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第一次遇見還是小醫士的朱欒,是在初春。
那是個落雨天。
春寒料峭,她惹了主子不快,罰跪在御花園。
運氣是極不好的,又是極好的。
春雨綿綿,好似無窮無盡。
長身玉立,攬去一切風雨。
其實較真來想,小醫士只是個瘦高的男子,為丁香遮雨的傘也是陳舊破爛。
時隔多年,丁香仍記得清楚,她與他的第一次對話。
小醫士說,小宮女,你怎麼想不開跪在雨裡?
丁香覺得他真是笨,哪有人自願跪著淋雨的?便不理他。
只是小醫士著實煩人的緊,丁香不理他,他便蹲坐在她旁邊,嘴裡唸叨著,什麼我也淋淋雨,給腦子長長記性。
丁香覺得好笑極了,這人指定是有點毛病,不著痕跡離他遠了些。
哪想著真是個厚臉皮的,他扭頭髮現了丁香的動作,挪了屁股又靠著她。
丁香跪得也累了,想著反正他總要捱過來,索性靠著小醫士又堅持跪了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雨都停了。
可沒有傳話來,丁香不敢起。
奴才奴婢們的命主子們不能隨意打殺了去,卻能慢慢磋磨至死。
罰跪是最常見的手段,也是最傷身子的。
小醫士卻是坐夠了般,自已起來不夠,還要拉著丁香一起。
丁香雙腿早已麻木,他這用力一拉,丁香直直撲進了他懷裡。
丁香又累又氣又羞,心頭小鹿亂撞,情緒疊加,叫她落下淚來。
小醫士到底年輕,招架不住女人的眼淚,手忙腳亂起來。
一頓糾結下,最終虛虛摟住了丁香:“你可別哭呀,我不是故意的,我給你賠不是,我,我帶你去太醫院看看腿?”
丁香是不敢走的,哭過一場心裡舒暢幾分,便趕了小醫士走,自已再次跪下了。
第二次見面,又是陰雨天。
丁香又惹了主子不快,又被罰跪在那兒老地方。
小醫士又打了傘來,不過這次,他破舊的傘已經算不得傘了。
畢竟誰家的傘舉在頭頂,人卻渾身溼了呢?
丁香這次跪了沒多久,還有力氣打趣小醫士。
“你們太醫院的,都用這種空頂傘?”
小醫士苦笑,扔了那傘,挨著丁香坐下。
他挺直脊背,好讓那小女子靠著歇上一會。
雨中,丁香聽不大清他的聲音。
“我……很快就不是太醫院的……,不……哈哈……我本來也不算太醫院的人。”
他似乎支離破碎了,丁香想。
丁香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自已從來有苦都是往肚子裡咽,無人勸慰過她,她也不會勸慰他人。
好在小醫士也不是來求她勸慰的。
待到雨停,小醫士要走了,可想到下次相見似乎不再能夠,於是他明明邁出了步子又轉過身來,問道:“小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的名字哪能隨便問?”
丁香跪著,小醫士站著。
她仰望著他,故而此刻梗著脖子反問。
小醫士“哦”了一下,心中是失望的。
可他的勇氣在那一句詢問裡已經用完。
她說得對,姑娘的名字不能隨便問,而他這個廢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已要問這一句。
他不捨的望了又望跪的筆直的人兒,穩著搖晃的步子漸漸離去。
驚雷乍現,聲響蓋住了女子的尊嚴,於是丁香二字飄進了小醫士的耳。
三見小醫士,他已經不是無品級的小醫士了。
他成了太醫院的正經太醫,人人尊稱他一句朱太醫。
而丁香還是丁香,還是那個經常罰跪的丁香。
她記不清什麼時候身子壞了,只要落雨,總是止不住咳嗽,雙膝就如同針扎一般疼痛難忍。
身形一日一日消減,丁香想,自已怕是熬不久了。
那是春最後的雨。
丁香淋在雨裡,她想,這是她的最後一次罰跪,也是最後一次任人磋磨。
這身不由已的一生,孤苦飄零的一生,終於要結束了。
意識朦朧之際,她好像又看見了小醫士。
他撐著嶄新的傘,卻不知為何,還是像丟當初那把破傘一般把傘丟出手去。
……
丁香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她沒有活的念頭了。
這一生,幼時受盡母親厭惡,父親打罵,長大些又被親生哥哥那般折辱,最後被一張紙契賣入宮中,做了最下層的死奴。
她不掙扎嗎?
有過的。
換來什麼呢?
變本加厲的折磨與羞辱罷了。
姣好的容貌,低賤的身份,配上不佳的運氣,是死局的織網。
偏偏有人給那張網開了一個口子。
是朱欒。
最下層的死奴,是沒用的物件兒。
朱太醫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將一個死奴贖出了宮。
呼吸著宮外的氣息,丁香恍若隔世。
想不到,自已還有出宮的一天。
小宅裡的瞎眼老婆子很愛碎碎念。
她總說,朱太醫是個好人,她和丁香都是被他救回來的可憐人。
丁香也這麼覺得,朱欒將她帶回了自已的宅子,燒了那張束縛住她的紙。
灰燼掉落,丁香,在那一刻恢復了自由身。
年華正好的女子有幾個能不心動呢?
在近乎絕望的時候,恰好一隻手牢牢抓住了你。
朱欒說,丁香,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如今你自由了,這是我的報答。
丁香不知道自已幫了什麼忙,心裡很惶恐。
朱欒也沒有細說,只讓丁香自已決定去留。
若想留,便陪著小宅裡的老婆子說說話,要出去行走,便給她備好一切。
丁香懷著報恩的心留了下來。
她能幫到朱太醫什麼呢?說不定只是他的周全話。
女子隻身出去也是艱難,不如就安身在這一方小宅。
丁香來了後,瞎眼老婆子直樂呵,拉著丁香的手就說,小宅終於要像個家了。
兩人在一片瓦下,夜裡賞月,春日出遊,佳節看燈……
朱欒奉上的太多,丁香拒絕的太少。
那段美好的日子,是丁香最難忘懷的。
天公不作美,幸福的假象在冬天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被揭開。
那天朱欒回來的很晚,行走間動作怪異,脖頸間是密密麻麻的青紫。
怎麼了呢?
丁香不知道。
可朱欒知道,他不能給丁香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