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1年秋天,重慶大劇院會議的第一天,最讓我後悔的是自己為什麼不帶電腦去會場。太無聊了,所有人,每一個人,都在大會場裡大聲說話,翻過來掉過去地說,所有一切聲音全部被擠壓在同一個空間,因為外面陰冷,會場門窗緊閉吹著空調,桌椅板凳也沒有,全場只是鋪滿了劣質塑膠造型板凳,沒有靠背,根本坐不舒服,整個會場就是一個悶罐。我還後悔的是,居然還是答應大家也去參加了。在這種場合裡你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所謂有價值的東西就是跟文學有關的東西。
這種結論可以嚴格地予以證明:所有正規的文學和文藝學課本都承認,藝術,文學藝術,來源於痛苦。但是在這天的這個場合裡,你看不見任何痛苦,沒有痛苦的從業者,沒有痛苦的事情,就跟我們每天在朋友圈裡看到的一樣。我的朋友圈裡那些人,所有人全都顯得自己每一天都很快樂,尤其那些學術研究和文藝評論者。他們非常快樂,他們好像可以每一天,在每一期雜誌上都能找到新的、偉大的、可以代表當今文壇最高成就的傑作。在他們看來每一個作家都可以代表整整一代人,每一篇作品都可以代表整個中國文學的新面貌。我認為,他們的生活每天都真的非常快樂,除了快樂之外真的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們也只能看出和說出那麼些使人快樂的東西來。又或者,正因為他們每天都在說出這些東西,所以他們能夠如今過上這種快樂的生活?
總之對於創作,這些人所說的這些東西真的是半毛錢作用都沒有。我懷疑不會有一個內行人會指望在這種場合裡得到對寫作有真正幫助的資訊,或許只有方葶這種新入行的人,和會場邊緣站著的那些不超過二十四歲的單純的學生們會存在這種幻想。他們活在此時此刻的幻想裡,這種幻想比空氣更加空虛,主要由滿場的舞臺射燈,背景音樂,主持人的美貌和一口標準的一甲級別普通話構成。
我們不到九點的時候剛抵達會場,馬上就見識到了這個幻想世界的景色:進入劇場門洞,透過身上的嘉賓證穿越安檢,進入一個深紫藍色的入口大廳,到處是香水氣味,有兩個吧檯和三張不鏽鋼茶歇臺。我進去的時候茶歇臺上點心全部被搶光了。吧檯上不停地有雞尾酒供應,主要成分是天之藍,佳得樂,紅牛,魔爪,雪碧,櫻桃,橄欖,檸檬汁。就這樣空著肚子喝酒,你喝醉了之後你會意識到你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幻象,但這件事其實應該反過來想:其實很可能恰恰相反,是隻有在喝醉了之後,你弄不清楚現實和幻象的區別,你腦子裡那根理性的枷鎖被打跑了,你才會開始意識到,實際上很可能從一開始你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幻象,在你清醒的時候你遠距離批判著看,喝醉了等於是打通了你的思維和世界裡的幻象的邊界。
你不再對自己的理智生活產生希望,你必須認識到的是,所謂理性和清醒的生活本身才是幻象。我們整天幻想自己可以理性地全盤把控住自己生活乃至一個國家、幾個星球、所有宇宙中的全部真理。我眼前的大喇叭裡傳出一些進行曲,激勵我把全家人所有的財產全部耗盡,去買來三輛二手奧迪轎車,然後找了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好朋友,是個男的,我們兩個人把三輛車徒手拖到院子中間,把它們扔成一堆,用火把它們點燃,看它們爆炸,變成三堆黑顏色的殘骸。我把家裡所有的一切全都這樣糟蹋了,連車鑰匙都沒了。我很後悔,非常後悔。然後,先是意識到車鑰匙沒有被我燒掉所以應該還在,然後意識到我自己沒有力氣徒手拖動一輛車,車子肯定還在沒有被我燒掉;最後我睜開眼睛,發現已經到中午十一點一刻了。
還有十五分鐘今早上的論壇就要結束。我喝多了,之前是一直靠在牆角板凳上睡覺。
主持人宣佈,馬上還有最後一項議程,還要再多花三四十分鐘才能結束。之前的時間裡,每一個嘉賓講話都要拖延,嘉賓們嘛,都是說話動物,語言總是越說越多,說出來的語言總能從字詞裡繁殖出新的字詞,但是意義還是原來的意義或者跟原來要說的意義完全相反。我因為尿急和口乾,於是拎著會議紀念袋走出會場,也不打算回去了,準備在外面一直等到大家都出來。方葶仍坐在會場裡。她聽得興致勃勃,就像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時候一樣,以為這裡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一字一句都很重要,跟自己密切相關。我是從她背後繞開偷偷出去的。
出去之後我頭腦總算清醒了,突然想到餘荔。她在哪裡?我掏手機,發現她在一個半小時以前,大概是我做夢正在焚燒汽車的時候,發給我三個字:我到了。我先去上廁所,然後在大廳吧檯坐下來,要一杯蘇打水,感覺有人點我肩膀。
餘荔已經自己坐過來了。
她告訴我說她一半多鐘頭之前就到了,一直沒進去,就坐在外面大廳裡;又問我裡面進行的怎麼樣了。我回答她說,裡面的廢話還沒講完。那天她穿一件紫紅顏色旗袍,應該是以前我見過的一件,開衩特別高,坐在哪裡都容易走光。我問她,你怎麼不嫌冷,她說沒事唉,我帶了外套,然後從胳肢窩下面展開給我看,是深紅顏色的。
拿我的蘇打水喝了幾口,餘荔說她這次來就是混混,湊個數,反正有人報銷車馬費。她說自己昨晚上就睡三四個小時,現在頭暈腦脹的,裡面既然無聊那我就不進去看了。然後她問我下午是不是開獎,還問我這次估計誰能獲獎。我說不用估計,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
2021年九月份的重慶會議,是玉總頭一屆辦徵文比賽,不算活動成本,光是徵文獎金總額就超過一百萬,長篇頭等獎二十萬,中篇短篇頭等獎十五萬,下面各項陪跑的獎也分別有十萬到三萬不等的獎項。因為獎金額度很高,徵文範圍又沒有任何限制,全世界一切用漢語寫成的科幻小說都在入選範圍內,所以全世界所有的科幻作家都對玉總有了興趣。這年的徵文,後來我知道的是幾乎圈子裡所有作家都投稿了,除了劉星棋,他是不需要那幾十萬獎金的。既然大家都來了,那麼排排座次和資歷,結合圈內的科幻創作風格譜系和過去一年時間裡行業內的出版情況,除非出現圈外人殺進來的冷門事件,否則就連我這種人都能大差不差預測出今晚七點的獎項結果,命中率不會低於八成。我告訴餘荔,克拉科和海因雷因今年都有新書,謝科利去年年底前趕出了一本新的,阿希莫夫每年都有短篇但是長篇好像沒聽說,他們四個多半今晚要拿到錢,就是排名先後的問題,克拉科勝算大一點。基布森在去年十一月份出了一本跨界的書,勉強算科幻,有一定機率爆一個冷但估計多半不會有提名。範德密爾去年剛拿了個幾十萬的長篇大獎,今年他還有書,但是估計不太會給他了。中短篇的話應該有一半給這兩年剛出來的新人,另外一半估計是女作家的,如果是的話那應該會在蘿林、艾特伍德、安尼三個人裡面挑一個,她們三人都有寫新的東西。我補充說餘老師,你是女性科幻研究者,你關注應該一下她們三個的文章。餘荔回答我說我一個都沒讀過,我怎麼關注啊,回頭還是你發給我好了。我說好,到時候我們倆見面細談。跟餘荔細談肯定是要當面談,否則有什麼意思。
中午,重慶的天光提亮了一些,外面有白光照進門廳來,我看到餘荔的身體還是那麼剛硬消瘦,但是面板的反光比去年更淡了,頭髮也齜得越來越多。我把頭伸到她左耳朵下面聞了幾下。她問,你要幹什麼。我問,你早上擦香水了嗎?她說沒有,這次香水忘帶了,原本準備到這裡來之後上街買的,結果直接過來找你了,不準再聞了,你嘴巴里說不出好聽話來。
我在她脖子和下巴左側快速地親過舔過,然後問服務員要了幾張餐巾紙幫她擦擦,這時候會場門開啟,一大團臭烘烘的熱氣從門洞裡放出來,裡面的嘉賓開始往外面走。吵死了。我讓餘荔把大衣披上,然後自己跑去了外面,味道實在是太臭了我實在的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