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市三中操場。
低矮老舊的舊教室外,大霧湧動、遮蔽操場,連稍遠一點都無法看清。
穿著校服的學生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著,在老舊的教室內進行著體檢。
臉色蒼白、穿著漿洗得發白校服的冉青,一臉驚恐的站在女生體檢的教室門口,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在他身後,身形瘦高似竹竿的男生一臉擔憂、猶豫過後,從後面輕輕的拍了他的肩膀,和他說了什麼。
但不等兩人詳談,隔壁的教室裡,冉青的朋友們突然湧出,他們嬉皮笑臉的把冉青淹沒、帶走。
沒有人理會一旁的瘦高竹竿。
邊緣人似的瘦高少年無措的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冉青被人帶走,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麼。
但最終,他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那被朋友簇擁著的冉青,已經走開了。
猶豫的少年似陰溝老鼠般沮喪低頭、一個人走進霧裡。
他剛才隱約看到了同學冉青的身後,好像跟著什麼東西,那像是被殭屍纏上的徵兆……
但是……
瘦高的少年喃喃著,自言自語。
像是在警告自己,又像是在勸說自己。
“不能多管閒事。”
媽媽說,做人不能多管閒事,爸就是多管閒事才死掉的。
我最多……最多提醒他一聲……
嗯……提醒一聲就行……晚點找機會,提醒他……
他們冉家是煉屍家族,跟殭屍纏著應該不奇怪……
對,肯定是這樣,他們冉家可是煉屍的。
就算真是什麼殭屍糾纏,冉青肯定比我更懂。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了。
要是我跑過去跟他說,說不定會得罪他……他可能會覺得我在懷疑他家的煉屍本事。
嗯……媽說的對,還是不要多管閒事。
……不要去跟他說了。
……
…………
腥風陣陣的巨大石室內,獨自站在最前方的瘦高少年,消瘦得好似皮包骨的身體在輕微的顫抖著。
那是恐懼,難以抑制的恐懼。
從小到大、總是邊緣人、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不敢大聲說話的他,像這樣走到所有人的視線焦點中央,是人生的第一次。
他的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腿軟。
前方的血屍猙獰醜陋、凶煞滲人,如夢魘中的怪物。
可雙腿在本能的顫抖發軟的瘦高少年,眼神卻出奇的平靜。
他幽幽的注視前方的血屍,道:“……我從小就是膽小鬼,軟弱、不爭氣。”
“就算是同齡的孩子對我兇兩句,我都不敢說話,誰都可以欺負我,我也沒什麼朋友。”
“我爸對我恨鐵不成鋼,我媽總是罵我不夠勇敢,他們總想著逼我勇敢、強硬起來。”
“可他們越是打我、越是罵我,我就越懦弱。”
“或許我骨子裡,就是個膽小怕事的懦夫。”
“所以一個月前,冉青你被殭屍纏上的時候,我明明看到了一些痕跡,但我卻不敢去提醒你。”
“我媽讓我不要多管閒事,但我從小到大、哪有勇氣多管閒事……我就是一個膽小的懦夫。”
龍宗樹幽幽的說著,雙臂垂落在身側、頭顱也頹然的低下,像一具沒有氣息的行屍走肉。
他在幽幽的講述著自己的情況。
但這充滿挖苦厭惡的自我講述,更像是自暴自棄般的抹黑。
石室前方的詭異血屍,則僵硬的站原地、不敢上前了。
聽到“生魂”這個關鍵詞,血屍不敢輕易動彈,那是對血屍剋制最大的天敵。
這一刻,整個石室內的焦點、都落在了頹然低頭的龍宗樹身上。
冉青、墨離,兩人都無比震驚的盯著他,看著這個相處一個多月的同伴。
他們一個是走陰人當代傳人,另一個是數千年前的鬼王復生……可他們都沒有發現,身邊的宗樹原來是個死人!
冉青下意識的張嘴,想要說些什麼。
可幽幽低語的瘦高少年,卻依舊在自說自話的審判著自己,打斷了冉青。
“……高一的時候,我跟我媽、我爺爺他們說,冉劍飛叔叔的兒子是我的同班同學。”
“他們讓我跟你做朋友、多幫你、要報答你家的恩情。”
“可你成績那麼好,身邊那麼多朋友,就連鄰班的漂亮女生都喜歡你,老師們也都對你關心有加,我這樣的人、哪有資格來幫你。”
“我甚至不敢去跟你說話,從來都沒有朋友的我,肯定會討人厭。”
“我只能騙我媽、騙爺爺,說我跟你關係很好,已經是好朋友了。”
“但實際上兩年高中,我們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滿十句。”
“看到你被殭屍纏上,我不敢去提醒你,既怕你生氣。”
“也怕提醒你後,會需要找家裡人幫忙。要是我媽知道我騙了她兩年,她……”
吸了吸鼻子的龍宗樹,沒有繼續說下去。
提到母親,即便已經變成死人的他,卻依舊充滿畏懼。
他頹然的低下頭,喃喃道:“我想著,一隻殭屍而已,沒什麼可怕的,你們冉家那麼厲害,你肯定沒什麼危險。”
“那隻殭屍離你也還遠,還沒徹底纏上你。”
“它真威脅到你的時候,我再來幫你也來得及……我說服了自己。”
“但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我就是懦夫,我害怕殭屍、害怕跟你說話,更害怕我媽發現真相。”
“我什麼都不敢做,只想著糊弄過去,可最後,卻把自己糊弄死了……呵……”
說到這裡,頹然的少年自嘲的笑了起來,笑得無比譏諷。
他幽幽的說道:“……我莫名其妙的死了,就在六嬸死後那幾天。”
“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連誰殺了我、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當然,現在已經清楚了,殺死我的、就是那種看不見的怪物。”
“李紅葉母親請養鬼人下咒,咒殺當年與冉劍飛叔叔同行的所有人,試圖用這種辦法殺死躲起來找不到人的冉叔叔。”
“那怪物卡在六嬸身上太久了,等到六嬸一死,怪物立刻盯上剩餘人。”
“就像冉青你明明沒有參加過十年前的那件事,可你是走陰人、又是冉劍飛叔叔的兒子,因為血脈和傳承被那種看不見的怪物盯上一樣。”
“我十年前沒有去找鬼王棺,可我爸去了。我爸死在十年前,那個看不見的怪物、就順著詛咒找到了我、將我害死。”
“而爺爺為了幫我查清我死亡的真相,無意中闖入了梅花山後面的那片松樹林、也被李紅葉盯上,最後不得不自殺、將自己煉成山鬼躲藏。”
“我和爺爺,看起來是被李紅葉一家害死的。”
“但我心裡清楚,害死我們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膽小懦弱,是我的忘恩負義。”
瘦高的少年幽幽低語道:“如果我當時能鼓起勇氣提醒你,去鄉下請爺爺幫你,或許會有不同的結局。”
“說不定能幫助六嬸,那樣六嬸不會死,爺爺也不會死,我或許也不會死……”
龍宗樹說到這裡,頓了頓。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但最終,少年嚥下了所有辯解的話,只是喃喃的說道。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意義了。”
“冉青,墨離,抱歉,我一直在騙你們。”
“我根本不是什麼知恩圖報的人,我是死了、才來幫你的。”
“我膽小懦夫、忘恩負義,害死自己是我咎由自取。”
“但現在我至少能做最後一件事,那就是用我這個生魂、幫你削掉這血屍的煞氣。”
話音落下的瘦高少年,猛地抬起頭、雙眼銳利的盯著前方的血屍。
龍宗樹張開雙手,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古怪的竹球。
這個竹球,與龍老爺子給他的其他竹球看似相同、但竹球中內部寫的符咒卻明顯不太一樣。
掏出竹球的少年猛地將竹球扯開,竹條崩斷瓦解的竹球中,飄出一個身形透明的老人鬼魂——冉青幾人曾見過的龍老爺子。
宗樹的爺爺,原來一直被他帶在身上!
看到這一幕的冉青,猛然大驚,頓時明白當初離開石院子時、為什麼山道上能聽到龍老爺子說話。
原來龍老爺子,一直跟在他們身邊!
石室內,陰冷的寒風猛然升起。
那竹球中飄出來的老人鬼魂,陰冷的怪笑著、毫不猶豫的朝著前方的血屍衝去。
血屍看到鬼魂飄來,試圖躲閃。
可它身上翻騰恐怖的煞氣,卻好似對那生魂有著巨大吸力。
龍老爺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就被那血屍吸走。
老爺子怪笑著大叫道:“大孫子!爺爺先走一步!”
聲音落下,龍老爺子透明的魂體重重撞在了血屍之上。
那龐大魁梧的醜陋血屍猛地僵住,體表流淌的鮮血肉眼可見的開始凝固、變黑,它身上翻騰的屍煞邪氣也迅速消散。
短短數秒鐘的時間,發出淒厲嚎叫的血屍便跪倒在地上、痛苦至極。
它的一身血煞怨氣,竟被一具生魂直接削去了三分之一!
而站在最前方的少年,也朝著血屍走去,顯然要步爺爺的後塵。
冉青猛地上前,焦急喊道:“……宗樹!”
他試圖攔下朋友。
可外面卻突發傳來可怕的轟鳴,一尊邪主倒下了,源源不斷的惡鬼開始朝著石臺衝來。
剛抬腳的冉青被迫僵在原地,急切的拿出血符高舉、口誦咒文,要立刻將邪主投影出來。
他僵立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同伴上前,卻連挽留的話都說不出來,飛速蠕動的嘴唇只能唸誦血咒——一旦外面的惡鬼湧進來,石室內所有人都要死。
一旁的墨離,立刻焦急出生:“宗樹!可以了!不要去啊!”
“我們已經能對付血屍了!”
“你留下來跟我們一起,我們能回去的!”
“山鬼雖然是鬼,但你們家族的這個法子、不是還能存活很長一段時間嗎?”
“我們一起回人間啊!”
墨離急切大喊,為冉青喊出了他無法說出的話。
可前方的宗樹卻笑了笑,搖頭道:“跟你們在一起的這一個月,很開心……”
瘦高少年並沒有回應墨離的話。
他只是輕聲笑著、自顧自的講述著自己的心情。
從小懦弱、膽怯怕事的他,平生第一次笑得如此開心、灑脫。
他大踏步的上前,朝著那魁梧恐怖的血屍走去,方才還不受控制顫動發軟的雙腿,此時已經腳步穩固堅定如鐵鑿。
他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刻,笑著道:“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了真心的好朋友。”
“你和冉青都不嫌棄我話少、懦弱,我真的很開心。”
“如果我一開始就能鼓起勇氣來幫冉青,應該會完全不一樣。”
少年輕聲自語著:“現在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只是在贖罪罷了。”
“我一開始,就應該幫冉青的。”
少年已經走到了血屍身前。
魁梧血屍身上翻騰的煞氣,對生魂有著巨大吸力。
少年的魂體不由自主的朝著血屍飛去。
而他也沒有進行任何抵抗。
眼看少年即將消失在血屍之中,石室內迴盪的走陰人唸咒聲終於停下。
焦急的冉青,大聲喊道。
“……宗樹!”
你不是贖罪,你從沒有欠我什麼、也沒有欠任何人什麼啊!
而且最開始你來幫我的時候,你還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啊!
你死了以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幫我!
你已經做得足夠好、足夠多了,是我欠你的、我欠你的才對啊!
冉青的雙眼變得血紅,閃爍著焦急痛苦的淚花。
“你別去啊!”
他寧願折壽三年。
甚至願意賭命!
之前寫下的那三張符咒,就是為了保住所有人、保住同伴。
可他的同伴,卻在一開始、就做好了自我犧牲的準備,並且沉默的準備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冉青大聲吶喊著,可這一刻,他卻連勸說的話都來不及多說。
剛開口喊出一句,下一秒,少年的魂體便消失在了血屍體內。
那本就僵硬痛苦的血屍,再一次淒厲慘嚎起來。
血屍身上凝固的鮮血,紛紛朝著地上脫落,化作無數細碎的血痂、並帶著血屍腐臭的爛肉。
方才還魁梧兇戾的血屍,眨眼間就缺失了身上大量的皮肉,露出了一根根烏黑的骨架。
李紅葉怨毒痛苦的聲音,在血屍體內傳來。
“……龍宗樹!”
她怨毒的唾罵著這自我赴死的爺孫兩人。
或許在龍老爺子死的那一天,他們爺孫就已經計劃好了今日的一切。
要逼李紅葉一家合體,再對血屍獻祭、一次性擊倒三具血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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