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鐘，廖文克的黑色座駕就像是一團黑壓壓的烏雲，在兩輛滿載特務的吉普車拱衛下開進特務機關的辦公大院。
車子尚未停穩，就在後車座上做好了跳車準備的本多瀾不住聲的絮叨著：“悲劇了！自打我進入特務機關以來，除了事前請假以外，這是第一次遲到啊！完了完了！”
廖文克苦笑著攬住她的肩膀：“完什麼完？昨天那麼複雜的局面好不容易捱過去，半夜居然又來了一個後半場，再回家都快凌晨四點了，上午上班遲到一兩個小時不是很正常的嗎？”
“話是這麼說，可我畢竟遲到了呀！”
本多瀾說著這話，推開車門，一步邁出去，然後兩隻腳釘在了原地一樣，不動了。
另一邊，廖文克也下了車，轉向本多瀾的目光尚未鎖定目標，眼角餘光首先留意到，辦公大樓旁邊通往後院的夾道里，有至少百十個穿著整齊制服的小鬼子列隊，個個揹著長槍，長槍上已經上了刺刀，看上去威風凜凜。
此時吉野少佐正站在他們的面前，用日語慷慨激昂的講著什麼。
廖文克豎著耳朵聽了聽，很快了解到這些小鬼子是為了應對本月19日即將抵達濟南的國民政府特派員和紅黨重量級人物會晤，河野月次郎親自出面，從司令部那邊申請來的後援。
不過，細聽吉野少佐的安排，他眉頭下意識的皺了兩下。
本多瀾繞到他的身邊，小聲開口：“老公，你幫我看著點吉野少佐，如果他宣佈解散，放這些皇軍出門行動的話，千萬攔住他，我這就上樓去找機關長。”
“？”
“你去找機關長幹什麼？”
“吉野君的安排總體來說不能算錯，但是一些細節太致命了。依著他的話，肯定又是一場白忙活，所以我得去請機關長……”
廖文克擺擺手：“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我說的是，吉野君人在現場呢，還去找機關長幹什麼？”
本多瀾不禁瞪圓了眼睛：“呃，不是你說的，在特務機關混，儘量剋制自己，不要擅自摻和別人的行動，更不要對別人的安排指手畫腳嗎？”
這番話，廖文克昨天在大明湖南岸的時候曾經給她說過，昨晚回去後又千叮嚀萬囑咐了一遍，甚至為了給她長長記性，還專門打了一頓屁股。
她屁股到現在還有點隱隱作疼呢！
“行動已經開始了，你去瞎摻和或者瞎掰，會對行動造成什麼影響另說，首當其衝的就是會折損行動指揮者的威信，當然要禁止。但現在吉野君的行動不是還沒開始嗎？更何況，他的安排雖然有錯，但只要還沒開始行動就還有得救，你拿這點事請機關長出面，不是公然給人家吉野君難堪嗎？”
廖文克抿抿嘴唇，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替我跑趟腿，請吉野君過來一下，我有事和他講。”
“哦！”
本多瀾對廖文克時時吐露出來的辦公室同僚相處的智慧佩服的五體投地，每次聽到都有種眼神一亮的感覺，當即毫無遲疑，即刻小碎步跑到吉野少佐身邊，小聲說了句什麼。
“？”
吉野少佐回頭看看靠在車邊由常震幫忙點菸的廖文克，臉色微微一滯，接著號令列隊的小鬼子稍息，隨後大踏步走到了廖文克的面前。
“廖桑，你找我？”
“吉野君，那邊那些皇軍是司令部派過來支援我們的吧？”
“是的，薛彪的情報非常重要，機關長考慮到我們特務機關目前人手嚴重不足，特意申請的支援。”
“機關長的申請能夠得到司令部的大力支援，說明司令部對我們的工作也是非常支援的，所以我們接下來的行動之中，一定要用好這些支援對吧？”
吉野少佐聽明白了他的潛臺詞，這是在說他剛才的安排沒有把這些支援用好。
換別人這麼說，吉野少佐極可能一個大耳刮子抽上去，最起碼也會心生反感，但廖文克這麼說，讓他生不出半點牴觸，尤其廖文克說的還這麼晦澀，更是讓他毫無脾氣。
他深吸一口氣：“廖桑，這次的行動關乎帝國皇軍在整個山東的利益，還需我們整個特務機關上下齊心協力，共同執行好這次行動。我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如果有什麼安排不周的地方，還請廖桑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吉野君太客氣了。我剛才下車的時候無意中聽了一耳朵，吉野君是準備把這些支援的皇軍分組，然後分派到各個進出濟南的渠道上，加強檢查和應變力量對嗎？”
“是！”
據薛彪提供的情報，國民政府的特派員以及紅黨的重量級人物究竟會從哪個渠道進入濟南，暫時還尚未可知。
唯一能在他們進城的那一刻就把他們鎖定的方法，當然是把守住進出濟南的所有渠道，哪怕是一隻蒼蠅一隻螞蟻都查個底兒掉。
吉野少佐並不覺得哪裡有問題：“廖桑，這樣安排有什麼不妥嗎？”
“國民政府的特派員和紅黨那位重量級人物，敢於把會晤地點安排在濟南，應該是他們掌握了我們某個進出城渠道上的弱點，他們有一定的把握能夠順利進出。”
“假如我們一開始就堂而皇之的加派人手，加強所有渠道的檢查和應變能力，有沒有可能把他們嚇退？”
“當然，理論上講，如果他們不能進入濟南，會晤也不在濟南，我們特務機關的工作的確會省不少力氣，甚至可能會減少很多死傷，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將失去他們雙方即將會晤的線索，錯失一次及時掌握情況乃至於抓捕他們的機會。”
“所以啊吉野君，我個人感覺是不是可以考慮，讓這些前來支援的皇軍換上便裝，悄悄的進入各個進出濟南的渠道，暗中開展工作，會更好一些。”
“當然——”
廖文克笑呵呵的吐了一口煙：“我只是隨口一說，具體如何安排，還是以吉野君你的意見為主，好吧？”
吉野少佐眼神大亮：“廖桑，還是你考慮的比較周到！我這就去給大家重新安排一下！”
他急急火火的跑回夾道里，扯開嗓門釋出最新指令。
本多瀾不無崇拜的望著廖文克：“老公，還得是你啊！明明是給人提意見的事，偏偏聽了你意見的人還都不反感，而且願意依著你的意思去辦。不像我，給人提一次意見就得罪一次人。”
廖文克呵呵笑了笑：“其實我這都是無關輕重的小道，只要我們都是為了帝國偉業，為了工作能夠做的更好，這些細節都不重要。”
半小時後，百十個換上便裝的小鬼子離開特務機關，分別趕赴不同的進出城渠道。
廖文克在自己辦公室的視窗目視著他們離開，臉色如古井一般水波不驚。
吉野少佐多年來基本上都是從事一些輔助性工作，靠著領導賞識才一步步爬到了少佐的位置上，簡單的說，他就是長官屁股後面的跟班，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讓幹什麼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所以在指揮一些具體行動的時候，難免經驗不足，錯漏百出。
這是好事。
至少對廖文克而言，不構成直接威脅。
但這次的事情上，如果由著吉野少佐自由發揮，那就不好了。
萬一讓別人發現了吉野少佐的短板，換一個更有能力和經驗的人來指揮這次行動，將會打亂廖文克事前設定好的步調。
一步亂，步步亂，這是廖文克無法接受的。
這時桌上電話突然響起，河野月次郎請他過去聊兩句。
他拄著文明杖過去，才發現本多瀾也在。
不過他從本多瀾臉上兀自掛著的一點無奈的表情中可以判斷的出來，她那邊的事情應該已經說完了。
“機關長您找我？”
“廖桑坐。剛剛吉野君給帝國皇軍分派工作的時候，多虧了廖桑及時發現他的謬誤，並加以指正。”
“機關長說哪裡話，都是為了工作。”
“是廖桑太客氣了！”
河野月次郎親自給廖文克倒了一杯茶：“廖桑，吉野君這個人你是瞭解的，他的實戰經驗不是很多，這次的行動交給他來指揮，我心裡其實一直都不太很放心，所以我考慮，這次行動是不是還是由吉野君和你共同指揮更好一些。”
考慮？
那麼你這是諮詢我意見的意思吧？
“機關長，這可使不得。我或許在一些小細節上有些經驗，但畢竟日常主要負責經濟方面的指導工作，早就不怎麼接觸實際行動了。貿貿然讓我介入這次行動，未必是什麼好事。萬一好心辦壞事，以至於導致本次行動失利，就得不償失了。您說是不是？”
廖文克話說的委婉，但拒絕的態度非常堅決。
從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這次行動如果成了，必然是一樁大功勞，河野月次郎絕無可能這麼好心，把這麼大一樁功勞送給他。
所以最可能的一種情況是，河野月次郎老謀深算，盤算著萬一行動失利，拉上他參與也好有個背鍋的。
這種事傻子才幹。
隨後，河野月次郎又找了幾個機會掙扎了幾回，但廖文克一說就搖頭，再說就要走，河野月次郎沒辦法，只好說了一句萬一遇上緊急情況，再讓吉野君請教廖桑什麼的。
都他媽緊急情況了，你確定到時候還有時間請教我？
別逗了！
“老公，你太賊了！”
本多瀾一路跟在廖文克屁股後面回了辦公室，一進門就衝廖文克豎起了大拇指：“機關長可能是去年的時候被司令部罵怕了，你還沒過去的時候，他一直問我對吉野君有沒有信心之類的，我就知道他找你是想讓你預備著背鍋。”
廖文克笑呵呵的擺擺手：“多大點事情，沒這麼複雜。機關長主要是期望行動能順順利利的辦下來，你可不能背後胡亂議論。”
“知道了！”本多瀾嘻嘻一笑。
廖文克看她一眼：“對了，機關長找你什麼事？”
一聽這個話，本多瀾頓時苦了臉：“別提了！機關長給我分派了任務，要我這兩天全天24小時留守辦公室，配合電訊課鎖定城區內所有的可疑電報訊號，盡最大可能破解。”
“哦，機關長是希望能夠從抵抗皇軍的那幫匪逆的往來電報之中，窺見這次會晤的更多資訊吧？”
“是啊，目前我們只是知道他們19號會晤，但他們什麼時候進城，下榻何處，又在哪裡會晤，完全一無所知。這對我們來說，非常不利。”
“確實。越早掌握詳細情況，越方便做更多更精準的佈局。不過今天到19號還有整整4天時間呢，瀾瀾一直要耗在辦公室，著實有些辛苦。這樣，我待會兒讓人給你收拾幾套換洗衣服送過來，再給你安排一下送餐。”
廖文克一臉寵溺的拉她到沙發上坐，略加沉吟之後再次開口：“瀾瀾，你口味偏於清淡，這幾天我讓東方大酒店後廚那幾個滬上來的廚子把手頭上的工作撂下，專門給你備餐，安排個人給你送過來。另外你不是喜歡石泰巖飯店的冰淇淋嗎？我給他們打個招呼，晚上送過來給你當餐後甜點，你看怎麼樣？”
“老公你對我真好！”
廖文克每一樣安排，都像是卡著她的心思來的一樣，讓本多瀾不禁心花怒放，抱著廖文克的腦袋使勁吧唧了一大口。
未來幾天的工作或許會枯燥一些、勞累一些，但是有廖文克這麼疼她，枯燥一點累一點又怕什麼？
廖文克呵呵笑著，颳了刮她的小鼻子。
這天中午，他孤身乘車來到東方大酒店。
親自在門口迎接八方貴賓的範紅美好奇的看看他的身後：“廖總顧問，怎麼只有您一位？高主任呢，沒過來？”
“高主任今天中午加班，沒法兒過來，一會兒我走的時候還要麻煩範老闆幫忙打包一份好吃的才行！”
“沒問題！為您服務是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那廖總顧問，您看您是在餐廳就餐還是回房間？”
“回房間吧！”
“好的，您這邊請……”
她前頭引路，親自帶廖文克去了電梯間。
臨上電梯之前，廖文克摸摸口袋，轉頭望向跟在身邊的常震：“阿震，我煙落在車上了，辛苦你跑一趟幫我拿過來。”
“好的老闆，您先上樓，我隨後就給您送過去！”
常震不動聲色的看了範紅美一眼，轉身離開。
此時電梯門敞開，廖文克帶範紅美步入其中：“阿姐，老孫那邊的準備工作都就位了吧？”
範紅美點點頭：“緊趕慢趕，通道總算是在今天凌晨徹底打通了，就等你一句話，隨時可以啟動！”
“司令部今天不出所料的給特務機關加派了支援人手，第一時間趕赴各個進出濟南的渠道。這表明小鬼子的注意力已經被薛彪的情報吸引住了，你讓老孫從今天晚上開始行動吧！”
“好！我回頭通知他一聲！”
“辛苦阿姐。”
廖文克抬手幫忙理平範紅美稍稍有點亂的鬢角，如繁星一般閃亮的雙眸裡是數不盡的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