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年間,時局動盪,然而江南水鄉卻依舊保留著它一貫的溫柔與繁華。
這裡街市交錯,花燈通明,傳統的青瓦飛簷與新式的西洋鐘錶招牌相互輝映,顯得新舊文明交融又帶著些許矛盾。
客商與本地百姓往來如梭,河道里駛過運送絲綢與瓷器的平底船,岸邊店鋪鱗次櫛比。
秦掌櫃的古玩店就坐落在這條最熱鬧的主街一側。
秦掌櫃是個中年男子,面色常年被風霜磨出幾道皺紋,眼神卻精明而幹練。
他經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古玩店,專營瓷器、字畫、玉石與奇巧雜件。
憑藉多年來累積的人脈與眼力,他在本地也算頗有名氣。
可近來,他臉上總是掩不住隱隱焦慮。
人前還要笑臉相迎,可一到夜裡,那惱人的“叮叮”鈴聲就會在店裡莫名其妙地響起,讓他坐立不安。
“這聲音,跟鬧鬼似的……”店中的夥計阿明私下嘀咕過幾次,沒想到秦掌櫃聽了,竟也沒有呵斥。
事實上,秦掌櫃自已也害怕那鈴聲確實跟“邪門”有牽連。
自從他無意間收到一個來路不明的木匣,店裡就怪事頻發:夜深人靜時,先是聽到屋樑上似有輕微的敲擊聲,接著一陣清脆的“叮叮”聲響起,卻找不見任何鈴鐺。
秦掌櫃翻遍店裡所有角落,都沒發現聲源。
更詭異的是,這聲音只在深夜出現,一到黎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次怪事之後,秦掌櫃開始變得心神不寧,甚至考慮要把那隻木匣轉手賣掉。
但整日應對這般來客往來,他終究還得維持店面生計,只能暫且將木匣鎖進後院的櫃子裡,卻沒想到怪響依舊。
無奈之下,他開始留意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試圖找到對付此“邪物”的法子。
恰在此時,他遇上了一個從外地路過的年輕人——顧行遠。
顧行遠是個雲遊四方的文士,偶爾也為報館寫些奇聞異事。
他行走江湖多年,見識過不少離奇詭怪的傳說,每到一處都愛打探當地的風俗人情。
這一天,他原本只是來這江南集鎮投宿,順道看看能否發現什麼有趣的材料,寫成稿子寄給報社。
卻沒料到,剛在客棧裡住下,就聽聞有人在集市上出手一隻“鬧鈴”木匣,傳得神乎其神:據說那木匣能自已發出鈴鐺聲,嚇得原主人連夜賤價脫手。
“一個能自已發聲的木匣……”顧行遠不由來了興致,直覺這事興許能成為一則稀奇的新聞。
於是他特地打聽到秦掌櫃的古玩店——據說木匣正是被轉賣到了此處。
一路踩著青石板、穿過熱鬧的沿河街巷,他找到店門口時,只見招牌不算顯眼,但裡頭擺滿了青花瓷、紫砂壺、各式古董掛件。
秦掌櫃正站在櫃檯後,臉色略帶疲憊。
顧行遠走進店裡,先與秦掌櫃寒暄幾句,隨後便提起自已對奇聞異事有些研究,想打聽那木匣之事。
秦掌櫃見對方斯斯文文,衣著得體,說話不卑不亢,心想或許能請他出個主意。
畢竟,這“邪門”的怪事若真鬧大了,自已在本地的生意與名聲都要受損。
他於是壓低聲音,將近期古玩店夜半鬧鈴的事情簡單講給顧行遠聽。
“你可否幫我看看,這匣子究竟是何來歷?”秦掌櫃語氣透著懇切。
顧行遠當即表示願意一試。
秦掌櫃一邊把門邊的布簾放下,好讓店堂暫時顯得安靜私密,一邊開啟後院儲物室的暗櫃,緩緩取出一個包裹好的物件。
層層麻布解開之後,裡面是一隻雕刻頗為精緻的木匣,色澤暗沉,表面還刻著纏枝花紋,隱隱能看出年代久遠。
“我曾翻查過匣底,可沒見任何收藏印鑑或款識,是真看不出何方手藝。”秦掌櫃說著,將匣子小心放到桌上。
顧行遠用手輕拂去表面浮塵,先是仔細觀察四周雕紋,再輕敲匣壁,傳來的聲響果然帶著一股空洞感。
他細心試探匣鎖,卻發現匣鎖並未上鎖,但由於內部機關緊緊咬合,一時半會兒竟推不開。
顧行遠問:“最初是誰把這東西送來你這裡的?”
秦掌櫃苦笑搖頭:“只記得那人自稱是外鄉過路商販,收購了一批舊物,這匣子不過是其中一件,說是有‘邪氣’,不敢久留,就匆匆賣我。”
聽到這裡,顧行遠心想,這東西只怕不簡單。
於是他合上匣子,再次檢查匣底和側面,果然發現一處輕微的縫隙。
他掏出小刀,沿著縫隙輕輕一撬,便聽“咔噠”一聲——匣蓋被巧妙的機關彈開了。
匣蓋一開,眾人屏住呼吸,生怕會蹦出什麼可怕之物。
可裡面只是靜靜躺著一隻小巧的銀鈴,鈴身刻有細碎紋飾,似是芍藥花與雲紋交織。
只是這銀鈴有些破損,缺了一小片邊緣,似曾遭受撞擊。
秦掌櫃伸手想拿起來,顧行遠卻示意先別輕舉妄動。
他藉著店內光線打量,發現鈴鐺上有一行刻得極小的字,像是名字的簡寫:“白……鈴?”
“這莫非就是‘白鈴’?”顧行遠看得心底微凜,若真是某人的名字,那這個鈴鐺或有來歷。
他輕敲鈴鐺試圖讓它發聲,但鈴舌已嚴重鏽蝕,搖動時只能發出沙啞的悶響,與那夜半清脆的“叮叮”並不相符。
秦掌櫃站在一旁驚疑地說:“可這……這鈴鐺眼下竟是敲不響的呀。那夜裡聽到的鈴聲又是從何而來?”
兩人面面相覷。
顧行遠想起自已從前看過的一些奇聞筆記,記載過“怨魂附器”的傳說:若死者生前怨念深重,往往會依附於生前愛物,偶爾會傳出異響,引來後人探究或警示。
“難道這銀鈴裡真藏著亡魂?”他一時間也不好妄斷,只能安撫秦掌櫃:“莫慌,先把這鈴鐺收好,夜裡我來店裡蹲守,看看能否見識那詭事到底如何。”
秦掌櫃聞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連聲說好。
臨近下午,顧行遠又在鎮上四處轉悠打聽,想了解“白鈴”這個名字的來歷。
可在他詢問的大多數人裡,沒有誰聽過這個名字。
只有一個老算命先生眯著眼說:“白鈴?我年輕時似乎聽說過一戶大富人家曾有位小姐喚作白鈴,可後來……”話到此處,老先生故意放低聲音:“據說那位小姐命運多舛,在動盪的年景裡出了事兒,具體我不敢多講,畢竟是數十年前的舊聞了。你要真想知道,不妨去查查舊檔案或問問更年長的人。”
顧行遠謝過老先生,心裡卻多了幾分篤定:這鈴鐺背後,必是牽扯了一段悲苦舊事。
夜幕降臨,集鎮的街市漸漸收攤,只有沿河的茶樓與酒館仍點著微亮的燈籠。
秦掌櫃囑咐夥計早些回家歇息,唯獨留下顧行遠在店中後堂靜候。
為了“引蛇出洞”,他們將那雕花木匣重新擺在櫃檯的顯眼位置,銀鈴則被置回匣中,匣蓋沒有重新按機關合緊,而是稍微留出一條縫。
夜裡,店堂裡只點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
顧行遠坐在桌邊,面前放著筆記與幾張空白紙,隨時準備記錄所見。
秦掌櫃坐在稍遠一點的椅子上,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兩人等了半個時辰,店裡依舊靜悄悄的,只聞得夏夜蟲鳴。
正當秦掌櫃開始有些睏倦,忽然,一陣極輕的“叮……叮”從櫃檯方向傳來,宛若有誰在輕輕撥弄鈴鐺,聲音輕靈哀婉。
“來了。”顧行遠猛地警覺,猛一抬頭,盯住那隻木匣。
藉著幽暗的油燈,只見匣蓋竟緩緩地自行開啟,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揭起。
銀鈴昏暗的金屬表面在油燈光下泛出一絲微光,伴隨又是一陣淒涼的“叮叮”聲。
瞬間,一股涼氣彷彿從地底升起,籠罩全身。
秦掌櫃張大嘴,卻不敢出聲驚呼。
顧行遠強自鎮定,緩緩起身,走近櫃檯一步。
那鈴聲仍在持續,卻彷彿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像是有人在嗚咽低泣,卻又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透過那朦朧的燈光,他似乎看見銀鈴表面浮現出一道若隱若現的影子,一身白衣,長髮垂落,面容被陰影遮住,看不清五官。
只是在那一剎那,顧行遠捕捉到對方傳來的悲傷情緒——怨與痛,糾結成無言呼號。
“是誰?你想告訴我們什麼?”顧行遠輕聲念道,似乎期望那亡靈能夠回應。
他剛伸手想觸碰銀鈴,鈴聲突地急促了幾下,隨即戛然而止。
那“白衣影子”倏地消失,木匣也自行合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店堂裡重歸死寂,唯有秦掌櫃顫抖的呼吸聲依稀可聞。
好半晌,顧行遠才吐出一口濁氣,對秦掌櫃說:“這是冤魂之怨所化,看來並無加害之意,更像是在尋求某種昭雪。”
秦掌櫃雖聽得雲裡霧裡,但還是忙問:“那如何幫它昭雪?”
顧行遠微微皺眉:“需得先弄清這銀鈴的來歷,以及那位喚作‘白鈴’的女子究竟身世如何,為何怨靈依附於此。”
翌日,顧行遠早早出門,花了不少銀錢向當地的一位老文史先生打聽,終於在一疊發黃的縣誌和舊檔案裡找到了零星線索。
經多方印證,他確認了一個悲情故事的雛形:民國初年,本地有一富戶人家姓白,家境頗殷實,後在戰亂中遭受叛軍搶掠,白家被逼捐財。
白家小姐名喚“白鈴”,據說自幼隨母習樂器,身段靈秀,尤愛隨身佩戴一隻銀鈴飾品做護身符。
亂軍破城之際,白鈴為保護家人,出面與叛軍周旋,最終被擄走。
後傳言她趁看守不備,從河堤上縱身跳下,寧死不屈。
她的遺體據說在下游被找到,但因那年災荒四起,家中多人流離逃散,竟沒能妥善安葬。
數月之後戰事平息,白家後輩回到故地,卻諱莫如深地處理了此事,甚至將白鈴之名從族譜中抹去,彷彿這個人從沒存在過。
顧行遠看完這些記載,心情亦是沉重:她在戰亂中失節、受辱,對當時的家族來說或許是無法言說的“恥辱”。
所以,就算她是為保家而死,也沒能保住她在家族中的正名。
從此,她的名字與族譜分離,她的死更無人替她正面申訴。
想到此處,顧行遠愈發明白那冤魂為何執念深重:她最深的遺憾,正是被血親遺忘乃至否認。
她生前以銀鈴為伴,死後魂魄只能寄居在這鈴鐺之中,日日發出哀鳴,只盼有人能還她一個公道。
帶著這些資料,顧行遠回到古玩店,對秦掌櫃說道:“若這鈴鐺果真就是白鈴小姐的隨身之物,那匣子之中當還藏著更多資訊。
可惜目前我們所能查到的資料有限,還需向白家後人求證。
聽說白家後裔如今仍留在此地,經營一家染坊。
或許我們可去拜訪一二。”
秦掌櫃點頭稱是。
但他猶豫片刻,又說:“只是當年白家遭此大禍,如今恐怕更不想提起。
萬一他們不肯承認,你我還如何替那冤魂昭雪?”
顧行遠沉吟:“那就看我們能否尋到合適的人,打動他的良知。
畢竟此事關乎先人英魂,不應被埋沒。”
兩人商定,一同前往鎮西那家“白記染坊”打探訊息。
染坊門面並不氣派,顯見家道已經中落。
夥計們忙著晾曬布匹,略顯狼狽。
守在門口的管事一聽來意,神色立刻變得緊張,支支吾吾不肯多談。
最後,好不容易求見到這家真正的當家人——一位體態削瘦的老先生,白雲亭。
此人正是白鈴的堂弟。
客套話沒說幾句,顧行遠開門見山:“我們在鎮上得到一隻銀鈴,據說是白小姐生前的隨身物,所攜怨氣不散。
白老先生可否為我們講述她當年之事?”
白雲亭聞言,臉色驟變,連聲道:“我家並無什麼白小姐,這謠言不可輕信!”
他拂袖就要離開。
顧行遠眼看此情形,連忙把那木匣拿出來,當著白雲亭的面開啟,露出那隻精緻卻破損的銀鈴。
“老先生若肯瞧一瞧,也許能辨認是否真與白家有淵源。”
白雲亭本想拒絕,但目光落在銀鈴上時,卻似遭雷擊般猛地僵住,他緊緊攥住扶手,雙唇顫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末了,他長嘆一聲:“我……小時候,確實有一位堂姐,名喚白鈴。
只不過……”他頓了頓,語氣悲涼,“家父當年顧及家族名聲,便將她之名從族譜除去,還嚴禁後輩提起。
時至今日,我雖心中痛惜,卻也無力更改。
如今她的遺物重現,莫非真的是她冤魂不散,冥冥中要來討個公道?”
顧行遠見對方終於鬆口,趕緊道出白鈴昔年以死保家的義舉,以及近期店中鬧鈴之事。
聽完,白雲亭老淚縱橫:“我那堂姐自幼溫柔堅毅,若非家中遇難,她也不會落得如此悲慘下場。
只可惜……當年長輩封鎖訊息,說她蒙羞敗壞了門風,竟狠心將她抹消。
難道她至死都無法原諒我們這些晚輩?”
得到白雲亭的認,可以算是為白鈴昭雪邁出了第一步。
然而,要真正平息她的怨魂,還需再為她“正名”,讓家族重新承認她的身份。
顧行遠提出建議:“重新立碑,讓白小姐入白氏祠堂。
如果能在碑文上寫下她的英勇事蹟,也算是還她一個名分,讓後人得知她並非家族恥辱,而是為了家人而犧牲的巾幗之士。”
白雲亭默默點頭,表示會盡力去說服族中晚輩,自已也願意承擔重修碑位的開銷。
顧行遠為穩妥起見,打算先帶著白雲亭去見那木匣與銀鈴,證明其確實存在。
秦掌櫃得知此事,雖然心疼花費精力,但也覺得這是解決“鬧鈴”噩夢的最好方式,便慨然支援。
以下是按句號分段後的文章:
於是,他們約定在古玩店中舉行一個簡單儀式:由白雲亭和顧行遠共同開啟木匣,向白鈴之魂當面致歉,並宣讀準備好的白家重新認祖的宣告。
那夜,三人靜坐在店堂裡,木匣又被放到桌面中央。隨著燭光搖曳,銀鈴鏽跡斑斑的身影顯得有些蒼涼。
白雲亭深吸一口氣,朗聲道:“堂姐在上,小弟當年尚年幼,無力阻止父輩的決斷。如今願為你恢復名諱,改寫家史,你若在天有靈,可否原諒我們?”
言猶未了,只見銀鈴忽然發出陣陣顫動,那熟悉的“叮叮”聲再度響起,但與之前的哀怨不同,此刻顯得柔和許多,彷彿是來自往昔家中閨閣的一縷溫暖氣息。
顧行遠再度看見那微弱的白衣人影浮現,靜靜佇立。她沒有出聲,只是輕輕拂過銀鈴,似在表示寬恕與感激。
隨即,燈火微微一顫,那影子漸漸淡去,鈴聲也漸漸止息。
白雲亭淚流滿面,連連磕頭,口中念道:“堂姐……堂姐……”
自那夜之後,秦掌櫃的古玩店便再也沒有出現深夜鬧鈴之事。
銀鈴被放回那雕花木匣裡,只在白雲亭重修好族譜與碑位之前,暫時寄存在顧行遠處。
人們也漸漸傳開:原來這曾鬧得人心惶惶的“邪物”,背後竟是一段令人嘆息的家族悲劇。
在顧行遠的建議下,白雲亭召集族中幾位年長者,共同起草了新碑文,詳細記載白鈴當年捨身護家之事實,還請來當地名士題詞,以示對她節義之舉的認可。
此後,白家祠堂裡多出一座白鈴的衣冠冢,在每年祭拜時,她的名字會被正式宣讀。
至此,白鈴算是真正地回到家族史中,不再是一個“被遺忘的亡靈”。
秦掌櫃如釋重負,將那木匣託付給顧行遠,說道:“顧先生,我無緣收藏此物,但它也算不得‘邪’,何不由你帶在身邊,或可當作一段奇聞的見證。”
顧行遠推辭不過,只好收下,放進行囊。
他想,這鈴鐺也許能繼續指引自已,去發掘更多類似的陰翳往事,讓更多沉冤得以昭雪。
數日後,顧行遠動身離開這座江南集鎮。
清晨的街道上,陽光透過粉牆黛瓦灑落一片金色。
他走到石拱橋上,回頭凝望曾帶給他離奇經歷的古玩店,又遙望那邊白記染坊,心裡泛起一陣感慨。
正當他沉思時,行囊裡隱隱傳來一聲極輕的鈴響,彷彿在向他告別,也像是在召喚他繼續前行。
“叮……”
顧行遠微微一笑,踏步而去。
路途漫漫,也許前方還有無數等待被發現的埋藏真相,而他願為此停留、傾聽、記錄。
銀鈴之事,就像他經歷的眾多奇聞中最柔婉又最哀傷的一樁,卻也讓他再次相信:有些冤魂的徘徊,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人心深處的善與惡。
只有當真相得見天日,才能讓那份曾被抹去的姓名,重新被世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