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龍見火焙魚的去向明瞭,心裡也有氣。但看在親戚的份上不想鬧大,讓別個看笑話。打算吃了這個悶虧,以後不讓趙亮來漁業廠了。

“沒事,我先就帶劉貴美回去了。”

劉貴美卻來了拗脾氣,“回什麼回,今天他們兩個必須得給我一個說法!”

劉貴美又生氣又傷心,她好心好意想著幫襯妹妹一家,請他們來廠裡做事,沒想到他們就是這麼對她的,佔廠子裡的便宜不說,還偷東西,這讓她怎麼面對江家人?

說話間,趙亮,劉貴娟一行人回來了。

劉貴美看見劉貴娟抱著孩子,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衝上去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劉貴娟被劉貴美拉拉扯扯,摔倒在地上。

懷裡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趙亮一把將孩子搶過來,抱在手裡。

他娘一邊扒拉劉貴美,一邊吼:“做麼子?做麼子?!”

江大龍推開趙亮他娘,拉起劉貴美。

“娟妹子,你對得起我啊?你還要不要臉了?連廠子裡的火焙魚都偷?我到底是哪一點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害我?”劉貴美指著劉貴娟的鼻子破口大罵。

劉貴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沒想到姐姐和姐夫會找上門來。

趙亮臉色一變,勉強笑道:“沒有的事,大姐誤會了,我們有話進門好好講。”

“誤會啊?”

劉貴美從桌子底下拖出那個尿素袋,把一小袋子魚都倒在禾灘上。

“你講,這魚是哪裡來的?”

趙亮他娘叉著腰,氣勢洶洶地說:“哪來的?我自己燻的!好大的口氣,全中國就只有你屋做的了火焙魚哦?”

剛剛來買魚的那個女人低聲說:“剛剛你屋大媳婦還講這魚是你媳婦和崽從別個廠子帶回來的。”

大家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趙家人臉色鐵青。

江大龍沉著臉對趙亮說:“看在親戚的份上,這一次就不和你們計較了,以後漁業廠你們也不用去了,我們小家小業,請不起你們。”

劉貴美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罵。腦子裡閃過自己含辛茹苦十幾年把妹妹拉扯大,事是想著她,沒想到現在被她和丈夫背刺。

劉貴娟任姐姐罵也不還嘴,只抹著眼淚不停哭。

趙亮的娘見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臉色黑的像鍋底,一把扯起劉貴娟罵道:“哭喪啊哭,我還沒死!”

又嘀嘀咕咕地說:“為了幾條子魚到妹妹屋裡來鬧,真的是做的出!”

江大龍聽了這話就怒了,“麼子喊為了幾條魚鬧啊?你曉得你屋崽做的麼子事不?他偷東西咧!未必偷東西還有理啊?我看他是親戚,把一整個廠子的貨給他管,他做三四個月偷我幾百塊錢的貨,到底是哪個做得出?!”

趙亮的娘一聽這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炸了毛,“哪個偷你的咯?你莫打亂講!賺了幾塊子錢了不起哦?看人不來哦?!求起我崽去做事講得好聽,現在不用人了就來鬧啊?一個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水叫花,還學別個開廠子。我看你是虧本了,怪到我崽腦殼上,你想得美!”

“好好,大家都聽到了,看到了,我倒要問問你們大隊長,喊他評評理,這是麼子世道,是不是做賊的倒還反了天了!”

“好,你去喊!魚是娟妹子帶回來的,你看是哪個名聲不好!”

劉貴娟抱住了劉貴美的腿,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大姐,我錯了。我不該貪那幾條魚。我錯了,求求你莫講了。”

劉貴美也抱著劉貴娟哭,心裡又氣又恨,捶著她的背哭罵:“你怎麼這麼糊塗,要做這種事啊?這麼大的人了,別個講麼子,你就信。你想過你姐姐麼啊?你想過你自己的名聲沒啊?”

江大龍怒目瞪著趙亮,“趙亮,你要是個男人就莫躲在女人後頭。你要是認個錯,我就算了。”

趙亮的娘又擋在了趙亮身前,“認麼子錯啊?他沒得錯!”

“好咯,娘,莫鬧了。”趙亮沉著臉站到江大龍面前,“姐夫,我和貴娟確實不對,但是,我在廠子裡做事,還教了板栗幾個月字,你也沒把工資。這點子魚就當我教板栗的工資總要得吧?”

“是的,都是一屋人,有話好好講。”寡嫂怯怯懦懦地說。

江大龍鐵青著臉,“好,就當是工資,我們兩不相欠,以後也沒必要來往了。”

江大龍拉起劉貴美就走。

劉貴娟追著喊:“大姐,大姐……”

趙亮的娘黑著臉在後面罵,“你跟起去,以後這個屋你也莫回了!”

劉貴娟頓住了腳步,嚎啕大哭。

她曉得自己這次真的傷了姐姐的心,以後捱餓再也沒有人送飯,以後捱打再也沒有人護。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從她出嫁起,她就不再是劉家女,而是趙家婦。

娘不要她,爺不要她,現在就連唯一的姐姐也不要她了,她不能再失去丈夫和崽女。

劉貴娟沒有意識到,從一開始,她就選擇了夫家,拋棄了養大她的姐姐。

火焙魚的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

江甲龍和江一龍都沒再追究。

江大龍嘆了口氣,心知劉貴娟最近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劉貴美消了氣,心裡也有點後悔。又後悔自己鬧到趙家,又氣劉貴娟拎不清,又恨姓趙的一家沒臉沒皮。

整個過年期間,劉貴美悶悶不樂,連帶著江大龍也提不起精神。

周秀珍看出了兩口子的不對勁,私下裡拉著郝愛妹問是怎麼回事。

郝愛妹把趙亮和劉貴娟的事情說了說,惹得周秀珍怒罵“那一家子人不要臉。”

江又信得知此事,要把三兄弟叫過來教訓一頓,被周秀珍攔住了。“算了,三兄弟都大了,他們自己解決了問題就好,大過年的,不要鬧得一家子不和睦。”

江又信氣極,“虧得大龍還是老大,心裡沒有一點盤算,就由得堂客把一個個親戚往廠子裡扒,他那狗屎大點的廠子,容得下幾個人呢?老三媳婦也是的,虧她還是讀過書的,別個做這麼久的假賬,她都不曉得。老二兩公婆一天天守在廠子裡做什麼的咯?眼睛夾了豆豉,一點事都看不出來。”

江又信板著臉,揹著手從老大一直罵到老三,個個恨鐵不成鋼。

江甲龍和江一龍夫婦確實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年輕人看得開,事情已經發生了,自己心裡不舒服也沒辦法。又是親戚,罵兩句就算了,總不能送去報官。

本來三兄弟約好了分了紅就去城裡買年貨。劉貴美心裡不痛快,不願意去,江大龍也沒了興致。

江甲龍和江一龍抱著圓圓和雨生,郝愛妹和謝翠娥一行人說說笑笑地進城去了。

江甲龍在人堆裡擠了好久才給郝愛妹買了一個韭菜邊金戒箍子,又給圓圓買了一套銀製的手圈子和長命鎖,希望孩子平安健康,長命富貴。

郝愛妹看著指頭上錚亮的戒箍子,和懷裡穿著大紅襖、戴著銀項圈,粉嫩可愛活像年畫娃娃的圓圓,心裡湧出一股暖流。

“我這一世也知足了。”

江甲龍摟了摟她的肩膀,笑話道:“這就知足了呀,等你老公我掙了錢,我還要給你買金項鍊,買大金手圈子。”

郝愛妹說:“賺錢不容易,莫亂花。”

江甲龍說:“花在自己媳婦和崽女身上不算亂花,再說,自己捨不得用,要是被人偷了,那更可惜。”

江甲龍這是在笑話郝大麻子。幾天前,郝大麻子去給集貿市場送貨的時候,船就停在岸邊,不曉得被哪個摸到了船上,偷走了他給他爺老倌買的一條好煙,一瓶好酒。郝大麻子罵罵咧咧了兩三天,被江家兄弟看了笑話。

江一龍也給謝翠娥買了金戒指,本來他還想給謝翠娥再買一條金項鍊,但是金店的人實在太多,一條條金項鍊剛從櫃檯裡擺出來,江一龍還沒看清什麼模樣就被人買走了。

江一龍本來也想不管好壞先搶一條,被謝翠娥阻止了。就想著下次自己一個人進城的時候再給謝翠娥買。

其實他更想買的是電視機。但是,船上沒有電,岸上住的地方又是租的,買得起電視機,沒合適的地方看。

賀桂明家裡就有一臺彩色電視,他雖然沒說,但江一龍知道他寶貝得很。每天晚上只有七點放《新聞聯播》的時候看一看,其他時候都扯了插頭,用一塊白色蕾絲繡花布罩罩得嚴嚴實實。

江甲龍和江一龍兩個又湊錢給周秀珍買銀手圈,給江又信買菸酒,另外還給他們買了嶄新的冬衣冬褲。

本來兩兄弟都搶著付賬,但兩人誰也不願意讓對方出錢,謝翠娥和郝愛妹笑話他們兩兄弟還像外人一樣客套,兩人索性就湊錢各付一半,都表示一下孝心。

“哎呀,今年的東西比去年貴蠻多啦!”江甲龍感嘆。

江一龍表示同意,他記得去年子買的冬衣才二十幾一件,今年都三十多了。

不過他早就從收音機裡面聽到了物價上漲的訊息。自從國家陸續取消票證制度以後,就掀起了市場經濟的風潮。國家不再限定物品的價格,而完全由市場自主調控。

江一龍不曉得這些專業名詞是什麼意思,但他能感受到今年他的臘魚賣得更好了。

錢福來給他說,今年城市裡掀起一股搶購物資的浪潮,大到電視機、洗衣機等電器,小到柴米油鹽,甚至火柴、衛生紙,都有人搶貨。臘魚是乾貨,好存放,也被人加入了搶購的行列,所以市場價也漲了,他們能賣到八塊五甚至九塊錢一條。

江一龍由衷地替他們高興,老闆們生意好就會來他這裡進貨,他沒有站在發財的風口浪尖上,也能跟著喝口湯。

城裡的小蛋糕也漲價了,上回江一龍買的時候還是十塊錢一個,今天已經漲到了十二塊。

店主說:“今年上半年才六七塊錢一個呢!現在呀,什麼東西都漲價,蛋糕成本也漲了。我賣便宜了,不掙錢,賣貴了又沒有人要。東西一天一個價,今天還不曉得明天什麼價格。”

在洞庭湖邊的小農村裡,生活緩慢而寧靜,人們種田種菜,自給自足,除了偶爾買點油鹽醬醋,並沒有感覺到物價波動得特別厲害,更體會不到大城市裡經濟形勢翻天覆地的變化。國家的政策從上而下推行到了偏遠農村的時候,就好像滔天巨浪衝上沙灘時的尾韻,平和而淡定。

謝翠娥心裡沒有來由的一陣恐慌,她總覺得漲價的風潮遲早會蔓延到他們的小農村。

她把自己的顧慮給幾人說了說,大家一致決定,多買些油鹽醬醋,香料煤炭等這些做臘魚的必需品。

郝愛妹也有顧慮,她遲疑地說:“現在過年東西貴,萬一過完年以後降價呢?”

江一龍說:“這些東西反正都要用,現在貴是比往常貴了一點,但是明年的價格誰也說不準是降還是漲?”

江甲龍也說:“多少買點吧,將軍不打無準備的仗。”他甚至恨不得再去周邊收一點鋸木屑囤著。

幾人下午回家的時候,特意從城裡租了一輛小貨車裝滿了米麵油鹽、各色香料等物資,存放在了漁業廠。

江甲龍和江大龍開啟了採購風潮,索性又就著這輛車,到周邊的村子和鎮上採購了滿滿兩大車的穀糠和鋸木屑。

興龍漁業廠的禾灘堆得滿滿當當,兩兄弟心裡有了一些底氣。“這回就算漲價也不怕了。”

江家兄弟在漁業廠忙進忙出,引起了一些村民的注意,但大家都沒當一回事。

江家兄弟忙碌了兩天,又給肖隊長和楊主任送了年禮,拜了個早年,轉眼就已經是除夕。

劉貴美難受了幾天,終於平復了心情,帶著郝愛妹和謝翠娥,跟著周秀珍準備年夜飯。

江家兄弟今年掙了錢,桌子上雞鴨魚肉樣樣不缺,還搞了個火鍋爐子。羊肉燉煮的火鍋湯底,香味四溢。幾個細毛毛又要吃雞腿,又要分糖果,吵吵鬧鬧,小小的窩棚裡格外熱鬧。

江又信帶著三個兒子到窩棚外的空地裡給祖先燒了些紙錢,回來時,臉色卻有些不好看。

“大過年的,你怎麼了?”周秀珍問。

江又信說:“隔壁陶啞巴一個人在屋裡,冷鍋冷灶,連口熱飯都沒得吃。作孽!”

原來,陶五一今年入贅當了倒插門,他堂客講第一年過年不准他回家。陶五一想把陶啞巴接過去,但他堂客沒同意。

除夕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陶啞巴一個人坐在冷冷清清的棚子裡,孤零零地面對殘燈如豆,好不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