的人來的光明。
“我跟你說的是精鋼劍的事,你為什麼提到胡先生下毒這件事?”陸致雋問。
白天宇冷靜地說:“有的事情,有你想不到的關聯。”
陸致雋不耐煩地說:“好,我知道,雖然你比不上我聰明,但你一直夠理智,你來說。”
白天宇眼前出現一幅陸致雋毫無風雅之相、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的樣子。
有些事情是白天宇反覆想過無數次的,所以在重新說起那些事的時候,白天宇非常清醒,他在陸致雋對面坐下,道:“因為我在臨安用了一種叫‘七步散’的藥,這是是不外傳的獨門密藥,沒人知道這藥的來歷,但胡萬生知道,他是我爹同師共祖的師哥。就因為這種藥,胡萬生髮現了我的身份,他認為我和我爹有來往,所以跟你聯合對無辜的人下手,凌霄宮,少林寺,三清教,魔蟹幫楊舵主,還有,應該是你的外甥女,每個人都正中下懷要害,誰我也得罪不起。”
陸致雋突然打岔:“所以,我妹妹是你害死的!”
白天宇不想理會陸致雋的汙衊,但他有必要讓陸致雋認識自己的錯誤,他話題一轉,義正言辭地說:“那藥是我用來殺你的,是你逼著她喝下的!”
他們之間對此事爭論不止一次,誰也說服不了誰,眼下緊要關頭,他們都不想再作無休止的爭論。見陸致雋沒接著反駁,白天宇也擱置不議,繼續說道:“正如你們設計的,我背了罵名,承擔惡果,你跟胡萬生把我抓起來交給魔蟹幫,他們開端午大會專門懲治我,胡萬生的目的我知道,他以為我爹在世,故意引我爹出面,那你的目的呢,你肯定另有目的,否則你不會費盡心機這麼做。”
陸致雋回想這一段快被自己遺忘的往事,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嘆道:“白天宇,這世上,我最欽佩的人,除了我,就是你了!”
白天宇似乎沒聽到陸致雋的恭維,道:“你這麼做,應該和後來出現的天旋劍法傳人有關吧。”
陸致雋有點著急地說:“對,因為有人告訴我,大會上有可能查到精鋼劍的訊息。”
“告訴你這個訊息的人說的很對,雖然沒查到精鋼劍,但宇文山莊傳人確實在大會上露面了,在大會上用天旋劍法的蒙面人你現在知道是誰嗎?”
陸致雋道:“如果是宇文山莊弟子,當時只有兩個人,周捷還有呂正,是他們其中之一。”
白天宇很肯定地說:“是呂正。”一說到這個名字,白天宇仍然心驚了一下。
陸致雋問:“為什麼你確定是他,你親口問過還是親耳聽說?”
“我周師哥是個行事光明磊落的人,他不會沒來由做這種事,但呂正是個陰狠怪異的傢伙,這種事,只可能是他,而且,這是他親自承認的。”
“你沒問他這麼做為什麼,什麼原因?”
白天宇搖頭,他不是沒問,是呂正沒回答。
陸致雋弓起身子把頭往前湊,看著白天宇的眼睛問:“你是不是懷疑,呂正手腳不乾淨?”
白天宇確定地說道:“不,他是被害者,他只是比較早發覺了這隻鬼的存在。”
陸致雋問:“那他知不知道這鬼的真實面目?”
白天宇越來越覺得忐忑不安,搖頭道:“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他不願多說關於呂正的話題,有意地迴避著,其實,對於呂正身上的疑點,可以討論的地方太多,他心裡在猜,呂正對於那隻鬼的瞭解,應該比他和陸致雋知道的要多。
陸致雋窮追不捨得問:“據說呂正好幾年沒露面了。”
白天宇裝的沒聽見一樣,但他的眼神洩露了他的不安,他自詡此生不做虧心事,只這一件,已讓他良心難安又處處受到制約。
陸致雋是個聰明人,經過那次仁義莊的那件事,他已經確定白天宇和呂正的下落牽扯不明,但始終沒有得到白天宇親口承認,若在以前,他不會關心,但現在,呂正似乎能解決他們的疑惑,他不得不追問道:“白天宇,上次那個鐵盒子,你已經不打自招了,你必須跟我交代,呂正到底怎麼了?”
白天宇覺得承受到了極限,若是他無愧於心,他自然可以清者自清充耳不聞,但在事實面前,他不得不低下頭,他想否認,但良心使他無法否認。他一聲長嘆,道:“雖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但我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和陸致雋一樣,他們都把知道真相的人給殺了。人明明是死在他們倆手裡的,呂正和師孃,但就像有人拿著他們的手一樣,無法選擇,莫名其妙。
若在平常,陸致雋會很高興,畢竟白天宇竟然也會犯錯,可現在,失去線索,陸致雋只感到失望和遺憾。
想到這些年被人當作棋子,最後又受人挑撥離間殺了師孃,心高氣傲的陸致雋抓耳撓腮道:“我為什麼要受一個我不認識的甚至沒見過的人指使?我為什麼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白天宇嘆息道:“連宇文山莊也免不了那鬼的魔爪——”他話說了一半,突然閉口不語了,痴怔怔地一動不動。
陸致雋聽到白天宇把話說了一半,等著他說下文,但白天宇就像被定住一樣,動也不動,眼也不眨,他伸手碰碰白天宇,道:“怎麼了?”
白天宇兩隻眼放出火光,他抬起目光掃視一圈,驚惶地想:他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宇文山莊?
陸致雋道:“你這麼說,那隻鬼跟宇文山莊牽扯不清,其他人有沒有發現那隻鬼,比如你師哥周捷?”
白天宇道:“宇文山莊內部的事情,你沒資格過問。”
陸致雋見白天宇擺出生人勿近的表情,不悅道:“從宇文山莊內部來查,不是更容易嗎?”
白天宇堅決地說道:“不可能。”
“你見死不救了?”
“如果你真想查清真相,不應該從宇文山莊下手。”
“從哪下手?”
“鐵扇門。”
“可是整個鐵扇門都在追殺我,我如何下手?”
“正因為他們追殺你,你才應該從他們那下手。你想想,一幫之主新老交替是件很重要的事,能悄無聲息地把你拉上幫主之位又把你拉下來,不著痕跡地操控鐵扇門來殺你,說明從一開始,鐵扇門的大權就掌握在那隻鬼的手中,他才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陸致雋茅塞頓開,拍腿叫道:“我怎麼沒想到呢。對,他一開始就知道我在找精鋼劍,而且,是他幫我拿到紙扇,助我登上鐵扇門幫主之位的。”
但是隨後陸致雋又搖頭道:“不行,鐵扇門佈下天羅地網來殺我,我那麼做等於羊入虎口,他們求之不得。”
白天宇再不說話了,陸致雋突然看著白天宇,連連搖頭道白天宇看著昔日氣焰囂張的陸致雋現在懦弱膽小,他陰狠地說道:“想殺你的人,還有我。”
陸致雋像驚弓之鳥般爬起來,口中不斷念叨:“我不想死,小時候整天捱打,長大了又被人當棋子,我這一輩子,從沒真正活過,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不想死!”
白天宇看著幾近癲狂的陸致雋在那手舞足蹈,心想,原來李靈說的陸致雋從小被生父虐待的事是真的,心中不禁悽然。他雖然自小顛沛流離,生活艱苦,但他知道父親愛他,從不打罵他,即使父親死了,他仍能感到父親溫暖的目光在關心他,如此對比,他是幸運的。他看著陸致雋說:“你要不想死,齊天教還有你一席之地!”
陸致雋突然奔到白天宇面前,跪坐在地,道:“白天宇,你幫我好不好?”
白天宇道:“我幫不了你!”
陸致雋激動到聲音發抖:“怎麼幫不了我,這是你們宇文山莊的事,這一切都跟你有關,你必須幫我!”
白天宇一把推倒陸致雋,自己站起來,陸致雋在地上翻了個滾又爬起來,衝到白天宇背後胳膊攬住白天宇脖子,白天宇被激怒了,一個過肩摔反把陸致雋摔在地上,他膝蓋壓在陸致雋腹部,道:“我對你仁至義盡,我現在可憐你,該說的都跟你說了,該怎麼做也告訴你了,別妄想我無底限地寬容大度!”
陸致雋痛的叫不出來,一直憋氣,他雙臂展開,不計形象地摟抱白天宇雙肩,白天宇看著垂死掙扎的陸致雋,感覺像看到了自己。他腦中一直在矛盾著要不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殺了陸致雋,到此時也做不出一個最終決定,他有點怕,怕陸致雋如果再這麼無理取鬧,他或許真的失手殺了陸致雋,就像當初失手殺了呂正一樣。
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無數次經歷了費盡心血把垂死之人救活的場景,身為大夫,又怎能殘忍地簡單了結一個想活下去的生命呢?如果因為陸致雋罪惡深重,那若兒身上揹負的罪孽更不可饒恕,為何還要執著地治療她。
那一瞬間,白天宇內心凌亂不堪,他一直迴避的問題一起湧出來,他身為大夫,卻幹著殺人的勾當,站在正義一端,卻為魔教賣命,身處宇文山莊,背地裡卻算計山莊,他再不能做一個簡單的純粹的人,他複雜的自己看不清自己,他常常害怕,不知還有什麼事會把他變成什麼樣的人,或者,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去做什麼樣的事。或許終究有一天,他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他會毀滅了自己,而連這毀滅,也難以徹底。
在他被內心殘存的良心折磨中,陸致雋哀求道:“我知道我這一次在劫難逃,我自作自受,我死有餘辜,我有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白天宇,不管我是死是活,幫我找到真相,我我到底死在誰手裡,就算我不能報仇,至少我得死的明白,到了陰曹地府,人家問我,我不能跟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陸致雋的臉看不出任何異常,但他眼裡,似乎閃著淚光。
白天宇仍然處在艱難的糾結中,掌握一切,並不能削減他的痛苦。
陸致雋停頓片刻,又道:“還有,將來如果有機會,幫我殺了陸九魂這個老雜種,他是這世上最壞的人。”說著,陸致雋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樣撇著嘴。
白天宇終於明白並且相信,如果陸致雋尋找精鋼劍是為了找他爹的下落,那找他爹,就是為了親手殺了他。曾經,他們都是尋找父親的人,但目的不一樣。
最後,陸致雋躺直了身體,仰望著無邊無垠的夜空,忍不住唏噓了一聲,接著,他就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白天宇動了惻隱之心,他挪開壓住陸致雋身體的膝蓋,陸致雋把身體翻了過去,臉趴在草地上,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著草地。他哭的就像一個失去父母寵愛的孩子。
哭了一會兒,陸致雋才嗚嗚地說:“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
白天宇又尷尬又氣憤地說:“一個男人,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陸致雋漸漸止住哭泣,埋著頭嗡嗡地說道:“你也不幫我,沒人幫我。”
白天宇感覺到,他似乎又一次被陸致雋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