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連坐能廢除嗎

咸陽宮中，肅穆得落針可聞。

廷尉監吳公身著玄黑深衣，腰佩象徵法度的玉珏，此刻正挺直了脊樑，立於丹墀之下。

他身形並不高大，甚至略顯清癯，但那份淵渟嶽峙的氣度，卻彷彿一座歷經風雨而不倒的磐石。

廷尉監一職，雖未入九卿之列，卻是御史大夫派駐廷尉府的耳目，肩負監察審判、糾劾冤濫瀆職的重任，集司法之權與監察之責於一身，其位之重，猶如懸於百官頭頂的利劍。

在法家門生心中，其學養深厚，對秦律的精研與堅守，令他在法家學派內部享有極高的威望。

蒙毅這位曾經的儒家門生，因趙凌要他學習秦律，他也是拜入其門下。

此刻，蒙毅位列吳公之前，官袍更為華貴，然而面對他的老師，他亦只能屏息垂目，心中波瀾暗湧。

儒家門生，以博士淳于越為首，眼中難以抑制地掠過狂喜之色。

他們彼此交換著眼神，袖袍下的手指微微顫抖。

吳公！

這個時候他竟然又站了出來！真是找死！

李斯死後，法家便以他為首，此刻他竟在敢公然質疑武帝的決策？

在淳于越等人看來，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武帝的霸道狠厲，他們早已領教。

吳公此舉，無異於螳臂當車。

他們彷彿已經看到法家這棵大樹再次遭受重創，吳公被罷官奪爵的場景。

而皇帝施以仁政，廢除酷法，豈非正是要轉向他們儒家仁恕之道的明證？

天賜良機！

殿中其他臣子，尤其是那些身著深衣，代表著法家一脈的官員，此刻卻是個個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他們驚恐地望著吳公挺直的背影，如同看著一尊即將撞向山崖的雕像。

別說儒生了，連他們都覺得吳公此舉過於莽撞，是在引火燒身！

武帝登基以來，以鐵腕整肅朝綱，舊臣凋零，新貴皆出自其手。

這固然鞏固了皇權，卻也使得朝堂之上噤若寒蟬，唯聞“陛下聖明”之聲。

吳公此刻的直言，在他們看來，不啻於一聲驚雷，震得他們肝膽俱裂，生怕法家一脈今日便要被牽連清算。

端坐於九重金闕之上的趙凌，嘴角卻悄然勾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他的目光穿過冕旒垂下的玉珠，牢牢鎖在吳公身上。

等的就是你！

朝堂盡是新貴，固然唯命是從，卻也讓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聽不到一絲異響，看不到半點諫言，這看似穩固的統治，實則是坐在一座沉寂的火山口上。

他深知自己並非全知全能，一旦決策有失，後果不堪設想。

他需要這潭死水被攪動，需要有人站出來告訴他，陛下，此路不通！

吳公的耿介與法家背景，正是他敲打朝堂，重塑諫言風氣的最佳引子。

“愛卿，”趙凌的聲音罕見地溫和下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甚至帶著一絲鼓勵的笑意，“你若有異議，朕允你攜法家門生參與新的秦律訂製。”

趙凌眼前的冕旒珠玉輕撞，發出清脆的微響，目光銳利如鷹隼，“愛卿，朕且問你，大秦為何需要連坐？”

這問題看似請教，實則是將辯論的舞臺完全交給了吳公。

吳公深吸一口氣，渾濁的雙眼瞬間爆發出懾人的精光，彷彿枯木逢春，燃起了熊熊的信念之火。

他毫無懼色地迎上皇帝的目光，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異常洪亮清晰，字字如金石墜地。

“陛下容稟！連坐之制，乃我大秦根基之一，絕非酷法濫刑！”

“其一，什伍編戶，五戶為伍，十戶為什，使民互為耳目，鄰里相監。此法深入閭巷，瓦解宗族私力互助之舊習，令百姓一舉一動皆在國法網羅之中，使叛逆者無所遁形，民間反抗之紐帶寸寸斷裂！此乃鄰里連坐之精髓，保社稷安寧於細微！”

“其二，親屬連坐，尤以謀反大逆夷三族為最！”

“其意非在屠戮，而在震懾！摧毀家族庇護之溫床，使個人身家性命皆繫於對皇權之絕對效忠。官員若存異心，需先慮及親族存亡，此乃懸頂之劍，確保官吏忠誠如鐵！”

“其三，”吳公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鐵馬之氣，“《軍爵律》昭昭，士卒臨陣脫逃，同伍者若不阻、不告，全員處死！此軍伍連坐，乃我大秦虎狼之師勇冠天下、死不旋踵之魂魄！一人怯懦，累及袍澤，故人人奮勇，互相惕厲，死戰不退！此乃軍威之源，國戰之本！”

“其四，官吏瀆職，舉薦失察，亦行連坐！此乃職務連坐。可有效防止官僚結黨營私，朋比為奸！一人失職，舉薦者、同僚皆受牽連，使上下官吏互相監督，不敢懈怠徇私，確保吏治清明，政令暢通！”

吳公一口氣道出鄰里、親屬、軍伍、職務四大連坐之制的核心目的與對大秦的莫大益處，句句引經據典，切中要害。

他胸膛起伏，鬚髮微顫，目光卻如利劍般直視龍椅上的帝王，最後一句更是如同雷霆炸響：“陛下！此四者，環環相扣，織就我大秦強盛之天網！陛下欲以仁心輕廢，臣恐綱弛網破，禍亂將生！懇請陛下三思而行！”

這擲地有聲的諍言，迴盪在空曠的大殿，餘音嫋嫋。

趙凌臉上的笑意早已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與深思。

他身體微微後靠，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龍椅扶手。

吳公所言，字字千鈞，將他心中那點後世仁政的理想主義瞬間拉回了冰冷的現實。

這是大秦！

是始皇帝以嚴刑峻法，連坐威懾，從血與火中鍛造出的第一個大一統帝國！

嬴政的鐵腕統治雖苛，卻如磐石般穩固了這龐大的疆域。

自己繼位未久，驟然廢除維繫帝國運轉的重要制度，如同抽去大廈的基石，是否太過急進？

是否會引發不可預料的動盪？

仁政的理想與帝國的現實，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儒家門生臉上的喜色早已僵住，被吳公條分縷析，氣勢磅礴的論述所震懾。

法家門生們雖仍驚懼，但吳公那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身影，卻悄然點燃了他們心中沉寂已久的法家傲骨。

沉默如同實質般瀰漫，壓得人喘不過氣。

良久，趙凌深邃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吳公身上，聲音沉穩：“吳愛卿所言，朕已瞭然於心。然則…”

他略微停頓，彷彿在字斟句酌，“朕若執意先行免去鄰里連坐之制，愛卿以為，此舉於國，於民，利害幾何？”

這看似退讓一步的提問，實則將辯論推向了，改革當從何處入手？

風險又有多大？

整個朝堂的目光，再次匯聚於吳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