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下雨了,要不,明日再來?”

長安城西市的一處偏僻角落裡,以賣糖人給小孩子為生的老人家在提醒著正在專心致志描糖人的月依。

從她來到這座長安城,除了日常所住的鴻臚寺,還有大朝時以南詔正使的身份入過皇宮,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這處賣糖人的攤位前。

糖人本就是賣給小孩子居多,孩子們喜歡的糖人,也大多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模樣,可月依所描的糖人,或是穿著常服的少年郎,或是持劍的少年將軍,雖姿態各異,但終不為孩子們所喜歡。

一來二去,月依每日在這糖人攤位前畫的糖,大多都只能自已買走,而且畫的時間也比賣糖人的老翁自已要多上許多。

月依所描的糖人漸漸栩栩如生起來,少年將軍的神采,乃至坐騎,都慢慢有了神韻。可老翁卻再不得自在,他只當每日坐在自已跟前的這位女子是個被心上人辜負的痴心人。但是望著她身後一臉肅色的隨從,又不敢得罪,只得在長安西市裡躲著月依。

而月依對此也並無什麼怨言,她總會尋到這描糖人的攤位,然後一坐,又是一個下午。下人們曾經勸她不如包圓了拿到鴻臚寺裡自已去做,可她卻說鴻臚寺里耳目眾多,她不想讓有的人知道。

二月二,龍抬頭的時節,京師的雨水漸漸充沛起來,每日天色也多是陰沉。

月依抬頭一望,陰沉的天色看似是立刻就要下起了雨,她有些討厭長安的雨,長安的雨往往來得緩,大多數雨滴都細如牛毛,不像她的家鄉,不像風和日麗的南詔,不像夾雜在蒼山洱海間的涼都,疾風驟雨,噼裡啪啦下完以後,又立刻換作朗朗晴天。

“老人家,你為何這幾日不躲著我了?”

“啊?”老翁有些啞然,他本以為月依真的相信了他所言的:“我這買賣嘛,就是得繞著人多的地方啊”

至於為何不躲著月依,給他銀子的人沒有交代,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我何曾躲著姑娘了?”

月依笑了,卻沒有說話,也沒有注意對面的老人家面色驚慌。一月前,有人找到了他,一次給了他一百兩銀子,只吩咐了一句:“那位姑娘想畫多久的糖人,便畫多久的糖人,不用再躲。”

一百兩銀子是他老頭子賣十年糖人也賣不出的價錢,他自然欣然應允。

“誰?”

月依聽到自已侍衛拔刀的動靜,也從自已的凳子下,看到了一雙穿著雨靴的腳,回頭望去,正是故人。

天子的鑾駕前腳離開了長安,直奔京畿的藍天大營而去,遼東的戰報又一次傳到了長安,不勝不敗的結果裡,是大寧戰死兩萬餘人,戰無不勝的遼東鐵騎在遼北的薩爾鄰吃了悶頭一幫,大寧丟了三座城池和十二萬百姓,軍械輜重不知其數。

這樣的結果還敢在軍報裡寫自已是不勝不敗,“斬敵數萬,賊首重傷而逃”

臨海侯吳錚顯然是將大寧朝如今的這位天子看作和先帝與太宗皇帝一樣,未曾帶兵征戰的皇帝了。明明滿朝文武人人皆知這是臨海侯掛不住臉的狡辯之言,卻因為不想讓皇帝出兵,而預設了大寧在天盛元年的開春,已經三敗於遼北各部手中。

在他們看來,遼東離長安很遠,遼東鐵騎的精銳尚在,北寧城尚在,不就是三座城池麼?大寧有的是城池,僅僅是遼東道就有二十餘座城池,不就是十二萬百姓們,大寧在遼東經營三十餘載,戶部去歲清查的遼東道戶籍清清楚楚的寫著,遼東十二萬戶百姓,三萬餘歸附之民。

所以,就依了臨海侯之言,給他半年光景,再給點銀子,讓他收復失地便好。何至讓京師的兵馬跨越千里前去征戰。

這是滿朝文武的意思,卻不是楊宸的意思。

所以趁著明日百官休沐,天子忽然傳詔要在京畿祭祀龍王,祈求今歲風調雨順,想明白的沒想明白的,都無從阻攔。

月依轉身看著為自已打傘的楊宸,有些驚喜,還是她所熟悉的樣子,而不是那日在龍椅上穿著龍袍看著便讓人不敢近前的模樣。

今日楊宸穿的是青衫束口的騎裝,白玉腰封貼在了勁瘦的腰間,顯得長身玉立,英姿勃發,冷傲的眸光裡,倒是難得多了一絲溫情。

“參見”

楊宸攔住了想要行禮的月依,只說道:“隨我出城辦些事,兩日便好”

“那我去換身衣裳?”

“不用了,城外的馬車裡給你備下了”

“可我沒有騎馬”

“我有”

說完,楊宸便領著月依翻上了烏騅馬,這不是月依第一次坐到烏騅馬上,卻是第一次讓她覺著這麼理所當然。

“你們回鴻臚寺告訴阿雅,我兩日後便回來”

楊宸也翻上了烏騅馬,坐在月依身後,為了讓楊宸舒服些,月依想往前稍稍坐一點,可她發現無論自已身子如何前傾,楊宸始終都緊緊貼著自已,讓他動彈不得。換在從前,她定然要罵一句登徒子,或者像當初一道北歸長安時在途中喜歡說的“潑皮無賴,混賬小人”

可如今不行了,如今這座長安城,已經是楊宸的長安城,這四海的天下,連同她月依自已,都早已是他的了。

她能感受到楊宸兩隻健壯有力的手臂從自已的腰間穿過,拉住了韁繩,能感受到楊宸的頭,就在自已的肩膀上,試探地靠近,卻毫無迴避的意思。

“雲單阿雅也來了?”

“嗯,王兄說,阿雅在南詔沒有無依無靠,熟識的人只有我”

“那看來你此行來長安便沒打算回去”

楊宸的話裡是得意,月依的臉上則是有些滾燙,她也貪婪地享受著這片刻的顛簸,在烏騅馬上,沒有天子,也沒有太平郡主。

楊宸的身後,是從各處坊市裡集結的影衛侍衛,他們匯聚在楊宸的身後,隨他一道,浩浩蕩蕩地穿過長安城裡貫通南北的朱雀大街。說來也是奇怪,無論是駐守皇城的羽林衛還是巡弋城池的九城兵馬司士卒,都無人阻攔這支未見官階,未持文牒的人馬。

天子的鑾駕出城了,可天子卻不一定出城,羽林衛如今的指揮使和九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都是楊宸的近臣,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

自明德門出城以後,月依方才見到了楊宸口中的馬車,牽馬執鞍者,乃是當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平安。

從始至終,楊宸沒有想過隱瞞任何人,他對這位南詔太平郡主的特別。

“馬車裡有兩套衣裙,一套是江南織造局送來的,一套是劍南織造局送來的,還有一套是吳王府送來的錦衣獵裝,按著你的尺寸,挑一套你喜歡的便是”

月依下馬以後,徑直走向馬車,她向李平安行禮,李平安卻頗為惶恐地說道:“郡主殿下,這可使不得,再過些時日,您就是主子了”

月依記得,那日在奉天殿外,自已即將面聖前,李平安親自向自已遞來薑湯時也是這副殷勤的神色。而如今執掌影衛的李平安,顯然也對月依在長安的事一清二楚,那位不再躲避月依的買糖老翁就出自他的手筆。

韓芳時常在外,司禮監今日真正的掌門人,也只有他李平安,所以他很清楚宇文雪在離京前命尚衣局提前按月依的尺寸準備貴妃常服和宮裝的諭旨,也很清楚,宇文雪讓尚寢局的女官在遴選秀女資格時,不必查驗太平郡主是否為處子之身的秘聞。

就在月依走入馬車以後,沒有任何人吩咐,也無須楊宸開口,還未等李平安帶領的幾名內侍將遮光的黃帳盡數展開,所有人皆調轉馬頭背向了馬車,只有楊宸一人仍舊立馬在馬車前。

一如楊宸所料,月依選了那套獵裝。

月依從未穿過如此輕便的獵裝,看似繁雜,實則輕盈,最要緊的,是這身衣裳內繡有軟甲,刀槍不可破。

“馬呢?”

“不與我一道騎馬了?”

“不是打獵麼?同騎一馬,如何打獵?”

楊宸笑了:“哈哈哈哈,我何時說過今日出城是打獵啊?怎麼,你想打獵啊?若是想打獵咱們改日去上林苑好好獵他一番”

“不打獵你準備獵裝做什麼?”月依有些不快,其實馬車裡,另外兩套褶裙她都喜歡,自那日大昭寺一別後,她愈發想讓自已做回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兒,而非一個每日在軍中行走的將軍,畢竟如今的南詔,太平無事,也不再需要一個上馬殺敵的郡主了。

“給我馬”

楊宸向去疾掃了一眼,便又有一名侍衛主動下馬,將自已所騎的坐騎留給了月依:“郡主小心,這是宮中御馬監的戰馬,性子有些野”

“好馬”

月依拍了拍馬背,輕盈地一個翻身,便坐了上去:“大寧的戰馬比起南詔的,可是高了整整一頭”

“不急”楊宸有些寵溺地望著月依,隨後向李平安吩咐道:“回到宮裡,無論內閣誰來求見,一概不見!”

“諾!”

“還有我?”月依指了指馬車,有些面露尷尬,李平安到底是韓芳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無須主子多言便清楚月依所為何事:“郡主放心,咱家先去鴻臚寺請郡主的侍女來取”

“有勞公公了”

“不敢當”

“走,去藍田大營!”

“奴婢恭送陛下!”

李平安站在其後,望著楊宸和月依帶著一隊人馬,踏泥而去。和當初奉命迎接自已的皇叔湘王不同,這一日,輕裝簡從的楊宸只用了不到一日,便在當夜進入了藍田大營。如今貴為中軍將軍的洪海正領兵屯駐於此,作為楊宸在定南道收服的第一位猛將,洪海統領的中軍乃是五軍都督府治下最好的精銳,算上原有的長雷營本部和原有的京營兵馬,整整三萬有餘。

從前日收到了楊宸的密詔到今夜,洪海已經在此等候了天子許久,他有些不解,若是天子想要議事,詔自已回長安便是,又何必掩人耳目的親自走一遭。

而且恭候楊宸之時,看到楊宸所帶的人裡,竟然還有月依,叩首於地的時候,便只能在嘴裡唸叨著:“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跟隨楊宸出生入死的舊部,大多在將來成為大寧朝的國之重臣,而在未來可見的日子裡,他們這群被戲稱為一朝富貴的從龍之臣,還有另外的一個名字:“楚王黨”

忠於從前的楚王楊宸,當今的天子,也忠於如今的楚王,天盛帝長子楊湛,在他們看來,即便沒有冊立太子,楚王楊湛,也該是理所應當的儲君。

藍田大營早已不是那個只有營帳的大寨,如今的藍田大營,其實更像一座沒有百姓的軍鎮,糧草,武庫,將軍府,一應俱全,作為天子麾下的猛將,作為如今定國公和護國公都需要親近的將軍,洪海想從本就沒有餘糧的兵部那裡要到銀子修葺關城,實則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因為已經入夜,楊宸並未立刻與洪海議事,而是秘密住進了洪海為自已所建的將軍府中,說是將軍府,其實難副,不過是一個四進的院落罷了。

毫無疑問,自楊宸入府,護衛就交給了隨駕的影衛,連洪海所準備的晚膳,也得在去疾的監視下,先親自吃上一番。不過這樣的場景,被楊宸所尋見後,也就立刻叫停。

這一夜,在藍天大營空空如也的院中,月依倚靠在了楊宸的肩膀上,聽著這位年輕的天子講述自已登基之後的種種趣事和種種無奈。

許多年後月依也會記得這夜,但忘記許多場面,唯有楊宸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嘆息,她永遠也沒能忘記。

“我就是這座長安城裡最尊貴的囚徒了,長安就是我的詔獄,長樂宮便是我的牢房,文武百官就是每日逼著我做事的獄卒,我想做一個好皇帝,所以我沒有自在了,東都,江南,遼東,河西,南詔,大寧的江山湖海,名山大川,統都去不了了。就連來藍田大營一趟,我都得找個藉口,否則言官會在朝上說我,御史會上奏罵我,就連內閣也會在勤政殿裡怨我。我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我不是楊宸了”

楊宸此行來到藍田,只為一事,讓洪海率騎軍五千,去遼東看看,看看那兒的遼東鐵騎,是否還是當年那僅僅憑藉餘威便讓人聞風喪膽的楊家精銳,去看看遼東的百姓,是否也如當初的定南百姓一樣,每日畏懼在外族的屠刀之下。

連城很長,可連城修沒有修到遼東的山腳,連城之外的百姓,也是楊宸心裡的百姓,而非朝中之人所言的一個數字。

儘管此事在之後的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可畢竟是騎軍已經開拔,又只有五千人馬,木已成舟,百官也只得咬牙認下。

但是另外的一樁事,卻直接讓天盛一朝最熱鬧的一出廷杖,就此開場。

二月初九,奉天殿,軍國大計已經商議得七七八八,坐在龍椅之上的楊宸穿著玄色龍袍,滿懷欣喜的將目光望向了趙構。因為方孺奉詔往涼州宣旨削藩,趙構作為禮部左侍郎,成為如今在禮部主事之人。

“禮部何在?”

“臣,禮部左侍郎趙構,在”

趙構拿著玉笏,恭敬地叩首在御前聽命。

“禮部昨日上的那個摺子,朕看過了,雖是朕天盛一朝的第一次採秀,但鋪設太過,依朕看,兩百六十名秀女太多,留一百人足矣。還有,南詔的太平郡主怎麼忘了?秀女名錄,朕已經篩選過一遍,今日便讓司禮監發還禮部,禮部重擬一個章程交給朕。今日被刪掉的女子也和今後落選的女子一樣,賜禮不變,餘者可酌情刪減,此國事多艱,六十萬兩隻辦一個採秀,太過了。二十萬兩便可,若有缺口,由宮裡尚義局補上。”

趙構是何許人也,如今滿打滿算,自廣武年間中了進士,也算是四朝元老,他怎麼會不清楚在京師已經傳開的“南詔太平郡主月依”是如何從秀女名錄中落選。他上了四次,每次都被內閣駁回,直到經人一語點醒,刪去了月依名字,禮部的摺子才最終被呈到了御前。

匍匐於地,他已然感受到自已身前那股不容置疑的天子王氣,可他的身後,又是多少雙目光緊盯著。他不清楚內閣為何要刪去太平郡主的名字,可想到內閣之中,只少了一個方孺,餘者無不是當今陛下的親信之人,還以為是楊宸已經暗示內閣。

“啟稟陛下!”

趙構沒有奉命,可是沉聲開口說道:“此雖是陛下家事,卻也是我天盛一朝第一次採選秀女,不可有損皇家氣度,廣武年間,每五歲一採,秀女三千,所耗金銀百萬,太宗皇帝崇簡,只於永文三年採秀,也是秀女三百,耗銀五十餘萬兩,餘者由宮內差遣調撥。先帝登基採秀,所耗銀兩也有八十餘萬,臣等無能,實在不知二十萬兩,該是如何章程,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趙構此言一出,其身後果真有御史在心裡嘀咕道:“老賊,不愧是四朝元老,圓滑用到陛下的頭上了?絕口不提最要緊的事,只提別的事讓陛下收回成命,把這難辦的差事又還給陛下是吧?”

“皇家氣度又不是靠銀子堆出來的,一切按著原來的規矩辦,但秀女人選太多,必須刪減,差的銀兩,就交給宮內差辦。但是太平郡主月依的名字,必須加進秀女名錄之中。”

此時的趙構才發覺自已那點小聰明是無從在頭頂那位年輕天子的身前昏過去。其實不止他好奇為何月依的名字從秀女名錄中被刪去,就連楊宸自已,都有些好奇。所以此刻的他,端坐在龍椅上,細細打量著自已御前文武百官的神色,從細微處,他對此刻的沉寂,感到有些不妙。

“臣,御史崔亢,有本啟稟!”

從御史言官的臣列裡,楊宸看著一位身形消瘦,但儀態氣度不俗的御史走出臣列,穿著御史言官獨有的藍色官袍向自已行禮道。

“愛卿有話便說”

“臣要彈劾,南詔郡王月騰,欺君罔上,其心可誅!”

此言一出,不止楊宸,連站在楊宸身邊的李平安都有些吃驚,唯一不吃驚的是,滿朝文武。所以楊宸的直覺告訴了他,今日,有人是有備而來。

“詔王怎麼了?”

“先帝有詔,命藩國進獻貴女為我大寧親王妻妾,以示交好。然,南詔郡王月騰,欺君罔上,蔑視我大寧上國之威,輕我大寧上國乃禮儀之國,竟然命太平郡主月依入京候嫁於陛下!”

崔亢這話把楊宸想說的,已經提前說了一遍。他雖不知為何禮部送來的秀女名錄裡沒有月依,但猜到定是有人從中作梗,所以便提前想好了說辭,一旦不行,便用先帝楊智曾經詔月依為楚王側妃之選來回絕百官的滔滔之言。

“南詔郡王和太平郡主的爵位乃是永文六年大朝之日,太宗皇帝親自冊封,先皇在時,也的確說過要讓太平郡主做朕的側妃。月騰不過是奉詔行事,怎麼就欺君罔上了?”

“那陛下可知道,太平郡主月依,在南詔時,曾先被其父許給藏司紅教大喇嘛多朗嘉措之子,多吉?多家狂悖不臣,為我上國所征伐,多家覆滅。月依又曾奉其兄月騰之命出使藏司,可據臣等所知,月依在大昭寺曾與雲單嘉措之子,雲單貢布有親,羈縻大昭寺雲單家後宅半年之久,其為雲單貢布之妻,在藏司南詔已是人盡皆知。若非陛下率軍征討,月依恐早已在大昭寺為雲單家生兒育女。

可月騰接詔,不遴選南詔貴女,也不上奏回稟先皇其中變故,只將其早已兩嫁之女送來京城,這不是欺君是什麼?陛下先殺多吉,又殺雲丹貢布,月依夫君二人皆命喪陛下天威,月騰明知如此,卻將月依送到陛下身邊,這不是其心可誅,又是什麼?臣斗膽,請陛下即刻將太平郡主月依逐出京師,令其歸國,下詔褫奪南詔郡王爵位,以示懲戒,以伸我上國天威法度!”

崔亢重重地在地上磕頭以後,趙構心裡開始瞭然,一個御史,今日既然敢這麼做,那只有一個原因:他的背後,有推手,有同黨。

坐在龍椅上數月之久後,楊宸也漸漸領會了朝中政爭之時的情形,所以儘管他此刻臉色鐵青,卻還是親自為月依解釋道:

“朕在定南潛邸就藩之時,對此也有所知,太平郡主與多吉,不過是曾口頭許下婚約,後多家狂悖犯上,朕出兵征討,還是太平郡主之父,詔王月涼差以兵馬錢糧相助,這事,太宗皇帝知道,兵部的存檔的軍報也知道;至於雲單貢布,詔王從未答應將太平郡主許給雲單貢布,這一切不過是雲單家欺瞞南詔,欲以太平郡主在藏司為質要挾南詔結盟,詔王從未應允!與朕一道破了大昭寺的人,也是南詔大將軍,太平郡主次兄,月鵠。月騰送來京師的求援信裡早已明言。”

“可月依羈縻大昭寺日久,為雲單貢布之妻半年,藏司南詔人盡皆知,清白與否,陛下遣宮中女官驗身便是!”

崔亢說完後,楊宸強壓下胸中的怒火,仍舊說道:“太平郡主乃是番邦貴女,不可如此輕賤!”

此言一出,頓時惹得王太嶽和宇文傑都身子一怔,他們兩人清楚,天子這情急之下說的話,要犯眾怒了。大寧的秀女是哪兒來的,不就是今日在朝上這些人的女兒麼?不就是大寧那些世族名門之後麼?

論罵人,或者論給人下套,這偌大的朝堂,又有幾人是言官的對手呢?

“那陛下此言,是說我大寧的女兒輕賤?不如一個番邦之女來得尊榮?凡入宮為妃嬪之女,皆需驗身,據臣所知,時至今日,並未有尚寢局的女官前去鴻臚寺驗身,未曾驗身之人,如何可入秀女名錄?想必其中緣由,也定是有人打算欺君,玷汙我皇族血脈!”

不止內閣,便是滿朝文武都覺著崔亢罵得有點過了,月依自離開大昭寺已有半年之久,何來玷汙血脈之說。

“臣請陛下,先遣尚衣局女官驗身,若太平郡主確係處子之身,便加入秀女名錄,臣今日在朝中中傷南詔郡王,自會請罪。可若驗明,太平郡主早已失身,臣斗膽!請陛下將月依逐出京師,嚴懲南詔郡王!”

月依是不是處子之身,天底下沒有人比他楊宸更清楚,可今日當著滿朝文武,他也不可能直言,當初在大昭寺是自已這位從前的大寧楚王殿下,如今的大寧天子,在名不正言不順之時,與人親近。

“朕說了,太平郡主乃千金之軀,不可如此折辱!”

“那陛下既為君父,我大寧的女兒也算是陛下的骨肉,就該折辱?這不過是照著宮規行事,陛下執意不肯,還要罔顧宮規,莫非是貪戀美色,執意將此女納入後宮?陛下英明神武,臣深慨於心,怎會因貪戀美色,而如此有傷我皇家氣度,何況請人驗身,不也正是還太平郡主一個清白。陛下!貪色誤國!”

楊宸已然是怒不可遏,額頭的青筋暴起,被怒火衝散了理智:“朕承繼太祖皇帝與父兄所遺之三世基業,不敢言殫精竭慮,卻也常憂國事,怎麼從你口中,就變成了一個貪色誤國之人,你可知,這是大不敬?”

“那陛下可還記得,驪山的烽火?姑蘇的瑤臺?朝歌的狼煙?還有陛下當初就藩與回京路上皆會經過的馬嵬驛?”

“大膽!你將朕比作那些亡國之君?”

“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貪色誤國!先帝春秋正盛,為何早故?將基業交付於陛下?臣等不敢言,陛下還不知道麼?”

“完了”

這是宇文傑和王太嶽兩人此刻唯一的念頭。

“請陛下即刻遣人,入鴻臚寺,驗明郡主之身,臣願在此等著!”

說罷,崔亢將自已的烏紗帽取了下來,放在了一旁,這個舉動很簡單,便是明擺著告訴上面那位天子:“今兒這事,沒完!”

“哈哈哈哈,崔亢,你要在朕這兒博一個直顏犯諫的名聲,可是打錯了算盤!我堂堂大寧的廟堂,不為天下百姓爭,竟然要爭這樣的事?”

“陛下的事,便是國事,國事便是天下百姓的事,便是天下百姓的事,便沒有大小!”

楊宸離開了龍椅,走下了臺階,他看了一眼站在左右的王太嶽和宇文傑等人,他覺著自已在這偌大的奉天殿裡有些孤獨。上一次這麼孤獨的時刻,還有自已的幾位皇兄,龍椅上海坐著自已的父皇。

在他眼裡,崔亢和他背後之人或許是知道了什麼,可明明知道了,還執意用一個女子的清白名聲來博此直言進諫的名聲,那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誅。

“那若朕告訴你,朕今日就不呢!”

“若陛下執意要納一位三嫁之女入後宮,任由奸逆欺君罔上,那臣唯有一死了”

“毫無旁證,便一口一個三嫁之女,你用女兒家的清白為自已博一個名聲,當真不覺有愧聖人教誨?”

“聖人只教臣忠君之事!沒教別的,那陛下呢?為了一個女子,莫非還要犯我大寧不殺御史言官的先河?陛下不怕後人指摘陛下,貪色誤國?先帝之事,就在昨日!陛下今日若不將此禍國魅主的妖女逐出長安,臣雖死不得瞑目!”

崔亢就在楊宸的腳下叩首,砸在地上,砰的一聲。

楊宸兩手揹負在了身後,盯著奉天殿的殿外:“朕,還沒什麼怕的,倒是你,現在又將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說成了禍國魅主的妖女,那朕呢?在你眼中,是不是會因為貪戀美色,國破家亡啊?”

“臣不敢!”

“你已經敢了!”楊宸怒吼一聲,群臣也就跪在了地上:“錦衣衛!”

“在!”

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在大殿的兩旁齊聲應道。

“將此無父無君,妖言惑眾,有辱郡主清白名譽,犯上不敬的狂徒拿了,拖出去!廷杖一百!”

“一百?”

群臣震驚之餘,又等來了楊宸的另外一句話:“著實了打!”

真正要命的,只有這四個字。

“諾!”

楊宸自登基之日的第一日便清楚地知道自已手中的權力,但只有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已的皇祖父為何要設廷杖,只是吵架罵人,便是他十個楊宸也可能吵不過一個熟讀五經,飽讀經典的御史言官。

“臣雖死!也要在九泉之下看著陛下!還請陛下將臣的眼睛放在玄武門,讓臣看看,我大寧是如何被一個庸主亡了國!”

“你把自已比作伍子?可朕不是在姑蘇修瑤臺那位”楊宸緩緩走回了龍椅。

“陛下!”

群臣開始為楊宸求情,但楊宸已經不願再聽:“諸位,是英雄是狗熊,總不能讓人家崔亢一個人受著,還有誰要朕去鴻臚寺驗明正身的,都站出來吧!”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楊宸的猜測沒有錯,從始至終,打算用月依這個名聲來做文章的,都不止一個人。

“錦衣衛!拖出去,廷杖五十!散朝!”

“諾!”

“陛下!”

楊宸正要不理會群臣直接回甘露殿時,庭外傳來了動靜:“陛下,崔亢已經暈了!”

“接著打!打滿一百棍!從玄武門,給朕扔出去!”

“完了”

王太嶽的感慨不再是為崔亢和這幫御史擔憂,而是楊宸,此刻的他,算是真正觸了眾怒。

初九,崔亢因廷杖喪命,被扔到宮外,初九夜,御史臺及言官十九人,將今日一併捱打的大臣二十一人,一共四十人,夜叩西華門求面聖,哭聲震天。

初十,三省六部九寺,群臣聯名一百二十一人,上奏請辭。

十一,國子監太學士三百八十二於宮前集結,上血書,求面聖!

十二,罷朝

十三,罷朝。

十四,上朝之人,不過三十二人,缺者,一百一十八人。

十五,長安太學士及布衣百姓圍住鴻臚寺,楊宸命羽林衛護衛,太學士折辱羽林衛指揮使完顏巫為:“北奴禽獸賤婢之所出”因而喪命。

十六,崔亢頭七,聯名請辭的文武大臣及太學士與長安百姓為崔亢發喪。

十七,楊宸下詔,一日之期,辭官者,或官復原職,或入夜之前離京。

十八,內閣宰輔王太嶽為此請辭,以求平息眾怒。

十九,楊宸下詔重組司禮監及秘書監。

二十,楊宸下詔命吏部舉各道去歲考成之優者入京,當日,下令裁減自永文帝和天和帝擴建的國子監規模,重新回到廣武年間的太學士三百三十人之舊制,參與宮門血諫之人,十年不得入春闈。

元年二月二十一,真正為楊宸平息眾怒的人回到了長安,大寧皇后宇文雪親率女官入鴻臚寺驗身,還太平郡主月依清譽,因為宇文雪的特殊身份,所以無人敢說宇文雪會有心包庇月依,而驗身之舉,也視作天子姿態的稍稍妥協。

鬨鬧過後,崔亢死了,那些打算藉此發難逼迫楊宸就範乃至給新君一個下馬威的文武們,或留任,或被趕出長安,群情激奮要為崔亢鳴不平,殺入鴻臚寺斬了妖女的學子被迫走向了回到故土的路上。

大寧天盛元年四月,太平郡主月依入宮採選,被封“純皇貴妃”,此次採選秀女,只封了一妃,一嬪,三位貴人,五位才人,為大寧採選秀女最少一次。

楊宸以為自已贏了,偌大的奉天殿裡,再沒有人試圖用結黨進諫的方法逼迫皇帝做什麼,他以為自已可以還大寧百姓一個盛世,與所愛之人在這座長安城裡長相廝守了。

可他終究還是輸了。

天盛元年,關中大旱,河西地陷,膠西濁水改道入淮,災民百萬,餓殍遍野。

時人以“天盛篡位,貪色失德,蒼天示警!”

天盛元年九月,登基不足一年的楊宸被迫於長安奉天殿下罪已詔,同年,為崔亢平反贈光祿寺少卿,諡號“襄烈”

同月,詔歸家半年的王太嶽重返京師,空虛了半年之久的首輔之位,再度迎來了自已的主人。

兵敗無妨,早晚能打贏,水患無妨,早晚能治好,地陷大旱無妨,有足夠的糧草賑濟災民,而且也不會年年如此。楊宸還是以為自已會贏,所以沒有再離開過長安一步,勤懇地在這座繁華帝都做著一位勤政愛民的皇帝。

天盛二年元年旦月,皇后宇文雪生下公主楊浠,天盛帝大喜,以此為蒼天垂憐,祖宗庇佑,封“和盛公主”

天盛二年春,中軍將軍洪海率遼東鐵騎三萬,破遼北阿滿部。

天盛二年五月,河道總督王敬治濁水起效,濁水歸於舊有水道。

就在楊宸躊躇滿志想要大展宏圖創下父兄所不能及的偉業之時,一道噩耗,被送去了興慶宮。

天盛二年六月,聖母皇太后宇文雲染疾,楊宸率皇后及後宮妃嬪及百官北上興慶宮探視。

純皇貴妃月依,因懷有身孕,不便隨駕,留在了長安。

陰謀,也就此而起。

天盛二年六月初三,月依生產。

大寧史官關於純皇貴妃的記載,也就停留在了那一句:“二年六月初三,亥時三刻,純皇貴妃月氏生皇三子楊澈,是夜,貴妃血崩薨,初四子時一刻,皇三子楊澈薨。”

史官筆下的故事到此結束,已經足夠隱晦,這是給天下臣民和後世子孫的交代。可楊宸,最終從史書裡抹去了關於純皇貴妃月氏與楊澈的所有記載。

大寧六月的影衛密檔裡卻記下了一句:

“初五日,上聞宮中驚變,孤身返京,殺太醫院監正路徵,杖殺宮女內侍百餘”

“初六日,橫嶺關,上盡遣眾侍,入密閣,未令人所見。”

“初七日夜,北返京師,詔,南詔國國主月騰位同一等親王爵,世襲罔替,南詔入大寧永世不徵之國。”

天盛三年,在大寧的四海漸安之後,長安多了一座望向南面的攬月樓。

南詔的涼都城外的一處宅院裡,一件青衫,整齊在擺放在榻上。

一名年輕的女子扶著正在蹣跚學步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澈兒,小心前面的石子哦”

四海之內最負盛名的長樂宮裡,一切如昨日的故事。

許多年後,天盛帝最小的孫兒在天盛帝楊宸的壽宴上問了一個問題:“皇爺爺,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年已花甲的天盛帝望著南面,有些慨然:“是奉我父皇的詔命,離開長安,去定南道就藩,做我的楚王”

兒孫與群臣恍然,疑心天子年老,已經聽不清這樣的問題了。

可天盛帝終其一生,最想要的日子,又何嘗不是在那座王府裡,為父兄盡忠,有賢德的王妃,美麗的側妃,還有命運與自已一樣相似的冤家呢?

“皇后,我想回陽明城了”

這是大寧史冊裡,廟號高宗,諡號文武聖皇帝的天盛帝楊宸駕崩之日,留給兒孫的最後一句話。

......

“春去春又來,春來更有好花枝,願歲並謝,與長友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