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釋墜崖的遭遇,並沒有耗費顧雲婉多少心力。

王少秋辦事妥帖得很,遇見救援的護衛時,先穩住了局面,讓小萱帶著顧雲婉去別處整理儀容。

至於他自己,回去的路上便編了些驚心動魄的故事,聽得眾人心悸連連,後怕不已。

顧雲婉睏倦不已,全程被小萱扶著,離王少秋老遠一段距離。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能瞧見他微笑的側臉。

回到車裡躺下時,小萱猶自感慨:“王郎君心細體貼,懂得顧全小姐名聲。也好,這趟出來,咱們的人都是口風緊的,不會回去以後亂傳閒話。”

顧雲婉累得不行,根本不關心王少秋做了些什麼,拿什麼話來哄人。她敷衍地唔唔幾聲,蓋著毯子睡著了。

一截藕似的小臂露出來,腕子上的金鐲熠熠生輝。

小萱心疼地扯了扯毯角,目光落在顧雲婉手腕上,瞥見一圈淺淡的紅痕。像什麼東西勒出來的。

是墜崖時受的傷?

她搖搖頭,沒有多想。只道顧雲婉長途跋涉實在受苦,先前被蚊蟲叮咬,這次又險些丟了命。

好在很快就要回到陌玉了。

陌玉好啊,繁華熱鬧,平平安安。

還有小主人最牽掛的李六郎。

……..

路上的斷橋修好後,車隊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緊趕慢趕,再沒休息停留,次日總算趕著城門關閉的時間抵達陌玉。

顧雲婉在車裡幾乎要被顛糊塗了,中途叫停都沒用。

管事怕她再出點什麼岔子,乾脆裝傻充愣,把決定權都推給了王少秋;王少秋呢,依舊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極盡敷衍之能。

顧雲婉實在要鬧,他便趁人不注意,塞來一錦袋杏幹,低聲道:“你身子出了汗,不方便清洗,儘早回家還能舒服些。”

還挺有道理。

顧雲婉含著王少秋給的杏幹,半晌回過味來,這不是他害得自己出汗不舒服麼?

杏幹倒是好吃。

比自己家做的好吃。

顧雲婉捏著錦袋,隔一會兒就往嘴裡送一片。

抵達陌玉城時,那錦袋裡的零嘴兒,只剩一小半。

顧家的人早已等在此處,顧雲婉探出車窗一看,都是些恍若隔世的熟臉。這個表叔,那個堂哥的。

王少秋本就是沿途順路護送,到了陌玉,和顧家人寒暄幾句,便要到蘭臺述職。

顧雲婉路上沒機會和他講寺廟裡的事,此時乾脆把人喚到車前,揪著袖子不肯放。

“先去我家。”

她理直氣壯,“我爹爹肯定要謝你呢,況且我還有話和你說。”

王少秋這一路已經把思緒理順了,認定顧雲婉喜歡自己,甭管私底下如何相處,人前他仍舊是悠然自在。

裝得挺像那麼回事的。

“好啊。”王少秋笑道,“我便先去拜訪侯爺。”

他其實有點心虛。

畢竟武定侯是個寵女兒的人,萬一知道崖底的事,得拎著刀滿院子砍他。

不過顧雲婉那句“我有話和你說”,實在聽起來太曖昧了,弄得王少秋耳朵有點燙。

他想知道她究竟會說什麼。

為著這點兒微妙的期待,王少秋跟著進了武定侯府。

然後,他的心情便彷彿被劍劈成兩半。

一半輕飄飄地懸在半空。

一半跌落塵埃。

天青衣袍的年輕男子已經候在府中。

烏髮束玉冠,衣襬繡山水。玉似的臉龐含著平靜的笑意,眼如秋月,不染風塵。

“璧英。”他叫了王少秋的字,“路途辛苦。”

王少秋斂了笑意。

“——李凌陽。”

………

顧雲婉剛應付完府裡一堆人的寒暄問候,打算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就在半道遇見了對峙的王少秋和李凌陽。

看架勢,王少秋本是要去主院見武定侯的。

結果一上來就碰到最不想見的人。

當然,所謂“最不想見”的心理,純屬顧雲婉猜測。畢竟她怎麼看,都覺得王少秋此刻的表情很冷。

而站在王少秋對面的年輕人,雙手捧著個精巧竹球,眉眼流露出淡淡的不解。

“璧英為何如此喚我?莫非我做了錯事?”

說罷,他瞥見後方行來的顧雲婉,微微一笑,“雲婉,你回來了。”

顧雲婉站在彎彎曲曲的石徑上,望著李凌陽。

她的眼睛極黑,膚色又白,表情生動時便嬌俏可人,但若是不顯情緒,便有些森森然幽冷的意味。

空氣短暫地凝滯了。

跟在顧雲婉身邊的,除了小萱,還有幾個婢女。

她們尚未察覺這氣氛的古怪,暗笑著等待顧雲婉撲過去糾纏李凌陽,像以往那樣撒嬌埋怨。

李六郎少時救過顧雲婉,於侯府有恩。而顧雲婉也常常黏著李六郎,年復一年,如今這般關係,早被兩家預設了未來的親事。

“雲婉。”

李凌陽打量著她的臉色,溫聲道,“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顧雲婉的確不舒服。

身體,心,都難受極了。

她摸了摸髮髻間的蝴蝶簪,抿唇搖頭。手指觸及冰冷飾物,猶自發顫。

沒人知道她耳朵裡響著嬰兒的啼哭,沒人知道她鼻間縈繞焦肉的味道。

李凌陽繞過王少秋,朝顧雲婉走來。

“怎麼了?”他感覺到了她的難過,“來,這是你之前要我編的竹球,可以彈起來的那種……”

很漂亮的竹球。

篾條間藏著流光溢彩的線。內裡銀珠滾動,聲音清脆又好聽。

顧雲婉看著李凌陽手裡的東西,模模糊糊想起來,前世她離開陌玉探親之時,的確磨著李凌陽編了個這玩意兒。

可是現在,她不需要了。

顧雲婉抽出髮間簪子,在周圍人都沒預想到的情況下,猛地扎向李凌陽的眼睛!

原本神色擔憂的年輕人倒退一步,下意識抬起胳膊阻擋。

於是,尖銳的簪頭,深深扎進他的小臂。

鮮血溢位。

“小姐!”

“五小姐!”

“天啊……這是做什麼……快拉開,快點!”

現場一片混亂。

王少秋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扣著李凌陽的肩膀往後拖。

婢女們則是拽著顧雲婉的胳膊和袖子,試圖讓她恢復正常。

但顧雲婉彷彿擁有使不完的勁兒。

她一擊未中,乾脆利落地拔出簪子,伸手去抓李凌陽的腰帶。

可是沒碰到,反而自己被小萱抱進了懷裡。

“小姐,小姐!這是做什麼……”

驚慌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顧雲婉掙扎不脫,張嘴便咬在了小萱的手腕上。

小萱身子一抖,痛撥出聲,懷裡的顧雲婉便如出籠的獸,重新撲向李凌陽。

她的頭髮已然散亂,衣襟也歪著。然而她的表情絕望且猙獰,眼眸蘊著無比冰冷的光。

按著李凌陽的王少秋,竟是看得出了神。

他本是護著李凌陽的,這一瞬間不知怎麼回事,身體不聽使喚,動也動不了。

只能站在原地,臂膀搭在李凌陽胸前,眼睜睜看著顧雲婉舉起手裡鋒利的髮簪。

下一刻,她踩中地上亂滾的竹球,啪唧摔倒。

王少秋:“……”

王少秋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

婢女們紛紛圍了上來,掰手的,奪簪子的,抱住小主人連聲哄勸的,還有忙著喊大夫的。

兵荒馬亂間,李凌陽推開王少秋的手,眸色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彎腰半跪在地,捏著袖角擦拭顧雲婉沾了泥的臉。

顧雲婉歪在小萱懷中,面色慘白,眼尾綴著淚珠。鼻頭通紅,想是方才撞到了堅硬地面。

她沒有再試圖攻擊李凌陽。

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

李凌陽動作微頓,堅決而溫柔地擦掉顧雲婉鼻樑上的灰塵。