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爺子將手上的書放好,動作有些慢,帶著幾分笨拙。
紀扶庾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動作有些懶散,眼裡露著笑,語調聽起來似乎挺高興,老爺子卻猜不透這裡面有幾分真假。
他老了。
她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總算多了幾分人氣兒,情緒看起來豐富多了。
若放在從前,紀扶庾是不會和他這麼說話的,他面對的,永遠是一個看起來高傲冷淡,不苟言笑的孫女。
他這一生做過很多事。
有好有壞,但他都不曾後悔。
唯有一件事,他後悔無比,只能盡力補償,卻始終不見成效。
而現在……
似乎又看見了一點點曙光。
“怎麼會是假的呢?”
“我騙你做什麼?”
老爺子淡笑著,眼神裡透出幾分淳樸的期待。
“來,推我出去。”
紀扶庾起身繞到桌後,將他推出來,到門口時,又將掛在架子上的毛毯拿下來,小心蓋在他腿上。
“外面風大,小心著涼了。”
紀扶庾輕聲說著。
老爺子眸光微動,“身體健康著呢,還能撐幾天。”
“倒是你,小姑娘家家,多穿點。”
“還有的是時間。”
老爺子坐在輪椅上指路,紀扶庾安靜的推著他,偌大宅子裡沒住幾個人,顯得格外冷清。
園子裡坑坑窪窪一片,落葉覆在上面,無人打掃。
七拐八拐之後,終於到了一處小房屋,紀扶庾將他推上去,輪椅咯吱響了兩聲。
“嘿,跟我好久了,現在也不利索了。”
老爺子拍拍輪椅,有些感慨。
他其實能自已走路,但上次生了場大病之後,越發費力,除了那些需要他撐著的場面,一般都坐輪椅。
那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平房,似乎剛建好沒多久,很粗糙,在裝修精美的宅子裡格格不入。
老爺子抬手推開門,動作笨拙。
紀扶庾抬眼看去,入目便是一片盛開的鬱金香,都栽在花盆裡,開的鮮豔。
角落裡還擺放著很多花盆,但裡面並沒有花。
這不會是從外面移栽的吧?
紀扶庾有些驚訝的想。
這得多費力?
“扶庾,扶庾……”
“你好呀!”
“好呀!”
耳邊傳來清脆的聲音,紀扶庾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偏頭往聲源方向看去。
只見一隻虎皮鸚鵡待在精巧寬大的籠子裡,毛色漂亮,正朝著她的方向說話。
“她在叫我?”
紀扶庾驚訝。
“嗯。”老爺子神秘莫測的點點頭,瞬間覺得自已讓小張臨時買只鳥的想法非常好。
這小東西還挺有意思。
“是在叫你。”
“走近看看。”
紀扶庾湊上前,鸚鵡還不停的叫著“扶庾”。
它似乎只會說這兩句。
嘰嘰喳喳個不停。
“吵。”
那趙叔是破產了還是怎麼著,就送這麼個傻鳥?
紀扶庾被動搖了幾分。
“你才吵!”鸚鵡尖著嗓子喊。
嚯,紀扶庾面露驚訝。
還會頂嘴呢?
“你真聰明。”她由衷的誇獎。
老爺子見她心情不錯,適時說道:“喜歡嗎?喜歡的話待會兒帶回去,太聒噪了。”
紀扶庾沒拒絕。
只推著老爺子又走了兩步。
他不可能只是單純的帶她來看這傻鳥,肯定還有別的事情要說。
“這些花……”
她適當的起了個頭。
老爺子眸光落在花朵上面,目光變得有些哀傷。
“這是你奶奶生前最喜歡的花。”
“她說鬱金香,寓意好。”
[因為喜歡,可迎萬難。]
[愛與自由。]
確實挺好的,可是……
“人老了,似乎容易陷入各種懷念裡,我現在,總想起一些年輕時候的事情。”
“那些曾經做過的決定,放在現在,我卻想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人真的很奇怪,你說是不是,小魚?”
紀扶庾靜靜聽他說著,聲音蒼老緩慢,裹挾著時光流逝的錯覺,她竟然從其中聽出來幾分後悔。
“或許吧,但選擇只有設身處地的時候才更切合實際。”
“也許現在所設想的,不過是一種理想化的結果。”
她聲音很淡,聽不出來情緒。
老爺子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麼,外面風聲隱約可聞,帶起幾分涼意。
過了好久好久。
“扶庾,你恨我嗎?”
他問的很慢,聲音艱澀,好似經歷千難萬險才將其問出口。
紀扶庾沒說話,面上沒什麼情緒,像極了一年前的樣子。
空氣中安靜無比。
連那隻聒噪的鸚鵡都識趣的沒吭聲,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們。
“我不知道。”
他們很少這麼坦誠,紀扶庾也沒想著他能夠親自講出來。
她以為掌權者似乎都有自已的傲氣,不願意承認自已曾經做過的錯事,做錯的選擇。
她以為他不會後悔,但現在看來,老爺子似乎是有些後悔的。
這很奇怪。
但對紀扶庾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她曾經恨周家每一個人,或許不止周家,那些給她使絆子的人,都在其中。
但後來,她又想開了,他們都不重要。只要她爬上權利頂端,拿到他們趨之若鶩的東西,那一切都是她說了算。
於是她有意識的製造各種機會,讓老爺子知道,她受了委屈。
但她不說,她只是沉默著一次又一次看向老爺子。
她在賭。
所幸,她現在似乎賭對了。
老爺子給她寵愛,給她撐腰,她開始脫離苦海,計劃著報復。
而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她曾經沒那麼大野心,只想讓所有人付出代價,但現在,她想和沈聽煜並肩而立。
而不是,僅僅作為他的附庸。
“你受了委屈,我沒有保護好你。”
“周家,你想要什麼?爺爺都可以滿足你。”
紀扶庾心尖顫抖,垂眸看向他,目光中帶著詫異。
她沒想到老爺子能這麼大方。
“我要什麼,您都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