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沈銀翎手持團扇,倚在雕花扶欄後看湖光水色。

翠翠端著一盤新鮮李子上樓,歡喜道:“郡主,奴婢打聽到訊息了!大理寺官員查出了巫蠱案的真相,沈美人身邊的宮女承認,是沈美人蓄意陷害您!現下沈美人已經問斬,容妃娘娘因為買官賣官,被貶入冷宮,聽說沈國公在朝堂上和她們劃清界限,只說不認這兩個妹妹!”

沈銀翎轉了轉白玉扇柄。

分明是喜事,可她卻提不起什麼精神。

她心裡藏著另一件事,卻羞於問出口。

“郡主嚐嚐鮮李?”翠翠把果盤呈到她面前,“是上官姑娘派人送來的,又甜又脆!”

沈銀翎轉過身,背靠扶欄,慢慢垂下頭。

她今日穿了件碧玉色絲綢上襦,陽光照進來,後頸是極致的冷白色澤。

她輕聲:“我沒胃口。你拿去和海棠她們分了。”

翠翠年紀小,正是貪食的年紀,聞言連忙揀起一顆鮮李喂進嘴裡。

吃了一半,她口齒生津,囫圇道:“奴婢聽說陛下這段日子生了一場大病,這兩日才勉強痊癒。好像是那夜從您這裡離開之後就生病了,莫不是淋雨淋的?陛下那樣強健,沒想到淋一場雨就會生病……我最喜歡赤著腳在雷陣雨裡踩水玩兒了,也沒見生病呀!”

沈銀翎抬起眼睫。

翠翠吃完鮮李,在帕子上擦了擦指尖:“對了,奴婢還聽說陛下打算御駕親征。”

沈銀翎倏然捏緊白玉扇柄:“御駕親征?”

“對呀!聽桂公公的口氣,似乎過幾天就要走!左右您如今不必再繼續禁足,要不您到時候也去送送陛下?陛下最喜歡您了,他看見您肯定會很開心!”

孤島上蟬鳴聲聲。

細密纖長的睫毛,在女子嬌豔白皙的臉頰上覆落陰影。

沈銀翎忽然想起那一夜,陸映說了什麼。

——是,我盼你不得好死,短折而亡!

——陸映,你究竟還想聽多少遍?!你想聽多少遍我都可以說給你聽!

後來,他說了一個字。

當時風雨如晦電閃雷鳴,她沒聽清楚。

如今想來,似乎是個“好”字。

心底悄然生出慌亂,像是蔓生的野草,鋒利的鋸齒葉片扎的人心疼。

“要不……”翠翠想了想,忽然提議,“要不咱們現在就去見陛下吧?您和陛下都好久沒見面了呢!”

她性子活潑,拉起沈銀翎的手就往宮樓下跑。

樓梯上,沈銀翎不肯再往前。

她抽回手,只低眉斂目,緊緊捏著白玉團扇:“我不去見他。”

“為什麼呀?”

“我不能見他……”

沈銀翎聲音極輕。

她轉過身,把臉埋在背光的陰影裡。

捏著扇柄的指尖隱隱發白,像是揉皺的白紙。

翠翠茫然:“可是,為什麼呀?”

沈銀翎沒有回答,只一手挽起層疊裙裾,沿著樓梯緩緩往上走。

“郡主——”

翠翠還想說點什麼,海棠出現在樓梯拐角:“翠翠。”

“海棠姐姐!”翠翠跑到她身邊,“你傷好啦?”

海棠微微頷首,叮囑她道:“你去照顧小世子,今日莫要在郡主面前晃盪了。”

“那好吧……”

翠翠鼓了鼓腮幫子,不情不願地走了。

海棠望向沈銀翎消失的方向,輕輕嘆息。

另一邊。

“御駕親征?!”

御書房,霍明嫣不敢置信地問陸映。

陸映背對著她,負手立在窗前。

大病一場,他的背影消瘦落拓幾分,一襲玄黑色織金龍袍略有些寬大,在盛夏黃昏勾勒出陰鬱暗色。

淺金色夕光照進窗牗,青年骨相鋒利的面龐上陰影錯落,鬢角隱隱蔓生出幾綹白髮,直往金冠裡延伸而去,彷彿蒼龍的觸角。

他比從前更加沉默肅立,像是寒夜的風雪,稍微觸碰,便覺冰冷刺骨。

霍明嫣啞聲:“表哥莫非是為了沈銀翎,才選擇御駕親征?”

陸映不語。

霍明嫣緊緊攥著手帕,壓抑著胸腔裡洶湧澎湃的情緒,緩緩搖頭:“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表哥出事了怎麼辦?!表哥萬金之體,豈能有半點損傷?!表哥乃是帝王,自幼跟著俞老夫子學習帝王之術,如今卻要為了一個女人讓自己身陷險境……這絕非帝王該有的謀斷!”

窗臺上擺著一盤櫻桃。

拂面清風帶來櫻桃的清新果香,夏日黃昏分外好聞。

陸映揀起一顆櫻桃。

狹眸沉靜肅穆,彷彿深不見底的石潭。

他嗓音喑啞:“這半個月以來,朕焚香沐浴,卻聞不見氣味。朕遍嘗珍饈,卻吃不出滋味。”

櫻桃在指尖碾碎。

鮮紅的果汁順著食指淌落。

他歪頭,晦暗眼瞳難以聚焦:“朕看不見顏色。”

世界黑白靜默。

萬事萬物似乎都化作了石頭。

原來沒有沈昭昭的世界,是這樣可怕。

可她不要他了。

她要他不得好死。

她要他不得善終。

帝王?

他孤零零坐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有什麼意思?

“表哥!”

霍明嫣眼眶通紅,撲上去緊緊抱住陸映的腰身。

她哽咽:“你不要嚇唬我!你若是生病了,咱們繼續請太醫診治就是,何故就要御駕親征呢?!戰場危險,萬一你有個好歹,叫臣妾怎麼辦?!”

陸映沒有應答。

只垂著眼簾,拿帕子一點點擦拭乾淨指尖。

霍明嫣頹廢地回到坤寧宮,呆坐許久,直到含桑帶著宮女們進來傳膳。

她悶悶不樂地坐到食案旁,瞧見含桑端上來一碟魚,突然忍不住捂住嘴乾嘔了兩聲。

含桑的瞳孔微微放大:“娘娘?”

霍明嫣擺了擺手:“做什麼大驚小怪?本宮心情不好,你們都退下。”

宮女們陸續退了出去,含桑卻留了下來。

她驚恐地壓低聲音:“娘娘上回和關大人在御花園互相安慰,事後並沒有服食避子藥,難道……”

霍明嫣一怔。

含桑惶恐:“娘娘的陪嫁丫鬟裡面,有個擅長醫術的,要不叫她過來為娘娘診脈?”

兩刻鐘後。

那丫鬟跪倒在霍明嫣腳下,滿臉慘白:“娘娘已是有了身孕。”

可是皇宮裡誰不知道,霍明嫣已經許久不曾承寵。

所以這身孕……

含桑嚇得腿軟,“噗通”跪倒在地,喃喃道:“是關大人的?”

她猛然拽著霍明嫣的裙裾:“娘娘,這孩子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