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顛倒倒,倒倒顛顛。

吃個飯吃的五內顛倒氣息紊亂,大喜大悲,有違修行之理。

可是食客們各個吃的是如痴如醉。

食物本真的滋味反倒成了陪襯,最關鍵的是伴隨每一口咀嚼、每一縷吞嚥而翻湧奔騰的悸動。

與其說在品嚐佳餚,不如說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一場情緒的風暴。

這饕餮盛宴如同點燃了火種,頃刻間引爆了壓抑的心緒。

然而盛宴落幕,餘韻消散,留下的卻是一片元神失守的空蕩。

心潮劇烈起伏,彷彿狂風暴雨席捲而過,只留下一地狼藉與難以言表的倦怠。

本就該在酒足飯飽後,悄然降臨的休憩之意,此刻變得格外沉重——用餐非但未能滋養心神,反成了心力的耗竭,只剩下一個念頭:倒頭睡覺。

“按你們這種做飯方式,其實原材料好不好,已經不重要了吧。”蘇叄問野豬精。

野豬精哈哈大笑:“仙家所言極是。我這小攤是真材實料,講究一個食補。有些店鋪,則是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純靠神通來欺騙顧客。”

“因為吃的不是飯,而是自己的情緒。”蘇叄道,“沒有多少營養攝入,空耗了元神。”

“仙家看得透徹。”野豬精說起這個,就有些愁眉苦臉。

摸了摸嘴邊上翹的獠牙,唉聲嘆氣:“吃飯,本是為了更好的健康生活。現在,吃飯卻變成了損耗心神,真是捨本逐末、本末倒置。”

聽了這話,貓心中有了想法。

——如此看來,菩薩叫我們來這裡,恐怕就是為了這吃飯的大事。

民以食為天,吃什麼、怎麼吃,可謂是人生大事。

假如說被有心人利用了的話,全城、乃至全武庚洲,都有可能受到影響。

毫不客氣地說,人的腸胃會影響大腦。

透過食物,進而影響陰陽五行、操控心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蘇叄想到此處,對野豬精道:“我的朋友們就先留在你這裡,我得再好好看看這座城。”

“仙家輕便,這東城別的不說,治安相當好,可以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野豬精似乎是話裡有話。

可不嘛,如果全城人滿腦子都只有吃,也就沒工夫再想其他事了。

東城,當年在武庚的統治下,可以說是內憂外患。

尤其是在他這個強而有力的統治者死後,東城成了一盤散沙,理應會被土著野人消滅才對。

然而啊,世上什麼事都有可能。

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這座城依然挺立在大地上,說明這裡還是很適合人居住的。

殷商人的痕跡更多是個紀念,讓人們不要忘記這裡的源流。

好不容易發展的這麼繁榮,而且還間接延續了,蘇叄當初在貓方國推行的人類與精怪共生的生存模式。

不同種類的生命聚集在一起,互幫互助,形成一個幻想中的烏托邦。

雖未必能長久,但終究也曾有過歡愉的時光。

所謂“未必長久”,根植於不同族類間不斷湧現的紛爭。

許多裂痕難以彌合,齟齬亦無濟於事。縱然同屬人類,亦會因些微之差而兵戈相向,更何況是與性情迥異的獅虎之暴戾、犀象之威重?

夜幕低垂,燈火漸次亮起,將喧鬧的東城勾勒出另一番光怪陸離的景象。

哪吒似乎被那碗牽扯了愁腸的面,攪得心緒不寧,暫時沒了行動的心思,小張太子與敖九也沉浸在各自的美食與情緒裡。

蘇叄甩甩尾巴,決定趁此機會,獨自在這座被“廚王爭霸”攪動風潮的古怪城池中,仔細探查一番。

它收斂氣息,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幽影,輕巧地躍上瓦簷。

高處俯瞰,城市的格局比日間所見更為清晰。

果然如黃半仙和路人零星提起的那樣,東城在近幾十年間大肆擴建。

環繞著最初那塊,象徵著殷商榮光的巨石城牆,如同藤蔓攀附巨樹般,延伸出大片大片雜亂而缺乏章法的新城區。

舊城的青黑巨石與新城粗糙土石或劣質磚牆犬牙交錯,形成一種奇特的、歷史斷層般的風貌。

許多新建房屋粗暴地推倒了,原有的矮坡小丘,甚至有些建築就歪歪扭扭地,搭在傾倒了一半的舊城牆遺址上。

這讓蘇叄不禁想起靈吉菩薩所說的“顛倒常理”——這城建本身,何嘗不是一種混亂的象徵?

它悄無聲息地掠過一條條縱橫的街巷。

無論在新城還是老城,食肆的燈火和喧譁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然而,這種表象的繁華之下,蘇叄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疲憊與扭曲。

居民們確實如白日所見,無論人類還是精怪,都沉浸在追求口腹之慾的狂熱中。

深夜的食攤前依然人頭攢動,夥計們疲倦地應付著永無止境的點單,食客們或亢奮地划拳斗酒,或沉默地埋頭猛吃,臉上常常交替閃現著迷醉的空洞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焦慮。

空氣中瀰漫著油煙、香料和濃烈的情緒雜糅的味道,濃得化不開。

但它更留意到的是他們的“餘味”——那飯後的狀態。

酒酣耳熱、精疲力竭之後,許多人離席時腳步虛浮,臉上殘留著強烈情緒爆發後的麻木,與更深的、如同被掏空般的倦怠。

那不是生理的困頓,更像是元神被過度刺激後留下的“空白區”。

蘇叄甚至看到幾個剛從高階酒樓出來的食客,衣著光鮮,卻在付賬後,對著空蕩的錢袋和滿桌殘羹,露出近乎絕望的失落。

所謂“錢沒了,還沒獲得營養的死迴圈”,正生動地上演著。

更讓它感到違和的是財富的流向。

按常理,如此火爆的美食產業,頂級大廚應當賺得盆滿缽滿。

然而,蘇叄憑藉貓類天生的敏銳,嗅不到太多“富貴榮華”的安逸氣息。

它曾短暫潛入幾位赫赫有名的廚師住所——有人的宅邸看似體面,內裡卻異常簡樸,甚至有強行維持門面的痕跡;精怪廚師的洞府裡,珍貴香料和罕見靈植堆積如山,但日常用具卻顯得普通。

他們的精力,以及大部分所得,似乎都投向了一個無底洞:尋覓更珍貴、更稀奇、效果更“勁爆”的食材。

以及研究著該如何使用神通來烹調。

這就引出了,蘇叄心中越來越重的陰霾:這些“珍材”從何而來?

普通的山珍海味、奇花異草,可以靠財力或關係購得。

但能讓頂尖廚師趨之若鶩,能讓整個東城為‘食’瘋狂,恐怕就不僅僅是尋常物了。

東城的“和諧”建立在一種脆弱的共識上——用廚藝解決爭端。

但這種共識,是否也掩蓋了獲取食材時發生的黑暗?

蘇叄的爪尖在冰冷的琉璃瓦上劃過。

它嗅到了空氣中一絲極淡、被油煙掩蓋的血腥氣。這倒也正常,烹調會用到生鮮自然有血氣。

它看到暗巷深處,有穿著緊身勁裝的精怪身影,揹負著鼓鼓囊囊、散發著微弱靈氣,但形狀怪異的包裹匆匆而過,目光警惕,不似尋常送貨者。

它甚至在一間藥鋪的後院,瞥見學徒趁夜色,快速掩埋沾著可疑粘液和碎鱗的泥土,旁邊攤開的賬簿上草草記載著“……得蟾酥三罐,品相上等,採費高……”的條目。

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念頭,在蘇叄腦中成形:在這個“美食之都”光鮮的外皮下,是不是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殘酷的狩獵?

既然食材本身成了引動情緒、展示神通乃至爭奪地位的關鍵,那麼為了獲得“上好”的材料,還有什麼手段是不能用的?

人類獵取開啟靈智不久、本體稀有的精怪,取其精血、骨肉、內丹融入烹飪——這不亞於食用修行者的血肉精華,何其殘忍?

而強大的精怪,又何嘗不視人類為特殊“藥引”?

蘇叄早就知曉,某些特殊體質、品格高貴有大功德的人類,結合特定的儀軌來烹調,能榨取出長生的力量。

這點在《吃人經》中亦有記載。

甚至可能有精怪之間的互相獵殺,弱者成為強者廚藝路上的墊腳石。

“大邑東之事,有點顛倒常理,是非黑白還得酌情定奪,不能貿然為之。”

靈吉菩薩的告誡在蘇叄耳邊迴響。

這看似繁榮、以“美食”為傲的東城,其根基正浸泡在一片可能由貪婪、瘋狂與互相戕害匯成的濁流之中。

那神秘客商送來的、引發風波的龍肝鳳髓,會不會正是這種黑暗迴圈,催化出的最終產物?

象徵的是烹飪的極致,還是“吃與被吃”這條道路上最巔峰也是最扭曲的形態?

海風帶著鹹腥和東城特有的濃烈香氣吹來,蘇叄卻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它站在城市最高的饕餮紋鼎旁,俯瞰著這座萬家燈火、鼎沸喧囂的“美食樂園”,貓瞳中閃過一絲凝重與警惕。

它知道,龍肝鳳髓或許並非指向天庭失竊,而是指向這東城本身瀰漫開來的、令人不安的邪氣——一種包裹在極致美味中,吞噬靈魂與生命的“道”。

夜色更深,暗流湧動。

蘇叄決定更深入地探尋。

這座城,遠比它最初想象的,要“入味”得多,也危險得多。

那場即將到來的廚王爭霸,也許不僅關乎榮耀和珍饈,更可能是一場血腥盛宴的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