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映的餘暉裡,坐著眉目安靜的年輕人。

他挽著一雙袖子,垂眸仔細打磨手中的棋石。

沙沙,沙沙,細碎的摩擦聲輕快急促,淡白粉末如煙如霧,落在青筋隱現的小臂。

這是顧雲婉派給李凌陽的任務。

他需要親自打磨一套棋具,換取及冠時的贈禮。

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顧雲婉更不講道理的女孩子。

想要從她手裡得到些什麼,得用好幾倍的精力和誠心來換。

即便她回贈的東西,可能只是一些零碎拙劣的小玩意兒。

比如琉璃珠,玉絡子,不肯繡花的手帕,刻著歪歪扭扭字跡的銀鈴鐺。

這些年來,李凌陽不知送出去多少心意。顧雲婉給他的寥寥無幾,全都仔細收在屋裡。

沙沙,沙沙。

李凌陽專心致志重複著手上的動作。

蟬奴跪坐在旁,幫忙擦拭已經磨得光潔圓潤的白玉棋石。

隔著敞開的木窗,庭院中的石榴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其間似乎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嗚咽。

啪嗒,李凌陽手中的棋子脫落在地。蟬奴抬頭望去,李凌陽捏住流血的手指,破損的指腹腫脹青黑。

是血泡破了。

“蟬奴,端水。”

蟬奴立即放下軟布,起身出去。沒一會兒,他端著盛滿清水的銅盆回來,見李凌陽倚著窗欄隨意坐著,目光投向院中。

又是這樣。

自從蟬奴來了李凌陽身邊,經常看到此人憑窗出神,凝望那株平平無奇的石榴樹。

不……

倒也不算平平無奇。

蟬奴記得,幸明侯世子當街挑釁李凌陽時,曾嗤笑其父李永豐吊死於家中的石榴樹。

後來李凌陽血衣面聖據理力爭,借天子的恩典澄清了這個說法。

然而看李凌陽的表現,傳聞恐怕並非空穴來風。

“主人,水來了。”

蟬奴扯著嘶啞的嗓音,將銅盆放在李凌陽面前。

對方沒有回頭,只淡淡嗯了一聲,疲倦僵硬的左手搭在窗欄處,指尖緩緩摳進木紋。

恰巧是起了血泡的食指,濃紅的血擠壓而出,很快染溼窗欄。

李凌陽彷彿不知道什麼是痛。

如此望著石榴樹,清淡的眉眼顯出幾分恍惚來。

“蟬奴。”他開口,“你如何看待我大兄殉城之舉?”

李凌陽的長兄李凌豐,是為陰山郡守。十一年前,陰山疫病饑荒肆虐,為控制局勢,李凌豐封城屠城,自絕於陰山。

這件事,是李氏傾頹的契機,間接導致了右相李永豐的死亡。

蟬奴跪坐在地,俯首回答:“郡守大人是蟬奴的救命恩人。”

“是,你說過的。國師於俞縣建金烏塔,以活人祭祀,平疫病禍亂。”

李凌陽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八字純陰的幼童……以及八字純陽的少年。大兄一時慈悲,放走逃命的你。他向來如此,在細枝末節的小事上揪扯不清。”

蟬奴無法接話。

“我也是這樣的。”李凌陽的聲音低了下去。“畢竟我和他一樣,都由父親教導長大。”

“父親常說,做人要心懷大德,有悲憫之心,剛決手段。要與宗族共榮辱,要高潔如明月,但也不懼代價,不畏苦難。”

說完這句,他沉默半晌,“父親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這是他對我最後的期願。”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努力。”

“在典籍書冊裡找先賢,在大熹的廟堂找典範。”

“後來……”

他找到了聞闕。

一個完美符合理想的範本。

一件可供他描摹勾畫、縫製皮囊的參照物。

……..

聞宅內,顧雲婉的視線同樣越過木窗,看向外面婆娑的竹樹。

烏雪蹲坐在落葉間,與球球互相嗅聞。聞著聞著,伸出柔軟貓舌舔舐花狸的腦袋。

這隻白貓體型要大一些,性子也溫和安靜,球球掙扎著反抗了幾下,也就任由它舔了。

兩隻貓兒都是蓬鬆長毛,大尾巴掃來掃去,很快纏在一起。

顧雲婉扯扯嘴角,身體的寒意似乎消散許多。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未嫁之前,都曾頻繁進出李宅,尋李凌陽玩耍。

尚未弱冠的李凌陽住在簡樸的小院子裡。據說是因為李永豐生前奉行儉德之道,不允子女奢靡浪費。

那個小院子,每間屋子顧雲婉都去過,有些陳設和丞相府惜寶廳神韻相似,但並不完全相同。

直至顧雲婉出嫁,李凌陽總算換了更大更敞亮的院落居住,屋內裝點用了許多心思。

顧雲婉那會兒還嫌棄,嫌棄李凌陽過於無趣,房間裡都是冷冷淡淡的顏色,就差點一炷香準備參悟佛理。

如今初進聞宅,見到聞闕這邊的佈局,她才知曉李凌陽隱藏多年的秘密。

被人稱讚有“聞相之風”的李六郎,一直在模仿聞闕啊。

模仿聞闕的舉止談吐,穿衣打扮,甚至於聞闕居所的擺設,使用的薰香……

及冠之前李凌陽鮮少接觸聞闕,所以相似之處不多。

進十叄曹,成了聞闕的下屬,自然漸漸熟悉惜抱廳與聞宅的一切細節。

這便能解釋,為何成婚之後李凌陽能將這間屋子的所有擺設物復刻得毫無瑕疵。

好奇怪。

好詭異。

年輕世子追隨效仿左相言行並非罕見之事。但李凌陽的做法太奇怪了。

過於異常,以至於叫人毛骨悚然。

大熱天的,顧雲婉胳膊愣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出神間,氤氳熱氣籠罩手背,有細瓷碗放置在案。

她回頭,原是疤臉護衛呈了甜湯上來。聞闕察覺顧雲婉神色恍惚,問道:“可有不妥之處?”

顧雲婉搖頭。

“聞相待人好生細緻。”她舀了勺甜湯送進嘴裡,聲音輕快,“竟然還記得五小姐不喜歡喝苦澀的東西呀。”

聞闕愣怔一瞬。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他的做法只是出於禮節。從顧雲婉口中說出來,卻莫名帶了曖昧輕佻的味道。

好在顧雲婉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講吓去。

她嫌湯太甜,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

“聞子鳩。”

顧雲婉長長嘆了口氣,指著外面挨在一起舔毛的兩隻貓。

語不驚人死不休,“它們怎麼不交配呀?是不是不會做,得我們上手幫烏雪弄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