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隊長,出什麼事了?”

肖紅兵叉著腰,氣喘吁吁地說:“剛剛郭主任給我報信,講毛紡廠食堂出了事,有人吃了不曉得什麼東西,肚子疼,鬧到醫院去了。他受到牽連,被處分了。”

江一龍恍然大悟,“難怪他們不要我們的臘魚了。”

江甲龍卻說:“不是,他們吃壞肚子,為什麼不要我們的臘魚咯?和我們又沒有關係。”

肖紅兵嚴肅地盯著江一龍,“一龍,我問你,當初那批泡了水的臘魚你銷燬沒?”

“當然!”江一龍回答得斬釘截鐵,“那批魚我們都剁碎了填埋的,就連鄉親們要便宜買我都沒賣,就怕吃出問題。”

“那就好。”肖紅兵鬆了口氣,“郭德良講毛紡廠食堂的事可能是和臘魚有關。”

“那不可能咯!”江家兄弟想都沒想就否認。

江大龍說:“肖隊長,我們廠臘魚的品質你也曉得,從來不做死魚、臭魚,條條幹淨,怎麼可能吃壞肚子呢?”

江甲龍說:“要吃壞早就吃壞了,未必還等到現在啊?”

肖紅兵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唯一擔心的就是怕你們送貨的時候有沒有不小心裝錯貨了。”

“那應該不會吧……”

這麼一說,幾人又不是十分肯定了。

兄弟幾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不會就好。郭主任那邊已經把上回你們送過去的臘魚都銷燬了,你們這邊最好也再查檢視。萬一到時候毛紡廠那邊有人來查,不要出什麼差錯。要是真的查出和臘魚有關,莫說罰款,只怕你們廠子都開不成。”

“這麼嚴重啊?”

“進口的東西從來沒小事!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趕緊自糾自查。”

肖紅兵撂下話,匆匆忙忙走了。

肖紅兵剛一走,坐在一旁的劉貴美突然站起了身。

“來來來,我們再查下貨。”江大龍招呼了大家跟了過去。

卻見劉貴美徑直走向倉庫的一個角落。角落裡堆了很多臘魚,細看之下其中有幾個蛇皮袋的包紮繩,與其他的顏色有區別。

江一龍一眼就認了出來,“新貨的包紮繩先前換了吧?怎麼這幾袋沒換呢?”

原來為了區別新貨與泡水的臘魚,江一龍特意把原先的白繩子換成了紅色的包紮繩。

劉貴美垂著頭沒做聲,把那幾袋臘魚拎出來扔到了地上。

大家頓時反應過來,“這是泡過水的?”

江一龍解開繩子,拎出兩條臘魚一看,色澤深黃乾枯,一看就是二次燻過的。

江大龍氣得跺了跺腳,“哎呀……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

劉貴美漲紅了臉,大聲說:“我還不是想多掙幾塊錢?魚又沒壞,說扔就扔,家裡是有好大的家當?”

“好好好!這下闖禍了,你看看你,是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江大龍頭一回發這麼大脾氣。他萬萬沒想到紕漏會出現在自己堂客身上。“現在你曉得後果了?要是毛紡廠查起來,罰款要關廠,看你怎麼辦?”

劉貴美不服氣,嚷道:“哪個講就一定是臘魚的問題啊?我總共就只換了兩袋。怎麼別個吃了沒事呢?”

“好了好了好了,莫吵了!”大家紛紛來勸。“現在的主要問題是,再查一下,還有沒有上回沒清理乾淨的?”

江大龍又望向劉貴美,劉貴美搖了搖頭,“我總共就只留了五袋,其他的一龍都銷燬了,你們又不是不曉得。”

眾人鬆了口氣,把地上的三袋臘魚剁得稀巴爛,埋到了外面的土礦中。

劉貴美不理會那些,只覺得都是針對自己,越想越氣:“煩躁!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劉貴美目光短淺,導致漁業場損失了一個大客戶,因小失大不說,還可能導致潛在的災禍。要說大家心裡沒脾氣,那是不可能的。但三兄弟是一家子親骨肉,也不好太怪罪她。

氣氛一時有些僵硬。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翠娥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覺得現在廠子有個問題要解決。咱們廠沒有人專門管理倉庫,進出貨物的數量稀裡糊塗。要是有專門的賬本,進貨出貨一目瞭然,上回一龍銷燬魚的時候也不會漏下。”

謝翠娥這個把月沒有參與漁業廠的日常運作,倒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漁業廠的很多問題。比如沒有倉庫管理制度,比如他們對於利潤的分配想得太簡單,比如沒有明確漁業廠的相關職責,哪怕她自己做的賬目也只能說有個“雁過留痕”的記錄而已,離真正正規的會計、財務還差得遠。

江家兄弟和妯娌幹活都是一把好手,但沒有一個人有管理意識,更別說管理的能力。而漁業廠要走上正軌,做大做強,不會管是絕對不行的。

謝翠娥把這些事情都記在了心裡,打算找個機會,再向楊主任和許工請教。

時機很快就到,興龍漁業廠前段時間陷入低谷,現在好不容易走出來,大家決定趁著小雨生的滿月,辦幾桌酒席好好熱鬧熱鬧。

興龍漁業廠的禾灘裡擺了四五個圓桌。雞鴨魚肉,酒水飲料,零食糖果擺得滿滿當當。幾位與江家交好的漁民和東湖村的村民都來捧場道賀。這種吃酒席的場景對於岸上的人來說是司空見慣的場面,但是對於漂泊在洞庭湖上的漁民來說卻很新鮮。

漁家人過生日一般就自家人一起吃個豐盛的團圓飯,壽星吃碗長壽麵,碗裡臥個雞蛋就算慶祝了。要熱鬧的就再請三五好友在連家船裡擠一擠,喝上幾兩酒,侃天說地,感嘆幾句“又老了一歲”“歲月不饒人”之類的話題。至於像岸上這種動不動就擺好幾桌酒席,宴請親朋好友的場景,那是極難見到的。除非一些年輕漁民圖洋氣,辦喜事的時候也會邀上親戚朋友到鎮子上的飯店裡搓一頓。

江一龍和謝翠娥笑著給大家遞煙、發糖、送紅雞蛋,儼然像個岸上的人。

興龍漁業廠一片喜氣洋洋。板栗、毛毛帶著村子裡的幾個小朋友搶瓜子、搶糖,在禾灘裡東奔西跑,鬧得滿頭大汗,差點撞到了進門的楊主任。

“楊主任,好久不見了!”謝翠娥笑著迎了上去。

“哎喲……好熱鬧!哈哈……”楊主任笑聲爽朗。“我老早就想來看你們了,忙得脫不開身。”

她的目光在謝翠娥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樂呵呵地點了點頭,“嗯,要的,看樣子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蠻好。”

江一龍湊過來說:“那是的。這個月廠子裡忙歸忙,我一條魚都沒讓翠娥摸過啦!”

楊主任笑眯了眼,打趣說:“曉得你是個好丈夫,到我面前討誇獎是吧?”

“那楊主任就講我該不該誇嘛?”

“該,該!翠娥嫁給你沒嫁錯人!”楊主任笑得臉龐通紅。

“有楊主任這句話,我等下陪楊主任多喝幾杯。”

說說笑笑中客人都到了,大家分席落座。

主桌上坐著江又信、周秀珍、楊主任、肖隊長和江又信在湖上的幾個老兄弟。

江大龍、江甲龍兩兄弟作陪。

旁邊桌子上坐的是興龍漁業廠的合作伙伴,錢老闆、賀貴明、郝大麻子、劉衛中一行人。江一龍和謝翠娥兩夫婦作陪。

其餘的賓客們便邀著相熟的幾個隨意落座。

酒席之上,大家觥籌交錯,言笑晏晏。酒酣臉熱之時,江又信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各位領導,各位老闆,各位水裡、岸上的親朋好友們,感謝大家抽空來參加我小孫子的滿月酒,在此,我敬大家一杯。”

“哎喲……客氣客氣……”眾人笑著舉起了水酒飲料。

江又信一口喝乾杯中酒,又開了口,“大家都曉得,我船上三個崽開了這個漁業廠。按我的本心,我是不同意的。但是,「崽大不由爺孃」,我們老了,也只能任由他們去了。都講「一個好漢三個幫」,他們能在東湖立足,順順利利地發展。多虧了楊主任和肖隊長的提攜,連家船兄弟姊妹的幫助和各位老闆照顧生意。我江家無以為報,只有督促他們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誠信為本做生意來回報大家。”

“好!”楊主任笑著帶頭鼓掌。

肖隊長笑著說:“老江口條子蠻清楚咧!”

楊主任湊到周秀珍耳邊問:“你屋老江原先不同意三個崽上岸開廠,現在看也接受了哈?”

周秀珍笑著說:“不接受怎麼辦呢?再不聽話也是自己屋裡崽啦。”

江家三兄弟不曉得爺孃是真的對他們開廠完全放下了芥蒂,還是在這種大場合給他們撐腰,給他們面子。不管怎麼樣,此刻他們的心裡都無比溫馨。

“「父子竭力山成玉,弟兄同心土變金。」你們三兄弟要好生搞,莫辜負你爺孃的期望。”楊主任說。她知道能得到江又信的鬆口是多麼不容易。

兄弟三人連連點頭,又端著酒杯給客人們敬了一圈。

酒足飯飽,謝翠娥拉著楊主任就進了裡間,她有事情要向楊主任請教。

她把廠子裡的艱難和毛紡廠不再要貨的事情說了說。

“所以,我想請楊主任給我們介紹個會寫會算的人管理倉庫和財務。”

“毛紡廠的事情肖隊長今天也跟我提了一嘴,確實是管理上的漏洞。我幫你物色個人管倉庫可以,其實最好找肖隊長介紹個東湖本地的。財務的賬你最好還是自己學著做。下回我給你帶幾本財務和管理方面的書籍,你先看看。”

“多謝多謝。”謝翠娥十分感激。

“有什麼不懂的,只管打電話問我,我不懂的還有許工嘛!”

謝翠娥笑著點點頭。

“另外,做生意有虧有賺是正常的。但是哪能你和一龍一家虧嘛!這個是你們的家事,按道理我不好開口。但從公事的角度出發,你們需要和大龍、甲龍好好商量一下,怎麼樣立一個規章制度,明確責任和權利,都說‘親兄弟明算賬’,有時候公事公辦,工廠才能走得長遠。”

謝翠娥把楊主任的囑咐都聽在了心上,她也覺得漁業廠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下去了。

兩人正聊著天,忽然,外邊禾灘上吵吵鬧鬧。兩人出門一看,是板栗哭著跑了回來。

“怎麼了咯?”大家好奇地問。

板栗抽抽噎噎地趴在劉貴美懷裡哭,“賀志軍罵我。他罵我哈醒,連123都不會寫。”

賀志軍是賀貴明的兒子,今年六歲,才剛上小學。以前板栗來漁業廠的時候大都和賀志軍玩。這學期賀志軍上了小學,二人許久未見,沒想到這頭一回見面就起了衝突。

賀貴明有些不好意思,拉著賀志軍罵了幾句就回去了。

劉貴美摟著板栗又哄又抱,總算安撫下來。

楊主任嘆了口氣,把江又信拉到了一邊,“老江,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咯?看看別個的細伢子,這麼大年紀都在讀書,板栗伢子靈泛,你莫耽誤他了。”

江又信蹲在屋簷下,抽著水煙槍,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楊主任又問江大龍,“大龍,你是怎麼想的咧?這一學期已經開學了,你要是想報名呢,我給你想點辦法,還報得進。”

江大龍蹲在地上撓了撓頭,瞟了一眼江又信,“我做不得主,要問爺老倌。”

楊主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這是你自己的崽啦!你不做主,哪個做主?”

江大龍苦笑不已。上回他私下聯絡了楊主任問戶口的事,被他爹知道了,好一頓罵。直言要是板栗改了姓,他也就別再姓江了。

楊主任嘆了口氣,又問劉貴美,“貴美,你呢?怎麼想的?”

劉貴美更加沒有主意,她瞟了瞟江大龍,朝他怒了努嘴,“我聽他的。”

“哎呦~”楊主任拍了拍大腿,真的都快急死了。

楊主任真是氣的沒辦法,苦口婆心地勸,“老江時代不同了,以後不讀書,不識字,寸步難行。”

江又信卻說:“讀不讀書,有麼子要緊咯?我們連家船上的人沒幾個識字的,不一樣也過得蠻好?該打魚就打魚,該吃飯就吃飯,簡簡單單,不想那麼多事,還不會生出禍事來。莫以為讀了幾天書,識了幾個字,不服管教,那才反了天!”

“哎呦,你這個死腦筋啊!”楊主任氣的恨不得切開江又信的腦殼,看看裡面到底是怎麼長的。

肖隊長也來說和,“這個事情我也知道一點。現在政策是這樣,要有戶口才能夠讀書。你們沒有戶口,板栗要在岸上讀書,只能夠掛名在別人家的戶口本上。你們要是不放心,我在東湖給你們找一家,到時候離廠子又近,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江又信敲了敲水煙槍裡的菸灰站了起來,“板栗讀不讀書我難得管,但是我江家的長子長孫絕對不可能跟別人姓。我江又信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不然我死了都沒得臉見江家的列祖列宗!”

江又信越說嗓門越大,氣勢洶洶,嚇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