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府。
正院的寢殿裡靜悄悄的,窗欞上糊著一層細紗,將午後的日光濾得柔和了些。
北靜王妃倚坐在鋪著錦墊的軟榻上,身上穿件月白色杭綢褙子,領口袖緣繡著纏枝暗紋,腰間繫著條水綠色宮絛,襯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膚愈發瑩潤。
麗人青絲綰成一個規整的圓髻,簪著一套赤金點翠的頭面,珠翠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映得眉眼間帶著幾分初為人母的柔和。
只是那雙往日裡總是帶著笑意的杏眼,此刻卻望著窗外出神,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藏著說不清的複雜心緒。
貼身侍女剛將安胎藥端下去,藥碗裡殘留的苦澀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按理說查出有了身孕,她該是歡喜的,這畢竟是北靜王府盼了許久的子嗣,也是她作為王妃的本份。
可指尖輕輕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時,心裡卻像壓著塊溼棉絮,沉甸甸的,高興不起來。
她何嘗不知道太醫說的“心有鬱結”是什麼意思。
前日王爺陪著太醫來診脈,太醫剛說出那句“心有鬱結,恐傷胎氣”,她就瞥見王爺朝自己投來的那一眼,算不上嚴厲,卻帶著幾分若有所指的探究,像兩縷無形的絲線,輕輕纏上她的脖頸。
那眼神讓她瞬間明白,王爺什麼都知道。
從端王府回來的那天起,她就清楚該與陳淼做個了斷了。
當初是王爺相求,她半推半就應了那樁荒唐事,心裡頭難免存著些不該有的念想。
陳淼待她雖算不得情深,卻總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溫柔,比府裡那位只知禮儀規矩的王爺多了些人氣。
那時夜裡獨坐窗前,想著或許還能有幾分相見的機緣,日子便不算太難熬。
可如今不同了。
有了身孕,便意味著那層見不得光的牽扯該徹底斷了,往後她便是守著這孩子,在這深宅大院裡日復一日地過下去,重新做回那個端莊得體的北靜王妃。
只是嘗過了些許暖意,再回到這空曠的寢殿,只覺得周遭靜得可怕。
就像由奢入儉,明明知道是正途,心裡那點失落悵然卻怎麼也壓不住,空蕩蕩的,像被掏走了一塊。
“王妃,該歇午覺了。”侍女輕聲提醒。
王妃回過神,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
王爺那眼神總在眼前晃,讓她無地自容,明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她怎麼就生出了這些不該有的牽絆?
想起王爺平日待自己的敬重,想起自己身為王妃的本分,只覺臉頰發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微微垂下眼睫,將那些紛亂的念頭壓下去,指尖卻攥緊了膝上的錦帕。
終究是她逾矩了。
軟榻旁的博古架上,擺著一隻素白的瓷瓶,裡面插著幾枝新開的茉莉,香氣清幽,可這清雅的香氣卻驅散不了她心頭的煩躁,反而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愈發清晰。
往後這深宅大院,便只剩她與腹中孩兒,再無半分念想了。
北靜王妃依著侍女的話躺到拔步床上,錦被蓋到腰間,卻怎麼也睡不著。
窗外的日頭漸漸斜了,廊下的雀兒換了班次般嘰嘰喳喳,攪得她心煩意亂。
明明身子乏得很,眼皮卻重不起來,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王爺那若有所指的眼神,還有陳淼偶爾露出的漫不經心的笑。
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裡,鼻尖縈繞著熟悉的薰香,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正輾轉間,聽見外間帳子被輕輕掀開的聲響,料是侍女進來添茶,便含糊道:“不用伺候了,我歇會兒就好。”
“王妃當真不要伺候?”
一道熟悉的男聲在帳外響起,帶著幾分戲謔的笑意,像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瞬間在她心頭漾開圈圈漣漪。
北靜王妃猛地一怔,渾身的倦意都散了,忙撐著身子坐起來,撩開半垂的帳簾回頭望去,只見陳淼正立在床前,一身墨色常服,腰間玉帶襯得身姿愈發挺拔,嘴角噙著慣常的淺笑,眼神卻直直落在她臉上。
“殿下怎麼來了?”她眼裡飛快地浮現出一抹喜色,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下意識地理了理鬢邊的碎髮,指尖卻有些發涼。
方才還在唸想,此刻人竟真的站在眼前,倒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陳淼上前兩步,伸手替王妃將滑落的被角往上拉了拉,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感受到那片微涼,便順勢握住,低聲道:“北靜郡王尋到內務府,說你身子不適,請我來瞧瞧。”
“是……王爺讓你來的?”北靜王妃的心猛地一沉,方才那點突如其來的喜悅像是被潑了盆冷水,瞬間涼了大半。
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湧的複雜情緒。
那個男人,明明是這場荒唐交易的始作俑者,此刻卻又要扮演一個關切妻子的丈夫,甚至要請另一個男人來安撫自己的王妃。
而自己呢?竟還因為陳淼的到來而心生歡喜,這歡喜在“王爺請他來”這幾個字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甚至於還因為不是他想來,有些失落!
掌心的暖意順著指尖漫上來,北靜王妃的臉頰微微發燙,卻沒抽回手,只垂著眼睫輕聲道:“勞殿下掛心了,妾身無礙。”
話雖如此,心裡那點鬱結卻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到訪衝散了些,連呼吸都順暢了幾分。
“郡王說你心有鬱結。”陳淼在床沿坐下,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發頂,指尖穿過青絲,動作自然得彷彿做過千百遍,帶著安撫人心的暖意。
話鋒忽然一轉,他抓著王妃的手往自己身前引了引,眼底漾起幾分促狹的笑意,低聲道:“莫不是想了?”
北靜王妃素手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似的蜷了蜷,臉頰瞬間紅透,連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她抬眼嗔白陳淼一下,眼波里帶著幾分羞惱,唇瓣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在心裡暗啐他的荒唐。
這種話也虧他說得出口。
可心底深處,被他這般揶揄著,那點因“王爺相請”而起的滯澀,竟奇異地消散了些,泛起莫名的心安。
“別想那麼多。”陳淼的聲音放得又柔又輕:“安心養胎才是正經事,你這身子本就嬌弱,再胡思亂想,仔細動了胎氣。”
他指尖緩緩滑到她的下頜,輕輕抬了抬,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又道:“北靜郡王把王府的頭等大事都託付給你了,可得打起精神來。”
北靜王妃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鼻樑挺直,唇線分明,呼吸間還帶著淡淡的墨香,那股縈繞心頭的不安像被這氣息拂過,漸漸消散無蹤。
她知道自己不該對他有過多念想,可被他這般溫柔地捧著、勸著,那些沉甸甸的規矩禮教忽然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她輕輕“嗯”了一聲,眼波里泛起細碎的水光,帶著幾分不自覺的依賴:“殿下……”
陳淼看穿了她未說出口的話,指腹在她下頜輕輕摩挲著:“得空本王便來瞧瞧你,陪你說說話。”
感受到下頜殘留的溫度,北靜王妃的臉頰更燙了,卻用力點了點頭,眼底的鬱結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淺淺的笑意。
她看著陳淼,忽然覺得那些自我懷疑都成了多餘,就算是場交易,此刻的溫柔總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