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頭頂那兩行字很快便消失了,但宋遙月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她走上前去,蹲下來看了看這位少年,第一眼就被驚豔到了。

骨量已經徹底擺脫了少年體格,長成了大人的樣子,寬肩窄腰和一雙長腿,只是稍微有點清瘦。那張臉也長開了,面如冠玉,有一對英挺的劍眉,眼睛卻是一雙桃花眼。不至於雌雄莫辨,也稱得上一聲妖孽。

雖然受了傷,且衣衫破舊,但難掩出眾的氣質。

只從這顏值上判斷,的確像是重要角色。

少年的胸膛在微微起伏,呼吸是有的,但是很微弱,再不治恐怕就有生命危險了。

“小姐,可是我們怎麼管啊?又搬不動他,而且我們也……一個銅板都沒了。”

宋遙月當機立斷,從頭上取下佩戴的一支髮釵。通體由銅做成,唯一值錢的就只有尾端那一朵金鑲玉的小花了。

“這還值些錢,拿去當了買藥吧。”

她頭上便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木頭簪子,下面一半的髮絲失去固定,順著散落開來,如雲霧一般。

少女彷彿盛開在雪地中的桃花,面容瀲灩,裝扮越素淨越是動人。

“可是……這是小姐唯一的首飾了。”一旁的婢女不肯接,被少女強行塞下那根髮簪。

宋遙月哪裡還顧得上心疼,區區髮簪算得上什麼,以後的收益可是百倍千倍的。

小夭拗不過她,只好拿著髮簪急急忙忙跑出小巷。

然而下一瞬,宋遙月的脖子突然被人用力掐住,一個天旋地轉,後背捱上冰涼的雪地。她整個人被控制著壓在地面,而受傷的少年一臉戒備地盯著她,氣質比剛才變得更加陰狠。

救命啊!怎麼突然醒了!

她呼吸困難,艱難開口:“我不是壞人……是想救你……”

為什麼這個人受了傷力氣還那麼大啊!她可不想就這麼輕易地死了。

然而少年一聲不吭,眼尾微紅,像是失去了理智。

她拔下那隻木頭簪子,吃力卻果斷地往少年手臂上戳去。然而剛戳上去,還沒扎進皮肉裡,少年就突然鬆開手,一頭栽在她懷裡。

她被嚇得一抖,動也不敢動,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開口:“又暈了?你還好嗎?”

沒有人回答她,有的只是少年淺淺的呼吸,輕柔地拂過她頸側,帶起了一陣輕癢。

兩人的姿勢太近了,宋遙月整個人都被壓在底下,看似是繾綣的擁抱,實則她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

出師不利,她還想收留下這個人好好照顧,以求日後大富大貴呢。

小夭趕回來的時候,她剛剛把少年從自己身上推到一邊去,費了她九牛二虎的力氣。原本就剛剛罰跪完,身體虛弱得緊,這會兒更是脫力了。

“小姐!你怎麼倒在地上了?頭髮也散了!”小夭又驚又嚇,趕緊去扶人。

宋遙月踉踉蹌蹌站起來,想將頭髮束起來又不會,只好由著小夭替她重新挽起頭髮。

她不想回憶自己差點被掐死又壓死的過程,擺擺手答道:“不小心摔的,沒事,得先把人帶回去。這樣,你去把角門附近的人引開,我帶人溜回宋府。”

宋遙月住的地方在宋府最為偏僻的位置,緊鄰一處角門,正好方便了她這次帶人回去。

小夭原本還有些猶豫,可是在她強硬的態度之下只好妥協,幫著宋遙月把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

少年似乎還留有一絲意識,半掀起眼皮看了宋遙月一眼,氣若游絲,好歹勉強站住了。只是根本站不穩,全身都重量都壓在少女肩膀上,把少女壓得一個趔趄。

宋遙月沒走幾步便累得直喘氣。這副身體長年累月地吃不飽穿不暖,所以看起來尤為瘦弱,就連身高在同齡人中也算小巧的那種。

“怎麼重得像一塊大石頭……”她低聲抱怨,轉頭看向少年,用責怪的語氣警告道,“不準再發瘋掐人了啊,不然我就真的不管你了,讓你自生自滅。”

少年似乎無聲地輕笑了一下,宋遙月看過去時,他卻已經閉上了眼。

……笑什麼,傷這麼重還能笑得出來。

宋遙月在心中腹誹,邁出沉重不已的腳步往宋府角門的方向走去。

小夭將角門唯一一個小廝引走了,她趕緊帶著人進去,回到自己那破破爛爛的小院子裡。

終於走進房間,宋遙月的體力也耗盡。原本想把人放在榻上,然而一個洩勁,少年就這樣被她重重地扔在了地面,咚的一聲聽來就痛。

她一瞬間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傻站在原地。

“你……你沒事吧?”

少年發出一聲微弱的痛吟,眉頭因疼痛而緊蹙,抬眼看向宋遙月。眼神冰冷,彷彿在說“你覺得呢”。

“不好意思啊……手滑,手滑。”宋遙月乾笑兩聲,又彎腰將人扶了起來,重拿輕放,費勁安置在了榻上。

小夭剛好在這時候回來,把藥交給了她,卻面露難色。

“小姐,你一個還未出閣的女子,怎麼能給一個男子上藥啊?”

宋遙月雖然是穿越而來的,但是她也明白應該遵守這個世界的規則,所以即使不在意男女大防也要裝一裝樣子。

她也作出難辦的樣子,說:“要不你來?”

小夭立刻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結結巴巴道:“奴……奴婢也不敢。”

宋遙月笑了笑:“那還不去外面幫我守著?”

小夭哦了一聲,聽話地出去,還帶上了房門。

她這才轉頭看向榻上緊閉雙眼的少年。雖然她不在意男女大防,可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包紮傷口啊。

宋遙月動手,解開少年的衣帶,一邊低聲絮叨:“無意冒犯,我只是想幫你止血上藥而已。”

腰帶被他解開,手顫顫巍巍地伸向衣領,然而突然被少年握住了手腕。

凌厲的眼神再一次看向她,開口時語氣冰冷:“我自己來。”

“那你……你能行嗎?都傷成這副樣子了。”宋遙月越反駁聲音越小,因為她總覺得對方的目光想殺了自己。

哪兒有這麼兇的正派啊……她還指望著親手給這人上藥,搏一點正派的好感呢。

雖然心中腹誹,但宋遙月還是收回手,將那一瓶傷藥和紗布放在了床頭。

“那我走了啊。”

她起身朝外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見少年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腹部的血跡比之前更擴散了一圈,那虛弱的樣子就像快死了一樣。

“我真走了?”她又問了一遍。

少年半垂的眼睛轉而看向她,像是無聲的驅趕。

宋遙月在這目光下打了個寒戰,走出房門之前悄悄回頭。

少年並沒有看她,強撐著半坐起來,正抿著唇解開外袍。

滿是傷痕的面板露出一角,宋遙月只瞥見一眼便趕緊走出了房間,帶上房門。她在房門外站了一會兒,久久沒有離去,腦海中都是那些猙獰傷口的畫面。

似乎不僅有新傷,還有許多舊的傷疤。

這麼悽慘的一個人物,是原書中的誰?

首先排除男主,那可是當朝二皇子,怎麼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重傷不說,穿著也十分落魄。其次排除反派,她撿來的這個少年腦袋上可頂著正派兩個大字。

至於男配角色,戲份比較重的正面男配有兩個。一個是女主兄長,女主可是丞相之女,那她的兄長自然也是丞相之子,完全可以排除。

另一個男配是和女主青梅竹馬的侯府小世子,也不可能是屋子裡這位少年。

所以這人到底是誰啊!

宋遙月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還有哪一個漏掉的正面配角,而且得是主要人物。

在她冥思苦想之際,屋內突然傳來什麼被打碎了的聲音。她一個轉身衝進去,看見少年體力不支地撐在床沿,衣衫半敞開,腹部的傷口已經草草包紮好了。然而裝著傷藥的瓷瓶已經在地上碎成了很多瓣,藥粉也都撒了一地。

“你沒事吧!”

宋遙月跑過去把人扶住,觸到少年胳膊的一瞬間,她感覺到手掌底下的肌肉都繃緊了。

這麼抵抗她的接觸嗎?

可這會兒也沒辦法顧及對方想不想讓自己碰到了,宋遙月用力扶著人,以免少年栽到榻下去。

她看少年坐穩之後轉身去撿藥,嘴裡還絮絮叨叨的。

“這些藥可貴了,為了救你我真是變得身無分文,連小夭的荷包都被掏空了……”

將上面一層乾淨的藥粉掃進瓷瓶之後,宋遙月一抬頭,正撞上對方的眼神。帶著一點冷漠,沉靜地審視她。

宋遙月被盯得有點怕,太奇怪了,不是正派角色嗎?怎麼看人的時候這麼瘮人,就好像下一秒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似的。

她又慫了。但是面對著金光閃閃的大腿,該抱還是得抱。

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從衣袖裡又摸出一瓶丸藥來,是內服的。

“這……這是內服的止血藥,每次吃一粒便好。”

少年那張好看得模糊性別的的臉近在眼前,宋遙月不敢多看,怕自己迷糊。

少年卻突然開口:“為什麼救我?”

宋遙月一下子緊張起來,磕磕絆絆地編藉口:“當然是……是不忍心了,你這麼慘,要是死在路邊,那我肯定也有罪過……見死不救之罪。”

少年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指尖觸到她掌心,矜貴地捻起一顆藥丸,斯文地送進嘴裡。

宋遙月驚了,這藥一看就很苦,不用水送服,反倒含在嘴裡嚼碎後細細地品,這人對自己真是變態啊……

“不忍心嗎?”這四個字被少年慢慢地說出來,彷彿在品味其中真假。

窗戶縫隙中吹進來一陣寒風,將宋遙月半披的髮絲揚了起來,拂過少年的手背。少年垂眼,手掌向上翻了過來,看著那縷髮絲又從指尖溜走。

宋遙月惦記著少年的身份:“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少年眼神一斂,答道:“流亂至京外,家人皆死於山賊刀下,獨我苟活。”

宋遙月大為震驚,她沒有想到這人的身世竟然如此悽慘,比她還慘得多。

“抱歉……”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卻見少年一副淡漠至極的模樣。

“無福有災之人,姑娘救我,恐怕也得染上災厄之氣。”

宋遙月心想這哪是災厄之氣,她這麼難得碰見的一個大腿,再怎麼說也是閃著金光的。

而且要論過得慘,她也是有發言權的。不說原身了,親孃去世又被父親和主母苛待;只說她自己,穿越過來之後也離開了愛他的父母和外公外婆,在這個世界真正無親無故,孤身一人。

她想了想,無所謂道:“你說自己無福有災,但我是更無福的人,咱倆是一路的,不怕不怕。我這裡平日都不會有旁人進來,你只管安心養傷。”

少年若有所思地問:“一路人嗎?”

宋遙月理所當然點頭,沒看見對方眼中的嘲弄,也不嘲弄的是何事何人。

她以為對方接受了自己說的話,便問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少年只冷冷瞧著她,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宋遙月想著禮尚往來,於是先自報了家門。

“我是宋府的四小姐,名遙月……”她小心翼翼試探問道,“那你呢?”

少年正欲開口,突然一陣咳嗽,咳得眼角泛紅,背脊也彎了下來。

宋遙月嚇得趕緊拍了拍對方的背:“我不問便是了,你彆著急,彆著急。”

拍著拍著,她瞥見對方腹部又滲出了新的血跡。傷得可真重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宋遙月愁緒暗生,盯著那道傷出神,卻突然聽得少年疲憊開口:“裴遇。”

她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心下更為疑惑。雖然她記憶力不太行,但是也能記得整本小說裡都沒有一個叫做裴遇的配角。

難不成是用來誆騙她的假名字?

見對方提防著她,宋遙月心中也多了一份戒備,救下此人已經是她衝動了,萬不可將信任全盤托出。

裴遇忽然道:“怎麼,小姐似乎有些失望?”

宋遙月沒料到這人的洞察力這麼強,趕緊收斂臉上表情,擺擺手道:“沒有沒有,怎會失望,是你看錯了。”

說多錯多,她乾脆起身準備離開:“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裴遇沒有出聲挽留,靜靜看著少女匆匆離去,雖然強裝鎮定,可他依舊看得出來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又沒忍住咳嗽起來,在身上幾處穴位用力各點一下,終於止住。

宋府……這樣規模的宅邸,主人應當在朝中為官,並且品級不高不低。他隱約記得當朝光祿寺少卿名為宋柄,似乎膝下有三女一子,所以這少女就是宋柄的第四女?

女兒家的床榻本該是綿軟溫香的,尤其是官宦之家的女兒,更該是被嬌養著長大。可這床榻又冷又硬,就連整個房間也是空蕩冰冷,還沒有炭火。

他盯著頭頂的素色紗帳,想了想,這還真是一個可憐人。

可憐人撿到可憐人,倒是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