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沐澄牽緊了他的手:“當時的你……為何要修魂道呢?”

如果他沒有,也許他就依然可以留在晞喻仙門,也不必再顛沛流離,最終逃往令仙盟忌憚而又鄙夷的千剎宗了……

他側過首,微微低頷,注視向她,深湛的眸中彷彿涵澹著萬頃碧海,將她的身影淹溺在一片無垠的浩瀚裡,不辯今昔,亦無尋因果。

“你應該這樣問。”

蕭澗勾起一邊唇角:“它為何要選擇我。”

梨沐澄將木頭捧在手心,撫了撫它的羽翅。

蒼雲渺渺的青穹撇下一縷絢爛的夕陽,熔金落日漸漸隱沒在杳遠的地平線裡。

“我該回去了……”

蕭澗拉過她手,輕輕攬過她肩,抱住她:“我再不去……小宗的子弟就要被欺負了……”

“你們都這樣了……怎麼外面還總把你們宗傳得這般可怖?”梨沐澄回抱住他,笑道。

“大概是因為……”

蕭澗的語氣裡帶著三分笑意與七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以前的時候……小宗有一點囂張。”

“一不小心,就招惹到了你那位要強的師尊……”

說著,他微微鬆開了她些,伸出一指刮上她的鼻尖。

梨沐澄忽閃著骨碌碌流轉的眼眸,輕搖他的手,笑道:“你是不是因為以前在晞喻的時候和元師傅有什麼過節,所以……”

她微歪了歪頭,“才針對晞喻仙門?”

蕭澗挑起一邊眉:“可能就是這樣……”

那些幽怨的記憶,他覺得記不清也罷,忘完了更好。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該成為他與她之間的隔閡。

離開的時間在一點點迫近,他離不開她,也放不下她。

“你可是有心事?”

蕭澗忽然問道,並摁了摁她微蹙的雙眉:“就因為你那師姐與你小吵了一架?”

他肯定是透過玉佩聽見的。

“嗯……”梨沐澄點頭,“師兄也不知怎的當時在先知鏡前被核查出了魔氣……”

蕭澗捋捋她額角的碎髮,笑得很是溫柔:“這些不該成為你的煩惱……如果實在煩悶……”

他撓起蹲在梨沐澄肩側的木頭:“就逗逗它……”

木頭聞聲神氣活現地抬指挺起胸脯,扇動起支膀,很是招搖地飛舞在梨沐澄周邊,時不時啄幾下她的頰側。

就跟某位太師一樣,顯眼又黏人。

梨沐澄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逐漸淡去的夕陽恍惚了他的身影。

……

一場瓢潑大雨襲捲了初夏的每一片新芽,每一條小溪和每一寸天空。

悶熱的空氣被冰涼的雨針滴箭刺破出無數道裂口,凜凜如冬的冷意隨著密無間隙的霪雨漫灌在晞喻仙門的每一個角落。

窗外冷雨滂沱,無止無休。窗幔隨著從窗隙透過的悽風凌舞起一段峭幽的弧度。

滴瀝無休的雨聲恍如無數把利刀呼嘯過耳際,正在凝息修煉術法的梨沐澄被斷絃般的雨點打地聲一次又一次地錯亂了思緒。

她實在無法專注於指尖變幻的法力了。

謝師兄自被查出體存魔氣後這幾天便一直被關在漱石丘的牢獄裡。

也許去修場和幾個好友一起修行還能散散心,減少一些隱隱的憂思。

然而這些天修場早已被各大仙門前來做檢測的修士們堵得水洩不通。

先知鏡是晞喻仙門獨有的法器,專門用來檢測是否有修士修邪或入魔。

自之前乾光境被不明人物截胡後,仙盟便下達了讓所有加入仙盟的修士前往晞喻仙門進行先知鏡檢測的指令。

晞喻仙門作為仙盟首席仙門,不得不從。

大雨未歇。

梨沐澄還是打算出去透透氣。

她撐著一把明黃色的油紙傘,蹀躞著步入淋漓傾㘩的雨簾。

步伐愈行愈快,梨沐澄乾脆飛身而起,御劍凌空。

謝昭雲也許只是之前在秘境裡不小心被魔氣入侵……

她心知有必要去看望一下他……

不然這麼多天了,元師傅怎麼還沒有放師兄出獄?

冷雨無意,潑溼了她的衣襬。茫茫雨霧裡參天古木芊綿無垠。

梨沐澄飛落至一片古老森然的林間,邁入漱石丘,那片傳聞中的禁地。

她不太識路,所幸見到了一名正在巡邏的守衛。

守衛將她引到了牢獄所在的森林深處——

梨沐澄剛踏進陰冷的牢獄便聽引路的獄卒媟笑道:“梨小主來看師兄之情誼可以理解,不過還是提醒小主一句,莫在裡頭待太久了……獄裡頭的陰濁之氣,能少沾還是少沾些……”

獄卒說著說著,鬼鬼祟祟的一隻手便往她腰下襲去,梨沐澄一個後踢把獄卒的手給彈走了。

獄卒冷笑著吸氣道:“還以為自已是誰呢……現在整個仙門都在傳你背叛仙門勾結千剎宗……你以為自已還是個人人追捧的什麼東西……廢柴一個。”

說著,獄卒往地上猛啐一口,罵罵咧咧地甩手走了。

溫凊如昨天便來找過梨沐澄,告訴了她這個傳播在整個仙門的關於她的謠言。

溫凊如替她打抱不平:“這是怎麼回事兒?你肯定是不會這樣的……沐沐你招惹到哪個東西了?他竟敢這樣造你的謠?”

梨沐澄心知肚明。

但是,她不想說。

元珊,她最信任的師姐,如今卻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元珊這番目的彰明較著,就是想讓她梨沐澄離開晞喻仙門,將她逐出元珊的世界。

當時梨沐澄只是勉強地笑笑:“我沒有招惹誰……只是曾經的我太自以為是……冒犯到了不該冒犯的人。”

她以前從來不曾發覺,元珊竟是這般痛恨她。

梨沐澄收好傘,經過一個又一個昏暗的獄間。

曾經師姐說最嬗變的,是人心。

梨沐澄的目光掃掠過蜷縮在鐵柵之後枯草堆的角落裡的,一個、又一個的身影。

她說的沒錯啊。

鐵柵之後的枯草堆裡,一雙又一雙或疲憊或戚悲或陰鬱的目光穿過冷光凝結的鐵柵,無意或有意地落在她,一個途經者的身上。

師姐身體力行,踐證了她的話。

梨沐澄終於在一扇鐵柵前,頓滯住了腳步。

面前的鐵柵泛著冰冷的光芒,股股汙頹的氣味撲面而來。

誰知道哪天,也許待在這骯髒牢裡的,說不定,就是她了。

“師兄……”

他一襲白衣,沾染了許多灰塵,那微顯零亂的碎髮下掩映著一雙溫雋眼眸,此時卻流露出幾分陰沉。

謝昭雲搭在膝間的指尖微動,他抬眸看向梨沐澄,緊抿的唇角挾雜著陌生的冷意。

“謝師兄……”

梨木澄扒住鐵柵,便被覆在其外的一層防護罩給隔擋起來,“你……”

“你趕開。”

他垂下眼眸,緊繃的唇角滿是冰冷的漠然。

“什麼?”

梨木澄從來沒有聽過謝師兄趕他走。

“你走、你走……”

謝昭雲曾經猛地前傾過身軀,捂緊了心口。

潛匿在他心口至深處的心蠱騰騰蔓溢著夾染著元珊意緒的欲魔魔氣,令他在看到梨沐澄的瞬間便心臟痙攣,痛苦萬分。

心蠱迷亂了他的心智,謝昭雲抱緊頭朝她嘶喊道:“你走!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梨沐澄連退數步,她輕輕搖頷:“好……那師兄,你保重。”

在她轉過身的瞬間,謝昭雲掐住了自已的心口,猛地噴出了一灘烏血。

光風霧月的謝師兄……大概如果讓溫凊如看到他這個樣子……她會哭死的吧。

梨沐澄沒有回頭,她不想,也不敢。

她沒有能力去拯救任何人。

她先是緩拖著步子緩緩走著,緊接著便倏而狂奔起來。

牢獄裡汙濁的臭氣,幾乎要令她窒息。

她正狂奔著,卻與迎面而來的一人相撞肩頭。

梨沐澄險些跌倒在地,她捂著被撞到的肩,抬眼看去——謝渢?

“謝長老好……”

梨沐澄行揖後便匆匆離去。

然而她越想越不對勁,他什麼時候從秘境裡出來的?

他來牢獄裡又要做什麼?

梨沐澄返身跑回謝昭雲的鐵柵前,果然看見謝渢不知何時又不知用了何法進入了有防護罩阻隔的鐵柵裡。

梨沐澄疾奔至鐵柵前,她忽地回想起蕭澗的提醒,謝渢與那女魔修有所勾結,如今謝昭雲又被查出魔氣……

“你要做什麼?”

梨沐澄雙手拍上那鐵柵,卻根本無法開啟。

謝渢一揮鉛白的衣,緩緩轉身。

他半側過面,昂首斜睨向她,挑眉愈挑,他眯眸打量著梨沐澄。

梨沐澄繼續拍著鐵柵,質問道:“你要對謝昭雲做什麼?”

謝諷不屑轉眸,側頷斜睇向謝昭雲:“如何中的魔氣?”

謝昭雲咬牙忍著心口鑽心的疼痛,沉蹙著眉宇,緘默不言。

獄壁小洞裡流洩下微光數抹,彷彿濛濛白霧飄蕩在灰寂的陰暗裡,籠罩著他零亂髮梢下頷間的烏紫血跡。

梨沐澄怔怔看向謝昭雲渾身的血跡,雙膝一軟。

梨沐澄悲慟道:“你真得入魔了?師兄……”

修者走火入魔的前期徵兆便是為魔氣所噬,七竅出血。

謝昭雲閉上雙眼,不去看梨沐澄。他艱難喘息著,滿面冷汗。

謝渢走到他身畔,昂首睥睨向他:“如何中的魔氣?”

謝渢緩緩半跪一膝蹲下,挑起一指用力抬他頷,眯眸冷然道:“怎麼,不說?”

謝昭雲唇間微動,心口蟻噬般的痛楚使他輕抽一氣:“曾師祖……如果我說了……請你,不要降罰於他人。”

謝渢猝而鬆開他,起身理袖,微挑的眼角里盡數是蔑夷:“你當我清閒,專來問事?”

若不是元掌門以血緣之由相托,他絕無可能來此髒汙之地:“你最好有問必答,否則……”

謝渢往前稍跨一步,縞履便悠然踏至謝昭雲無力垂地的腕側:“便預設你自願墜魔……我將上報掌門,交由仙門長老大會處置。”

謝昭雲抿唇不語,額前雜纏錯亂的髮絲下,他半闔的目中閃過幾許掙扎:“是……是在秘境中不慎為妖魔所害……”

謝渢摩挲著微合成拳的雙手,目露鄙意:“嘖……”

元掌門特地吩咐他若是發現謝昭雲未講實話,便用先知鏡甲號將他仔細審查一番……

謝渢斜掃謝昭雲一眼,倏而長伸一手將他衣襟猛抓而起。

謝昭雲瞪大雙眸,他強忍著從心口攀緣至全身的痙攣,使出渾身氣力去掙開謝渢拽著自已衣襟的手,細汗涔涔的太陽穴下青歷兀起:“你要做什麼……”

謝渢對上他驚疑不定的眼神,冷笑一息,旋即手中便化出了先知鏡甲號,往謝昭雲額間襲去——

先知鏡沒入了謝昭雲的靈境,只彈指間,先知鏡便又飛出了他的靈境,回到謝渢掌間。

“欲魔心蠱……”

謝諷低語道:“真是可笑。”

話音剛落,謝渢便轉身虛影般踱出了有防護罩橫擋的鐵柵。

梨沐澄慌忙攔住謝諷:“謝長老……謝師兄他怎麼了?”

謝渢不耐煩地斜蔑她一眼,身影便化而為虛影,繼而化為光點,轉瞬不見。

牢外雨漸稀疏,位於薄霧朦朧,瀟瀟涼風夾著刺骨如冰的冷意掠過耳際。

看來,謝渢只是領命前來審查謝昭雲的。

梨沐澄穿過九曲八彎的林蔭小道,剛踏上大道,準備離開漱石丘,便望見許多身披輕甲的守衛御劍而過。

她仔細辨別那些守衛們的方向,皆往修場。

梨沐澄忽地想到一些小師妹小師弟似乎是在今日去接受先知鏡的檢測,她正好今日無心修行,可以去探望一番。

她隨即輕功邁躍,點葉騰空,飛掠林間。少頃即至修場附近。

迷離薄霧裡人山人海。

人們皆著避雨鬥蓬,憧憧人影紛紜擁攘,難辨其人。

梨沐澄正蹲在一粗壯枝裡四顧尋找著,她手抵額間東張西望許久,好容易在西側試靈臺附近尋到了幾個小毛孩的身影。

一排白甲守衛將那些小小的身影與外界隔開,他們在一些成年修士的幫助下排好隊,等候走上試靈臺接受檢查。

叵耐地下人群熙攘,欲行無路;天上亦人影紛擾,漸聚漸堵。

梨沐澄正尋思著該如何擠到那些小毛孩身邊時,卻猛然聽見東側試靈臺附近傳來一陣爭吵聲。

梨沐澄好奇地探頭望去,見那試靈臺上一女子似正與臺下人發生口角。

她心道:好端端的……怎麼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