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哪兒來著?對,想起來了!可就我這麼個半吊子命,偏偏能讓我活到現在,還成了“名人”。呸,說是名人,其實是個跑新聞的半吊子記者,整天滿民國跑,專找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兒往報紙上寫。要說當記者吧,平時東一頭西一頭,風裡來雨裡去,那是真累。但累歸累,我倒樂在其中,尤其對那些帶點邪乎味兒的事,特別上頭。

這份“上頭”還得從小時候說起。我們那村小,課本上教得死板無聊,我一向提不起勁兒。倒是聽村裡老人講的那些奇聞怪事,什麼半夜鬧鬼、黃皮子作祟、祠堂裡的神像“動”了——這些東西,每次都能把我嚇出一身冷汗,但嚇完又忍不住好奇,纏著人家再多說幾句。後來有機會學了點皮毛的道術,雖然頂多糊弄自已,可關鍵時候,這半桶水還真管點用。

這些年,我寫過的新聞,不誇張地說,從南到北,光奇聞就能湊出一本書來。要問我為啥老接這種“邪門活”,一句話——咱窮,窮得明明害怕卻還要硬著頭皮去掙那份稿費。有時候我想,人生就像跑碼頭,碼頭有長有短,但總有一頭是靠岸的。可我這艘破船似乎天生就靠不了岸。

好了不不廢話讓我繼續說點正事!

民國初年,天下動盪,兵荒馬亂中,許多偏遠鄉村自給自足,生活困苦而閉塞。

顧行遠,這位雲遊四方的撰稿人,記者,當日原本打算趕路去更遠的鎮子,卻在途徑某地時,被突如其來的大雨困住,四下一片泥濘。

不得已,他只好就近尋一處小村落歇腳。

村落坐落在群山之間,入目皆是低矮的土牆茅屋,泥濘小道四通八達。

縱使天將傍晚,村中也不甚熱鬧,幾戶人家悄悄關上柴扉,像是生怕夜裡的風雨夾雜著什麼不祥之物。

顧行遠在主道盡頭找到一戶破敗的老房子,門板上掛著“劉”姓門牌。

正準備叩門,一個滿頭銀髮、穿著舊長衫的老人正好從門口走出。

“先生是外地來訪吧?”老人慈眉善目,用頗為沙啞的嗓音招呼,“天色不早,外面又下著大雨,不如先到家裡歇一宿。”

顧行遠大喜,連聲道謝。

待進到屋內,才知老人是村長,姓劉,村裡人都稱他“劉伯”。

簡陋房間裡只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火苗將老人瘦削身影映在牆上,時大時小。

顧行遠見他家中幾無旁人,只有堂屋牆角擺著一把過時的戲鼓和一副鑼,看上面落了薄薄的灰。

顧行遠不禁好奇:“劉伯,您這是玩過戲樂?”

劉伯只是淡淡應了聲:“唉,以前村裡演過戲,後來就荒了。”

他似有難言之隱,轉而問顧行遠路途見聞,不再多談此事。

雨聲淅瀝中,顧行遠臨睡前聽劉伯的孫子說,村後有座破戲臺,已經很多年沒人登臺了。

原先每逢節慶都鑼鼓喧天,如今卻破敗到快要倒塌,卻一直沒被拆。

更詭異的是,偶爾還能半夜聽見鑼鼓敲響似的聲音。

小孩說完就被劉伯瞪了一眼,含糊收住話頭。

顧行遠心中暗覺,這或許是一個值得探尋的故事。

翌日清早,雨勢減弱,顧行遠便趁間隙在村裡四處走動,想看看那傳聞中的戲臺。

果然,在村東頭的空地上,孤零零立著一個破敗的木製臺子。

兩根木柱早已開裂,頂部半截戲樓坍塌,房樑上還有幾條破布隨風飄蕩,宛若鬼影。

四周荒草掩映,可依稀看出昔日這戲臺規模不小,能容納好幾十號戲班子。

顧行遠繞著戲臺轉了兩圈,看到後側牆根還堆著些破舊道具:花臉面具、繡花鞋底、斷裂的刀槍道具,都蒙塵變形。

他伸手拂去塵土,撫摸到一隻長鑼,鑼面上斑駁的銅鏽讓人難以想象當年喧鬧的場景。

正凝神時,耳中彷彿隱約聽見一陣細微的敲擊聲,像是鑼槌在輕碰鑼面。

“叮——叮……”

他猛地回頭,卻只看見溼冷的空臺,風捲起枯枝沙沙作響,難辨幻覺還是現實。

這時,劉伯拄著柺杖緩緩走來,默默看著顧行遠。

他欲言又止,似在掙扎要不要告訴他“真相”。

許久,劉伯才低聲說:“這戲臺,是村裡多少人的血汗所造……當年熱鬧非凡,如今卻如此荒涼,唉。”

顧行遠隱約察覺,這其中必有一段愴然往事。

晚上,雨又大了些。

顧行遠在劉伯家閒坐,翻看自已隨身的筆記本,時而寫幾句山水見聞。

夜已深沉,忽而一陣“咚——咚——咚”從遠方傳來,似鑼鼓的悶響,在大雨聲裡忽強忽弱,又夾著若有若無的板胡絲絃。

顧行遠陡然警覺,忙抬頭向劉伯詢問:“外面是誰在打鼓?”

劉伯臉色微變,沉默半晌才說:“怕是那個破戲臺又在作祟。”

見顧行遠神色好奇,劉伯長嘆一聲,將他引到屋後窗邊,指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戲臺輪廓:“你若用心聽,聲音似乎就來自戲臺那邊。”

“許多年了,每逢雨夜或農曆七月半,都會有鑼鼓戲樂從那兒傳來。”

“村裡早先好奇的人也去查探過,結果只看到空蕩蕩的臺柱和爛幕布,愣是找不出聲源。”

“漸漸地,村民就都躲在屋裡裝作沒聽見,生怕沾惹不祥。”

顧行遠聽得心裡癢癢,當即提燈想去一探究竟,但被劉伯拉住。

“大晚上的,這裡民風淳樸,但村外那些山野土匪也難保不會出沒。”

“你若不怕鬼魂,也得提防活人。我勸你明早再去看看。”

顧行遠只得收斂衝動,強自按捺。

可那夜裡,鑼鼓聲斷續飄進他的耳中,彷彿幽魂在半空中敲敲打打,讓他徹夜難眠。

第二日,陰雨稍歇,顧行遠思索再三,決定向劉伯打聽戲臺過往。

他微言巧問,總算撬開劉伯塵封在心頭的秘密。

原來,那座戲臺修建於二十多年前。

當時村裡還算殷實,逢年過節常請戲班子來唱大戲,周邊村鎮的人也慕名而來,場面十分紅火。

劉伯年輕時也曾是組織大戲的里長,對此記憶猶新。

那一年,村裡想辦一場規模空前的“百姓祈福大戲”,特意請來在縣城極有名氣的程班主,以及他手下十來名演員。

聽聞那戲班擅演武戲,鑼鼓喧天、槍刀翻飛,極是精彩。

不料,大戲初演的第一夜,村子卻遭逢土匪侵襲。

那夥土匪來勢洶洶,打著“收繳糧餉”幌子,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村民措手不及,被逼得四散逃命。

戲班子的人還沒來得及收拾道具,就被土匪堵在戲臺後臺。

有的演員想逃跑,有的想護住行頭,亂作一團,最終幾乎全被殺害。

半夜裡血流成河,哭喊聲不絕,直至天明才漸漸平息。

劉伯講到這裡,聲音顫抖,眼眶含淚:“土匪那次搶光錢財又殺人,隨後遠遁他鄉。”

“我們這些僥倖活下的村民,雖逃過一劫,卻也傷亡慘重,苦不堪言。”

“最痛心的是,那戲班十幾條人命橫屍舞臺,可我們……也沒敢收屍,怕土匪回來報復。”

“大家把屍體匆匆掩埋在戲臺後,就再不敢提起。可是,冤魂怎能甘心?”

據說自那之後,每逢特殊日子或大雨夜裡,戲臺上就會響起那些尚未唱完的大戲。

鑼鼓聲幽幽不絕,彷彿冤魂們要把那場被中斷的戲演完。

村裡有人嚇得躲進廟裡燒香祈禱,也有人提議拆了戲臺,卻被劉伯堅決攔下。

“他們死於此處,總得給他們留個憑依。”

劉伯嘆息,既是悔恨,也是愧疚。

得知此番往事,顧行遠唏噓不已。

戲班遠道而來,卻遇上如此劫難,實在悲慘。

他思忖再三,決意要解開“鬧鬼”謎團,也好讓這群含冤亡魂得以昭雪。

劉伯雖然憂心,卻還是支援顧行遠,答應召集村民同去探查。

他們商量,選定當夜天氣無月無星,最容易“現形”,便帶上幾個人手,一起前往。

入夜後,小分隊點著火把,朝戲臺方向緩緩逼近。

風雨時大時小,周遭的草叢裡傳來蟲鳴和野狗的低吠,給人一種陰森不安之感。

村民們多數心懷畏懼,緊緊簇擁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朝四周張望。

顧行遠走在前頭,心中也難免緊張,但更充滿探究的衝動。

他們一踏進戲臺前的空地,彷彿一下子就進入另一個世界。

原本只聽見雨滴與風聲,此刻卻驟然出現微弱的絃索與鑼鼓聲。

隱隱還能聽到唱腔,那種拉長尾音的戲曲嗓子宛若怨鬼低吟,淒涼悠遠。

一些膽小的村民已開始發顫,不住唸叨“佛祖保佑”,但顧行遠鼓起勇氣,帶頭邁上舞臺。

臺上地面坑窪,破幕布在夜風中沙沙擺動,火光照見後臺簾幕後似乎有幾個模糊的人影。

顧行遠屏息凝神,只見那簾幕徐徐拉開,燈籠火把般的光芒一下亮起,照出一群人形影子。

有人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有人手執刀槍道具,一個白鬚老生剛要亮腔,一旁的花旦則溫婉款擺。

那場景明明荒誕,卻又真實得讓人心驚。

“是他們……程班主、二旦、小生……”劉伯驚撥出聲,他年輕時常與這些戲子打交道,自然認得他們的角色扮相。

臺上眾人形貌模糊,卻可辨出他們當年排練的戲碼——《鍾馗嫁妹》《武松打虎》等武戲片段。

然而,沒人發出真實的腳步或呼吸聲,只有樂曲和唱腔迴盪,似一出陰陽相隔的大戲。

一開始,眾人都緊張得無法動彈。

可隨著戲曲旋律的起伏,臺上那些“演員”專注地演繹刀馬旦的身段,生旦淨醜輪番登場。

彷彿他們已不知自已亡故,只是執著於把那場中斷的大戲唱完。

突然,鑼聲一變,由歡快轉為凌厲急促,緊接著便傳來淒厲慘叫。

顧行遠看見臺上人影四散奔逃,扮演花臉的演員在掙扎中倒下,另幾人也接連倒地。

似乎有人影持刀闖上舞臺,兇狠狠地砍向戲子。

場景瞬間變得血腥而悲壯。

臺下觀眾全都駭得目瞪口呆,彷彿親眼目睹那夜土匪屠戮的重現。

這一幕結束後,燈光驟滅,餘音盪漾在破敗的舞臺間。

數息後,一切又歸於死寂,只有雨水與風聲依舊。

“這……這就是當年那慘劇?”劉伯顫聲問,眼裡滿是淚光。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象這場由亡靈自導自演的“大戲”,竟把當日血腥情形原原本本再現?

顧行遠回神後,輕聲道:“這是他們的執念。他們當時正要登臺,卻遭災難,如今陰魂逗留在此,一次次重複那未盡的曲目和那場血腥結局。若要令他們安息,恐怕得彌補當年對亡靈的虧欠。”

眾人沉默良久。

那晚回去後,顧行遠和劉伯商議,認為若想化解戲班的怨氣,首先要安葬他們的遺骸,建個祠堂或衣冠冢,也好讓他們得一處棲身之所。

畢竟,當年村民為自保,不曾為這群外鄉人收屍埋骨,致使他們屍骨無存、魂魄無依。

如今雖時過境遷,但舊時的愧疚一直籠罩著這裡。

第二日,劉伯當眾召集村民,說:“我等雖是被迫,但也有責任未了。咱們該為那些逝去的戲子盡一份心意,不然這冤魂永無休止!”

起初,多數人害怕惹鬼,心想不如拆了戲臺一了百了。

但在顧行遠與劉伯反覆解釋下,村民們才漸漸同意:要做的不是拆毀痕跡,而是讓冤魂得到安撫。

就這樣,全村人共同出力,在戲臺後挖掘出幾堆散亂的白骨。

因年代久遠、雨水沖刷,許多已難以分辨具體身份,只能就地集中收斂,用木棺裝殮。

然後在村口高處立下一塊墓碑,上書“亡故戲班英魂之冢”。

再於戲臺一旁豎起一塊簡易祠堂,奉上香火牌位——雖不豪華,但終究是一份誠意。

同時,村裡也決定籌點錢把破敗的戲臺加以修繕。

哪怕不再盛行大戲,也要留住這塊舞臺,讓後人記住當年的慘劇,不再重蹈覆轍。

老木柱換成新料,舞臺上翻修頂棚,敲鑼打鼓的樂器也買了新的備在祠裡,以示對死者的尊重與懷緬。

劉伯站在新搭的戲棚下,潸然淚下:“終於,我們沒有讓他們永遠孤魂無依。”

修繕工程在連日的忙碌中告一段落。

那天正逢農曆七月半,村裡按傳統會祭祖、上墳,也在戲臺前燃香祭拜亡魂。

夜裡,村民聚集到翻修一新的戲臺前,燃起一盆篝火。

顧行遠和劉伯在臺下高聲喊道:“程班主,還有諸位戲中人——若魂魄仍在,可來收下這份香火與悼念;從此冤屈得雪,願你們一路安息。”

話音剛落,只見戲臺之上忽然微光浮現,舊鑼鼓聲又起,卻比往日柔和許多。

帷幕緩緩拉開,十數道身著鮮豔戲服的人影走上臺來,列隊站定,向臺下的觀眾鞠躬。

那一刻,偌大的場地一片靜寂,只有夜風輕吹,以及冥冥中似有的絲竹雅音。

觀眾們心頭莫名生出酸楚:這是亡魂在最後一次登臺,亦是他們終得寬恕的謝幕。

臺上的戲班沒再演出血腥場景,而是輕聲唱起一段送行調,樂聲縹緲,猶如泣訴。

唱到最後,演員們將刀槍道具輕輕放下,互相扶持,一同走向後臺那團幽暗的虛空。

沒有哀嚎和怨恨,只有平靜的離別。

最終,所有人影都消失在夜色中,燈光與唱腔隨之散盡。

半空中香菸嫋嫋,一如他們對塵世最後的眷戀。

良久,劉伯才長舒一口氣,緩緩跪下,村民也紛紛跪地,淚流滿面。

多年來的恐懼與愧疚,在這一刻化成了無言的懺悔。

顧行遠將這一幕深深刻入心中,他知道,這才是對亡魂最好的超度:承認過去的錯失,承擔應有的責任,讓那些在亂世中枉死之人不再漂泊。

翌日清晨,雨終於停了,雲開日出。

顧行遠告別劉伯,準備再度上路。

臨行前,他獨自去到那新修的戲臺前,默默凝視一番。

此時陽光灑落,木柱閃著淡淡的金色光芒,完全不像先前的破敗陰森。

後方的牌樓上,還掛著一塊嶄新的匾,上書“重生戲臺”四字,似寓意著人心的醒悟與對亡者的尊重。

顧行遠提著行囊踏上泥濘小路,剛走出沒多遠,忽然回頭看見戲臺廊簷下彷彿又亮起一盞燈,似有人在裡邊活動。

那燈光一閃而逝,不知是真有村民忙碌,還是亡魂們在向他作最後的道別。

顧行遠微微一笑,心中不再害怕,只留下一份靜靜的敬意。

曲終人散,但那些死者的身影和唱腔,已在這片土地上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再過幾年,或許村莊經濟會稍有好轉,新一代年輕人也會離鄉闖蕩,但這座古老的戲臺卻永遠昭示著一場殘酷的往事,同時也見證了良心的復甦與贖罪。

每逢節日,村民會在戲臺前供奉香火,緬懷那支被殘酷時代吞噬的戲班。

就像那夜最後一次鞠躬謝幕——陰陽同臺,一曲落幕,願冤魂再不受顛沛之苦。

顧行遠走遠了,夜幕再次降臨時,這座鄉村一片寂靜。

唯有夏夜的風,從戲臺簷角吹過,似隱隱傳來鑼鼓低鳴,讓人在朦朧中想起那場永遠無法完成卻又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上演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