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

九枝燈的燭火在冷清的宮殿裡分外幽微。

沈銀翎睜開眼。

狐狸眼猩紅溼潤,她面無表情地躺在那裡,淚珠子卻似斷線珍珠,一串串流進枕巾。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而起身,不顧腦袋上剛包紮好不久的傷,赤著雙腳,在寢殿裡反覆徘徊踽踽獨行,彷彿唯有不停歇地走路打轉,才能緩解今夜洶湧澎湃的情緒。

她的影子被燭火倒映在牆壁上。

孤獨,清瘦。

隨著燭火被細風吹動,她的影子也像是被拉成了不同的形狀,時而伶仃時而扭曲,時而面目全非猙獰如阿鼻惡鬼。

夜雨漸漸停歇。

東方露出魚肚白時,沈銀翎才終於力竭地跌倒在地。

她靠在床腳,扶著膝蓋,細密的睫羽低低垂落,遮住了晦暗幽深的瞳孔。

從前以為殺了叔父一家,就算是報了大仇。

可是今日方知,原來事情並不如她想象中那麼簡單。

她的仇人高坐樓臺,權勢赫赫。

目光落在九枝燈上。

她伸手,用白嫩指尖輕輕觸碰那一簇淡金色燭火。

火焰炙烤著肌膚,可她卻像是渾然感受不到痛楚。

她慢慢攥緊手,直到那簇燭火湮滅在了掌心。

她要……

屠龍。

清晨時分,酈珠來探望沈銀翎。

床帳低低挽起,床榻上的女子儘管滿面病容,卻呈現出一種破碎悽豔的美,纖細的黛青色眉尾朝髮鬢延伸而去,蒼白的兩靨好似脆弱剔透的琉璃。

酈珠接過宮女端來的湯藥,坐到床榻邊,細細碎碎地念叨:“聽說你昨晚偷了皇姑奶奶的令牌,悄悄去見太上皇了?皇姑奶奶生了好大的氣,我哄了許久才勉強哄好……”

在酈珠喂來一勺藥的時候,沈銀翎用指尖不安地籠著團花紋錦被,輕蹙眉尖:“你是……誰?”

酈珠愣了愣。

等反應過來,她猛然站起身:“昭寧郡主?!”

沈銀翎臉上愈發透出一種無知單純來:“你喊我什麼?”

酈珠跟見了鬼似的,盯著她看了良久,見她不是在開玩笑,頓時宛如踩了尾巴的貓,幾乎完全忘了大家閨秀的儀態,一瞬跳起來喊道:“御醫!御醫!”

酈珠把太醫院的御醫全部叫了過來。

他們重新查探過沈銀翎的傷勢,聚在一起討論良久,才派了個人牽頭,對酈珠拱手道:“酈姑娘,根據我們分析,也許是因為昭寧郡主昨夜撞到了後腦勺,所以才損壞了記憶。從前這種病例也是有的,根據醫書記載,短則數日,長則數年,是有機會恢復記憶的。自然,也不排除有人一輩子也沒能恢復記憶……”

酈珠氣笑了:“你們的意思是,她失憶了?!”

正說著話,上官敏和薛綿綿匆匆趕來。

薛綿綿急切道:“昭昭出事了?”

酈珠把太醫的話簡述了一遍。

薛綿綿震驚:“怎麼會這樣?!”

她顧不得禮儀,匆匆跑到床榻前:“昭昭,你不記得我了嗎?!”

上官敏倒是冷靜。

她看了眼內殿的沈銀翎,低聲問酈珠道:“昨夜她去見太上皇,兩人說了什麼?”

酈珠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太上皇也受了傷,好在保住了性命。”

酈珠頓了頓,忽而壓低聲音:“上官大人的意思是,昨夜他們兩人談話的內容,興許是昭寧郡主‘失憶’的關鍵緣故?”

兩女對視,從彼此眼中看見了同樣的猜測——

沈家昭昭最是狡黠,平日裡不肯吃一點兒虧。

奸詐如她,怎麼可能突然失憶?

上官敏輕咳一聲,淡淡道:“我什麼也沒說。”

“我雖不知她要幹什麼,但她於我有恩,所以她做什麼都是對的。”酈珠重又端起大家閨秀的驕矜姿態,雙手交疊於胸前,“我會如實稟報皇姑奶奶,郡主頭部受傷,須得在慈寧宮好好靜養。”

上官敏似笑非笑:“酈姑娘與昭昭的交情,何時這般深了?”

酈珠針鋒相對:“我記得當年上官大人同樣與昭寧郡主不睦,怎的現在竟以姐妹相稱?”

上官敏從她臉上收回視線:“你也不必與我爭。說到底,你我都比不上綿綿與她交好。”

這倒是實話。

酈珠噎了噎,望向內殿,沒再多言。

沈銀翎壞了腦子的事情,很快被酈太后知曉。

老人家盤著碧璽佛珠,幾乎笑出聲來:“珠兒,你打量著哀家是傻子嗎?就算哀家失憶了,那死丫頭也不會失憶!”

“是真的!”酈珠緊忙找補,“臣女試探了多次,郡主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酈太后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霍明嫣聞知訊息,也趕了過來。

酈太后掃了一眼她的肚子:“皇后懷著身子自是辛苦,何必親自走這一趟?”

說著話,捻著佛珠的手卻忍不住暗暗收緊。

霍家本就勢大。

若將來繼承皇位的是霍明嫣的兒子,霍家那老太太的尾巴豈不是要翹到天上去?

霍明嫣撫了撫肚子。

天下人都以為她是在表哥出征前那一晚懷上的龍種,卻不知她實際上已有兩個月身孕。

她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臣妾是關心昭寧。”

很快,沈銀翎被霍明嫣派人請了來。

酈珠坐在酈太后身側,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霍明嫣問道:“你當真不記得你是誰了?”

沈銀翎垂著眼睫。

陸煜講的故事很完整。

但裡面,還少了最關鍵的一環——

距離西魏公主身死已有十五年,十五年相安無事,為何西魏皇族會突然知曉她更名改姓,隱匿在了沈國公府?

是誰人告的密?

從西魏到大周,必須經過霍家鎮守的城池。

沈銀翎不確定霍家是否有參與其中。

沈銀翎抬起頭時,目光裡的沉冷晦暗倏然化作單純天真。

她柔聲道:“我醒來時頭很疼,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

含桑怒斥:“大膽!你在娘娘面前,怎麼能自稱‘我’?!你連行禮的規矩也忘了嗎?!”

霍明嫣抬手,制止了她的斥責。

她溫聲道:“看來,你確實受了重傷,忘記了許多事。”

頓了頓,她又道:“本宮這裡有一份案冊,記錄了五年前鎮國公沈致謀反一案。不知能否請你念給本宮聽?”

她有心試探沈銀翎。

如果沈銀翎在讀的過程中露出別樣情緒,那就證明她根本沒有失憶。

她是想透過裝失憶,來達成某種隱秘的目的。

霍明嫣不知道沈銀翎究竟在盤算什麼,但無疑,阻止她、拆穿她,才是最有利的。

沈銀翎接過案冊,半晌,無辜道:“我不認識這些字。”

霍明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