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鮮血,順著陸煜的額頭蜿蜒滾落,在昏色的大殿裡異常扭曲醜陋。

陸煜摸了摸額頭。

在摸到一手潮熱後,他青筋暴起,猛然掐住沈銀翎的脖頸。

沈銀翎又抄起月餅盤子惡狠狠砸向他的頭,可是男人彷彿感覺不到疼痛,與她扭打著倒在地上。

他睚眥欲裂面目猙獰,死死掐著沈銀翎的脖頸:“你玩弄朕的幾個兒子,朕早就恨毒了你!若非念在你父母救過朕的份上,早在當年淵兒和陸映為你爭太子之位時,朕就已經殺了你!

“沈銀翎,朕受夠了!朕受夠被陸映那個畜生囚禁在這裡的日子了!朕要殺了你,朕要讓陸映永失摯愛,痛不欲生!”

男人似癲若狂。

沈銀翎被他壓在身下,眼眶通紅。

月餅盤子在地面摔碎。

她在地上艱難摸索,碎瓷割傷了她的手,她在滿手血腥裡,終於摸到一塊尖銳的瓷片。

她被掐得說不出話來,充血的狐狸眼溢位恨意。

她抬手,拿碎瓷片狠狠刺向陸煜的脖頸!

陸煜一驚,下意識推開她。

瓷片擦著脖頸,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沈銀翎的腦袋撞上桌腿,發出“咚”一聲巨響。

殿內的動靜終於引來了外面的禁衛軍,他們匆匆闖進來,瞧見滿地狼藉,又見陸煜滿身是血,頓時大驚失色,連忙按住躁狂的他,又派人去喊太醫。

沈銀翎捂著頭,撫著桌子艱難站起。

腦袋疼得她說不出話。

她臉色陰鬱,踉踉蹌蹌地奔出啟祥宮。

京城有雨。

鋪天蓋地的秋雨落在皇宮,沈銀翎孤零零跑過宮巷,繡花鞋和衣裙盡皆溼透。

好冷……

宮巷冗長,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沈銀翎力竭地靠著宮牆,視線落在遠處的漆黑夜色裡,又像是落在了更遙遠的地方。

冰涼的雨珠順著她的鼻樑和臉頰滾落,她眼睫溼潤,唇瓣蒼白如紙。

片刻後,她身形搖搖欲墜,終於支撐不住地栽倒在地。

視線依舊落在宮巷盡頭。

似有女子提燈而來,橘黃籠光在寒冷的雨汽裡洇出暖色的溫柔。

“阿孃……”

沈銀翎張了張唇,眼眶更紅,無意識地低聲呢喃。

眼皮沉重,她失去了意識。

酈珠帶著丫鬟們穿過宮巷。

她今夜是來陪酈太后過中秋的,豈料過到一半,卻發現沈銀翎不見了。

宮裡自是無人在意沈銀翎在不在宴席上,是以她只好獨自帶人出來找。

一名丫鬟驚訝道:“小姐,那裡有個人!”

酈珠挑起燈籠望去,不由瞳孔微縮。

她顧不得撐傘,匆匆穿過雨幕:“昭寧郡主!”

沈銀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異族王廷春暖花開,公主府雕樑畫棟金碧輝煌。

容貌穠豔熾烈的女子,身穿華服,額間綴玉,嬌媚溫柔地倚坐在搖籃邊。

她捏著撥浪鼓,傾身低哄嬰兒:“我的翎兒,會是世上最幸福、最尊貴的姑娘。我要我的翎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坐享無邊富貴,受盡萬千疼愛,轟轟烈烈瀟瀟灑灑地度過一生……”

忽有青年前來拜訪。

那青年容貌熾豔,只穿著寒酸了些,恭敬地呼喚女子為“皇姐”。

他對女子發下重誓:“如果皇姐支援我做儲君,那麼我願意讓我的兒子和翎兒結為姻緣,此生此世只她一人,絕不納妾、絕無通房。待到我兒登基那日,翎兒便是西魏最尊貴的皇后。若違此誓,臣弟全家不得好死!”

女子這才正眼睨向他。

她心動了。

她要為她的掌上明珠,鋪一條最繁花似錦的通天路。

她與青年締結盟約,支援他當儲君,幫他肅清了其他兄弟。

青年當上太子不久,他的太子妃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兒子。

女子前去道喜,並要求青年兌現當初的承諾。

可是青年推三阻四,只說孩子還小,不肯立下婚約。

女子路過花園,聽見那宮女出身的太子妃,對幾名官家貴婦揚言道:“大公主一直想攀附我們家,腆著臉逼夫君為她女兒和我兒定下婚約。可她女兒算什麼東西,給我兒子舔腳都不配!我兒將來要娶的,必定是權臣家的閨秀!”

女子大怒。

她是皇帝最愛的女人生下的女兒,自幼千嬌萬寵,從沒受過這種委屈!

更何況被詆譭的,還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心肝寶貝!

她當即命人用鞋底掌摑太子妃的嘴,又如同逗狗般要太子妃在地上爬,她拿著弓弦射著玩兒,叫太子妃徹底淪為笑柄。

太子妃被射成重傷。

次日太子登門賠罪,她只有一個要求:換太子妃。

可太子依舊推三阻四,也不提兩家婚事了,只說願意賠償皇姐五千兩紋銀。

於是女子再沒理會他,抱著她的掌上明珠,徑直去見皇帝。

她央著皇帝改立太子。

皇帝寵溺又無奈:“你那幾個兄弟都被你折騰沒了,除了他,還能立誰呢?”

“我不管!”女子嬌蠻任性,“實在不行父皇立我為皇太女吧,將來我把皇位傳給翎兒就是了。父皇你瞧瞧翎兒,她多可愛呀!她既託生在我的肚子裡,她就應當擁有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皇,我要把天底下最貴、最美好的東西,全都給翎兒!”

“胡鬧!”皇帝佯裝生氣,眉梢眼角卻都是疼愛的笑,“古往今來,哪有女人當皇帝的道理?”

“從前沒有,如今開創先例就是了!”女子拽著皇帝的衣袖,“父皇,求你啦!”

旁人大不敬的話,在女子這裡,只不過就是一場撒嬌。

皇帝被她鬧得沒脾氣,只好溫柔道:“好好好,朕依你就是了!朕這這兩日得了空,就改寫詔書成不成?”

可是,女子沒等到那封詔書。

她在第二天被召進宮時,看見皇帝倒在血泊裡,心臟位置插著一把刀,身體早已涼透。

她不敢置信,剛走過去想要檢視究竟,太子突然領著無數官員出現。

太子率先厲聲道:“重華公主瘋癲無狀,弒父弒君!來人,將她拿下!”

早有禁衛軍埋伏在外面。

隨著太子一聲令下,他們一窩蜂衝進來,不由分說地結果了女子的性命。

女子美麗的頭顱滾落在地。

視線消失的最後一剎那,她藏在心底的執念依舊是——

她的翎兒,要成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貴的女人。

她的翎兒,應當擁有無邊富貴,萬千疼愛。

重華公主死了。

太子妃欲要殺重華公主的女兒解恨,可是公主府的乳嬤嬤嗅到風聲,帶著嬰兒逃走了!

鎮守邊疆的駙馬,為了妻女,一怒而反。

只可惜汲汲營營了兩年,終究未能抵抗太子的軍隊。

他死的那天,黃沙漫天。

戰馬倒在地上,他靠在馬肚子上,盔甲破爛渾身是血,早已不復往日的俊美瀟灑。

他顫抖著,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虎頭鞋。

這是愛妻親手為他們的掌上明珠繡制的虎頭鞋。

他的愛妻是西魏最驕傲的公主。

愛妻不善女紅、不通刺繡,這輩子也不曾拿過針線,得知有孕,特意請來中原的繡娘,用心學了很久很久,才繡出一雙虎頭鞋。

駙馬低頭,深深親吻虎頭鞋。

如同親吻愛妻和掌上明珠的臉龐。

他愛他的妻女,勝過愛他自己。

沙塵迷了眼。

駙馬抱緊那隻虎頭鞋,永遠失去了生命。

後來,名喚翎兒的嬰孩被改名沈銀翎。

她在萬里之外的沈國公府好好長大。

爹爹每次班師回朝,都會給她帶邊疆的各種小玩意兒和冰糖葫蘆,因為她說那裡的冰糖葫蘆更甜更好吃。

阿兄疼她,半夜翻牆出去給她買夜市裡的零嘴,攢很久的月錢給她買很貴的胭脂水粉。

孃親更是溺愛她,小時候整日追在她身後餵飯,長大了更是把嫁妝裡的寶貝都給她,寧肯自己穿兩年前的衣裳,也要給她買當下京城裡最時興、最昂貴的綾羅釵裙。

——我的翎兒,要成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貴的女人。

——重華吾妻,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我們的掌上明珠。

——爹爹的翎姐兒,是世上最漂亮最可愛的小姑娘!爹爹真是稀罕你!

——妹妹,你瞧這隻大黑狗漂不漂亮?阿兄特意買來保護你的!

——我的翎姐兒,不管發生什麼,孃親都是愛你的,孃親永遠愛你……

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

曾經的至親出現在一張張支離破碎的鏡面上,望向沈銀翎的目光溫柔而又耐心。

床帳低垂。

沈銀翎緊閉雙目,兩行清淚順著眼尾滾落進枕巾。

原來,她曾被那麼多人愛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