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在黑暗中突兀響起。

聽到這清脆鈴聲的年輕女徒弟,身體觸電似的一抖、慌忙扶著一旁的水泥花池站了起來。

她的身體,恢復了一些力氣。

但更強烈的恐懼不安,卻在心頭縈繞。

剛才那位走陰人說——送諸位前輩上路?

他要殺了今晚的所有人?

這個走陰人看起來陽光無害,手段卻這麼殘忍?

怎麼辦?要跑嗎?

可師父呢?師父怎麼辦?

剛才沒有聽到師父的動靜啊……

我明明都提前示警了……

如果現在跑,跑得掉嗎?

女人的大腦糨糊似的混亂翻騰,恐懼和慌張在腦海中翻騰,一時間進退失據。

陰影中,卻突然竄出一道消瘦蒼老的人影。

赫然是她的師父百目先生。

不知何時躲到大宅子外面的百目先生,躲開了三樓的混亂大戰,此時正沿著宅邸外牆的邊緣鬼鬼祟祟的潛行。

繞到正面、看到了僵立在原地表情驚恐的女徒弟後,百目先生連忙衝過來,一巴掌拍在女徒弟的腦門上,低聲罵道:“……還發什麼呆?快跑啊!”

百目先生消瘦似猴的蒼老身體,此時靈活輕快的向著大門外跑去,完全不像是一個老年人。

可他剛跑到敞開的大門口,外面陰暗無光的黃土路中央,突然自黑暗中浮現幾道慘白怪異的人影。

它們臉上塗抹著鮮豔的色彩,身上披著古怪的蓑衣,同手同腳的攔在了百目先生面前、姿勢極為扭曲怪異。

陰冷的寒風,自黃土路上吹來。

僵立在大門口的百目先生,瞬間不敢動彈。

他看到門外的黃土路上,一個個活人或站、或趴的僵在那些紙人手中,成了一個個不動的雕塑。

百目先生的表情,變得有些苦澀。

“……被一網打盡了啊。”

在他身後,鈴鐺聲逐漸接近。

清脆的趕屍鈴鐺在黑夜中搖響,一個個詭異的蓑衣紙人同手同腳的從大宅子裡飄了出來,方才在三樓參加法會的大師們,全都僵硬不動的被紙人們拖動著、狼狽至極。

搖動趕屍鈴鐺的走陰人,閒庭信步般的走在最前面。

他看到僵立在大門口的師徒二人,並沒有驚訝,也沒有上前說話,只是靜靜立在大宅門口,像是在等待什麼。

看到少年不語,師徒二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數分鐘後,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在黑暗中響起,一盞明亮的車燈照亮黑暗、由遠及近,最後駛入這棟大院、停在了宅子門口。

騎車的騎手,是一位年輕的少女,穿著牂牁本地的苗族服飾,看起來青春漂亮。

她背上則用牂牁常見的揹帶,綁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老土破舊的紅布揹帶,緊緊的交叉勒在少女的胸前,是牂牁鄉土最常見的婦人模板。

雖然她看起來很年輕,但一身的土味、卻與牂牁的山林完美融入。

跳下摩托車後,少女便嘰裡呱啦的對門口的走陰人說了一大通,完全是聽不懂的少民語言。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但從她一邊說、一邊指其他人的手勢,像是在討論今晚在場的這些大師。

在嘰裡呱啦的說了一通後,少女從斜挎的布袋子裡掏出一個黑色泥罐遞給了走陰人。

所有人警惕恐懼的注視中,那位詭異神秘的走陰人開啟了泥罐封口。頓時,一股惡臭從罐中飄出、迅速飄遍整個院子。

趕屍鈴鐺,再次搖動。

兩個蓑衣紙人從陰影中飄來,接過了走陰人手中的泥罐。

它們捧著泥罐,朝著在場的活人飄去。

停在第一人面前,蓑衣紙人從泥罐裡掏出一個散發怪味的乾癟泥丸,冷酷的將泥丸塞入了此人的嘴中。

隨後,便是下一位……

兩個蓑衣紙人,強迫在場所有人一一服食那種乾癟丸子時,走陰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平靜響起。

“……這是我們牂牁的蟲丸,諸位前輩應該聽過。”

“這裡面是一隻蠱蟲,服食後,蠱蟲會沿著食道進入諸位體內。”

“給諸位吃的這種叫【食髓蠱】,用烏江鬼界裡的植物加本地毒蟲煉成,壽命五年。”

“五年內,只要諸位進入牂牁地界、吸入了烏江鬼界的氣息,這隻蠱蟲就會甦醒、鑽進你們的骨髓裡開始啃食。”

“但如果你們離開牂牁、五年內不吸入烏江鬼界的氣息,那麼這隻蠱蟲就會自然死亡、不會對諸位造成任何損傷。”

“蠱蟲復甦的時間是兩天,所以諸位有兩天的時間離開牂牁、請儘快離去,不要逗留。”

走陰人那帶著牂牁口音的普通話,在院子裡傳開。

雖然依舊年輕,語氣甚至稱得上是和藹。

可這一刻,卻沒有人敢直視他。

相反,聽到走陰人這番平靜話語的大師們,全都毛骨悚然、脊背發涼。

陰陽道上,與邪祟死物打交道的這些大師很少有不懼生死的。

恰恰相反,越是接觸生死,他們就越是恐懼死亡。

牂牁走陰人一脈,本就神秘詭異、有著諸多邪門可怕的傳說。

如今這個年輕的走陰人,甚至還找來了牂牁本地的蠱婆給他們下蠱……

摩托車轟鳴著駛離小院,那個年輕的蠱婆帶著她背上的小女孩離開時,走陰人的聲音依舊繼續。

“……晚輩還是那句話,諸位來牂牁旅遊度假,我並不介意,但不能是現在。”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牂牁謝絕陰陽道上的所有同道進入。”

“至於什麼時候能來,到時候769局會在道上釋出通報的。”

摩托車的聲音漸漸遠去,走陰人平靜卻不容置喙的霸道宣告,令在場眾人面面相覷。

那些蓑衣紙人,不知何時鬆開了在場的幾位大師。

可方才在樓上還出言不遜的江湖前輩們,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敢於直視前方的詭異走陰人,更別說動手反抗了。

目送年輕的走陰人閒庭信步般的離去,帶走了他的那些蓑衣紙人。

留在院子裡的大師們,竟一句話都不敢說。

直到那年輕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後,才有人皺著眉頭低語。

“……這就把我們放了?”

“只是餵了一顆蠱蟲……”

方才在樓上還對走陰人鄙夷輕視的諸位大師,此時卻劫後餘生般的充滿了慶幸。

甚至連走陰人喂他們吃了一枚蟲丸這種恐怖的事情,他們都不在乎了。

——相比於傳說中走陰人殘忍惡毒的種種邪術,僅僅只是被下蠱、完全是中頭獎了好嗎!

“……這一代的走陰人,果然跟769局那群人有交情啊。”

“讓我們聽769局的通知……”

“我聽說半個月前在月照,也是那個趕屍的劉芳去求走陰人、這個走陰人才出手的。”

“看來今晚也是769局的人在背後搗鬼了……”

“以後牂牁這裡,不好再進來了。這一代的走陰人好管閒事……”

“至少比他師父好……他師父倒是不好管閒事,但是下手狠毒得緊。以前都說,要落他師父手裡、比死了還難受。”

“噓……別亂說話,小心他沒走遠……”

眾人討論著走陰人的恐怖,商量著放棄此行牂牁的所有打算,準備明天一早就出發。

甚至有現在就已經在喊外面的徒弟準備開車,要連夜離開的。

原本熱鬧的法會,轉瞬間作鳥獸散。

來自東南亞的九位大師,都是陰陽道上小有名氣的高人。

可這一刻,他們卻沒有絲毫的脾氣。

人總是怕死、慕強。

若是那位走陰人的本事只比他們強一些,今晚的事絕不會這麼輕易了結。就算大師們敵不過走陰人,也會將這件冤仇埋在心裡、以後找機會報復。

可黑暗中出現的那位走陰人,太過鬼祟邪門了。

那可怕的手段,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且最恐怖的是,輕鬆鎮住了場面的走陰人、連他的邪主都沒有請出來!

這個走陰人看起來年紀輕輕,可他給眾人帶來的壓力,卻不亞於傳說中的那幾位大人物。

於是,當雙方實力差距大到令人絕望的程度後,在場的這幾位大師頓時失去了報仇的念頭,甚至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

當他們離開此地、與門外的弟子們匯合時,聽到弟子們惶恐不安的詢問裡面的情況時。

這幾位來自東南亞的大師,在沒有任何交流、約定的情況下,全都默契的選擇了同樣的話術。

“……你們今晚也算是見到世面了,傳說中的牂牁走陰人都被你們見到了。”

“嗯,我們今晚就走,那位走陰人並未為難為師,為師自然也要給他幾分薄面。”

“不用去找鬼王棺了,那個古羅鬼國、很可能被這位走陰人被鎮壓了……你們沒發現牂牁境內,已經沒有紅門敞開了嗎?”

“走陰人一脈,恐怖如斯啊……”

“為師與他交手、撐了這麼久……哎……雖然是雖敗猶榮,但敗就是敗,回去為師要閉關苦修精進。”

“在牂牁這片土地上,怕是連天師來了都要讓他三分……”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如此年輕!”

……

關於牂牁走陰人的恐怖傳說,再一次在陰陽道上泛起波瀾。

而這波紋漾起的最開始源點,便是今晚參加法會的所有人。

這可怕傳聞的波瀾,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擴散,最後或許會擴張到一個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程度。

但至少今夜,眾人都獲得了安寧。

已經遠離法會現場的冉青,來到了與墨離約定的碰頭地點。

已經換上了日常服裝的少女,再一次變成了那個新潮、青春、時尚靚麗的女孩。

小雅也換回了最開始的漂亮小裙子,正拿著一個冰淇淋、開心的小口舔著。

大黃狗一般的小棉花,則趴在地上、抱著一個碩大的棉花糖啃咬,注意力完全被棉花糖吸引。

看到冉青回來,墨離笑嘻嘻的對他挑了挑眉:“怎麼樣?我的演技不錯吧?這個假裝下蠱恐嚇的辦法,既不結仇、也能化解當前的局勢,足夠把那些貪生怕死的大師嚇跑了。”

墨離得意洋洋的求誇讚,這個主意畢竟是她提出來的。

冉青笑著豎起大拇指,毫不吝嗇讚美:“不愧是你,比我聰明多了。不過那泥丸你是咋做的?那種毒蟲特有的怪味,非常真實啊……那東西真是假的?”

冉青很是好奇。

小廣場的燈光下,穿著短袖、腰細纖細的少女笑嘻嘻的蹦了下來,道:“那自然是假的啦,雖然真的有這種蠱蟲,但真要煉成可困難了。”

“我是鬼王,又不是蠱王,怎麼可能真的會煉蠱嘛。”

墨離笑嘻嘻的轉移話題:“對了,今晚的事搞定,訊息傳開後,陰陽道上的人應該不敢再來牂牁了。”

“反正你不用讀書都可以去上大學,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咱們在牂牁到處跑跑、旅遊怎麼樣?”

“你一邊旅遊度假,一邊等鬼國徹底消亡。等鬼國消亡了,我們也就能安心了。”

“我聽說牂牁境內有好多好玩的景點呢!都是以前我在的時候沒有的。”

“以前老婆子在我不敢回來,現在咱們一起去逛逛?”

墨離笑嘻嘻的向冉青發出了邀請。

冉青思考了一下,道:“再說吧,我的確想休息一段時間,不過……”

“哎呀……別那麼多可是、不過了,”少女直接蹦過來說道:“瞻前顧後、總是可是可是的,等你想好、年紀都大了。”

“人生不過百年,現在年輕的時候不玩個開心痛快,等到以後一把年紀、結婚生子了再去玩?”

“你又不用上班、又有錢,還年輕,這時候不去玩、什麼時候去玩?”

“趕快回去收拾東西,帶小雅睡一覺,明天早上我們就出發。”

墨離興致勃勃的催促著冉青同意。

而一旁正在舔冰淇淋的小女孩,聽到哥哥姐姐的對話後,連忙站起來舉手道。

“還有我!我!墨離姐姐,我也要去,小雅也要去!”

“嘻嘻……好,知道,小雅也一起去,棉花姐也一起去,我們全都去。”

小女孩歡快喜悅的歡呼聲中,三人腳邊的大黃狗也開心的直搖尾巴。

城市的燈火在黑夜中漸漸迷離,小廣場上的人們圍坐在小攤小販周邊,或吃小豆腐、或炸土豆,還有套圈圈的、賣發光玩具的。

家人陪伴孩童,聚在一起的老人笑著交談,踩著溜冰鞋的少年風一般的在廣場上飛過……

這座城市一如既往的安寧祥和,那開心融洽、似一家人般幸福的少年少女在這座城市中,並不起眼。

可他們屹立在這裡的身影,卻似黑暗中無形的巨大界碑、橫亙在陰陽道上。

牂牁不能進,很快會成為左道玄修中的一個共識。

關於那位年輕牂牁走陰人的恐怖傳聞,也會在口口相傳的講述中,逐漸演變成越發離譜恐怖的形象。

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長大的他,會成為外界口口相傳中、一尊不可名狀的恐怖存在……

但這些,都暫時與他無關了。

安心待在家鄉的冉青,暫時沒有外出的想法。

他要親眼見證古羅鬼國的毀滅、見證鬼王棺的消失。

等古羅國的一切消失,沒有了後顧之憂,他才會走出這片大山、真正的踏入外面的世界。

那應該會是一個更加精彩、有趣、波瀾壯闊的故事。

冉青的心中,充滿了期待。

……

…………

end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