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這個年頭,那個已經算是高壽的老村長死了。

他早就在身體還硬朗,腦子還清醒之時就已經把所有身後事都已經安排的明明白白,察覺到自已時日無多的時候,倒也沒有多少慌亂憂慮。

陪在他身邊最多的,不是他那兩個兒子和兒媳,反而是跟他沒有半毛錢血緣關係的花獨酌。

凡在平安村內提起老村長,無論是多難搞的農戶村婦都是對其心服口服,可誰也沒想到為村子操勞了一輩子的村長,在晚年時會因為家產分配的問題和兒子兒媳幾乎反目成仇。

若是說出去都讓人笑話,老村長一輩子攢下來的東西也不過幾畝良田幾頭牲口,可就這麼點東西,卻也能惹出那麼多雞毛蒜皮的瑣事來。

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不患寡而患不均。

在老村長最後的一段日子裡,花獨酌始終默默的陪伴著他,村子裡也不知道是哪裡傳出來的謠言,說他是想借著這個由頭等村長死了後他繼承這個位置,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做事嘛,問心無愧即可。

而且說實話,升米恩鬥米仇這個道理放在哪裡都適用。

這些年來花獨酌為村子做的事不少,卻並沒有圖過什麼回報。成天惦記著怎麼才能多佔上兩尺田地的農戶是接受不了像他這樣的人在村子裡的。

至於其中原因,說破了大天,也就人心複雜四個字而言。

再加上他容貌始終未曾有過變化,早已引來諸多說法猜測。

所以活了一輩子將許多事看的無比透徹的老村長,在臨死前跟他說了這樣的話。

“你心中大抵是有怨的,這不怪你,明明是一心為了村子,到最後卻沒有人記你的好。”

“村子裡容不下你了,花先生,你走吧。”

花獨酌只是沉默著握著他的手,感受著那雙骨瘦如柴的手從有力變得無力,從溫熱慢慢變的冰冷。

還是由他來操辦了老村長的後事。

老村長的兩個兒子兒媳都沒有到場,即使有村民過來幫忙,對他也是外熱內冷,純屬是給過去種種幾分薄面。

他並不在意,在老村長墳頭磕了三個頭之後就回到了家中。

下葬的日子正是入秋的時節,只過了短短一個晚上,墳頭便堆滿了枯黃的落葉。

...

也是在同年,有疫。

以花獨酌的身體素質自然不需要擔心這些,而這瘟疫也並不如何兇猛,身體素質好一些的年輕人和小孩都能夠扛過去,只是苦了許多本來還有幾個年頭的老人。

平安村收到訊息的時候,瘟疫已經爆發開來,已經有去過定水城的村民染上了瘟疫。

這個年代的防護隔離措施當然遠不及現代,一傳十十傳百都是少說的,儘管花獨酌萬般小心,但陳紅玉和劉茹怡還是都染上了瘟疫。

劉茹怡年紀輕輕就不用多說了,只不過精心照料了幾天就再度活蹦亂跳的。而陳紅玉雖然年紀大些,但這些年在花獨酌家裡養的身體素質也算不錯,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麼大礙,只是無法像以前那樣上上下下的打理家務了。

花獨酌倒沒什麼想法,人家伺候自已這麼多年了,自已伺候幾天人家也是應該的。

但是耐不住陳紅玉心裡壓力大,總想著快些好起來,做回自已的本職工作。

“你老老實實的躺著,需要什麼就說一聲,不添麻煩就是對我最大的照顧了。”

花獨酌笑呵呵的說出這番話,劉茹怡在旁邊深表贊同。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紅玉也只能安安心心的在床上躺著。

...

七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若是走過來,再回首去看,不過一眨眼而已。

入冬的雪花第一次飄起的時候,花獨酌就開始在心中數著日子,數著劉茹怡還能在家裡再待幾天,可無論是怎麼掐著指頭去算,都只剩下兩個月了而已。

早已知道自已十六歲就要離開的劉茹怡好像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長大了許多,能夠把屎把尿的伺候自已孃親,也能下廚給花獨酌做上些不算可口但勉強能吃的飯菜。

但她還是經常纏著花獨酌,像小時候一樣問他許多他答不上來又讓他啼笑皆非的問題。

...

“花先生,數十萬裡是多遠?”

“比你過去十六年走過的路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

“花先生,你會去看我嗎?”

“我怎麼去?我又不會飛。”

...

“花先生,你說天上下的雪能當餃子餡麼?”

“..那東西做出來之後,我們一般管那個叫麵皮兒。”

...

“花先生。”

花獨酌嗯了一聲,卻沒聽到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

他躺在搖椅上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那個正蹲著給他捏腿的小丫頭紅了眼眶。眼淚打在他的長袍上,像是遇熱即融的春雪。

“我娘會死麼?”

花獨酌沉默片刻,再度閉眼:“..人都會死。”

“你也會麼?”

“我也是人。”

劉茹怡不依不饒:“那我呢?”

“你..去了藏劍樓之後,可能能比我們多活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

“村子裡的小麥多久一熟?”

“一年一熟。”

“你數小麥熟了的次數,數上個萬八千次,大概就是那麼久吧。”

“有那麼久..那你會想我嗎?”

“..嗯。”

“嗯是什麼意思啊!”

“會的吧。”

....

“花先生,我能不去藏劍樓嗎?我不想去。”

“無論是為了誰,你都要去,這事沒得商量。”

“可我去了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你和我娘了。”

“我們早在不經意間完成了和許多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分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徹底的遺忘。”

“我不懂。”

“以後就懂了。”

...

“花先生,以後我們還會再見嗎?”

花獨酌躺在搖椅上搖晃著身軀,因為被他躺的年頭太長了,這把本來挺結實的搖椅已經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也正好能借著機會沉默。

可劉茹怡卻不依不饒的又問了一遍。

“你之前說我會成為頂尖強者,到了那天時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花獨酌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可看著那雙帶著無數期盼的明亮眼睛,他還是答道:“也許。”

劉茹怡肉眼可見的愉悅起來。

...

劉茹怡臨行那天,風雪很大。

她辭別了躺在病床上的孃親,留下了那個被她親手打碎又費了好大功夫才重新粘好的硯臺,站在熟悉的家門前,看著後院那個還躺在搖椅上的身影,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

花先生,你曾說短暫的陪伴,比起獎勵,更像懲罰。

因為得以擁有短暫熱鬧的心靈在重新歸於平靜之後,留下的就只有讓人難以忘懷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度觸及的回憶。

得到片刻歡快的代價,是親手種下名為孤獨的可怕種子。

你無疑是見過許多熱鬧的。

所以,花先生,你究竟承載著怎樣蝕骨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