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剩餘兩天證明了一件事,即這個越來越熱鬧的圈子對我來說正在不斷成為與我無關的另一個世界。兩天裡,我一直陪方葶在大街小巷遊蕩,一路上總是手牽手或者挽著胳膊。我們都發現其實上海的街上沒什麼地方特色的飲食,吃的幾頓飯全是外地的東西或者全國連鎖店,比如日本牛肉蓋飯,川菜等等,晚上全吃的是火鍋。在蘇州河邊,我們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用民國時代舊廠房舊倉庫改造的密室逃生、鬼屋、酒吧、檯球廳,一些磚頭搭起來的兩層平民樓,裡面基本都是外地移民在住,一樓有很多廢品回收站和電動車修車攤。我們又回城隍廟,想看看夜景,發現人暴多,更加沒有意思。

反倒是城隍廟的隔壁,也就是距離外灘公園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居然還有一條大約三四十年前景觀的那種小破巷子,抬頭全是蜘蛛網電線,腳底下都是破路和爛水坑,路兩邊是許多小賣部,我印象中如今連南京都找不到多少這種老破店了。還有一些髮廊。我估計這裡是拆遷困難的地段,住的人和想拆掉這裡的人,雙方長期陷入兩難的博弈,最後結果是這裡被孤立下來,變成了一種“時空結界”,類似時間膠囊一樣,在這裡時間已經停滯了。我們都覺得走在這種老街道里,人渾身上下特別暖和,不像在外灘江邊那樣冷。我們在街邊店喝了餛飩。後來回想起來才覺得奇怪的是:那兩天居然我們兩人誰都沒想起來去一趟浦東,到陸家嘴那邊看一看。浦東在那幾天也有點熱鬧,那邊有一個地方性質的科幻協會,就在那幾天舉辦了碰頭會,其實就是吃幾頓飯。

參加活動的不少作家和嘉賓都順便去了那邊,餘荔跟著理事長和馬爾丁他們幾人也一起去。馬爾丁當然約過我,被我謝絕了。後來聽說在那幾頓飯局上,有不少談話聊天的內容依然圍繞著玉總和他的大計劃。那段時間,玉總到處宣稱要在全國各地建立科幻產業研究中心,同時在四處徵集人手。玉總公司旗下的幾個微博賬號和公眾號到處散發網路傳單,由於開價高,所以到處總有各路英雄豪傑明裡或者私下裡在聯絡他,因為想在他那裡找個工作。外地有些作者甚至決定拋妻棄子前往應聘。

玉總這類生意人,是把作家和作品看作是生產力要素,當做生產工具,所以立下了許多規矩,首先是要絕對聽他的話,絕對服從於他,其次在所有一切公開場合下必須隨時隨地為他那些科幻產業、科幻夢想去宣傳推廣,態度必須積極熱烈,冷靜評價都不可以,崗恩和巴可思特等幾個評論家後來回憶說,那段時間玉總是想把自己塑造成“全中國、全世界、全人類的科幻救世主”。因為他那麼有錢,所以大家都相信他能成功,有誠意有錢的人就能救世嘛;但是他的錢也不是那麼好賺的,他絕不是做慈善(雖然在他自己和他手下很多科幻人的口中他就是個超級慈善家,專門做慈善絕沒有別的心思),他的錢是有選擇地在灑,他的職位是帶著目的去設定的。他總是喜歡讓十幾二十個以上的科幻作家爭著在各種聊天群裡讚美他,原因多是因為那十幾二十個人在爭同一個職位,或是顧問,或是評委,或是培訓講師的位子。也有不少人那時候就在懷疑他的動機,懷疑他到底有沒有那麼多錢,不過這些懷疑者一般不會隨便說出口。在那種環境下,假如你說你有點懷疑,那麼在大家看來你就是在酸,是在嫉妒,是要被人恥笑的。所以公開懷疑的人在一開始幾乎見不到。但實際上,人人心裡都在不停地算賬,打鼓,撥算盤珠子,算計著前前後後所有的事。

從頭到尾,我在各個群裡始終沒見到有人提及我。我跟玉總私下裡一直保持接觸,形式上就是那種簡單便宜的賣故事賺字數錢的生意。或許有人知道,或許他們在故意隱藏?玉總給我的錢總是直接用微信轉賬,數額又小,都是一兩千兩三千的額度,恐怕不容易浮出水面。我當然也沒有跟任何人講這件事,跟方葶和餘荔都沒有,馬爾丁品沁和理事長他們就更不知道了。回想起來其實這種行為很幼稚,就好像不跟任何人講,我就能讓自己變得不那麼沒有尊嚴一樣,這種心態實際上本身就是幼稚的。寫文字的人確實就只是一種生產力要素,是一種生產工具,早已經是社會化大生產的一部分,我們這行原本就沒有尊嚴;你在公開場合裡能讀到的那些聲稱文化人要有尊嚴的文字,那些文字本身就是社會文化生產出來的產品,從一開始起文字就不可能有尊嚴存在。全都是他媽的一團幻覺。

但,只要在我身邊的方葶不是幻覺,我就知足了。那個週六晚上,我們吃完火鍋,早早回酒店,時間大概才八點多鐘。我們擠在被窩裡看電影,天氣不冷,身體很暖和,電影也看得暖洋洋的。酒店機頂盒裡麵點播電影都是過審的片子,全是輕輕鬆鬆的冒險打鬥故事和男女戀愛故事,不會有什麼深度,但在看的過程中,我確定自己找回了過去曾在第一個女朋友身上找到的那種感覺:約會的時候,隨便看個什麼電影都能讓你哭得熱淚盈眶。

人與人之間要是都能像現在這樣沒有顧忌、不怕忌諱地坦誠相待,全身心地互相貼近,互相理解互相尊重,那麼這個世界就會很完美了。

我渾身無力,滿腦子想著要去再上個廁所,想著要從包裡找出耳塞子給她,想著臨睡前再去喝一杯熱水,就這麼一件事接一件事地想著,一步一步地身體越來越沉,導致人徹底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鐘我自然醒,發現方葶背對著我直打呼。我把她正過來,用右手摟在懷裡,左手刷了一遍前一晚圈子裡各種神態語氣立場態度不同的喧譁聲音,從微信到微博,心裡面只覺得平靜和踏實。事實證明,這些喧譁聲再也不會讓我心裡面產生各種情緒,尤其是憤怒之情;只要方葶在我懷裡抱著我,我對於這幫人和這堆事就不會有興趣了,因為此時此刻我零夜卿已經沒有白活。

在快七點鐘的時候,我準備起床去上廁所,看到玉總髮來一條微信。他約我回南京之後在元旦節左右出席他的活動,到時候碰個面。他打算在夫子廟辦一次南京科幻圈的年終尾牙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