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荔的原意是讓我藉著給玉總寫長篇的機會,為我自己、也為她寫一本長篇,玉總那些要求本身其實無所謂,只是一個契機。她是真心為我好。我感謝她。進了賓館之後我先衝了一把澡,之後再讓她進去洗,我自己穿個睡袍,把暖氣打到最高,坐在客房寫字檯上,給電腦接上手機熱點,然後開始回想我想到的那個故事。之前陪她路過人民遊樂場門口的時候,故事已經形成了。
那是個只屬於我的故事,只有在這裡才能寫得出來,只有我才能寫出來,只有在現在這個時候我才能讓它成形,變得豐富,變得有趣起來。過去那麼多年在這個圈子裡,許多人和事情我都不願意碰,不能碰,而且也不明白;但是隻有現在,在即將進入號稱中國科幻復甦崛起元年的2022年的時候,那些人和那些事情我才漸漸開始想清楚。我可以開始嘗試去使用他們了。至於餘荔本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她急著趕回家也無所謂,對我來說不影響。
洗完澡之後餘荔跟我說了一串話,我在不停打字所以沒怎麼理她,說的那些話我也沒聽清楚。不過她心情還不錯。她從後面趴在我肩膀上要看我的文件,我切到桌面說,不行,這個不能給你看,見不得人的東西。她也不介意。她沒有問“你是不是把我也寫進去了”之類的問題(以前好像也沒問過),也沒有因為我不讓她看稿子而不高興。她跟我說“拜拜”,我繼續把耳機戴上就不管她了,繼續回憶我之前的那些回憶。
看過稿子後,你們可以說我寫的這書根本不叫科幻,我不會奇怪。中國的科幻寫作者和評論者,長期以來好像養成了一種依賴受虐感的習慣:很多年過去了,科普界的人從來就沒接受過科幻這種東西,對我們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接納,就連提起來都不情不願,無非順帶提一提而已,可是我們這些可憐的同行朋友們啊,還是在每一場會上都要求大家要注意科學性,要注意科學上的可實現性。這種行為,可以理解成為對“幻想”這兩個字的反感,這種對它的恐懼、抗拒、鄙視是一種文化,是我們的集體無意識。既然“幻想”成為了非法行為,那麼就只能換個名字,變成科學,科普,或者想象力等等。一群中學生上作文課,只要卷子上還存在“作文”兩個字,那麼他們就永遠只能從欺騙開始,以欺騙結束,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為止都是那樣;假如把作文題改為“寫一篇小說”“寫一篇日記”“寫一首歌詞”(注意不能用“詩”這個字,這個字的讓人反感的效果不亞於“作文”),那麼一切就好轉起來了,所有人都熱情似火,感覺自己有一肚子的真話要說出口。這就是集體無意識。這種思維方式當然也存在於我的腦子裡。這書稿我從開始到最後都沒有取書名,文件和資料夾的名稱叫做“未知”;大綱肯定是沒有的,只在電腦包裡夾了一張A4列印紙,上面全是詞語片語和短句,用鉛筆隨便寫在空白的地方,相互之間不存線上性的秩序關係和組合關係,不給予它們任何事先的規定,因為一旦規定好了我就寫不了了。這些字詞句子是我在故事裡想要完成的目標,每寫一個詞語,寫完它之後我就槓掉它。就得要這麼隨意地寫東西。出於什麼目的和動機,嚴肅認真地把小說當做小說去寫,去設計和規劃一篇小說那就完了,什麼都完了。
很自然會發生的是:寫的時候我頭腦裡一邊會產生新的詞語和片語,那我就把它們新增到紙上的空白處。每逢秋冬天,幼兒園事情就多起來,老師總是讓家長去撿樹葉和果實帶到學校幫助裝飾校園,大家整天往公園跑,見到什麼葉子顏色形狀漂亮,不潮溼不發黴沒有蟲蛀,還有果子和樹皮樹枝,就把它們撿到塑膠袋裡;有時候老遠的地方就瞄準了一片葉子,過去的路上又見到了新的目標。撿東西的路線是隨機的,但是不盲目,只有一個目的:哪個好看有意思就撿哪個。幼兒園裡,老師們會把所有東西全部灑在操場上,根據陽光投下的陰影、線條、光斑,和北風吹過造成的樹葉分佈形狀來獲取靈感,當場決定要把這些葉子和樹枝做成一幅什麼畫,要把那些果子和樹皮拼成一幅什麼作品。藝術創作隨時隨地都在進行,永遠無法預測,無法窮盡所有的變化,那些拿人家紅包坐在臺上大談人工智慧會取代人類寫作的老師們無法知道,這樣的創作方式永遠也不可能被理工技術人員設計出來的程式所涵蓋。可能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純粹的幻想不需要任何理由,用不著去附庸什麼技術原理,那些目的不在於拿紅包拿IP轉讓費的人們,你們應該清楚的是,哪個是屬於真正的藝術創作,哪個不屬於藝術的範疇。
第一天晚上我寫到凌晨三點半,身體終於感到疲勞,收好電腦回到床那邊,我發現餘荔居然真的在客房裡過夜了。我摟著她在被窩裡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多。起床後我們告別,她回去倒騰自己那些專案,我回家,吃飯,睡覺,喝酒,起床,到了凌晨安靜的時候繼續在電腦上面組合字詞句,用鍵盤對自己說話。每天,書稿字數差不多能增加兩千字到四千字,一天增添五千字的情況偶爾出現,它們都是我想說的感興趣的話,都是我對我見到的、經歷的、將要經歷的所有的人和事情的看法。我任由我自己說出來,說給你們聽,文藝學理論上將你們這樣的人稱作“隱藏讀者”,但我知道你們是真的存在,你們因為我的這些文字而存在,必須依靠這些文字的生成你們才會出現。是我創造了你們,你們當然也塑造我,我們互相創造。
元旦之後工作繼續,春節時候也繼續。假期裡我抽空和餘荔聚了兩次,我督促她跟我一起在咖啡館和酒店大廳裡碼字。現在我能保證自己每次開啟電腦都願意寫字,有字可寫,字是越寫越多。元宵節之後的一天,我陪方葶也去了一趟夫子廟,我帶她走自己跟餘荔走過的一模一樣的路線,去了同樣的那幾家老店,告訴她那些自己跟餘荔從來不講的關於我自己的故事,帶著我的情緒和想法。我不需要方葶回答我,方葶在我身邊不用說話,我只是要保證自己能夠感受到身邊有人願意聽我說話的感覺;用這種感覺,我找到了很多的,更多的,越來越多的詞語和片語,我都用鉛筆寫在紙上。
春天后,平日裡的空隙時間我常找人喝酒,找我那些老同學老朋友。我珍惜每一次喝到半醉時候的感覺,越來越相信在現實的唯物世界的外面,裡面,中間,表面,還存在一個彼岸世界,而通向它的路徑是需要靠我自己的敘述行為去鋪設完成的。當然還有夢境。雖然不是每一場夢都重要,但是越來越明顯的是,我經常做一些結構複雜的重量級大夢。在超市我買最便宜的便箋紙放在枕頭旁,手機也放在旁邊備用,這種大夢出現之後我醒過來要在三分鐘以內把它們挪到紙或者文件裡,否則三分鐘一過,頭不再暈暈乎乎之後它們會褪色消失。一開始我還是按照老習慣,把夢境和我自己主動構想的情景分列,後來我想通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一切都是來自於我自己的想法,不存在犯規走捷徑,於是從文稿超過十萬字時起,我開始把夢境,醉酒時感覺,和我設計出來的場景還有我記憶裡的那些東西融合起來。起先是融合,然後是互相交換要素,最後是乾脆承認它們從一開始就是同一個東西,只需要直接放在一起就行。沒有關係,一切寫法都可以,沒有人要看那說明這部書就寫對了。科幻的根本矛盾是我們作者總想用科學去適應幻想,用幻想去適應科學;但科學是理性的,幻想不可能理性,雙方必然存在衝突,無法調和,也沒有中間路線,必須是一個消滅另一個,否則無法得到創作自由。如果為了擁有文字上的自由而不得不消滅科學理性,乃至不得不去消滅這個名叫“科幻”的概念呢?從那段時間開始,我感到這也已經沒有關係了。科幻不科幻,只是一個名字而已,難道讓一個名字去規定叫這個名字的這個人變成什麼樣的一個人嗎?
到了2022年清明節之後,玉總他們在媒體和網路上的宣傳越來越厲害了。他們在深圳北部的山腰上修建的萬人大會場已經完工。、竣工典禮,科幻界峰會,宣佈中國科幻已經進入元年的論壇,一百萬元大獎評比結果揭曉的晚會,科幻周邊銷售集市,新書釋出會,小說研討會,簽名售書,還有cosplay等等等等,所有活動全部匯聚成一串,在萬人大會場內要舉行整整一個禮拜,時間將會放在勞動節前後。玉總的一個秘書,同去年那位寶馬作家一起組建了一套成熟的班子,已經運轉了將近半年,四月下旬的時候,他們釋出了一個“中國科幻終極大名單”的最新版,人數超過兩千。名單在四五天時間裡陸續公佈到各處,力求囊括華語科幻所有一切能上得了檯面的人物。
還是不能徹底免俗,那幾天我稍微暫緩了一下書稿的進度,關注了這個名單。我有一個奇怪的感受,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和不希望自己名字出現的兩種情緒同時存在。需要受到尊重畢竟是人之常情,但倘若沒有我的名字,那將會更加刺激,我自己會受到再一次刺激。我知道這個名單一定是要經過玉總的首肯,不知道他會怎麼看待我,怎麼處理我?有沒有把我的名字列進去,表明了他對我的看法態度,關於這點,我非常好奇。
最後一天,完整名單出爐,竟然真的沒有我。一種邪惡的興奮讓我重新有了勁。
那是一個星期三下午,中午我在市區的星巴克裡推進書稿,下午三點,我約方葶提早下班出來,兩個人一起去吃飯。約完她之後我突然想起來,回頭又去檢視那個兩千人大名單。也沒有方葶的名字。但是有餘荔。那天晚上我陪方葶回她家,很難得她家人居然都不在,去老家奔喪了,方葶說只有在這種千年一遇的情況下他們才會讓她一個人呆在家裡。我在臥室床上摸摸捏捏方葶身上的肉,告訴她我最近的想法,她還是跟原來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玉總要在深圳開一場名叫“中國科幻周”的嘉年華大會。我不打算去參加。餘荔肯定不會主動約我去的。
方葶問我書稿寫得怎麼樣了,她知道我正在寫一篇長的東西。我估摸了一下,差不多現在已經到八成多了,如果最近夠勤奮,五一勞動節前後那個禮拜再多受一些刺激,辛苦一下,“中國科幻周”結束的那幾天能把初稿寫完。也許能徹底完稿,如果到時候我不想再修改的話。方葶和餘荔一樣,從來也不會問我“告訴我你寫了些啥”這種問題,所以我一直沒有把那個故事說出來給她聽。那個涵蓋了一切過往的回憶、瞬間的心情、和對未來的想象的故事,一個用文字搭建出來的虛構空間,那個空間是為了書稿另一頭的那些隱藏讀者準備的,那其中沒有她們倆。
2022年5月9日凌晨,關於夫子廟的那本書我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