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深秋,江面上水霧氤氳,時而捲起薄薄寒風。

江心有一座小島,名曰“落霞島”,因地勢偏僻,加之周圍暗流洶湧,往來船隻稀少,也因此多了幾分神秘傳說。

顧行遠是個行走四方的記者,撰稿人,這些年專門蒐集民間異聞,他聽說落霞島有“水鬼索命”的傳言,便搭上一艘老舊的渡船前去探訪。

渡船上乘客不多,除了顧行遠,便是幾個在城裡賣完漁貨正返回島上的漁民。

船身在江中顛簸,像隨時會被吞沒在霧氣裡。

寒風中,顧行遠不禁打了個寒顫,向船頭的老艄公打聽:“大爺,這落霞島真有‘水鬼’之說嗎?”

老艄公卻只是抽著旱菸,望了望前方濃霧,含糊地咕噥:“常年有船隻在附近翻覆,村裡人死的也不少,誰知道那水下藏著啥邪祟……”似乎不願多談。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身形瘦削、神色黯然的年輕漁夫接過話頭:“別聽他嚇唬,你要是真信了,也只能怪自已倒黴。”

他話雖說得直率,卻隱隱透著苦澀。

顧行遠見他袖口破舊、神情憂鬱,便試著搭話。

那漁夫自稱阿泰,是土生土長的島民。

顧行遠問:“你可聽過這兒有‘紅衣女鬼’的傳聞?傳說夜晚能見到披著喜服的女子漂在水中……”

他本想讓對方一笑置之,豈料阿泰忽然沉默,半晌低聲說:“聽過。

有人說,那紅衣新娘是水底冤魂,專在夜裡爬上岸找替身……”

說到此處,阿泰驀地轉頭,看著江面破霧處那隱約的島嶼,目光閃爍著複雜的情緒。

顧行遠心中一凜,意識到這傳言或許不只是捕風捉影。

正想再問細節,渡船已靠近一處簡陋棧橋。

阿泰解下船繩,示意顧行遠跟上,“要上島,就隨我來吧。”

踏上落霞島,迎面一條泥濘小路,蜿蜒通往島中央的村落。

路兩邊都是低矮的木屋或竹籬笆,一些漁網、漁簍隨意晾曬,散發出淡淡的魚腥味。

村裡老幼見到陌生人到來,大多露出警覺神色,不願多言。

這份冷漠讓顧行遠感到島上氣氛分外壓抑,似有無形的陰雲籠罩。

阿泰將顧行遠領到自家破舊小院:“你若不嫌棄,就在我屋裡歇著吧。

這裡沒客棧,你想住也只能如此了。”

顧行遠拱手致謝,心中暗自思量:這漁夫雖話不多,卻並非不近人情,或許能從他口中問到更多情況。

傍晚時分,斜陽被雲層遮住,島上頓時暗下來。

顧行遠在阿泰家中見到一張褪色的紅綢婚被、一口有裂紋的紅漆木箱,以及一些女式首飾。

看得出來,這裡曾經有位女主人。

思及白天船上交談,他試探著問:“阿泰,你有妻子嗎?”

聞言,阿泰神色驟然黯淡,好一會兒才答:“她……她早年死了。”

顧行遠看著那紅漆箱上端端正正擺著的喜帕,更是好奇:“是在婚後不久出事?”

阿泰低頭不語,似在迴避痛苦往事。

氣氛一時沉默。

良久,他才低聲道:“我和她的婚事原本是島上一樁喜事,可就在成親當天夜裡,她忽然墜河,再沒回到岸上……”

他頓了頓,眼裡似乎閃過淚光,“我一直懷疑她的死並非意外,但島里人都說那是‘水鬼索命’。

我拿不出證據,也沒敢多說。”

顧行遠安慰他說:“或許,你妻子出事背後另有隱情。”

他暗想,這樁溺亡案多半與當地怪異傳說相勾連。

若能查明真相,或許能戳破那“水鬼”謠言。

阿泰默默點頭,神情哀傷地望向窗外已經昏暗的天色,一聲不吭。

當夜,顧行遠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夜風穿過竹籬,帶著江面溼冷的潮氣。

約莫三更時分,耳畔忽然飄來一陣淒涼的女聲啜泣,斷斷續續,彷彿就在屋外。

顧行遠猛地坐起,點燃油燈,側耳細聽,那哭聲夾雜著隱約的水聲,以及江風吹拂聲,分辨不清是幻聽還是確有其事。

他輕輕推門出屋,院子裡黑暗一片,只見遠處江岸薄霧瀰漫,月光慘淡。

再仔細聽,哭聲似在村外的江邊。

顧行遠心跳加快,心想:難道那“紅衣新娘”真的出現?

他小心繞過院門,循著哭聲快步走去。

行至河岸,一股溼冷的風撲面而來,讓人毛骨悚然。

突然,霧氣之中,似有一道紅影閃現,隱在江岸破蘆葦背後,散發出詭異的微光。

顧行遠想靠近,腳下卻踩到一堆鬆軟的河沙,險些滑入水裡。

等他穩住身形再去尋找,紅影已然消失,耳畔啜泣聲也戛然而止。

只有江水在夜色中泛著微光,緩緩拍打岸邊。

顧行遠疑惑不已,暗暗記下此景。

正準備返回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別靠近水邊。”

他回頭一看,卻是阿泰。

阿泰此刻面色蒼白,一手提著氣死風燈,一手按住顧行遠肩頭:“你若看見那東西,就當沒看見。”

簡單一句話,卻透著無奈和恐懼。

顧行遠張口想問更多,阿泰卻只說:“走吧,回去再說。”

眼神中流露悲慼,彷彿對那紅影早已司空見慣。

第二天,顧行遠見天色尚早,便自行在村中轉悠。

島上人不多,許多年輕力壯的男子都外出捕魚,留在家裡的老人婦孺見到顧行遠也是躲躲閃閃。

一問之下,才有個年邁老婦透露:“別問那紅衣女鬼,我們這裡自古就敬水神,常年要祭拜,以保漁獲不絕,平安無事。”

顧行遠追問詳情,老婦起初閉口不言,後來在他的再三勸說下,才壓低聲音道:“老人們都說,這江域暗流甚多,曾有無數船隻翻覆,村民為求平安,便祭水神。”

“最早的祖訓是‘逢大荒年,必用女子活祭’,以示對水神的供奉。”

“只是後來官府也管不到這兒,村中長輩便沿襲下去,選定某些年輕女子,於某個特殊日子以‘嫁給水神’的名義送入江中,讓她們穿著嫁衣沉入水底。”

“可憐那些可憐人啊!”

顧行遠聽得頭皮發麻,這簡直是赤裸裸的謀殺!

忙問:“那村裡人就甘心犧牲自已女兒?”

老婦冷笑:“誰甘心?”

“可那時如果不按老規矩做,一旦出了意外溺死或魚兒絕收,村裡便怪罪到家屬頭上。”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惡習。”

“後來雖然外界來往多了,這陋習不再明面上執行,但多少也還是有人默許。”

顧行遠心中震驚:這是否與阿泰亡妻的死有關?

她是否因拒絕獻祭而被人設計墜河?

看來這落霞島隱藏的罪惡比想象中更深。

正想著,老婦忽然擺手示意不要多言。

果然,不遠處有幾個村漢提著魚簍路過,眼神不善地掃向顧行遠,似在警告他少管閒事。

顧行遠回到阿泰家,見阿泰正沉默地修補漁網,於是開門見山把聽來的“活祭水神”舊俗和自已的猜測說了一遍。

阿泰眉頭緊鎖,沒有否認,只是緩緩道:“我父親那輩就見過有年輕女子被逼嫁給‘水神’,那場面……慘不忍睹。”

“她們被灌藥、穿上嫁衣,然後用小船載到江心,推落水中。”

“有的當場溺死,有的拼命掙扎。”

“但在島民看來,那是‘奉獻’,只要水神滿意,便可保一方平安。”

說到這裡,他驟然攥緊拳頭:“我妻子秀兒,本就是島裡某家選定做‘新娘’的候補。”

“她家裡也是被迫。”

“後來她與我私下相戀,我不願她受害,就和她匆匆成親,以為能借此擺脫那群人的魔爪。”

“可誰知就在大喜之日夜裡,她還是被人暗算,墜入江中,再也沒見屍首。”

顧行遠怒火中燒:“那幫人太過歹毒!”

阿泰雙目佈滿血絲:“我曾想找族裡長輩理論,可他們一個個都推得乾淨,說是我妻子自已意外失足,或說是水鬼索命。”

“我勢單力薄,只能認下這個罪名……”

他的聲音低沉又悲慟,“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真相,也常夢見她穿著紅嫁衣在水底呼喚我。”

“可我終究不敢跟那勢力對抗。”

顧行遠拍了拍他肩膀,鄭重道:“此事你若信得過我,我定助你揭開真相。”

“那些以迷信殘害無辜的封建陋規,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夜裡,顧行遠與阿泰商量,要再去江岸處守候,看看能否與那“水底新娘”正面相遇,也好找出更多線索。

二人帶著風燈摸黑來到岸邊,江面在月光下微微泛白,空氣中瀰漫著潮溼與死寂。

守了近一個時辰,周圍除了蟲鳴和水浪聲,再無異狀。

正當顧行遠以為無果時,突然一陣陰冷的風從水面吹來,霧氣像被拉開帷幕般散開,露出一片略為平靜的水域。

遠遠看去,彷彿有團紅色東西在江中若隱若現。

起先以為是漁網裡掛著的破布,定睛卻發現那竟像是半張人臉加上垂落的紅衣衣角——那衣角在水中隨波搖動,彷彿有人穿著整套嫁衣,卻只露出頭頸和肩臂。

“秀兒!”阿泰失聲喊道。

他手中的燈火哆嗦不已,心中恨不得馬上跳下去,可顧行遠及時攔住:“別莽撞,這可能是怨靈。先看看她要做什麼。”

果然,那紅衣身影慢慢向岸邊飄來,似乎沒能真正走上岸,卻在淺水處停住,抬起頭來。

昏暗下,能勉強看見那張女容面色慘白,眼神中流露無限哀怨,似在痛訴種種不平。

忽而,她似乎認出了阿泰,發出一聲淒厲的抽泣,語調斷斷續續,彷彿呼喊他的名字。

阿泰心如刀絞,顫聲應著:“秀兒,是我,是我啊……”

那女鬼又似悲又似怨,向前伸出一隻手,好像要他過去。

阿泰再忍不住,拋下風燈就要下水。

顧行遠急得連聲喝阻,但阿泰似被怨力牽引,踏入冰冷江水,朝那紅影走去。

此刻,那紅衣女鬼猝然悲鳴,整個人扭曲著沉向水下,留下破碎嫁衣的一角在浪頭上漂盪。

阿泰撲過去,卻只撈到一片冰冷水草和纏在其上的破裂紅綢,失聲痛哭:“秀兒……對不起,我沒能護你周全!”

顧行遠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阿泰從水中拉回岸上。

阿泰如同失魂落魄,一臉絕望。

顧行遠知他被妻子的亡魂深深牽動,擔心這樣下去只會讓阿泰心智崩潰。

想要解救鬼魂,也必須先拔除幕後黑手,讓害人的陋習曝光。

第二天,顧行遠到村裡找當地的族老溝通,想以外來人的身份質問“水神獻祭”一事。

一群老者坐在祠堂裡,聽顧行遠講完後,臉色驟變。

有的矢口否認,有的辯解說這是“祖傳規矩”,不容他人指指點點。

顧行遠見他們如此頑固,更加憤慨,直言道:“以所謂水神之名殺人,終有一日會遭天譴!”

其中一名花白鬍子的老族長冷笑:“年輕人,別逞口舌之利。你要真敢多事,也別想平安離開落霞島。”

言下之意帶著威脅。

顧行遠不畏懼,反駁道:“你們害死那麼多無辜女子,終究會引來怨魂,這也是為什麼如今傳聞不斷,村裡風聲鶴唳。”

“若不正視問題,反而用封口和迷信來掩蓋,只會讓全村揹負更深的罪孽!”

老族長不再多言,起身拂袖而去。

顧行遠心裡暗想:看來要從這些守舊族老口中撬出真相極難。

此時,他發現不遠處窗外,一些同輩或更年輕的村民也在聽,只是畏於族長威勢不敢表態,但眼神中顯露出對這陋俗的不滿。

或許只要有人站出來指證,便能撼動頑固勢力。

夜裡,顧行遠勸阿泰:“你若真想替妻子昭雪,只有一個辦法:親手把她的骸骨撈上來,讓所有人看清當年的罪行,這才是最有力的證據。”

阿泰心緒掙扎。

畢竟那水域暗流兇險,他沒法確定骨骸位置。

可為了結束妻子的怨魂,他終究答應了。

顧行遠決定陪同,找來幾位對陋習也心懷不滿的年輕漁民幫忙。

終於,在下一個夜黑風高之時,阿泰帶著潛水用的繩索和手電筒,乘小船來到江心深處——據他回憶,妻子被推下水的地點大概就在此。

數名年輕漁民圍在船邊,負責照明和拉繩。

顧行遠則握緊火把,緊張地注視水面。

阿泰一聲不響地脫去外衣,咬牙潛入冰冷刺骨的江水。

船上眾人屏息凝神。

夜風捲起水面幾朵浪花,讓小船晃動不已。

過了良久,阿泰遲遲未上來,眾人心中越發擔憂,正要拽繩子,忽然繩子猛地一抖——緊接著,水面翻滾,阿泰滿身水藻地浮上來,懷裡似乎抱著一個物件。

他嘶啞地喊:“快……拉我上去……”

眾人合力將阿泰和那物件拽回船艙,藉著火光一看,不由倒吸涼氣:阿泰懷中抱著一具殘破的白骨,尚披著破碎紅衣和斑駁銀飾,看得出正是新娘喜服的殘骸。

阿泰聲音顫抖:“這……就是秀兒……”

隨即,一股水腥和腐朽的味道撲鼻而來,令人作嘔。

下一刻,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出現:那破衣白骨似泛起微光,一道淡淡的影子在阿泰身前凝聚,正是秀兒的魂魄。

她眼含淚水,用力撫摸阿泰的面頰,無聲卻深情。

阿泰哽咽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秀兒魂影微微一笑,似要伸手擁抱丈夫,卻見她渾身破損的紅衣像被月光照耀般化為點點紅光,緩緩飄向夜空。

那抹幽魂最終輕撫阿泰的臉頰後,化作一片淡淡的霞光,消散在江風裡。

船上眾人目睹這一幕,既震撼又悲慼。

阿泰緊緊抱著那具骸骨,眼淚簌簌下落。

顧行遠感到心神揪痛,這番場景讓他明白:秀兒等待的,正是丈夫一句遲來的承諾和這具身軀的重見天日。

翌日清晨,阿泰抱著妻子的遺骸回到村裡,當眾揭穿當年族老逼迫秀兒充當“獻祭新娘”之事實。

此事引起極大轟動,不少村民紛紛聚集圍觀,年輕一輩中的人更是群情激憤,要求徹底禁止一切所謂“水神獻祭”陋規。

那位老族長等人見事情鬧大,再也難以狡辯,被迫低頭認錯。

在顧行遠與阿泰等人的敦促下,村裡為秀兒及歷代被獻祭的亡魂立下一座“水冤女祠”,將白骨妥善安葬。

同時,顧行遠也承諾會把所見所聞寫成報道,投到報館上,公開譴責這類封建祭祀。

島上百姓或許仍需時日才能徹底改變,但至少新的時代風向已然吹進來,再沒理由讓這黑暗延續。

幾天後,顧行遠與阿泰作別,準備乘渡船離去。

阿泰目送他上船,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說:“若不是你,我恐怕這輩子都沒法替她討回公道。”

顧行遠拍了拍他的肩:“願你日後安好,也願秀兒在天之靈得安息。”

渡船緩緩離岸,江面再度籠罩薄霧。

顧行遠倚靠船舷,回望那小島,腦海裡浮現出秀兒那身紅嫁衣的影子。

天色陰沉,似將有雨落下。

就在他將視線移開之際,船尾方向忽然閃過一抹豔紅,微弱卻醒目。

顧行遠心頭一跳,似在恍惚間看見岸邊水霧裡飄蕩著她的身影,正向他點頭致意。

待他再仔細看時,那抹紅又消失不見。

“也許這只是靈魂對塵世的最後告別吧。”顧行遠默默想道。

霧氣與浪聲交織,彷彿在醞釀某種不為人知的故事。

渡船漸行漸遠,一如那封建陋習終將被新的時代沖刷。

可那殘酷往昔與亡靈的泣訴,也會永遠鐫刻在落霞島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