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爺從花園悄然返回寓所時,天已經五更了。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換下夜行衣,仔細包裹好,隨後一頭倒在床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展爺告別店主,來到太守衙門前暗中觀察。只見影壁前拴著一匹黑馬,馬的鞍轡嶄新且十分亮眼,後面梢繩上繫著一個小包袱,還搭著個錢褡褳,有個人正拿著鞭子,席地而坐。展爺一看,便知道項福還沒動身,於是他來到對面的酒樓,獨自找了個位置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留意著衙門口的動靜。

沒過多久,就看見項福從太守衙門裡出來。那個席地而坐的人趕忙站起身,牽過馬來,遞上了馬鞭。項福接過馬鞭,認鐙上馬,揚鞭一揮,便朝著前方疾馳而去。

展爺見狀,趕忙下樓,悄悄地跟在後面。到了安平鎮,展爺看到路西有一座酒樓,匾額上寫著“潘家樓”。項福在這兒拴好馬,走進樓裡準備吃點東西歇歇腳。展爺也跟著進了樓,只見項福坐在南面的座位上,他便選了北面的一個座位坐下。跑堂的過來擦了擦桌面,詢問要點什麼酒菜。展爺隨意點了幾樣,跑堂的便下樓傳菜去了。

展爺一邊等著上菜,一邊四處打量。只見西面坐著一位老者,神態高傲,一副鄉紳的模樣,可那神情舉止卻透著一股令人厭惡的俗氣,實在不堪入目。不一會兒,跑堂的端著酒菜上來,擺放妥當。展爺剛要喝酒,就聽到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有一人走上樓來。此人一身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年輕帥氣,彷彿自帶光芒,讓人眼前一亮。展爺不禁放下酒杯,在心裡暗暗喝彩,又仔細端詳了一番,心中滿是羨慕。這位武生正要找個座位坐下,南面的項福連忙起身離席,朝著武生作揖行禮,口中說道:“白兄,好久不見了!”武生見到項福,趕忙回禮不迭,說道:“項兄,咱們闊別多年,今日竟能有幸相遇。”說著,兩人相互謙遜禮讓,最後項福將上座讓給了這位武生。武生略微推辭了一下,便坐了下來。

展爺看在眼裡,心中很不是滋味,暗自思忖:“這麼出眾的一個人,怎麼會認識項福這種人,他倆簡直就是雲泥之別。”於是,展爺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聽項福說道:“自從分別之後,到如今已經三年多了。我一直想去府上拜訪,可偏偏小弟我瑣事纏身,忙得不可開交。令兄近來可好?”武生聽了,眉頭微微一皺,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家兄已經去世了!”項福滿臉驚訝,說道:“啊!大恩人竟然已故去了!實在是可惜,太可惜了!”接著,兩人又說了些無關緊要、虛情假意的話。

你道這位武生是誰呢?他便是陷空島五義士之一,姓白名玉堂,綽號錦毛鼠。當初,項福原本是個耍拳棒、賣膏藥的江湖藝人,在街頭賣藝時與人發生衝突,失手誤傷了人命。多虧了白玉堂的兄長白錦堂,見他是條漢子,又離鄉背井,遭遇如此官司,實在可憐,便竭盡全力將他救了出來,還資助了他盤纏,讓他去京城求取功名。項福本想進京謀個好前程,正巧在路上遇到安樂侯龐昱去陳州放賑。他打聽清楚後,先是設法與龐福拉上關係,然後經龐福舉薦,投靠了龐昱。龐昱正想找個勇士幫自已幹壞事,便把項福收留在府中。項福還以為這是無上的榮耀,如此行徑,實在是下賤至極。

閒話少敘。且說項福正與白玉堂交談,這時有個老者走上樓來。只見這老者衣衫破舊,身形枯瘦如柴,看到西面那位高傲的老者後,急忙緊走幾步,雙膝跪地,眼中淚水滔滔不絕,苦苦哀求著什麼。然而,那位高傲的老者卻仰著頭,不停地搖頭,堅決不答應。展爺在一旁看著,心中實在不忍。正要開口詢問,只見白玉堂已經走上前去,問那跪地的老者:“你為何向他這般哀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妨跟我說說。”老者見白玉堂氣宇不凡,料想他不是普通人,便說道:“公子有所不知,小老兒欠了這位員外的私債,員外非要拿小女去抵債,所以小老兒才苦苦哀求,可他就是不答應。還望公子爺能幫小老兒從中調解調解。”白玉堂聽了,冷冷地瞅了那高傲的老者一眼,問道:“他欠你多少銀子?”那老者轉過頭,見白玉堂滿臉怒色,趕忙拱手答道:“原本欠了紋銀五兩,三年沒給利息,如今利息就是三十兩,總共欠銀三十五兩。”白玉堂聽後,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只欠五兩銀子!”又轉頭對老者說:“當初借銀,到現在三年,利息就三十兩,這利息未免也太輕了吧!”說著,他回身吩咐隨從去稱三十五兩銀子,又問老者:“當初有借約嗎?”老者一聽立刻要還銀子,趕忙站起身來,說道:“有借約。”說著,急忙從懷中掏出借約,遞給白玉堂。白玉堂看了看,隨從把銀子稱好送來,白玉堂接過銀子,遞給老者,說道:“今日當著大家的面,銀約兩清,他可不再欠你的了。”老者接過銀子,臉上立刻堆滿笑容,說道:“不欠了!不欠了!”拱手作揖後,立刻下樓去了。白玉堂把借約交還給老者,叮囑道:“以後像這種高利息的銀子,可千萬別再借給他了。”老者連忙答道:“不敢借了。”說完,便跪地叩頭。白玉堂趕忙將他扶起,然後回到自已的座位。那老者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老者剛走到展爺桌前,展爺說道:“老丈別急著走。這裡有酒,您吃一杯壓壓驚,再走也不遲。”老者說道:“咱們素不相識,怎好叨擾您呢?”展爺笑著說:“別人都捨得花銀子,難道我連一杯水酒都請不起嗎?您別見外,坐下一起吃點吧。”老者說道:“如此承蒙公子抬愛了。”便在下首坐了下來。展爺給他要了一角酒,邊吃邊問:“方才那位老者姓甚名誰?住在哪裡呀?”老者說道:“他住在苗家集,名叫苗秀。只因他兒子苗恆義在太守衙門裡當經承,他便覺得自已了不起了,常常欺負鄰里鄉親,放高利貸盤剝大家。可不是小老兒我受了他的欺負,才說這些氣話。您要是不信,隨便打聽打聽,就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展爺把這些話都記在了心裡。老者吃了幾杯酒,便告辭離開了。

展爺又看到那邊白玉堂在詢問項福的近況。項福說道:“當初多虧令兄的抬愛,把小弟救了出來,還贈我銀兩,讓我進京求取功名。沒想到路上遇到安樂侯,他對我另眼相看,把我收留在府中。如今我奉侯爺之命,前往天昌鎮,專門去辦一件要緊的事。”白玉堂聽了,問道:“哪個安樂侯?”項福得意地說:“哪有兩個安樂侯,就是龐太師的兒子安樂侯龐昱呀。”說完,臉上滿是得意之色。白玉堂一聽,頓時怒從心頭起,臉漲得通紅,微微冷笑一聲,說道:“你竟然投靠到他門下了?好!”說著,急忙喚隨從去結賬,然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徑直下樓去了。

展爺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稱讚:“這才對嘛。”又暗自思忖:“方才聽項福說,他在天昌鎮等著。我之前打聽過,包公還得等幾天才到天昌鎮。我何不趁這個時候,去苗家集走一趟呢?”想罷,展爺結了賬,下樓而去。展爺不愧是行俠仗義之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他並非非要刨根問底,只是見不得世間不平之事,一旦遇到,就像自已的事一樣,非要管一管,也正因如此,才擔得起“俠”這個字。

閒話不多說。到了晚上初鼓之後,展爺換上便裝,悄悄潛入苗家集,來到苗秀家。只見他如同夜貓一般,輕鬆地竄房越脊,這對他來說自是不在話下。展爺在暗處看到有三間待客廳,裡面燈火通明,有人正在交談。他輕手輕腳地走到窗下,仔細一聽,正是苗秀在問他兒子苗恆義:“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銀子?我今天在潘家集也發了筆小財,得了三十五兩銀子。”接著,便把遇到一個俊公子替人還銀子的事說了一遍,說完還得意地大笑起來。苗恆義也笑著說:“爹爹您除去本銀,得了三十兩銀子的利息;如今孩兒我一分錢沒花,白白得了三百兩銀子。”苗秀滿臉好奇,笑嘻嘻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呀?”苗恆義說道:“昨天太守打發項福走了之後,又和侯爺商議了一個計策,說項福此去要是成功了便罷,如果不成功,就讓侯爺喬裝改扮,偷偷從東皋林入京,躲在太師府裡,等包公查賑之後,看看有什麼奏章,再做打算。還準備了細軟箱籠,以及搶來的女子金玉仙,打算讓他們從觀音庵岔路上船,悄悄地運進京城。侯爺問太守:‘沿路的盤纏、船隻,總共需要多少銀子?我好準備。’太守哪敢要侯爺的銀子呀,反而躬身說道:‘這點小事,都包在卑府身上。’因此,太守回到衙門後,立刻稱了三百兩銀子,交給孩兒,讓我來辦理此事。我想侯爺做的這些事,全都是無法無天的勾當。如今臨走,還把搶來的婦人偷偷送進京城。況且他還有那麼多箱籠。到時候,孩兒就告訴船戶:只管把東西裝走,到了京城,花費多少,就找侯爺要;要是侯爺不給,就讓船戶把細軟留下,當作抵押。爹爹,您想啊,侯爺做的這些事都是見不得人的,一來不敢聲張,二來也難以追查。這筆銀子本來就是太守答應出的,給不給,侯爺怎麼會知道呢?這三百兩銀子,難道不算是白得嗎?”展爺在窗外聽到這兒,暗自說道:“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一點都沒錯。”他猛地一回頭,看到那邊有個人影一閃而過,仔細一看,好像是在潘家樓遇到的那位武生,就是那個替人還銀子的俊哥兒。展爺不禁暗自好笑:“白天替人還銀子,晚上就來討賬了。”忽然,遠處有燈光一閃。展爺擔心有人過來,像敏捷的猴子一樣,一伏身便盤柱而上,緊貼著房簷,往下檢視,卻又不見了那個人,心裡暗道:“他也躲起來了。何不也盤在那根柱子上,咱倆來個‘二龍戲珠’呢。”正暗自偷笑時,忽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地跑到廳上,說道:“員外,不好了!夫人不見了!”苗秀父子聽了,嚇了一跳,連忙一起往後院跑去。展爺趁機急忙盤柱而下,側身進入屋內,看到桌上放著六包銀子,還有一小包。他心裡想著:“三包和一小包留下給那個花錢的(指白玉堂),讓他也得點利息。”於是,揣起了三包銀子,抽身出來,悄悄地往後院去了。

原來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真的是白玉堂。他先是看到有人在窗外偷偷聽苗家父子講話,接著又見那人像敏捷的壁虎一般盤柱而上,緊貼房簷,不禁在心裡暗暗喝彩,心想此人的本領不在自已之下。正想著,看見有燈光,他便迎了上去,原來是苗秀的妻子和丫鬟拿著燈準備去上廁所。丫鬟把燈放下,轉身去拿紙。白玉堂趁機抽出刀,在安人面前一晃,低聲卻兇狠地說:“敢嚷,我就一刀捅了你!”婦人嚇得雙腿發軟,渾身像被抽去了筋骨,哪還能嚷得出來。白玉堂伸手將婦人從茅廁裡拽了出來,先撕下一塊她的裙子,堵住了她的嘴。這白玉堂可真夠狠的!緊接著,又削掉了婦人的兩隻耳朵,然後像扔麻袋一樣,將她提起來扔進了廁所旁邊的糧食囤裡。之後,他就躲在暗處偷看。看到丫鬟發現主母不見了,慌慌張張地跑到前廳報信,又聽見苗秀父子從西邊跑進來,他便從東邊繞到了前廳。此時,南俠展昭已經揣著銀子離開了。白玉堂走進屋內一看,桌上只剩下三封銀子和一小包,心裡明白是剛才盤柱的人拿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在心裡暗自感激此人的留情,便將剩下的銀子揣進懷裡,然後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再說苗家父子,他們急忙趕到後面,一邊追問丫鬟,一邊舉著燈四處尋找。來到糧食囤旁,聽到裡面傳來微弱的呻吟聲,仔細一看,竟是婦人。他們趕忙把婦人攙扶起來,湊近一瞧,只見她渾身是血,嘴裡還塞著東西,急忙掏了出來。婦人緩了好一會兒,才“哎喲”出聲,接著把自已遇害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才發現自已的兩隻耳朵沒了。苗家父子急忙讓丫鬟和僕婦把婦人攙扶進屋內,給她喝了點糖水。這時,苗恆義突然想起待客廳上還有三百兩銀子,頓時大喊:“不好!我們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了。”說完,向前飛奔而去。苗秀一聽,也趕緊跟在後面。兩人跑到廳上一看,哪裡還有銀子的影子!父子倆像木雕一樣愣在原地,許久都回不過神來,滿心都是心疼和怨恨,卻又無可奈何。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