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珍過來勸,“好咯好咯,算了,不要講了。楊主任、肖隊長,你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走水路的人家和走旱路的規矩不同,講句心裡話,這岸上本來就不該是我們走水路的人來的地方。”
“哪有分麼子水裡岸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每個人全都是新中國的老百姓。你們啊,生活在改善,思想也要跟著解放,莫來給自己造圍牆,像插陣子困魚一樣,自己把自己困在陣子裡面。岸上有豺狼虎豹不錯,但整體上好人更多。毛主席講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楊主任再莫勸了,我們腳下站的地方不一樣,各人有各命。其餘的事,免談!”
江又信耍起犟,丟下眾人揹著手走了。
楊主任氣得手指頭髮抖,“你看你看……哎呀……!別個跟你講什麼,你硬是一點都聽不進去!我看你名字起錯了,你哪裡是「江又信」,你就是「江不信」!一點都「講不信」!”
謝翠娥把楊主任拉進了屋,“楊主任,消消氣,氣壞自己無人替。”
楊主任嘆了口氣,拉著謝翠娥的手,叮囑:“翠娥啊,你以後一定要讓你們屋裡雨生讀書啊!千萬別信了你爺老倌的。”
謝翠娥笑了笑,“他讀書還早嘞!”
“那倒也是。再說你有戶口,他要讀書也沒這麼麻煩。”楊主任說著逗了逗搖籃裡的雨生,“你看看這白白胖胖的,跟個年畫娃娃樣的,大眼睛好靈泛的樣子!以後讀書肯定是塊料子!”
說著,她又問謝翠娥,“翠娥,頭一胎就生了伢子,那麼第二胎你們不考慮了吧?”
謝翠娥一愣,笑著搖了搖頭,“一個都才落地,哪裡想生二胎哦。”
楊主任鬆了口氣,“那就好,現在國家提倡‘少生優生,晚婚晚育’。政策上是不允許生二胎。你千萬別學你大嫂,生兩三個又沒時間帶,你看,板栗連書都沒得讀。集中精力養一個,不比顧不過來強?”
謝翠娥笑了笑,“楊主任就放心吧,現在沒得空再生。”
“好好,你有空最好去上個環。免得懷了又打,對身體不好。我那邊村裡有個婦女,頭胎生了個女兒,為了生個崽懷了二胎,在外面東躲西藏,好不容易五個多月了,前幾天被抓去做了人流,現在在家裡鬧得要死要活,我還要回去做做她的工作。”
楊主任嘆了口氣,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她同情那些婦女,但是,宣傳和落實計劃生育又是她的工作。
楊主任從兜裡掏出一個紅色的布袋,布袋裡是一個銀色的長命鎖,上面刻著“長命富貴”的字樣,“這個長命鎖就送給雨生,保佑他長命百歲,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謝翠娥連忙推遲,“阿耶!這要不得呢,哪能讓楊主任破費?”
楊主任佯裝生氣,“怎麼你嫌少啊?你爹媽不在了,唯一一個親叔叔又隔得遠,你要是不嫌棄,以後我就是你孃家人。許工也常常講,你這個學生,比他單位的靈泛上進得多。信我的!收起!”
謝翠娥很感動,也沒再推辭。楊主任和許工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裡。
晚上,江一龍親了口雨生,從兜裡摸出個紅布兜,遞到謝翠娥手中。
“這是啥?”
江一龍嘿嘿笑了笑,“爺孃給的銀手鐲。”
謝翠娥開啟紅袋子,銀色的手鐲亮閃閃的,上面刻著“聰明伶俐”四個字。
江一龍小心翼翼地把鐲子往雨生藕節似的手腕上戴。
“娘偷偷給我的,你可別說出去。板栗、圓圓他們都沒有。”
謝翠娥笑了,“這是顯擺‘娘疼滿崽’是吧?”
“那不是,我看是爺孃疼你這個兒媳婦才對。”
謝翠娥撲哧一聲樂了,“你這嘴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對了,娘願不願意來給我們帶崽?”
江一龍蹙了蹙眉,“她倒是想來,就怕爺老倌不答應。你願意把雨生給他們回船上帶不?”
“船上怎麼帶?船畢竟只有那麼寬,爺孃年紀大了,帶板栗他們四個都有些力不從心,再添一個嫩毛毛要抱在手裡,肯定難得帶。要是在廠裡,我們還可以搭把手。再說,你願意雨生從小被繩子拴在船柱子上啊?”
江一龍笑了笑,“我小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
謝翠娥不樂意了,“你捨得,我捨不得。原先看到板栗、毛毛他們用繩子拴著,跟個小狗崽一樣的,看得我心裡難受。”
“不拴不行啊!毛毛和樂樂、圓圓他們還拴得住。像板栗這麼大,拴都拴不住了。前段日子他自己解開了繩子,掉到水裡,差點出事。幸好身上的泡沫板子沒拆,爺老倌一把拎上來了。”
“阿耶……也太危險了。”
“這事情至今瞞著大嫂的,不然會翻了天。”
謝翠娥動起了心思。
“你講要是大嫂、二嫂都把孩子接上岸,爺孃他們會不會上來?”
“都來了,住哪裡?”
“旁邊租個房子嘛!”
謝翠娥說出了她的打算,“你看租個寬敞點的屋子,大哥、二哥也不要天天往湖裡跑,大嫂、二嫂有空都能去看看崽女,娘爺也輕鬆些,不用那麼累。”
江一龍笑了,“那確實。明天我問問大哥二哥的意見。”
第二天,江一龍和謝翠娥趁著江大龍、江甲龍兩夫婦在場,幾人坐在一起開了個會。他把昨天謝翠娥的打算說了說,想問問大家是什麼想法。
江大龍眼睛一亮,立馬贊成:“好主意,我同意。”
江甲龍說:“東湖的房子都不大,哪家的房子住得下我們這麼多人哦?”
郝愛妹推了他一把,“慢慢問嘛!”
劉貴美抬了抬眼,“租房子不便宜吧?這個租金怎麼算咧?”
江大龍說:“我們住就我們出租金嘛!”
謝翠娥說:“上次楊主任建議我們廠子請一個能寫會算的管倉庫,以後也曉得我們到底燻了好多條臘魚,賣了好多貨。我是這樣想的。以後就讓倉庫管理員住辦公室,我和一龍也去外面租房子住。”
這樣一來,三家各出各的租金,大家應該沒得話講。
江一龍點點頭,“這樣也好。辦公室還是太擠了。爺孃到時候想住哪個屋裡就住哪個屋裡。”
“我不同意。”
劉貴美心裡不舒服,她換了貨就說要請倉庫管理員,未必不是防她?還講是一家人,寧可信外人也不信自己。
“又是租房,又是請管理員,好不容易賺兩塊錢都進了別個的口袋了。”
江大龍說:“這不是沒辦法嘛,該用的還是要用。”
劉貴美聽不進,“哪裡該用?莫忘記你三個崽女,哪樣不要用錢?我覺得現在這樣蠻好。大龍每天打魚反正要到湖上去,我也願意每天來回跑。哪個想租房,自己去租,我沒錢出。”
江一龍沒想到這個提議還沒到江又信面前,在劉貴美這裡就遭到了反對。
晚上,湖水悠悠,月光柔柔。劉貴美望著水裡盪漾的月亮愣愣出神。
江大龍慢悠悠地划著船,“貴美,你最近是怎麼了?心情不好啊?”
“我是覺得沒意思。”劉貴美幽幽地說。
江大龍是個直腸子,根本不懂劉貴美心裡的彎彎繞繞。
“當初是三家一起出錢開廠,現在租房、請人,什麼事情都是一龍和小謝說了算。別個曉得的還曉得我們是老闆,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們是打工的。”
“他們不是和我們商量了嘛!”
“商量?我看是通知。”劉貴美十分不忿,“當初怎麼不顧惜我們難跑,要爺孃上岸啊?她要帶崽就要請爺孃上岸了?”
劉貴美又說:“劉姐說上回她親眼看到孃老子給小謝包了個紅包,裡面整整五百塊。你看我生板栗的時候得了麼子咯?莫講五百,一百塊錢都沒看到。”
江大龍說:“那時候家裡條件不好,爺孃才給我釘了船,還欠起賬。再講,孃老子不是照顧你坐月子了?現在爺孃要給我們帶崽,沒時間給小謝坐月子,不表示一下也不好吧?”
“照顧我坐月子?我和愛妹哪個不是生了崽三天就下床,不說別的,屋裡的洗洗涮涮,我們哪一樣少幹?哪個有小謝這樣的好福氣咯?一個月都十指不沾陽春水。岸上的人就是比我們金貴。”
劉貴美說著就來了氣。吵吵嚷嚷的聲音在寂靜的湖面傳得老遠,驚起了蘆葦中的野雁。
江大龍無奈,“你聲音細點。我又不和你吵架。哪個屋裡都是大崽頂樑柱,小崽享福氣嘛!”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劉貴美恨鐵不成鋼。“你看,迷魂陣是你帶進來的,他們一個個靠迷魂陣賺了錢,現在哪個記得你的好?喊開漁業廠,小謝和一龍有楊主任和肖隊長撐腰,就連甲龍也有大舅子郝大麻子分了一口湯。你呢?只曉得做呆事,以前打魚,現在還是打魚,這廠子和你有什麼關係咯?”
劉貴美繼續說,“以前打魚還看得到兩塊錢進袋子,現在動不動就講虧本。好人都讓一龍和小謝當了,賠的錢都讓我們出,這生意還做麼子咯做?”
江大龍鬱悶,梗著脖子問:“那你想怎麼樣嘛?”
劉貴美沉默片刻,雙腿在清涼的湖水裡晃啊晃。
就當江大龍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她輕聲說:“要請人也要的,不過,要請我介紹的人。”
江大龍好奇,“你介紹哪個啊?”
“那肯定要找我們信得過的,我想找我妹夫。”
劉貴美孃家也是船上的,家裡只有姐妹三個,她是老大。劉家生了劉貴美后,又生了個女兒,她爺老倌很生氣,把二妹抱上了岸,說是送了人。
一年以後,她娘再次懷孕,她爺老倌當眼珠子一樣照顧了幾個月,沒想到落地的還是個妹子。她爺老倌陰沉著臉,直接就要把毛毛扔到湖裡溺死。還是她娘拖著剛生產完的身子,跪在船板上求了好久。爺老倌怕鬧大了不好看,才留下三妹一命。
半年後,她娘又大了肚子。這回爺老倌沒管她。她戰戰兢兢地拜菩薩,求偏方,一心要生個兒子。後來不曉得她從哪裡聽說有“女轉男”的轉胎藥。她千恩萬謝地求了回來,每天不落地吃了三個月。沒想到胎兒八個月大的時候,她突然肚子疼,產下一個成型的男胎。可惜,是個死胎。
她娘瘋了一般抱著死胎嗷嗷大哭,任她爺老倌打、罵都不放手。從那以後,劉貴美的娘就成了洞庭湖上的瘋婆子,每天抱著個襁褓坐在船頭唱歌。她爺老倌也越來越沉默,每天喝得醉醺醺。別個講她爺老倌命裡無子,強求不得。這是強行改命的下場。
生在這樣的家庭,劉貴美好像一隻戰戰兢兢的刺蝟,順境時穩重懂事,一旦遇到打擊,她就會不由自主的恐懼,張開渾身的刺來保護自己。
劉貴美一口口魚湯,一口口米糊把三妹拉扯大,又做姐姐又做娘,養成了懂事精明的性格。本來也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命,直到有人給她和江家大龍做媒。
那時候,她想都不敢想。江家雖然窮,但是三個兒子稱稱頭頭,配她是綽綽有餘。結婚當晚,她不好意思地問江大龍:“你怎麼會同意討我做堂客啊?”
江大龍笑著說:“我有一天打魚回來,看到一條船上有個妹子在給妹妹梳頭髮。她給她紮了兩個麻花辮,戴了個紅夾子,索索利利,溫溫柔柔,我一下子就看入眼了。”
劉貴美垂著頭紅了臉盤。
嫁進江家後,劉貴美一直覺得是自己高攀,她心中惶恐,生怕有一天安穩的日子就成了泡影。她上孝敬公婆,下照顧弟妹,家裡家外一把手,打理得聊聊撇撇。直到她生下江家的長孫板栗,她才終於挺直了腰桿,有了底氣。
她生女兒毛毛那年,她爺老倌把還沒成年的三妹嫁到了洞庭湖邊的一個村子裡,自己划著船離開了洞庭湖,不曉得去了何方。
劉貴美心裡掛念,託江大龍打聽了,三妹劉貴娟的夫家姓趙,原先是富農,成分不好。改革開放後雖然脫了“黑五類”的帽子,岸上不少人對“黑五類”和他們的子女依然帶有有色眼鏡。再加上家道中落,趙亮二十好幾依然沒娶到堂客。
劉貴美的爺老倌賣魚的時候碰巧遇到趙家人,一來二去,雙方就促成了這對婚姻。
三妹安穩下來,劉貴美也就放了心。
現在漁業廠要招人,她私心裡想拉妹妹一把。她記得妹夫也是讀過書、認得字的。小謝才小學畢業都能寫會算,她妹夫好歹還上了一年初中,不會比小謝差。
江大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最後他還是同意劉貴美把姨妹夫趙亮帶來試試看。
“等下和一龍、小謝他們好好講,莫吵架啦!”
劉貴美哼了一聲,“我麼子時候和他們吵過架咯?”
江大龍噎了一下,敢情前一向在廠子裡摔本子、打崽的人不是她哦?
不過這話他不好講。最近劉貴美脾氣大,不曉得是受了小謝的刺激還是受了劉姐、張姐她們的挑唆。
謝翠娥正在等楊主任給她物色人選的訊息,聽說他們這地方人家條件好的不願意來,願意來的她又看不上,很不好請人。
沒想到劉貴美笑著把趙亮推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